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一瞬间，芮心像是被传送回了雷熙群岛。
坠落。
坠落。
击中水面。
一瞬间，她就像是再次回到了那处深渊，从令人震惊的高度跌落。麻木。看着光线消失。无法移动。无法拯救自己。
然后两个时刻分开。她并不在雷熙群岛;她在阿奇那旁的冰寒海水中。寒冷的刺激让她想吸气或是尖叫，但幸好她闭紧了嘴巴。可绒以她的双腿游泳，推着她们越游越深。
越来越深。
越来越深。
芮心身后留下一排如气泡般的惧灵。可绒出乎意料是个有力的泳者，但被这样抓着带向深处，让芮心感到无比恐慌。这不但让她回忆起濒死经验的恐惧，也让她想起在那之后持续无数周的无助。
之前简单的举动──例如起床、盥洗，甚至是拿东西吃──全都变得遥不可及。芮心几乎要被恐惧、气愤以及无力感压垮。她会连续好几天都躺在床上，心想与其变成这样的累赘，还不如去死罢了。
她已经克服了那些情绪。透过努力，还有来自双亲与弗廷的协助，她理解到自己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她能够让生活变得更好。她不是累赘。她是一个人。
然而，当海洋再次吞没她，她发觉那些旧有的恐惧依旧存留，在她的心底发酵。绝望的无助感。总是要受他人摆布的惊恐感。
然后她看见了灵。
不是惧灵，而是运气灵，有着箭头般的头部与起伏的粗壮身躯。它们在她与可绒周边的海水中悠游。数十只。数百只。来自多云天空的光线已经消失，芮心的耳朵发痛到她必须捏着鼻子吐气来平衡压力。
但那些灵在发光。照亮方向，驱策她们前进。
我认识你们，灵，她想着。她应该要慌张的，应该要担心会溺死。但她只是看着灵。我是怎么从那么高的坠落存活下来的?大家都说那是奇迹。
她在可绒的抓握中扭动起来。灵领着她们朝向前方岩石处散发出的微光。那是条小隧道吗?
芮心终于感觉到自己的肺部开始燃烧。她从可绒的抓握中溜出，抓住石头拉着自己前进。可绒跟在身后，灵催促着她们，指引她们穿过黑暗深处，直到──
芮心将自己拉出水面。可绒紧接着也浮了上来。
芮心深吸一口气，在黑暗中颤抖。光源怎么了?灵呢?突然之间，她们陷入全然的黑暗，但可以听见呼吸声从附近的岩壁反射回来。她们似乎来到了岛下方的某种洞穴之中。
芮心用她的右手紧抓住池边的一些岩石，左手伸到裙子左侧口袋中寻找钱球。她摸索了一阵，隔着内手手套抓出一颗明亮的钻石马克。
光线照亮了可绒，她抓着附近的岩石，红发黏在皮肤上。她们的确是在洞穴中──或说是在一条隧道尽头处的小水池里。
可绒爬到石头上，帮助芮心上岸。她们坐了一会，不停咳嗽与深呼吸着。
「它们还在这里吗?」芮心终于发出声音。「那些运气灵?」
「阿帕利奇托寇亚阿。」可绒指向空中，不过芮心什么都没看到。「它们出现在妳前面?」
「是的，」芮心低声说。「在水下的时候。」
「它们引导我们，加快我们游泳的速度⋯⋯」可绒说。「我父亲总是被灵所祝福。当他在山峰拉动时刻之弓时，它们会增强他的腕力。但我从来没有类似的祝福。」她的手指向通往隧道深处的路径。「它们往那边去了。」
「那些登上船的生物，」芮心说。「尼柯力⋯⋯不管他是什么。他们会游泳。我不觉得在这底下我们就安全了。」
「也许有出路，」可绒说。「我去看看?」
芮心点头，虽然不抱什么希望。她和她的巴伯思一起旅行时去过纯湖，他在那里要求她阅读一本介绍当地人的书籍，里面有一大章都在讲整个湖是如何在飓风来袭时变得干涸;虽然她还是不太了解原理，但她很确定位于海平面下方这么深的空间，如果有通往上方的开口，是不可能留有空气的。
这代表她们被逼到了死路。芮心背靠着石头，双脚伸在前方。可绒滴着水向前离去，拿着一颗钱球照明。芮心掏着口袋。她有什么能用的吗?只有一些钱球，还有红宝石的法器?
她第一时间觉得那是信芦上的宝石。但并不是，这是她椅子上的红宝石，固定在金属底座里，还有扣带可以安装在椅子上。这组宝石和船桅杆上挂着的锚互相结合。
真奇怪，想起她没多久前还如此乐观，直到她领着整组船员走向末日。也许灿军洛奔与辉欧会有办法拯救大家?
所以妳又要再次变成没用的人吗?她想。只是呆坐着，等待其他人来照顾妳?
弗廷任命她为领袖是有理由的。他信任她。难道她就不能一样信任自己吗?
「芮心!」可绒大喊，声音在隧道里回荡。一小段时间后食角人女子现身，她喘着气，双眼大睁，挥动握着钱球的手，投射在墙上的影子跟着乱舞。「妳一定要来看看!」
「看什么?」芮心问。
「宝藏，」可绒说。「盔甲，芮心，是碎甲。众神听到了我的祈祷，领我找到它!」她弯腰准备再次将芮心扛上肩膀。
「等等，」芮心说。「也许试试看这个?」她举起红宝石，扭转底座的一部分启动。法器就此悬浮在空中。
可绒跑开，随后带着一张小板凳与一柄古旧的长矛回来。运作起来还算顺利;芮心利用法器的皮带将其绑在板凳椅脚上，可绒举起板凳，芮心接着启动法器，让它飘浮起来。因为船在海面上，所以板凳也随之起伏，但此处的海面很平静，所以波动并不大。
没过多久，芮心就使用长矛推着自己前进，跟在可绒身边。虽然她们上浮的区域只有天然的石壁，但隧道下一段就变成了人工雕刻而成的走廊。她们在墙上发现了奇异的壁画：有许多人向前伸出手，往下掉落穿过看似传送门的图案，进入⋯⋯光里面?
再往前没多远，她们抵达了一间小房间。这里大概有十五平方呎大，而芮心的目光马上就被占据对面墙壁的雄伟壁画所吸引。壁画上有着裂成碎片的太阳。
可绒展示一组碎甲给她看，它被小心地堆放在房间角落，附近还有装饰用的武器及布料。那些看起来都不像是碎刃，但是⋯⋯那里有魂师法器，就放在墙边的小盒子里。有四具在板凳上，跟芮心现在用来飘浮的是相同的板凳，另外还有四具在地上，应该是可绒移走的。
房间左侧的墙面，有一扇开着一道小缝的金属门。芮心将自己划过去看向门后，发现了一条更大的走廊，有着拱型的廊顶与精细的石墙。远处闪耀着光芒，照亮了有着深深眼窝的巨大甲壳头骨。
虽然她还想继续探索，但小房间中的巨大壁画莫名地吸引着芮心。她划回去，可绒正在一旁试着激活碎甲──以她们的现况来说，这主意并不坏。可绒向她索要宝石，她心不在焉地将钱球袋递给她。
这幅壁画⋯⋯它是圆形的，以金箔贴画，看起来本身似乎在发光。其中某些区域写着芮心不熟悉的文字，她旅行这么久从没看过类似的文字。那甚至不是晨颂。
这些奇异的文字是艺术品的一部分，围绕在破裂太阳的周围。太阳裂成了约略对称的碎块──先是破成四片，其中的每一片又再度分成了四片更小的碎片。
她的长矛从手上滑落，喀啦一声掉在地上。她发誓能感觉到太阳在发热;在燃烧;热量冲刷过她。它并不愤怒，但她知道它是被扯碎的，就像被刑具分尸的人一样。
她感觉到它散发着什么。顺从?信心?理解?
这些在墙上燃烧的文字，她想着，虽然并不知道原因。才是真正的宝藏。
是谁创造了这个?她从没体验过如此宏伟的存在。她的目光沿着破碎的日光图案游移。图案内部是金箔构成，外围包着红色箔片，加强了图案的轮廓与深度。她在脑中一遍遍数着碎片，感觉到这个数字的重要性。太阳掳获了她。
一名远古罪行之戍卫，她对自身想着。引领妳来到此处。
当然是如此。这非常合理。
等等，这合理吗?
是的，她心想，妳是被带来的。他们残存的数量已经不多了。因此无眠者接下了这项任务。
理所当然。这座岛表面上的那些佯装?都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意图防止任何人看到这个。
芮心摇晃身子，努力将目光从壁画上移开，感觉就像其他人的思绪入侵了她的意识。发生什么事了?她怎么把长矛丢下了?刚才花了这么多努力才能自行移动，她就这么轻易地放手了?
她向下伸手，但她在空中的位置太高了。在弯腰时，她感觉到意识里有股压力。是那幅壁画。它在呼唤她。
可绒在附近喃喃自语。芮心转过头发现食角人女子已经穿上碎甲靴子，正在尝试把钱球强行安装在胸甲上。
「我想妳需要裸露的宝石，可绒，」芮心说。「封在玻璃里的行不通。」
「我没有足够的宝石。」可绒说。
「我们可以用这些。」芮心指向板凳下方的红宝石。
可绒犹豫了。
「没关系的，」芮心说。「如果妳能让碎甲运作，也许就能保护我们。」
可绒点头，走过来帮助芮心爬下椅子。她感觉⋯⋯有点后悔。每次当她浅尝到自由后，又会发生一些事情将它夺走。
可绒让芮心在冰冷的石面坐定，接着把红宝石从底座中撬出。她将宝石装在胫甲的部分，再扣在腿上。它们立刻变紧，固定在位置上。
她望向胸甲。「我们还需要更多。」
芮心指向房间另一边开着的门。「我看见光芒从那边的隧道透出来，也许是宝石?」
可绒赶忙过去拉开门，目光越过巨大的甲壳头骨看向远方的光源。「那是灵。」可绒开始往那个方向而去，金属靴子重重踩在地面。她还带着胸甲，尽管那看起来非常沉重。
芮心转头，尝试不看向墙壁。那感觉变得更温暖了。很不幸地，她很快就听见水池方向传来泼溅声。敌人找到她们了。
远古罪行之戍卫，她心想。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个念头在她脑中不断重复出现?
她感觉到壁画迫近。笼罩着她。缓缓地，她转头看向那爆炸的太阳。
接受它。
知晓它。
改变。
它停顿下来，等待着。它在等待⋯⋯
「我愿意。」芮心低声说。
某种东西撞上她的意识。它从壁画流出，经由她的双眼，烙印在她头颅里。它抓住她、持有她、加入她。芮心完全被光吞没。
一瞬间后，她发现自己倒在地上喘气。她眨眨眼，感觉到自己的双眼。虽然眼角流着泪，但她的皮肤并没有起火，她也没有被闪瞎。她望向壁画，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她不再从中感到温暖。那现在只是一幅壁画了。还是很美丽，但不再⋯⋯
不再怎么样了?有什么改变了?
窸窣声。身后有着数百对脚在靠近的声音。她扭转身子，抓起刚才用来划行的长矛，但她不是士兵。
那她是什么?没用的人吗?
不，她心想，决心不再回到自怨自艾的状态。我绝不是没用的人。
是时候证明自己值得弗廷的信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