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即便风向绝佳，从赛勒那到艾米亚仍然需要好几周的时间，还好芮心有很多事情要忙。她有未来的交易合约要谈，还要和世界各地的瘫痪人士相互交流。芮心诚心期望有一天能与她的笔友们会面。
船在飓风与永飓来袭时会停泊在海湾寻找掩护，给了芮心使用信芦传讯的短暂机会。虽然流浪帆号的设计可以抵御飓风，但除非紧急情况，否则他们不会在飓风中航行。
随着日子过去，芮心试着多去认识船上的人，但是船员们依旧很难亲近。她现在认知到他们的怨怼来自于对船长的同情，认为船长才应该获得这艘船。就算除去这点不说，与他们谈话依旧有些尴尬。她是他们的瑞伯思，比军官们更加遥不可及，每当她想和他们交谈，他们不是不置可否，就是闭口不答。
独一无二的洛奔则完全没有这种问题。
他实在太有趣了。她想象过灿军的样子，也在远处看过他们，但并没有见过太多人。跟她有过最多互动是一名严肃、安静的男子，她当时去询问他是否能治疗她的腿。他向她解释他没办法治愈时间超过几个月的旧伤。虽然他对她的情况表示同情，却也同时态度超然。
她也看过逐风师掠过天际，并想象他们是强大的战士、引发英勇举动的战场传奇，有着英雄般的事迹，置个人生死于度外。就好像由石头刻出来的，像是赛勒那城中神将庙宇的雕像那般。
「话说回来，」独一无二的洛奔一边告诉她，一边趴在地上绕着她的椅子爬。「妳一定要有两只手才能好好爬。是啦，当我只有一只手的时候有发明自己的版本，但那比较像是扭动。妳看?」他改用单手爬行，另一手放在背后。
「那⋯⋯在我看来还是挺像爬行的，独一无二的洛奔灿军。」芮心说。
「还是不一样。」独一无二的洛奔说。「我跟妳说，我曾经很怀念那时候的爬行呢。」
「你很怀念爬行?」
「没错，我会躺在床上想『洛奔啊，你曾经是个美妙的爬行者。这些俗人不知道自己过得有多好，能够随时想爬就爬』。」
「我无法想象如果我的腿恢复行动能力了，我会想去做爬行这类的蠢事。」
他整个人趴平在她座椅旁的甲板上，接着翻身看向上方。「是啊，大概吧。但别人因为妳做的事情而笑，总比他们取笑妳无法控制的事情来得好，妳了解吧?」
「我⋯⋯没错。我觉得我了解。」
船舰穿过浪头，今天的海象有点不好，不过没有预报会有飓风。在一片闪亮的蔚蓝中，浪灵在白色浪尖上舞动着。芮心坐在上甲板角落的特制座位，被绑带稳稳地固定住，头上有遮阳伞挡着光。尼柯力说到做到，现在她的右手边有个床头柜被稳固锁在甲板上，其中有个能够拴上的空间让她存放书籍和写作数据。
船长每次经过时都会看座椅一眼，芮心可以感觉到她在想什么。多么不实用的位置啊。在这里，芮心暴露在风中，偶尔还会被海水喷到。为何不听从德宛的建议，待在自己的舱房里就好?
人们总是一脸正经地这样指称，但同时自身被风吹浪打着，完全没察觉自己有多虚伪。芮心想要待在能被看见的位置，也想要待在看得见海平面的地方。她想要听见海的声音──喷溅声、拍击声，还有水手工作时的呼喊声。
在她附近，娜凡妮王后的书记──名为露舒的纤瘦执徒──跪在一个盒子旁边，正在调整一些法器。虽然他们已经航行数周了，芮心仍未看到说好的法器展示。她希望就是今天。
「所以⋯⋯」独一无二的洛奔用雅烈席语说，他仍在躺在她的座椅附近望着云朵。「妳知道什么好笑的赛勒那没脚笑话吗?」
「没有上得了台面的。」
「单脚笑话感觉容易一点，」独一无二的洛奔说。「要怎么称呼单脚的赛勒那人?摔了哪人?不不，跟原本名字念起来差太多了。嗯⋯⋯」
「洛奔，」露舒一面工作一面说。「你别再闲扯淡打扰芮心光主了。」
独一无二的洛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接着张大眼睛。「喔，为什么没腿的赛勒那人没自信?因为她觉得自己的主张站不住脚。哈哈!嘿，辉欧，听听这个。」
芮心忍不住绽开微笑，看着他用贺达熙语转述笑话给他的表亲，那是个矮壮的秃头男子，有着宽圆脸与粗壮的手臂。以她有限的贺达熙语知识来判断，洛奔接下来还得解释这个双关语，基本上完全毁了笑点。但洛奔说话的方式──充满热忱、坚持得到注意，拒绝被忽视──让她觉得很放松，甚至感觉被鼓舞了。
对比之下，他的表亲是个安静的人。有趣的是，辉欧灿军到目前为止大部分时间都在协助船上的工作，他会打绳结，也能操纵索具，就好像是在船上长大一样。今天，他只是和善地点头响应洛奔的笑话，一边继续松开绳结的作业。这是项低下的工作，通常是分派给睡过头的水手，但这名灿军居然自动自发来做这项工作。
「洛奔，」露舒再次告诫。「那个笑话很不恰当。」
「没关系的，露舒执徒。」芮心说。
「这种话不该进您耳中的，光主，」执徒说。「这样嘲笑您的疾患很不得体。」
「真正不得体的，」独一无二的洛奔说。「是人们有时候对待我们的方式。芮心，有没有人问妳意外是怎么发生的?然后又因为妳不想多说就生气?」
「随时都有。」她说。「艾希之眼啊，他们一直刺探我，就好像我只是供他们消遣的谜题，其他人则是尴尬地在我身边沉默不语。」
「对啊，我之前很讨厌别人觉得只要一不小心我就会崩溃。」
「就好像我是放在架子上的易碎花瓶，只要一碰就会摔下去。他们根本没看见我，只看得见轮椅。」
「他们有够不自在，」洛奔继续说。「他们不想看，也不想提起，但整件事就像飓他的灵一样盘踞在对话里，如果妳有个正好的笑话⋯⋯」
「芮心光主才不必为了安抚其他人内心的不安，就拿自己的短处来开玩笑。」
「没错，」独一无二的洛奔说。「她是不必这样做啦。」
露舒唐突地点头，就好像她争论赢了。但芮心了解洛奔话语中的意思。她不必做这些事情，但人生并不公平，妳只能尽最大努力去控制情况。真奇妙，她居然能从一开始觉得是个傻瓜的人身上得到这么深刻的智慧。她看向躺在甲板上的洛奔，他举起拳头以示支持。
「独一无二的洛奔灿军，」芮心说。「⋯⋯嗯，那你要怎么叫不能走路的赛勒那人?」
「不知道耶，大姥。
「叫她死残废，但是要躲远一点。」
他咧嘴露出笑容。
「当然啦，」芮心补充。「这种侮辱对我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独一无二的洛奔听了笑到快死掉。他叫来他的表亲，翻译刚才的笑话给他听，这次辉欧也轻声笑了。
露舒哼了一声，拿着一箱宝石与金属线笼朝芮心靠过来。「好了，光主，我已经充分准备好，足以进行展示了。」
「我了解妳，姐仔。」洛奔对她说。「妳昨天就准备好了，前天也是，大前天也是。怎么啦?因为在想鱼要怎么呼吸所以分心了吗?」
「我们知道鱼是怎么呼吸的，洛奔。」露舒在芮心桌上架设她的器材，接着她脸红了。「我被一篇关于火灵与逻辑灵之间的特殊交互作用论文分心了。他们发现了很有趣的事情。我很抱歉，光主。我做事情很容易一不注意就过了好几天。不过，我已经准备好了。」
她递给芮心一个银色的环，上面固定着半颗发光的红宝石。「把它举在胸前，双手伸直。很好，就是那样。」
露舒向后一步，举起一个类似的环。「现在，扭转宝石的底座来启动结合。」
芮心照做。露舒放开她手上的环，但环仍然浮在空中。芮心手上的环与启动结合之前相比，稍微变重了一点。
「您大概知道这种红宝石的用法，」露舒站到遮阳伞下。「信芦就是这样制作出来的。在两半红宝石之内各含有半只灵，就能让它们同步运动。
「但大部分人并不知道配对宝石也可以让运动方向互相相反。传统上我们会用紫玉来做，但红宝石也可以，而我们在破碎平原的牧场生产很多红宝石。现在，请试着移动妳的环，但要小心，因为配对的环会往妳预期的相反方向移动。」
确实，当芮心把她的环拿低，飘浮的环就向上移动。如果她往左移动，它就往右。动作对应看似非常完美。
「我们已经知道这个效应很久了，」露舒解释。「所以目前的发明比较算是应用，而非创新。我们花了数个月研发不会过度压迫宝石的法器笼，还有开发能够让大量宝石同步结合的框架结构。
「这就是我们创造飞行平台的方法。平台上有着宝石框架，以及装在合适地点──例如台地的陡峭悬崖边──的另一个框架做结合。我们把悬崖边的框架往下降，就会使远方战场上的框架向上升，提供侦查兵或弓箭手使用。」
「但是航行中的船上没办法使用信芦啊，」芮心一边移动手上的环，看着另一个做出反应。「为什么这能管用?」
「是这样的，信芦的问题在于船只随时都在上下浮沉或水平移动，」露舒解释。「若我们拿一支信芦在大腿上写字，可能会觉得手够稳，但因为整艘船都在移动，另一边的信芦其实会上下晃动、四处乱跑，这样的动作幅度太大了，根本没办法正常使用。但现在这两个环都在同一艘船上，所以它们会同步摇晃和动作。」
「如果船往下沉，」芮心指着另一个环说。「另一个不是应该往上吗?」
「理论上是，」露舒说。「但实际上不会。只有您的动作会影响它。我们相信这与对环施加运动的人所处的参考坐标系有关。需要注意的是，我们对灵还有它的动作的认知会对它的本体产生有趣的影响。在您的认知中，这两个环是处于相同的参考坐标系，所以它们会一齐移动。这就是为什么星球的自转和曲率不会影响到信芦之故。
「在船上使用信芦的人没办法认为自己与收信人处于同样的参考坐标系，这点已经被证明过了。也许是有办法训练出这种思考方法，但目前还没有人成功。确实，就连船的大小都有可能造成影响。举例来说，如果您在小木筏上重复这项实验，结果可能就会不同。」
这⋯⋯芮心听起来觉得没什么道理，不过事实的确证明船的运动没有影响到这两个环。它们都随着船移动，并没有留在原地──或是因为船正在向前航行而往后飞行好几百呎。
法器。她的巴伯思一直都对法器很感兴趣，也许芮心当时该跟他多学学才对。
「所以这能帮上什么忙?」独一无二的洛奔在她座位旁坐起身。「喔!我们要把那个黏在她腿上，然后叫另外一个人走来走去，那她看起来就像是在走路了!」
「呃，」露舒说。「我们是想让她的椅子浮在空中。」
「喔，」独一无二的洛奔说。「那合理多了。」但他看起来还是有点失望。
芮心摇摇头。「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娜凡妮光主不太愿意做出承诺了。就算我们真的能让我的座椅浮起来，对我来说还是没太大帮助，对吧?那张椅子必须和另一组宝石框架连结，如果我想要前进，就必须有人负责移动那组框架，所以我还是需要搬夫。」
「很遗憾，正是如此，光主。」露舒说。
芮心试着不让失望显露在脸上。这世界正转变为充满奇观的地方──有人能在空中翱翔、船只的桅杆内包含着避雷针。有时候就好像所有事情都在以疯狂的速度发展着。
但似乎没有任何一种能帮上她。治疗术效果绝佳⋯⋯但必须是新的伤口。法器有神奇的能力⋯⋯但需要人力来操作。她已经开始梦想拥有能够自由操纵的飘浮座椅，不再像是一捆帆布那样被人搬来搬去。
小心，她想着，别再回到那个什么也不做的无力状态。她现在的生活已经好多了。她学会了如何改变环境以配合她的需求，她每天早上都能使用弯钩轻松地自行着装。况且她还有自己的船!嗯，至少船是在她名下啦。不论如何，这都比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做会计来得好太多了。
「谢谢妳的示范，露舒执徒。」她说。「就算不符合我的需求，这项科技还是很迷人。」
「娜凡妮光主指派我进行一系列的实验，」露舒说。「她深入思考过这项技术能对您的状况有什么帮助。也许您想要拥有像是身处鳗巢的辽阔视野?我们能够将您抬升到那么高;又或者我们能在上下甲板之间装个小型的升降梯?这应该办得到，只要有足够的配重，再请一名水手定期用曲柄拉起配重就可以。」
和她的梦想相比，这些提议相形失色许多，但芮心还是挤出微笑。「谢谢妳。进行这些实验时，我也希望能在场。」
露舒关闭金属环并收回箱子里。箱子里面还有一些其他器具，包含了几片厚度各异的银色金属。「是铝，」露舒在芮心查看时解释。「我们最近发现铝能够阻隔信芦通讯。娜凡妮指示我实验需要多厚的铝才会造成效果，还有观察它会怎么影响──或是不会影响──已配对的红宝石在船上的运动方式。我甚至还有一些铝箔，可以用来⋯⋯喔，我是不是讲太多技术细节了?很抱歉，我常常会忍不住。」
她看向芮心以及独一无二的洛奔，他正搓着下巴。
「等一下，」他说。「往回一点。我需要更多解释。」
「洛奔，」露舒说。「我觉得我没办法──」
「鱼到底是怎么呼吸的?」
芮心微笑，看着执徒发牢骚。露舒认为他在开玩笑，但独一无二的洛奔似乎真的很想知道答案，一直缠着她要求解释。
一阵突如其来的动静吸引了芮心的注意力。其雷德匆匆来到上甲板，向正在和舵手聊天的船长低声说话。芮心专注在他们身上，看见其雷德表情担忧，还有船长立刻皱起眉头。
不论是什么事，他们会不会记得通知她?船长下了命令，接着走下楼梯。她走到一半，停下脚步瞥向芮心，然后注意到芮心正盯着她看。
于是，船长看似不耐烦地再次爬上阶梯，小跑步靠近。
「怎么了?」芮心焦急地问。「出了什么问题?」
「黑暗魂术，」船长说。「是恶兆。您最好亲眼看看，瑞伯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