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芮心曾被警告过,不要把赛勒那的海事传统与规定搞混了。规定毕竟都是白纸黑字,那代表要更改它们实在容易得太多、太多了。尼柯力与他的助手将她搬上流浪帆号时,她思索着这一点。这是她的船,但也不是她的船,两者同时成立。
这是艘了不起的船舰,全帆装,使用轻巧又坚硬的魂术木材建造以追求速度,其上有装填火罐的弩炮用来引燃敌方船只,在面对同样威胁时也能快速地撤帆改为划桨行进。在战斗中令人畏惧,在贸易时灵活自如。芮心内心有一部分还是无法相信自己拥有这艘船。
但她确实拥有。芮心就是船主,虽然赛勒那商船的持有权有些复杂,对她来说亦师亦友的弗廷请人建造了这艘船,但同时也接受了数名投资人的资助。他现在是贸易大臣了,因此将船送给她──所有权转移了,但主要投资人依旧没变。
一大部分的获利会交给投资人,弗廷及他的继承人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他将所有权状交给了她,另外还有象征性的船长索,让她能挂上自己的代表色。这就是狭义上的所有权,不会有任何人质疑。
但她从来没真正碰过船的舵轮。她还没天真到认为自己能够亲自驾船。只是当他们还一同旅行的时候,弗廷通常会在航程开头亲自掌舵一小段时间。那只是象征性的仪式,但他总是看似乐在其中。
在上个月的初次航行,芮心询问过是否能得到相同待遇。她并不知道她的巴伯思是在尽心照顾他的船员好几年后才赢得这项特权,船长清楚地对芮心解释其中的差异,紧接着禁止她提出同样的问题,直到永远。
芮心能指定船的目的地,但她不能操纵它,这是她永远无法理解的差异。这也代表不管文件上怎么说,这艘船都不是芮心的。她拥有它,但以海事传统来看,船并不属于她。
传统。比魂术木材更加坚硬。如果能找到方法用传统来造船,那就再也不必害怕风浪了。
船长德宛是个矮小的女性,有着尖鼻与不常见的金发。芮心直到最近才知道在其他国家的海军里,有女性军官是很奇怪的事情。赛勒那海军虽然大部分水手都是男性,接受过操作弩炮与击退登船者的训练,然而由女性担任舰长却是很常见的,传统上军需官与领航员也都是女性。
在流浪帆号上,其雷德负责指挥士兵,他是船上的武装长,也是船长的兄弟。船长与武装长在芮心被搬上甲板时向她正式鞠躬行礼。尼柯力与他的助手推着她的轮椅来到她的座位:一张固定在甲板上的高背椅,其上有遮阳伞。座位离舵轮有段距离,但能让她清楚看见主甲板与海上的景象。
「有什么想法吗?」她问尼柯力。
「看起来很棒,光主。」他搓揉着下巴。「您可能会想要在旁边加张桌子──或者最好是抽屉可以扣上的平桌。」
「这主意很好。」她说。
「如果您想要的话,我们可以把您舱房里的其中一个床头柜移出来,」他说。「应该只需要基本木工就可以完成,我们安装的时候会尽量不打扰您。」
她点头以示感谢,接着请他将她从轮椅上移动到她的新座位,这附近另外有一处可以固定轮椅的地方,她的座位上也有条腰带能够固定住她。在滚滚海浪中,有额外的固定总是比较好。在她的要求下,这张椅子还有绑腿,能在海象恶劣时固定住她的腿,不过平常航行时她并不打算使用。
她绑好腰带,尼柯力则收好轮椅。这名壮硕的搬夫没说话,只是看着船长走过来。他显然对芮心在船上受到的对待很不满意,但并没有针对这点多说什么。
「瑞伯思,」船长以芮心的正式称号称呼她。这代表「船主」或是「所有权人」的意思。「我正式欢迎您登船。」
「谢谢妳。」芮心说。
「现在,我要建议您留在港口就好,」德宛说。「这项任务并不需要您。」
芮心感到一股挫败感在心中爆发出来。「船长,妳为什么这么想呢?」
「您的工作是负责交易谈判,」德宛说。「这趟航程是侦察任务,并无此需要,而且可能会很危险,因此您留在安全的港口比较明智。我们可以藉由信芦将见闻转达给您。」
「感谢妳对我的安危如此关心。」芮心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但是我被交付了这项任务,就会亲自确保任务达成。」
「好的。」船长说完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岗位。传统上她并不需要芮心的允许就能离开。她也从来没等过芮心下达允许。
尼柯力靠过来,将正在打瞌睡的叽哩叽哩交给她。「我觉得船长根本不在乎您的安危,光主。」他小声说。「她只是单纯不喜欢您。」
「我同意。」芮心心不在焉地搔着叽哩叽哩脖子底下,一边看着船长与武装长谈话。
「您觉得是因为您的⋯⋯状况吗?」
「可能吧。」芮心说。「但一般人遇到我这种状况的人,通常是感到不自在──或是居高临下,不会抱有敌意。别人和我互动时的反应不全是因为我的条件造成的。」
所以,到底为什么有这么多船员对她不满?她不确定是否还能忍受一整趟航程中都被他人的目光如此注视。
「我有点迟疑要不要说,」尼柯力说。「但也许推迟行程,重新找一组船员会比较好。这样我们也会有额外的时间能安装您的桌子。」
芮心摇头。「我必须学会和这组船员合作。他们是我的巴伯思最信任、也最有成就的水手。再者,他们有操作这艘船的经验,在船正式使用前,他们就已经驾船试航过了。」
尼柯力点头,退下站在楼梯旁,等待她的指示。芮心继续搔着叽哩叽哩陷入沉思。底下,娜凡妮王后的小队抵达了,有两名逐风师、一名执徒书记,还有一名年轻的食角人女子──大概是二十岁左右──芮心猜想她大概是他们的仆从。水手热烈地欢迎接他们,甚至还有几声欢呼。
「这反应有点怪,」芮心咕哝着。虽然她的椅子很高,但船中的扶手还是挡住了她的一部分视野,这是她时常遇到的问题。「我没预料到会有欢呼。」
「有一、两名逐风师在身边是件好事,瑞伯思。」武装长说。他经过她的位置。「我绝不会拒绝载他们一程。」
这场战争证明了船舰在会飞的敌人面前有多么脆弱,从极高处丢下的大石头就连最坚固的船都能击沉。但这种反应,船员们的兴奋感⋯⋯是为了要弥补什么吗?芮心受过训练,要特别注意过度兴奋的交易对象。有时候人会过度推销产品或是想法,水手们的反应让她想起了这种状况。
「船长?」芮心再度呼叫德宛。「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水手都这么紧绷?」
「这⋯⋯没什么,瑞伯思。」船长说。
芮心瞇起眼睛。她刚开始没放在心上,因为船长有时喜欢显摆,但船长今天穿的是正式军服,一身雪白、奖章闪闪发光,还戴着威风凛凛的三角帽,成卷的眉毛垂在其下。虽然她已经退役,但海军和商队其实是一体两面;军衔与荣誉都是两者互通的。
今天,这身制服是为了展示力量。是某种象征。
「请告诉我。」芮心说。
德宛叹气。「今天早上,有人发现船上的宠物死了。」
这艘船的宠物是条天鳗,很会抓老鼠。从上次的航程中,芮心得知有很多船员都很喜欢牠。
「不好的预兆。」其雷德在后方低声说。
德宛瞪了他一眼。现代赛勒那人不像祖先那么迷信了──至少理当是如此。他们如今是虔诚的弗林教徒。况且,近来回归的引虚者,他们的信仰和赛勒那异教以及烈情相似到让人不安,又让旧教变得更不受欢迎。芮心也尽量让自己从旧的思考模式中脱离,试着对自己的信仰更加留意。
不论如何,赛勒那官方是不承认预兆的。白纸黑字上,你可以说那根本就毫无道理。但传统是很有力量的,当人在海上时,逻辑灵总是看似远在天边。
「船上有逐风师在,」芮心说。「算是好预兆?」
其雷德点头,他的眉毛利落地塞在耳后。「妳可以说这算是⋯⋯死去天鳗的代替品。早上事件的反预兆。」
「全都是些胡说八道。」船长说。「我已经告诫过船员好几次,我不会容许这类言论。」
「没错,妳很明理。」芮心说。「请告诉我,船员已经知道我们的目的地了吗?」
「他们知道。」
「有任何人表示担忧吗?」
船长对此嗤之以鼻。「在听闻简报前,他们已经被命令不得有所质疑或抱怨。芬恩女王亲自下旨执行这项任务,我们当然会全力投入。」
「我了解了。」芮心说。「向船员传达我的意思,告诉他们如果有任何人对我们的目的地有疑虑,都可以选择留下,不会因此受到惩罚,并且在我们返航后可以再次上船。」
德宛的嘴唇抿成一线。她不喜欢芮心向船员下令,即便她有这么做的权力。「好的,瑞伯思。」德宛对着她的兄弟点点头。他向芮心一鞠躬,便跑去传达讯息。
「这可能会让任务延误。」船长评论。
「延误就延误吧,」芮心说。「我知道因为我缺乏经验,船组人员对于追随我还有些迟疑。」
「弗廷亲自挑选您,将船赠予您,证明他对您的爱护。没有任何一名水手会反驳这点。」
这跟我刚刚说的话并没有互相矛盾,是吧,船长?
在这个当下,一个念头闪进她的脑中。她一直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看待这整件事──弗廷把船送给她,让她晋升成为瑞伯思。但她被教导要从别的角度来看待事情。船长想要的是什么?为什么她这么不满?
妳先前已经想到答案了,芮心告诉自己。这艘船建造的时间早于被交给妳的时间。这组船员已经驾驶它航行好几个月了,然后⋯⋯
「船长,」芮心说。「妳知道弗廷准备要退休吗?」
「他⋯⋯跟我说过这件事,还有一些为他工作的人也知道。」
「然后他委托建造了一艘新船。一艘很昂贵的船,是他的舰队中的宝珠,四海内前所未见的好船。他命令妳去训练一组船员,练习驾驭这艘船。」
「然后?」
「妳以为他要把船交给妳,对吧?」芮心的语调变得柔和。「妳不知道他打算把船给我。」
船长一僵。「没有任何水手会假定弗廷这样的人会直接把船送给他。」
「但他有提过准备要转为投资人的角色,没错吧?」芮心说。「他知道女王的任命很快就会下来,无法继续再带领贸易远征,所以他提早替你们做了准备。他总是很照顾自己雇用的人。」
船长不敢看着芮心的眼睛,用几乎看不清的动作微微点了头。
飓风的,就是这样,这就是理由。芮心突如其来晋升,以新船主的身分登船,一定让所有船员都大感意外。弗廷不会提早告知他们,至少在确定芮心愿意接下职务前不会说。
这些天来,芮心一直想着这艘船并不真正属于她。德宛在前一次航行中也肯定一直在想同一件事。
「您还需要我做其他事吗,瑞伯思?」船长问。
「不用了,」芮心说。「谢谢妳。」
船长前去观看她的兄弟集合水手转达芮心的命令过程。总是热衷于提供协助的尼柯力端给了她一杯浓度很低的橘酒。
「你都听见了?」芮心说。
「听见他们表现得像是被宠坏的小孩?只因为其他人获得比他们更高的职位而心生怨怼?」
「这种想法太肤浅了,尼柯力。」芮心啜饮着酒。
「我⋯⋯很抱歉,光主。我只是想要支持您。」
「你可以用不诋毁其他人的方式来支持我。」芮心说。「试着想想看他们的感受。你才替我工作不久,所以大概不知道我以前的名声如何。」
「我有听说您是名难搞的学徒。」
「难搞?」芮心露出微笑。「我才是那个被宠坏的孩子,尼柯力。每次远征,我都不停地抱怨,即便我的导师一直待我不薄,而且还是全国最具盛名的商主。弗廷底下的水手肯定亲眼看过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就算他们没看过,一定也听别人说过。」
「所有人年少时都有点目中无人。」
「没错,」芮心说。「但当这个目中无人的年轻人得到你认为属于自己的船时,你也不会多高兴的。」她继续搔着叽哩叽哩脖子底下,获得了几声轻柔的满意啾啾声。
「所以⋯⋯我们该怎么做?」尼柯力问。
「我会做弗廷做过的事,」芮心说。「尽我一生去赢得身边的人的信任。船长可能自认可以做好商主的工作,但她很快就会发现谈判比她想象中更加困难。弗廷信任我是有原因的。我只需要以行动向船员证明,他的信任是有根据的。」
「我不太确定,光主。」尼柯力转身望向聚集在武装长周围,听着他大声宣布的船员。「我觉得您对他们期望太高了。我记得上次航行这些水手是怎么对我的。他们不喜欢我。我有着奇怪的刺青,又是外国人。我试着和他们谈话,但是⋯⋯」
「一艘船的船员就像是一家人,」芮心说。「他们有时会对外人抱有敌意。我也有感觉到。如果你真的想融入他们,就去问问弗蓝德──就是白天在鳗巢值班的那个人──他有没有看过水手灵。」
「那有什么用?」尼柯力皱眉问。
「那应该会让他开始一种欺负新人的仪式。他们最喜欢用这个老伎俩来捉弄新手。」
「欺负人?」尼柯力说。「光主⋯⋯我觉得那太没水平了,我们不该鼓励这种行为。」
「也许吧。」芮心说。「我一开始觉得那很残酷,然后我听说了更早期的欺负方法。那些方法不但很侮辱人,甚至还很危险。在与我的巴伯思谈过后,我开始理解了一个道理:有时候你必须接受不想要的条件,因为那比其他方案好多了。
「在理想世界里,没人该被欺负。但我读到过,当军方尝试要制止这类行为时,反而造成了更多事故。禁止欺凌让水手害怕计划被发现,却没办法阻止他们出奇不意地下手,反而让整件事更加危险,所以他们改为鼓励其中比较安全的几种版本,而军官会装作没看到。」
「所以是在道德上妥协了。」尼柯力说。
「在不完美的世界里,只能采取不完美的解法。」芮心说。「我当然不会强迫你,但如果你想多认识其他人,就试试看我的提议吧。假装上他们的当,不论他们从你那里骗了多少钱,我都会额外补进你的薪资里。总额不会太多,他们知道分寸的。」
尼柯力若有所思地退下,其雷德则是终于回到了上甲板。当他向芮心回报时,船长也加入了他们。
「瑞伯思,只有三名船员接受提案,」他说。「我认为我们不需要他们也能航行。因为担心遭受袭击,我们近来的乘员数比较多,两名灿军肯定能补足缺少的三把剑。只不过,其中一名决定离开的是厨子恩蓝。」
「这会是个问题。」德宛说。
「我原本也这么认为,」其雷德说。「但是灿军说他们其中一名同伴是个很棒的厨子,所以我们可以让她负责伙食。」
「我想那就解决了。」芮心说。「船长?」
「船员已经就绪,只待您下令,瑞伯思。」
「那就出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