43
这是莫里迪安帝国有史以来最宁静的一个爱兰丁节。一个星期以来,星群在天空中燃烧,但由于爱兰丁的身体持续恶化,女王的所有庆生活动都被取消了。那天早晨,她的臣民得知了她的病情,整个瓦伦达都陷入了愁云惨雾之中。就连太阳也失去了往昔的华彩,似乎满足于躲在云层后面。太阳只探出一角,将一束阳光照射进多娜泰拉和姐姐斯嘉丽同坐的房间里。
泰拉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美梦和噩梦交织在一起的世界。
她梦见过母亲很多次。通常是噩梦,在梦中,母亲又一次抛弃了泰拉。但有时候,泰拉会梦到母亲回来了。梦中的情形总是一样的。泰拉会在梦中睡着,然后母亲温柔地亲吻她的额头,叫醒她。泰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她搂住母亲的脖子,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占据了她的心。
每逢此时,她总是感觉又想哭又想笑;是痛并快乐着。这个感觉压在泰拉的胸口,他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母亲现在回来了,这种感觉本应该更强烈才对。
母亲就躺在斯嘉丽的床上,平静得像一个在劫难逃的落难少女,脸色苍白,头发乌黑,嘴唇红得不自然。泰拉尽量不去在意母亲的嘴唇和皮肤呈现出的夸张颜色,她提醒自己,多年来她一直是一张牌上的一幅画,而不是一个女人。
她的母亲现在自由了,而这都是泰拉的功劳。光是因为这场胜利,泰拉就应该可以生出一双翅膀,在房间里飞翔,飞出窗外,在楼下的玻璃庭院里翱翔。但想到翅膀,泰拉便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一个漂亮脊背上的一双文身翅膀。然后,她想起了她本不应该想到的那个人。莱金德。
一想到他的名字,她就不禁热血沸腾。
他把她留在星神殿外的台阶上,那之后,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也不愿意去想他去了何处。她不想回忆她和他的每一次相遇,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他给她的每一个眼神,或者他们之间的每一次亲吻。每一段记忆都叫她心碎,弄得她眼睛痛、肺部痛、喉咙痛,每当她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最后那一刻,她都难过到无法自持。
她老是想起他,她觉得自己太没用了。泰拉知道,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她必须硬起心肠,才能把他从她的思绪中赶走。泰拉从来都不愿意变得冷酷无情,但她也不想受他折磨。
要她停止对他的思念,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把注意力都放在她母亲身上。此时,母亲就在那里,并且终有醒过来的一天。
杰克斯居然遵守诺言,把帕洛玛还给了她,泰拉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也许他到底还是爱上了泰拉。她是他唯一的真爱。不过泰拉认为成为命运的宠儿是件危险的事。但她现在不再忌惮众命运了。杰克斯说得很清楚,众命运要用比她母亲更长的时间,方能醒来。
泰拉用一块凉布擦了擦帕洛玛的额头,倒不是说这么做能有什么帮助。母亲没有发烧。但如果泰拉做点什么,会感觉好一些。
“自从她走了以后,她看起来一点也没老。”斯嘉丽说,“这不符合自然规律。”
“我敢肯定,被关在纸牌里,就和自然规律扯不上关系了。”泰拉道。
斯嘉丽闻言深深皱起眉头。
两姐妹前一天晚上一到王宫,泰拉就在姐姐的床上睡着了。她醒来的时候,发现杰克斯将她那失去知觉的母亲送了回来。他没有提到是在哪里找到她的,但他无意中透露了一些事情,比如她是如何被困在了魔牌里,泰拉是如何为了救她而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泰拉曾希望,在这种情况下,姐姐会选择忽略母亲的话题。但是,一个大活人就躺在房间里,看起来像被诅咒了一样,是很难忽略的。斯嘉丽毫不留情地质问了泰拉,逼得她坦白了一切。
斯嘉丽对大部分事情都无法接受,特别是关于泰拉代替母亲被封印在纸牌里的那一段。斯嘉丽请求泰拉再也不要冒这种风险,然后,她把怒火转向了她们的母亲,因此,她一看到帕洛玛,就阴沉着脸。
泰拉不能怪姐姐。泰拉察觉到,斯嘉丽表面愤怒,但事实上,因为她对卡拉瓦尔秀中发生的许多事情都不知情,而且竟然不知道这次的比赛是真的,所以十分愧疚。尽管这不是斯嘉丽的错。令人惊讶的是,泰拉并不后悔她所做的一切。虽然她希望自己没有深深爱上莱金德,幸好姐姐没有提及此事。
泰拉很想知道,朱利安是否告诉过斯嘉丽丹特就是莱金德,因为他的身份似乎是泰拉唯一说不出的事。斯嘉丽跟泰拉说过,她要再给朱利安一次机会。斯嘉丽对泰拉目前对莱金德和卡拉瓦尔秀的感情很敏感,所以没有过多地问起细节。但照泰拉估计,如果朱利安不多给她几个暗送秋波的眼神和亲吻,她的姐姐是不会完全原谅他的,而泰拉因此怀疑姐姐前一天晚上没说实话,她对莱金德真实身份的了解其实更深。
“不如我们玩个游戏吧。”泰拉建议道,“你有普通的牌吗?”她打开了斯嘉丽床边那个床头柜的抽屉。
“不要!”斯嘉丽跳了起来。
要不是她反应这么强烈,泰拉可能会关上抽屉,不多看一眼。可是斯嘉丽一叫,泰拉就更感兴趣了。
抽屉里有一本书,红色皮面,十分精致,从中伸出一封同样精致的信。
“这是什么?”泰拉从书中把信抽出。信是写给斯嘉丽的。泰拉不认识回信地址,但她熟悉上面的名字:尼古拉斯·达西伯爵。
泰拉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她不认为大喊大叫是个好主意。
斯嘉丽的整个脸都红了:“我可以解释。”
“我以为你又给了朱利安一次机会。”
“的确是。但我也给了尼古拉斯一个机会。”
“尼古拉斯?你现在和你的前未婚夫都直呼其名了?”泰拉绝望地希望姐姐不过是在开玩笑,是想报复泰拉有这么多秘密。可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斯嘉丽和杰克斯在花园里的那种紧张表情现在就说得通了:“你就是让杰克斯帮你找那个人吗?”
“杰克斯告诉你我找他帮忙了?”斯嘉丽听起来很惊讶,好像她真的相信盗心王子。
“那天晚上我看见你和他从同一辆缆车走了出来。”泰拉说。
斯嘉丽用手捂住脸,掩饰脸上越来越浓的红晕:“在你告诉我他找到了我们的母亲后,我就去找他了。我一直在独自寻找尼古拉斯,只可惜一直找不到。去杰克斯那里寻求帮助,我就有借口去审问他对你有什么意图。只是他并没有说实话。”
“对于诚实与否这一点,我认为我们两个都没资格批评别人。”泰拉厉声道。
“我本来打算把尼古拉斯的事告诉你,但我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斯嘉丽看了一眼母亲,母亲便是一个无声的提醒,让她们知道,斯嘉丽并不是唯一有秘密的人,“我不该瞒着你的,但我知道你从来就不喜欢他。”
“我还是不喜欢他。和他通信是一个错误。”
“别担心。”斯嘉丽说,“我不打算嫁给他。但如果你不告诉朱利安,我会感激不尽的。我认为有了竞争对手,可能对他有好处。”
“所以这就是你的目的?”泰拉非常震惊,“你想让伯爵和朱利安竞争吗?”
“我不认为这是竞争。”斯嘉丽说,“我又不打算让他们去完成什么任务。但是,如果我没有其他人做对比,我怎么才能真正知道朱利安适合我呢?我还以为你会以我为荣。你不是一直想让我为自己做主吗?”斯嘉丽咧嘴一笑,像只狡猾的猫刚学会溜出房子去探索外面的世界。
泰拉一直认为姐姐低估了她,但也许是她低估了斯嘉丽。
泰拉仍然不喜欢与伯爵有关的这个主意。尽管她不再相信卜算镜预测的未来,但一提到达西伯爵,她不免还是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的信总是显得有点太完美了。他完全符合字典对绅士的定义: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人能做到如此完美。要么是他太沉闷,要么他就是个骗子。然而,尽管她有所保留,泰拉还是为姐姐做出如此大胆的选择而感到骄傲:“斯嘉丽,我……”
突然有钟声响起。长而低沉的悲伤钟声响彻宫殿。
听到这如此悲怆的钟声,泰拉不由得浑身哆嗦,立刻忘记了接下来要说什么,而钟声却一直在响。这不是时钟在报时。这是丧钟,敲打出一首丧歌。
在床上,泰拉的母亲动了动。她没有从她诅咒的睡眠中醒来,但钟声显然惊动了她。在低沉的调子中间,泰拉听到走廊里响起一阵骚动。匆忙的脚步。喋喋不休的声音。没完没了的痛哭。她突然明白了。
爱兰丁女王薨逝了。
泰拉只见过女王两次,但一想到她的生命走到了终点,身体松弛,眼睛永远闭上,她的心里便涌起一阵不可思议的难过之情。
斯嘉丽一定不这么肯定,或者说,她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把门打开,这时一个仆人匆匆走过:“出什么事了?”
“陛下去世了。”仆人证实道,“他们说,新继承人,也就是陛下失踪的孩子,要在金塔上露面。大家都去玻璃庭院看呢。你从房间里的窗户就能看到塔楼。”
女仆飞快地跑开,泰拉穿过房间,把最大的那扇窗户的窗帘拉开。
如蜂蜜般浓稠的明亮光线涌了进来。太阳终于从云层后面出来了,似乎正在为它那天下午消极怠工而尽量弥补。哀鸣的钟声还在响着,明亮阳光洒在整个院子里,感觉是那么不协调。
“真不敢相信女王驾崩了。”斯嘉丽说。
“你会喜欢她的,”泰拉低声说,“她拥抱了我,我一直都盼着安娜祖母能那样拥抱我们。”
“祖母真抱过你?”
“一次。”泰拉说,“相信我,抱和不抱并没有区别。”
安娜祖母去世时,泰拉没有哭。虽然那个女人也有出力把她养大,泰拉却从未对她产生过任何感情。但是泰拉喜欢女王。她们认识的时间很短,但爱兰丁改变了泰拉的方向;如果她们从来没有相遇,那泰拉的母亲可能仍然被封印在纸牌里。
泰拉伸长了脖子,她的视线越过玻璃庭院,向金塔望去。每扇窗户和阳台都是开着的;女仆和仆人把黑色的花瓣扔向下面聚集的人群。那庄严的悼念比钟声更令人伤心。
只有一个阳台没有落下鲜花。相反,这个露台悬挂着深蓝色的旗帜,上面有莫里迪安帝国醒目的白色徽章。有个人站在阳台中间。
泰拉看到他,她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泰拉看不清他的脸,但她能看到他的大礼帽。高高的黑色礼帽,不是莱金德还会有谁。
那个无赖。
泰拉知道莱金德有很多秘密,但她从没想过会发生眼前的情况。他竟然假扮成了爱兰丁失踪的孩子。因此,刚一开始放烟火,他把她丢在了台阶上;他要和女王一起看烟花。不过泰拉认为他无论如何都会离开她。
尽管不合时宜,但是泰拉无法阻止她内心涌起的笑意。她原以为她是他整个比赛的关键。但莱金德不只是在玩游戏。他来瓦伦达,并不只是为了毁灭众命运,夺取他们的全部法力收为己用。他选择这个城市作为他的棋盘,是为了成功登上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