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芮心拉着船左侧的栏杆前进,她的椅子浮在甲板上空一呎半的高度,平顺地滑行着。她来到船头,解开露舒与辉欧装在椅子上的一个装置。那是使用餐桌转盘改装的,让椅子的上半部能够旋转,同时让装有宝石的底部维持在固定位置。
芮心转身面对反方向,接着拉着栏杆回到一开始的位置。只要她开始移动,基本上就没有阻力了,所以移动起来并不困难。但她还是会紧抓着栏杆,因为她老是忍不住想象在船转弯时,即便有着围墙,她还是会不知怎么就掉下船,漂浮在海面上。
她很快就来到尼柯力坐着的地方,他脸上鲜明的白色刺青随着微笑而亮起来。「光主,您脸上的喜悦,」他的语调稍微带着口音。「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过。」
她微笑,再次旋转座椅,但这次她把座椅固定成背向海洋,好让她能观看水手们工作。船身随着波浪起伏,座椅差点滑向一边,她只好伸手抓住尼柯力稳住自己。
这个装置还需要一些改善,让她在静止时能够把座椅固定在栏杆上。不过她还是几乎藏不住自己的兴奋。露舒在桅杆上架设了一个负重,藉由结合红宝石,芮心就能将自己抬到上甲板的高度。不幸的是,她没办法自己下降,因为那必须把重物举起来。即便如此,她还是享受了自意外发生以来最多的个人移动自由。
这感觉太美妙了。好到她忍不住又转身,再次拉着自己往另一头而去。她在途中发觉水手们在看她。是因为她奇特的飘浮座椅吗?还是因为她在船边动来动去,影响到他们的工作了?不过其中一人在她经过时对她点头示意,另一人则对她举起拳头。
他们⋯⋯在支持我,她意识到。在这当下,她终于对船员感到了一股亲近感,有种互相理解的联系。什么样的人才会想在船上工作?渴望自由的人──没办法只听命坐在原地,而是想亲眼看见新事物的人。想要追逐地平线的人。
也许她想象得太多了,但不论原因为何,又有另一人在她经过时举起拳头。这个动作似乎推动着她越过甲板。她转身再次移动回来,刚好注意到可绒来到主甲板上。
是时候了。芮心向尼柯力点头,他溜进船舱。芮心准备要证实她的怀疑了;她试着不去想那会有多痛苦。
可绒站在船头附近。芮心忽略双臂因为不断地拉动、停止而开始感到的酸痛,转身拉着自己往那个方向去,最终飘浮在食角人女子身边。
芮心的椅子让她处于比平常坐着来得高一点的位置。如果这真的有用,是否有一天,她能够再次以眼睛直视其他站立的人?不再感到自己就像在一群成年人中间的孩童?
可绒盯着西北方看。过去几天,他们已经看得见艾米亚了,那是一座狂风呼啸的巨大岛屿,大小与赛勒那相仿。芮心从弗廷那里得到一些额外的讯息──有关数世纪前的清灭,他们所知的所有信息──那些内容与尼柯力告诉她的相符。艾米亚周遭的冰冷海水以及经常侵袭的风暴使这里一片荒芜,现今基本上是渺无人烟。
他们认为是阿奇那的小岛在海岸更过去一些的位置,但在地图上没有名称。一直到最近,大部分学者都认为那里只是艾米亚周围许多荒芜小岛之一,除了克姆泥与灰尘之外什么都没有。该区域时常有着小型风暴,再加上水面下难缠的岩石结构,让这里一直以来都没什么水手愿意前往探索。
芮心已经看得见海平在线的乌云,那是已经接近目的地的第一个象征:他们认为是阿奇那的地点笼罩着怪异的天气型态。可绒盯着那些云,手抓栏杆,长长的红发在身后随风飘荡。
「接下来可能会很危险,可绒。」芮心用费德语叮咛。「流浪帆号很坚固,是船舰中的佼佼者,但在恶海上没有任何一艘船是保证安全无虞的。」
「我知道。」可绒柔声说。
「我们可以靠港。」芮心补充。「艾米亚主岛上有个小哨站,我们的女王已派驻人手在那里观察附近海面有没有引虚者的动向。我们可以停靠在那里使用信芦传讯,还有放妳下船。」
「为什么⋯⋯是我?」可绒问。「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我们先前的对话,让我觉得妳是被迫参加这次远征的。」芮心说。「我希望确保妳对继续前进没有意见。」
「我没有被迫,」她说。「我只是有点犹豫,所以谢谢妳的关心。但我还是想继续前进。」
芮心手抓栏杆,稳住自己,望向起伏的海洋还有不祥的云层。「我能理解灿军,他们被命令来执行这样任务,就和我的水手们一样。露舒对学术方面有兴趣,而我是为了叽哩叽哩而来。但妳不是灿军,可绒。妳也不是士兵或学者。妳甚至不是雅烈席人。为什么要参加这么危险的旅程?」
「他们需要能看得见灵的人,」她回答,望向天空。「今天有十五只了⋯⋯」
「我理解妳为何会被派来,」芮心问。「但不能理解妳为何愿意来。听起来有道理吗?妳为什么想要加入我们,可绒?」
「我想它是一个好问题。」可绒倚靠在栏杆上。「妳是个商人,总是在寻找别人的动机,对吧?当我还住在山峰时,我喜欢我的家乡。我的世界。我从没想过要离开。但我离开了,为了寻找我的父亲。妳知道我找到什么了吗?」
「世界?」
「可怕的世界。」可绒说着瞇起眼睛。「它是个奇怪的地方。而我发现我喜欢它。」
「妳喜欢害怕?」
「不。我喜欢证明自己能够在可怕的事情中生存下来。」她微笑。「但至于我为什么要来?这次远征?为了宝藏。」
「宝藏?」芮心回头望了一眼,尼柯力还没回来。「就这样?」
「我们有关于阿奇那的故事,」可绒说。「那里有很多宝藏。我想要其中一些。」
这感觉上是个很无趣的答案,但芮心也不能说很意外。财富的确是所有人共通的动机,这也是她自愿当起学徒、想要成为商主的原因之一。
但从这名高大的食角人女子口中听到这种话,感觉⋯⋯不太对。她看起来如此善于思考、如此独立。对她来说这真的就是所有理由?对金钱的渴望?
「嗯,」芮心说。「如果我们找到宝藏,那大家都会发财。」
可绒短促地点头。她站在那里,几乎就像是船首像一样。芮心再次回头看,终于看见尼柯力偷偷登上阶梯。他对上她的目光,接着急切地示意。
芮心告退,转过座椅将自己拉向男人。他靠过来,从口袋里拿出某样东西。是一个小袋子。
「这是什么?」芮心小声问。
「黑毒叶,」他悄声说。「一种致命的毒药,处于最强毒性的状态。我发现它藏在食角女人的行李里。光主⋯⋯我猜船上的宠物大概就是被这个毒死的。宠物死掉的时候,来自兀瑞席鲁的队员还没上船,但他们前一晚确实已经在城里了。」
「你怎么能确定尖啸是被这毒死的?」芮心问。
「我以前听过这种毒药。」尼柯力说。「据说被毒死的人皮肤会发黑,听说他们发现可怜的尖啸时,牠的皮肤都变色了。光主,一切都昭然若揭。灿军在欺骗我们。他们为什么要阻挠这趟远征?」
「到底为什么呢?」芮心悄声说。她从口袋中拿出一条红色小手帕开始挥舞。其雷德就在等待这个信号;他从上甲板冲下阶梯,手搭着剑,身旁跟着他最棒的两名士兵。洛奔与辉欧并没有像平常那样到远处侦查,反而悬浮在船附近,两人也降落到了甲板上。
「瑞伯思?」其雷德问她。「是时候了吗?」
「是的,」芮心说。「拿下他。」
尼柯力连喊叫的时间都没有,其雷德几秒内就将他压制在甲板上,用强韧的绳索绑住他的双手。这番动静引起了水手的注意,但两名士兵挥手要他们回去工作;水手乖乖离开了,知道迟早会得到解释。秘密在这种密闭空间里藏不久的。
「什么?」尼柯力语无伦次。「光主?妳在做什么?我已经告诉妳谁是叛徒了!」
「没错,你说了。」芮心说。自从她确信尼柯力就是制造「预兆」的元凶后,她花了好几天来准备这项计划。但还是很痛苦。沉沦地狱的,他看似如此诚恳。
其雷德绑好了尼柯力,将他拉起,呈现跪姿。尼柯力看着她,下一句辩驳停在了口中,他似乎已经知道她不会相信他了。
「和我说过话的所有人之中,尼柯力,」她说。「只有你不断尝试说服我回头。当你发现我并不相信预兆后,就注意到我正在寻找幕后黑手,所以你就替我准备了一个。」
他没有响应,只是低着头。
「我昨天请其雷德彻底搜查过可绒的房间,她的行李之中并没有这袋毒药的踪迹,」芮心说。「但你却神奇地找到了,而且还对于怎么用它来杀害船上宠物有着深入的见解。」
「我明白了,」尼柯力终于说。「看来妳学会了弗廷的所有教训,光主。」
「被信任的人背叛所造成的痛苦难以言喻。」芮心低声说。「但绝不能因为这样就假设这种事不会发生。」
尼柯力更加垮下身子。
「尼柯力,为什么?」芮心问。
「我⋯⋯失败了。我不会多说什么,芮心,但我全心全意请求妳──回头吧。」
「我能让他开口,光主。」其雷德说。
「我向你保证,好武装长,」尼柯力说──他的口音完全消失了。「不管你对我做出任何事,都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
独一无二的洛奔灿军走近。她并没有向他透露全部计划,但说的已足够多了。她曾第一手感受过织光师炼魔的危险性。如果尼柯力是其中一员,她希望灿军能准备好对抗他。
在她指示下,独一无二的洛奔从上甲板的布窝里抱起叽哩叽哩,然后将她交给芮心。其雷德起身,拉起被绑住的尼柯力。芮心将叽哩叽哩举向他,拉金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有东西吗?」她问拉金。
叽哩叽哩发出喀喀声,但没有其他响应。芮心将她抱回并给她一颗钱球,幸好她有开始吃。
「我想他身上没有飓光或虚光,」芮心对士兵们说。「但我无法完全确定。」她搔着叽哩叽哩甲壳与皮肤之间的接缝处。如果尼柯力是隐藏的敌方间谍,叽哩叽哩应该会把他的光吸干才对。
在她命令下,其雷德派出两名士兵去搜查尼柯力的所有物品。她仔细观察着,然而被囚的男子并没有展现引虚者的能力,他只是低下头被绑着。
「告诉我,尼柯力,」芮心说。「当我们搜查你的行李时,我们会找到什么?你毒杀了船上的宠物,又在谷物里放虫的证据吗?」
尼柯力拒绝对上她的目光。
「你希望我回头,」芮心说。「为什么?还有你怎么办到山提德的把戏的?」
尼柯力没有回应,她看向独一无二的洛奔。
「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分辨他是不是炼魔,大姥。」他解释。「至少我是不知道啦。加丝娜女王,是啦,她是有办法分辨。但在我和鹿艾看来,他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人。割伤他也没有用。一般歌者流血的颜色会很奇怪。但织光师?嗯,连那个都可以改变。」
「我们能请可绒检视他吗?」芮心问。「问她有没有发现任何奇怪的灵?」
「可以试试看。」独一无二的洛奔说完便离开去找人。不过芮心没抱太大的期望。这一整段旅程,可绒都在这名男人附近,如果她能看见什么特别的,早就应该要注意到了。
的确,在快速检视后,可绒只是耸耸肩。「我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她以费德语说。「我很抱歉。」
「我们也抓住了他的助手,光主,」其雷德小声说。「以防万一。」
「普蓝瑞什么都不知道。」尼柯力嘀咕说。
「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其雷德说。
一般来说,她会把他关进监牢里。普蓝瑞也是,因为她不确定能不能信任他。但她的船正在接近一处奇异的风暴,通过风暴之后,他们还要上岛探索。这些事会占去船员所有的注意力。她真的想让一名可能是引虚者的人待在船上吗?
不幸的是,如果他真的是引虚者,处决他也没什么好处,他只需要在下次永飓来临时再次占据另一具身体就好。如果他不是引虚者,她也想在任务结束后好好地审问他。
「可绒,」她说。「请过来一下。」芮心拉着自己到旁边,可绒也靠近她。「如果他是妳说过的那种⋯⋯神的手下,」芮心以费德语低声说。「看守宝物的那种?有办法可以分辨吗?」
「我完全没概念,」可绒柔声说。「不眠之神非常强大。恐怖。不会死。没办法抓住。永恒、没有身体、可以控制克姆林虫和昆虫。」
真是太棒了。
「独一无二的洛奔灿军,」芮心呼叫。「你能和辉欧一起带着我们的囚犯飞到艾米亚主岛吗?带上一些镣铐把他们锁在容易被找到的位置,再给他们一些水和食物。我们把他们留在那里,探索完阿奇那后再接他们回船上。」
「没问题,大姥。」独一无二的洛奔说。
这不是万无一失的方法;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当他们返航时尼柯力已经找到某种方法逃脱了。但至少他不会待在船上。不管他是引虚者、神明,或是普通的叛徒,感觉上这是保护船员的最佳方法。她会传个讯息给赛勒那前哨站,告诉他们囚犯的位置。至少普蓝瑞可能是无辜的。如果流浪帆号出事了,她可不想把他独自永远留在那里。
一名水手拿来了镣铐,芮心不自在地看着尼柯力与普蓝瑞被带着飞离。飓风的,难道她必须怀疑船上的每个人都可能是敌方的织光师吗?
芮心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叫船长和其雷德探询所有船员,寻找是否有举动不正常的人。其雷德到上甲板去找德宛船长──她当然也事先得知芮心的计划,也会负责向船员宣布发生的事。
最终,被派去搜查尼柯力行李的水手回来了。他们找到另一袋毒药,还有一本令人好奇的食谱,里面以亚西须文写着注释。
芮心翻阅食谱,发现里头记着类似这样的笔记:「人类偏好多加一些盐。」或是「煮的时间比想象中长,他们时常喜欢吃糊烂的食物。」还有写在一道辛辣的菜谱上,最令人警觉的一段文字:「这会把味道盖过去。」
这句代表的意义吓坏了她。如果驱使他们回头的尝试都没有成功,尼柯力难道会对整船人下毒吗?更糟糕的是,这很合理──如果可绒被囚禁,他们就需要另一名厨子,而尼柯力向她吹嘘过自己的厨艺。她可以看到在另一种可能性中,他被指派担任船厨,其他所有人都在不知情之下吃入他的有毒餐点。
是时候多做一些预防措施了。也许在船员每次用餐之前,先用几只老鼠来试毒?
你到底是谁?她看着飞远的人影心想。又为何如此坚持不让我们接近这座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