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尼柯力带着芮心来到船边,一股沉重的恐惧感压上她。水手聚集在这里,周围都是黑色扭曲十字架般的焦虑灵,还有几球惧灵。他们让开一条路让芮心通过,普蓝瑞──尼柯力的赛勒那人助手──赶忙向前,放下一张高凳子供她使用。尼柯力将她放上凳子,她抓住栏杆平衡身体,接着点头示意他退下。
船长上前补进尼柯力空出的位子,站在芮心身旁。像这样坐着,芮心能越过栏杆看见其他人窃窃私语讨论的目标:一只死去的山提德。牠腐烂的背板与外壳翻向一边,白色的眼球盯着天空,体型巨大,几乎有船的三分之一长。
这种巨大的海洋生物非常稀有。她以前以为牠们绝种了,但仍旧很喜欢听巴伯思跟她说起的故事。据说牠们会拯救溺水的水手,或是跟随着船好几天,让上面的船员心情好起来。比起动物,牠们更像是灵,不知为何能够强化周遭人们的平静与自信感。
就如烈情一样,这八成也只是种幻想。但她从来没遇过会说山提德兽坏话的水手,而且在海上遇见山提德可以说是最好的吉兆了。不用问都知道,如今遇见一只死掉的山提德,对船员的情绪会有多大的影响。
水手预感有事情要发生了,她想。过去几天所有人都很紧绷,他们在等待。也许就像芮心一样,他们注意到了事情发生的模式,所以在预期着第三个,也是最糟的恶兆。这对他们来说可以证明船真的被诅咒了。
况且,当她望向不自然的巨大尸体时,发觉自己也心存怀疑。没错,预兆看似毫无道理。但她也曾经以为引虚者只是传说,然而它们却回归了。她的母亲总是嘲笑故事中的失落灿军在飓风内会如鬼魂般游荡,但现在她的船上就有两名灿军。芮心何德何能去判断什么事是真实的,什么又只是迷思?
不,她想。一定还有其他解释。有谁有能力安排这种事?
她原本预期第三个恶兆会类似于生虫的谷子或是死掉的宠物,是一般人可以秘密达成的事情。但这⋯⋯这已经远超过一般的诡计了。她真的觉得船员里有人能找到一只几乎是传说中的生物,然后杀掉牠,再丢进海里,而且完全不被察觉?
这不一定是人为安排的。她强硬地告诉自己。也有可能只是不幸的巧合。
她再次往下看,几乎要发誓那只巨大的眼睛正在瞪着她。就算牠已死去,视线依旧笔直射向她。看着山提德腐烂的肉块从主体上漂离,她有种自己正在被窥视的感觉。她也突然感受到水手们的情绪。阴暗。过于安静。没人开口说出这是多么糟糕的预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看见这个,只能返航了。」奥兹班说。他是个高大的水手,喜欢把眉毛弄成尖刺造型。他看向芮心。「我们不可能再继续前进。」
飓风的。那不是问句。芮心寻求船长的支持,但德宛只是双手抱胸,并没有反驳水手。那么做八成会引发叛乱。船员们对船长很忠心,应该不会杀害她,但⋯⋯要是流浪帆号返回港口时,船长、武装长和船主全都遭到软禁,因为他们都「发疯」了,又有谁会说什么呢?尤其是看到死亡的山提德这种预兆后。
芮心差一点就要下令返航了。她清楚知道交易卡在克姆泥里的样貌,这时最好的作法就是带着货物离开,而不是继续强迫达成共识。
但这就代表要屈服于迷信。而且就算这件事是凑巧发生,先前依然有人尝试要吓阻船员。回头就代表屈服于那个人了。
更重要的是,回头就代表放弃救叽哩叽哩。有时候,交易太过重要,逃避不在选项里。有时候,妳必须得从逆境开始谈判。
「为什么牠浮在水上?」芮心向水手发问。「牠死掉后不是应该沉下去吗?」
「不一定,」其雷德从人群外现身靠近。「我曾航行经过被撞沉的船。就算过了好几天,发胀的尸体依然会漂浮在水上,被下方的鱼群啃食。」
「但牠这么大只?」芮心问。「还长着大甲壳?」
「巨壳兽的尸体会漂浮,」另一名水手说。「牠们死后会分解成一块块尸块。我以前看过。」
沉沦地狱的,芮心对这方面的知识不足以继续追问下去,但他们实在不太可能随机碰上这具尸体。也许还有其他可能。也许想要阻挠她任务的并不是单一个人,而是更大的组织。敌人有炼魔,拥有类似灿军的能力。这可能是织光术幻象,或是魂术做出的道具,或是其他可能的解释。
她不想放弃。至少要争取思考的时间,最好还能有检查尸体的机会。所以,她深吸一口气。有时候谈判就是靠态度。
「好吧,」她说。「让我们进行正确的处置。把登板钩拿过来,准备拖走尸体。」
「拖走尸体?」其中一名水手问。「我们总不会想把壳拿去卖钱吧?」
「当然不是。」芮心说。「你以为我那么贪小便宜?我们是要好好安葬这只生物。如果这就是牠的心愿,我们会留下壳并献给女王做为幸运的象征。我们出现在这里非常幸运,因为如此一来,牠的遗体就能接受适当的火葬。」
「⋯⋯幸运?」其雷德问。
「当然。」芮心说。她早已训练自己坐在一群站立的人之中时不要去感受威胁。但当有这么多充满怀疑──甚至是愤怒──的目光盯着她看时,还是很难无视心底那股不安。
态度,她提醒自己。如果连妳自己都不相信商品值得卖这个价钱,妳就永远不可能卖出去。
「有人杀了这只可怜的动物,」芮心继续说。「看看尸体侧边的伤口。」
「厄运,」一名水手说。「杀死山提德会带来极度厄运。」
「牠不是我们杀的,」芮心说。「是其他人干的,他们会因此蒙受厄运。我们则很幸运,遇见了这只动物,因此知晓牠的命运──以及能够照料牠的遗体。」
「我们不该碰山提德尸体。」其雷德双手抱胸说。
「我在赛勒那城里看过展示的山提德壳,」芮心说。「海军学院里就有一个!」
「那些不是被恶意杀害的,」其雷德说。「再说,它们是被冲到岸上,自己出现在那里的。」
「这一个也一样,」芮心说。「它是自己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海洋有多宽广?但我们却遇见了这个相较之下如此渺小的尸体?毫无疑问,正是这只山提德的魂魄领我们来到这里,好让我们能发现并照料牠的遗体。」她仔细打量,彷佛是第一次思考这件事。「这是个吉兆。牠自己来到我们身边,证明我们足以被信任。」
她藏起心中的不安,深知自己的理论充满漏洞,轻易就会沉没。她打从心底反对迷信,现在却又依靠迷信来说服众人?
不管如何,看起来似乎有效果,几名水手随之点头了。这就是预兆的本质──一切都是捏造出来的。那只是自朦胧之中想象而出的信号。所以,何不将它塑造成具有正面意义的样貌?
「每当有山提德被冲上岸时,我们都说那是个好预兆,」一个男人说。「这有什么不同?」
「我们需要把消息传开,」另一人说。「说有人在外面猎杀山提德兽。牠希望我们找到牠,才能把讯息传出去。」
「我们要勾住尸体,」芮心重复。「然后把它拖到岸边。」
「不,」人群中有好几个声音──但她看不清楚是谁在讲话。「那会带来厄运!」
「如果这是厄运,」芮心说。「那在它碰到船壳时就已经染上我们了。我会说,现在能做的最佳行动就是好好照顾牠的遗体。把身体烧掉,壳则留在附近的小岛上。返航时先去港口买些浮筒,再把它拖回赛勒那城。这就是山提德想要的:让我们留下壳,以示牠对我们的尊重。」
船员陷入一片沉默。芮心曾参与过许多紧绷的谈判,此刻仍然不由得屏住呼吸,心脏怦怦狂跳,彷佛她的体内关着一个飓风。
「我想,」船长终于说。「我确实感到这是个吉兆。我一直都想在外海遇见山提德。我烧过祈祷文,希望总有一天会有一只来到我眼前。这只生物的魂魄一定知道这点。」
「是啊,」另一名水手说。「你们有注意到它都没发臭吗?尸体腐烂成这样应该要很臭才对,但我连一只腐灵也没看到。这是个好兆头。牠希望我们靠近一点。」
「去拿钩子,」船长说。「如果牠的灵魂还未安息,我可不希望牠认为我们决定无视牠最后的愿望!」
所幸,水手们听从了她的命令。芮心给了他们开脱厄运的方法,而船长则进一步强化了那一点。这样就足够了。有些人去拿连着绳索的钩子,那是用来串联流浪帆号与敌舰用的。其他人则回到岗位上协助维持船的位置,以免漂离尸体太远。
船长依旧站在芮心的椅子旁,直挺、骄傲、一切尽在掌控的模样。芮心学过以类似的方式展现自己,但还是不禁有点嫉妒她能够单纯站在那里就好。如果妳没有比周围的人矮上数呎,想要展现控制与自信就简单得多了。
「谢谢妳。」芮心对她说。
「我们接受了女王的诏令要完成这项任务,」船长说。「如果我担忧会失去船,就会下令返航。但我绝不会轻易这么做。」
「妳真的相信我说的话?说这是个好预兆?」
「我相信有热忱的人会创造自己的好运。」这不太算是个答案。身为一个宗教,烈情相信只要你想要一件事物,就能够改变命运,将其吸引到你身边。对许多赛勒那人来说,迷信与自信就如同一条绳索的纤维般交缠在一起。
「不论如何,还是谢谢妳。」芮心说。
「就目前来说,我相信您想继续前进的决心,瑞伯思。」德宛船长在水手带回钩子时说。「但请注意,这组船员对我来说很珍贵。如果这项任务情况变糟,我是不会轻易浪费他们性命的。」如果这些恶兆成真了的话,这是她没说出口的话。
芮心点头向后靠坐,忧虑地看着水手抛绳试图勾住山提德的身体。如果他们没办法成功,就有人必须爬下船,然后──
水手尖叫,抛下绳子向后退开,就好像绳子突然着了火一样。芮心一惊,赶紧抓住栏杆再次向下看。难道山提德还活着吗?牠正在动,但更像是在波动或抖动⋯⋯
牠在分解。
就在她的眼前,山提德分离成数百个窜动的碎块。克姆林虫──像人类拇指般大小的甲壳动物──成群散入海中。芮心实在难以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是钩子惊扰到正在吃山提德尸体的动物吗?但数量实在是太多了,而且整具尸体都在分解,就连壳也不例外。
飓风的。那就好像⋯⋯就好像整具尸体都是由克姆林虫组成的。或者说是汐林虫,这是海生种的通称。水面翻搅起泡沫,没一会儿山提德就一点也不剩了。就连先前感觉在瞪着她的眼球都分离成好几只汐林虫,牠们翻到背面,露出脚与甲壳,然后游向了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