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夜莺
人群离她更近,离索拉维比较远,但没有什么能比那枣红骏马更快。他全速朝瓦西娅奔去。瓦西娅忽然想到最后一个机会。她可以将群众引开,让他们追着她远离姊姊的王宫。于是瓦西娅趁索拉维从她面前跑过去时,算准他的步伐,跟着他一起跑,然后纵身一跃上了马背。
情势危急让她忘了痛苦与虚弱。索拉维直冲撞坏的大门,瓦西娅一路高喊,将暴徒的目光从塔上移开。索拉维如战马一般在群众之间横冲直撞。群众试着抓住他,全被他踢得倒退躲闪。
快到大门了。瓦西娅完全进入脱逃模式。只要到开阔的地方,没人能跑得赢这头枣红骏马。她可以引他们离开,争取时间,然后带着沙夏和狄米崔的手下回来。
没有人跑得赢索拉维。
没有人。
她完全没看到是什么撞上了他们。或许只是原本拿来生火用的木材。她只听见那东西嘶的一声甩了过来,接着就感觉撞击的力道从骏马体内传来。索拉维后腿一拐,在离撞坏的大门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倒了下来。
群众咆哮鼓噪,瓦西娅有如自己受伤一般感觉到那碎裂声响,本能地翻身闪开,随即跪在骏马头旁。
「索拉维,」她低声呼喊。「索拉维,起来。」
群众逼近,她的头发被人一手抓住。瓦西娅转头咬了下去,手的主人咒骂一声,翻倒在地。骏马挣扎踢踹,但后腿弯成可怕的角度。
「索拉维,」瓦西娅呢喃道:「索拉维,求求你。」
骏马低喟一声,带着干草味的轻柔鼻息拂过她的脸。他似乎抖了一下,垂落在她手上的鬃毛和羽毛一样尖锐,彷佛他另一个陌生的本性,她从没见过的那只鸟,终于得以挣脱,生出羽翼。
接着一把刀刺了下来。
刀刃戳进骏马头和身体的交界处,索拉维发出哀号。
瓦西娅感觉刺进那骏马的刀刃就像割断了她的喉咙一般。她有如保护幼崽的母狼转过身来,浑然不觉自己凄声尖叫。
「杀了她!」群众里有人高喊:「就是她,那个冷血的贱人。杀了她。」
瓦西娅不顾一切朝群众扑去,毫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接着她身上中了一拳,接着又是一拳,直到她再也感觉不到他们的拳打脚踢。
瓦西娅跪在星光闪闪的森林里。世界一片黑白,无比寂静,一只棕鸟在伸手不可及的雪地里拍着翅膀,旁边跪着一个发色深黑、肤如白骨的身影,伸手靠近那只棕鸟。
瓦西娅认得那只手,认得这地方,甚至感觉自己看见死神那幽远漠然的眼神里透露着情感。但他看着鸟,而不是她,所以她不确定。他比以往都要陌生和遥远,全神贯注于雪地里的那只夜莺。
「带我们一起走。」瓦西娅低声道。
那人没有转头。
「让我跟你一起去,」她又说了一次。「别让我失去我的马。」她隐隐感觉拳头落在她身上,彷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夜莺跳进死神手里,死神轻轻弯起手指包住夜莺,接着用另一只手抓了一把雪。雪在他手里融化为水,滴在夜莺身上,那鸟立刻僵硬不动。
接着他总算转头看她。「瓦西娅,」他用她熟悉的声音说:「瓦西娅,听我说──」
但她无法回答。
因为在真实世界里,一名男子发出如雷的怒吼,吓得群众纷纷退开。瓦西娅瞬间回到夜晚的莫斯科,在踩烂的雪地里血流不止,但还活着。
说不定是她在幻想。但当她睁开沾血的眼睛,死神的黑暗身影依然在她身旁,比正午的影子更淡,眼神焦急又无助,手里握着夜莺僵硬的尸体,动作极轻极柔。
接着他就消失了,可能根本没出现过。她躺在爱马的尸体上,身上黏着他的血。一名金发男子低头看她,眼眸蓝如仲夏。他穿着神父的圣袍,注视着她的眼里充满了冷酷与强烈的得意洋洋。
尽管人生经历了漫漫长路与重重悲伤,但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有一样天赋从来未曾令他失望。只要他一开口,群众就会被他的声音左右。
昨晚,当午夜暴风雪横扫全城,他彻夜为死者涂油祷告,安抚伤者。
接着在黎明前的黑暗时刻,他开口对莫斯科人说话。
「我不能再沉默了。」他说。
起初他轻声细语,只对着这人或那人说话。随着百姓逐渐聚集,有如水流向他弯起的掌心,他开始提高音量:「你们遇到了天大的不公。」
「我们?」浑身灰烟心里惶恐的群众说:「我们遇到了什么不公?」
「这场大火是神降下的惩罚,」坎斯坦丁说:「但犯罪的不是你们。」
「犯罪?」群众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不安问道。
「你们觉得莫斯科城为什么会起大火?」坎斯坦丁问,声音里透着恳切的悲伤。孩童被浓烟窒息,死在母亲怀中。他可能为此而哀痛,还没走出来。他的嗓音因为感伤而沙哑。「大火是神的惩罚,因为我们窝藏了女巫。」
「女巫?」众人问:「我们窝藏了女巫?」
坎斯坦丁高声道:「你们难道忘了吗?那个你们以为叫瓦西里.彼得洛维奇的家伙?那个其实是女儿身的少年?你们难道忘了艾列克桑德.佩列斯维特?所有人都以为他很圣洁,却受了亲妹妹诱惑而犯了罪?还有她如何欺骗大公的?结果当晚莫斯科城就失火了。」
坎斯坦丁察觉群众的情绪转变了,愤怒、悲伤与恐惧开始从他们心底溢了出来。这是他一心促成的。他做得如此精巧熟练,有如铁匠磨利剑刃一般。
等他们准备就绪,他只要拿起武器就好。
「正义必得伸张,」坎斯坦丁说:「但我不知从何做起,或许神知道。」
瓦西娅倒在姊姊的王宫前院,手上沾着爱马的血渐渐干涸,嘴唇和脸上是自己的血,眼里噙满泪水,不停抽噎喘息。但她还活着。她狼狈地站起身来。
「巴图席卡[1],」她一开口,嘴唇的伤便再次裂开,鲜血汨汨而出。「叫他们退开,」她边讲边喘,呼吸急促而疼痛。「叫他们退开。你已经杀了我的马,不要──再伤害我姊姊,不要伤害孩子。」
群众从他们身旁蜂拥而过,嗜血的冲动尚未平息。他们敲打塞普柯夫王宫宫门。宫门没有动摇,还没有。坎斯坦丁犹豫了。
瓦西娅低声说:「我救了你两次。」身体几乎站立不稳。
坎斯坦丁知道自己力量无穷。他驾驭着群众的怒火,有如骑着半驯服的野马。他突然伸手勒住缰绳。「回来!」他朝追随者大喊:「快回来!女巫在这里,我们已经逮到她了。正义必得伸张,神不想再多等待。」瓦西娅如释重负闭上了眼睛,也可能因为虚弱。她没有倒在神父脚边,心里一点也不感激他的怜悯。坎斯坦丁恶毒说道:「妳要跟我去接受神的审判。」
瓦西娅睁开眼睛望着他,却视而未见。她嘴唇蠕动喃喃自语,不是喊他名字,也不是求情,而是「索拉维……」她忽然拱起身子,更多出于悲伤而非痛苦,有如中箭一般弯身伏地。
「马死了,」坎斯坦丁说,看见这话有如一记重拳打在她身上。「或许妳现在终于能将心摆在女人该做的事情上了,在妳人生剩下的时光。」
瓦西娅两眼空洞,没有说话。
「妳的命运已定,」坎斯坦丁弯身靠近往下说,彷佛能将话硬塞进她的心里。「百姓遭遇了不公的对待,想要伸张正义。」
「怎样的命运?」她动着瘀伤的双唇喃喃问道,脸色如雪般惨白。
「我建议妳,」坎斯坦丁轻声道:「祷告吧。」
瓦西娅有如受伤的野兽朝他扑去,坎斯坦丁正想恣意大笑,忽然一名男子拳头挥来,将她击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