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转折
欧尔嘉一平安返回宫殿特伦,瓦西娅和沙夏就换掉湿漉漉的肮脏衣服,匆匆赶回去找大公。瓦西娅将午夜子民给她的毛皮大衣披在肩上。大雨浇熄了炎热,宫外潮湿黑暗而凛冽。
他们悄悄从后门进去,随即被仆人默默领到狄米崔的小前厅。强风从大开的窗户呼啸而入,前厅里没有侍从,只有一张备好餐的桌子,上头摆着一只宽口瓶、四个杯子、面包、熏鱼和腌蘑菇。为了谢尔盖,所以食物很简单。老神父和狄米崔一起在前厅里等候他们。他缓缓啜饮蜂蜜酒,面容十分疲惫。
大公精神抖擞,亢奋激动,跟墙上的彩绘藤蔓、花朵与圣人成了鲜明的对照。「两位坐吧,」他看见瓦西娅和沙夏出现便说:「我明天要和波亚们商量,但想先确定自己的想法。」
倒好酒后,只在河边休息时吃了几口食之无味的干粮的瓦西娅立刻吃个不停,一边听他们三人谈话,一边大啖面包和美味的油渍鱼。
「我早该看出来,」狄米崔先开口:「那个黄毛骗子闯到莫斯科,是为了召唤殭尸。我们以为他拥有神圣的力量,结果他从头到尾都和魔鬼勾结。」
瓦西娅真希望狄米崔别提起这件事。她眼前一直浮现坎斯坦丁雨中的脸。
「不过,我们已经彻底除掉他了。」狄米崔接着说。
谢尔盖开口说:「你不顾我们几个精疲力竭,把我们都召来这里,应该不是为了洋洋自得吧。」
「当然,」狄米崔说,得意的表情从脸上淡去。「我得到消息──鞑靼人正在伏加河下游,往北前进。马麦还是出发了。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维奇毫无音讯,银子──」
「银子没了。」瓦西娅这才想起来,对大公说。
在座三人都转头看她。
「被洪水冲走了,」瓦西娅接着说。她放下杯子,直起腰杆。「如果你想用银子赎回莫斯科大公国,狄米崔.伊凡诺维奇,那就没能如愿了。」
三人还是看着她。瓦西娅不为所动望着他们。「我发誓是真的,你们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我不想,」狄米崔在胸前手划十字说:「我宁可知道别的事。弗拉基米尔死了吗?还是活着?被俘虏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瓦西娅说:「但我可以去查。」
狄米崔听了只是皱眉沉思,在房里来回走动,狮子般严厉烦躁。「要是我派出的密探回报妳说银子丢了是实话,我就差人通知罗斯境内所有王公,说我们别无选择,必须在无月之前集合部队到科洛姆纳,一起出兵往南。难不成我们要任人蹂躏全罗斯?」狄米崔这话对着所有人说,目光却看着沙夏。沙夏之前曾求他不要在战场上和鞑靼人厮杀。
但此刻沙夏只用和大公一样严厉的口吻说:「哪些王公愿意出兵?」
「罗斯托夫、斯塔罗杜布,」狄米崔扳着手指点名隶下的公国。他还是在前厅里来回走动。「我分封的那些公国。下诺夫哥罗德,我岳父是王公。特维尔,我们有协议。但我需要塞普柯夫王公,他擅长议事,而且忠心,我需要他的人马。」他停下脚步,眼睛盯着瓦西娅。
「梁赞的奥列格呢?」沙夏问。
「奥列格不会来,」狄米崔说:「梁赞离萨莱太近,而且奥列格天性谨慎,不论他的波亚怎么想,他都不会冒险。就算出兵,他也会站在马麦那边。但我们就是会行动,如有必要,就算梁赞或塞普柯夫不加入也一样。我们还有选择吗?我们已经试过赎回莫斯科大公国,但没有办法。我们是要降还是要战?」这回他是对着三人提问。
没有人开口。
「我明天就会差人通知王公,」狄米崔说。「神父,」他转头对谢尔盖说:「您愿意和我们同行,替部队祝祷吗?」
「没问题,孩子,」谢尔盖回答,声音很疲惫。「但你应该明白,就算胜利也得付出代价。」
「我也不想打仗,」大公说:「但实在没办法,因此──」他神采飞扬。「经历一个夏天的恐惧与胆怯之后,我们会战到最后。若神许可,这回换我们起义了。」
愿神帮助他们,瓦西娅心想。狄米崔这样一说,他们都信了。她不用问也知道,王公都会对他一呼百应。愿神帮助我们。
大公忽然转头看着瓦西娅。「我有你哥哥的剑,」他说:「还有神父的祝福,但妳能给我什么,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抱歉我以为妳死了,但那时我听人说妳放火烧了我的城。」
瓦西娅起身面对他。「我确实有罪,葛苏达,」她说:「可是我两度帮忙这座城击退敌人。失火是我的过错,但随后的暴风雪──那也是我召唤来的。至于惩罚?我已经受过了。」她转头让一边脸颊对着火光,清楚露出疤痕,一边悄悄缩手到袖子里握住木雕夜莺。但她在这些男人面前想展露的不是悲伤。「你希望我做什么?」
「妳两度差点活活烧死,」狄米崔说:「又两度活着回来,从邪恶手中拯救这座城,或许应该给妳奖赏。妳想要什么,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
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于是直言不讳。「我有办法可以知道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维奇是不是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我会找到他。你两周内要召集军队?」
「没错,」狄米崔谨慎地说:「不过──」
瓦西娅打断他的话。「我会出现,」她说:「要是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维奇还活着,他也会到,和他的部队一起。」
「不可能。」狄米崔说。
瓦西娅说:「要是我成功了,我就当成自己欠债还清了,对你、对这座城。现在呢,我要你的信任。不是信任那个名叫瓦西里.彼得洛维奇的少年,因为他根本不存在,而是我。」
「我为什么该信任妳,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狄米崔问,但目光热切。「妳是个女巫。」
「她保卫教会免于落入邪恶之手,」谢尔盖在胸前划十说:「神作的工实在奇妙。」
瓦西娅也在胸前划十。「我或许是女巫,狄米崔.伊凡诺维奇,但罗斯所有力量必须团结一致,大公和教会必须跟看不见的世界连手,否则就胜利无望。」
我之前需要人类协助我击败一个魔鬼,瓦西娅心想,现在需要魔鬼协助我击败人类。
但能做这件事的除了她还有谁?妳可以成为人和谢尔特的桥梁,莫罗兹科这样说过,瓦西娅觉得自己现在明白了。
前厅静默片刻,只有张扬的风不断从窗户灌进来。接着狄米崔短短说了一句:「我会信任妳。」他手掌轻轻按在瓦西娅头上,以大公身分为她这名战士祈福。瓦西娅定住不动。「妳需要什么?」
瓦西娅低头沉吟。大公的话依然让她激动不已。我会信任妳。「我需要商人之子会穿的衣服,」她说。
「表哥,」沙夏开口说:「她去的话,我就必须跟她同行。她已经有太多次远行没有亲人陪伴了。」
大公一脸诧异。「我需要你待在这里。你会说鞑靼语,也熟悉这里到萨莱之间的各地民情。」
沙夏沉默不语。
大公脸上突然出现恍然大悟的神情,可能是他想起大火那晚,沙夏的妹妹被逼着独自面对黑暗。「我不会阻止你,沙夏,」他不情愿地说:「但军队集结时你一定要到,不论她有没有成功。」
「沙夏──」瓦西娅才开口,沙夏就走到她身旁低声说:「我为了妳哭过。就算听到瓦伐拉说妳还活着,我也哭了。我痛恨自己,竟然让妹妹独自面对如此恐怖的事情。当妳再次出现在营火旁,整个人变了那么多,我更是自责。我不会让妳一个人去。」
瓦西娅伸手按着哥哥的手臂。「如果你今晚真的要跟我同行──」她手指收紧,两人四目交会。「那我警告你,那路会穿越黑暗。」
沙夏说:「那我们就穿越黑暗,妹妹。」
兄妹俩回到欧尔嘉的王宫,瓦伐拉已经在澡堂里等候。沙夏匆匆沐浴之后就立刻上床休息。时间不多,两人午夜就要出发。但瓦西娅多留了片刻。「我还没说谢谢妳,」她对瓦伐拉说:「那晚在河上,妳救了我一命。」
「我本来救不了妳,」瓦伐拉说:「除了哀痛,我不知该怎么做。但波鲁诺什妮丝塔跟我说话。我已经好久没听到她的声音。她告诉我需要做什么,我就到火刑台了。」
「瓦伐拉,」瓦西娅说:「我在午夜之国──遇到妳母亲了。」
瓦伐拉紧抿双唇。「我猜她可能以为妳是塔玛拉,塔玛拉回来了。她只有一个女儿能左右,只有那个女儿没爱上魔法师。」
瓦西娅无言以对,只能说:「妳当初为什么来莫斯科?又为何成为女仆?」
瓦伐拉脸上浮现积沉已久的愤怒。「我天生就没有那种眼力,」她说:「所以看不见谢尔特,只听得见力量比较强的谢尔特说话,会讲一点马语,如此而已。在我母亲的国度里,我感受不到惊奇,只有寒冷、危险与孤立,后来还加上我母亲的愤怒。她对塔玛拉太严厉了,于是我就离开她去找我姊姊。最后我到了莫斯科,这个人造之城,也找到了塔玛拉。但她已经回天乏术,被巨大的悲伤压垮,变得迟钝错乱。她生了个孩子,于是我尽力保护她。」瓦西娅点点头。「但那孩子后来嫁去北方,我没跟去,因为她有保母,丈夫也是个好人。我不想再生活在只有森林没有人的土地上。我喜欢钟声,喜欢莫斯科城的缤纷与忙碌,于是我就留下来等待。后来又来了一个流着我家血脉的女孩,我再次变得完整,开始照顾妳姊姊和她的小孩。」
「但为什么要当女仆?」
「妳会不知道?」瓦伐拉说。「仆人比贵族自由,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包头也可以出门。我过得很幸福。女巫会孤独死去,我妈妈和姊姊让我明白了这一点。妳的天赋有带给妳任何幸福吗,火姑娘?」
「有,」瓦西娅答得干脆。「但也带来悲伤。」她话里透露些许愤怒。「妳既然认识他们俩,塔玛拉和卡斯契,那她死后妳为何什么也没有替她做?卡斯契来莫斯科时,又为什么不警告我们?」
瓦伐拉没有反应,但脸上突然棱角分明,凹陷凸显,泛起久远的伤悲。「我知道姊姊在王宫里阴魂不散,却无法让她离开,也不晓得她为何流连徘徊。卡斯契来的时候,我不认得他。他换了一张脸来莫斯科,跟他在仲夏湖边引诱塔玛拉的脸不一样。」
她肯定察觉瓦西娅眼带怀疑,于是突然激动大喊:「我又不像妳,没有不朽的眼睛和疯狂的勇气。我只是个女人,在家族血统里毫无价值,只能想办法顾好自己。」
瓦西娅无言以对,只是伸手握住瓦伐拉的手。两人沉默片刻,瓦西娅吞吞吐吐开口:「妳会告诉我姊姊吗?」
瓦伐拉张开嘴巴,显然想厉声回击,但很快便犹豫了。「我之前一直不敢,」她勉强答道,声音带着一丝怀疑。「她凭什么相信我?我外表又没有老到像姨婆。」
「欧尔嘉这阵子见到的怪事够多了,我想她会相信妳的,」瓦西娅说:「我想妳应该告诉她,她一定会很开心,虽然我明白妳的意思。」瓦西娅重新检视瓦伐拉。她身强体壮,头发泛黄,几乎见不到白丝。「妳几岁了?」
瓦伐拉耸耸肩。「我不晓得,比外表老。母亲从来没有告诉我们父亲是谁,但我一直认为我活那么长肯定遗传自他,不管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我在这里真的很幸福,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我从来不想要力量,只想照顾人。帮他们拯救莫斯科,带着我的野姑娘马雅到她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我就心满意足了。」
瓦西娅笑了。「我会的──姨婆。」
瓦伐拉走后,瓦西娅沐浴完毕,换好衣服,全身整洁出了澡堂,踏上通往特伦的地毯走道。雨还在下,但减弱了些。暴风雨逐渐远去,闪电也不再频繁。
瓦西娅隔了好几秒才察觉那身影。她僵住不动,背贴着澡堂的门,感觉很粗糙。
她细声问:「搞定了吗?」
「搞定了,」莫罗兹科说。「他被我的力量、他的信徒的牺牲和卡斯契的金笼头一起关住,再也无法重获自由了。」雨水变冷了,簌簌拍打夏日的尘土。
瓦西娅放开澡堂的门,雨点在屋顶上窃窃私语。她走过通道,直到看清他的脸,可以问出她心底一直困扰的问题。「熊最后说拜托了,」她问:「那是什么意思?」
莫罗兹科皱起眉头,但没有开口回答,而是举起一只手弯成杯状,让雨水聚积在他的掌心里。「我就想妳可能会问,」他说:「把手给我。」
瓦西娅伸出手,莫罗兹科让掌心的水轻轻滴在她手臂和手指的伤口上。一阵惊人刺痛之后,伤口痊愈而后消失了。瓦西娅猛地将手收了回来。
「死亡之水,」莫罗兹科甩掉手里剩下的水说:「这是我的力量。我可以还原皮肉,不论死活。」
自从她第一晚遇见他,治好了她的冻疮,她就知道他能疗伤。但她一直没有将这件事和童话联想起来,没有想到──
「你说你只能治好你造成的伤。」
「没错。」
「你又说谎?」
莫罗兹科嘴角一沉。「我没交代全部的事实。」
「熊要你救坎斯坦丁一命?」
「不是救他一命,」莫罗兹科说:「我可以治愈皮肉,但他已经救不回来。梅德韦得要我治好神父的伤,好让他让神父复活。我和我弟弟只要连手,可以起死回生,因为梅德韦得的天赋是生命之水。所以他才会说拜托。」
瓦西娅皱眉检视痊愈的手指,还有掌心和手腕的疤痕。
「可是,」莫罗兹科说:「我们从来不曾连手。有何必要?他是怪物,他和他的力量都是。」
「熊很难过,」瓦西娅说:「当他看见坎斯坦丁──」
莫罗兹科不耐地说:「邪恶者也会悲伤,瓦西娅。」
瓦西娅没有答话。大雨在他们四周下着,瓦西娅站着不动,再次被自己不知晓的事物所震撼。冬王是流连不去的暴风雨的一部分,人性只是他真实自我的残影,夏日一走他的力量就会变强,眼里闪着黑暗。但他又喜欢她,对她有所图谋。她为何要在乎熊或坎斯坦丁?他们俩都是杀人凶手,也都消失了。
瓦西娅甩掉心里的不安说:「你可以见我姊姊一面吗?我答应她了。」
莫罗兹科一脸诧异。「以求婚者的身分征求她的同意吗?」他问:「这能改变什么?说不定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话虽如此,」瓦西娅说:「可是我──」
「我不是人类,瓦西娅,」莫罗兹科说:「我不受任何圣礼约束,也不能在你们的神或人民的律法下和妳成婚。妳如果想在姊姊面前有面子,那是不可能的。」
瓦西娅也明白,只不过──「反正我就是希望你见见她,」她说:「至少──或许她就不会怕你了。」
莫罗兹科没有说话,瓦西娅忽然发现他全身颤抖,正在忍笑。她双臂交抱,心里满是不悦。
莫罗兹科双眼晶亮看着她。「我不会向任何人的姊妹保证什么,」他笑完说:「但妳要我见她,我就见她。」
欧尔嘉在马雅房里,看着女儿睡觉。马雅脸庞苍白消瘦,长期紧绷留下的痕迹晦暗了她的容颜。这孩子年纪轻轻就承受太多,而欧尔嘉看上去几乎一样疲惫。
瓦西娅站在门口,忽然不晓得自己是不是不速之客。
床上铺着羽绒被套,还有毛皮和针织羊毛。瓦西娅剎时好想变回孩子,躺在马雅身旁让姊姊抚摸她的头发,就这样沉沉睡去。但欧尔嘉听见她轻声靠近,立刻转过头来,那愿望就消失了。时光无法倒流。
瓦西娅走到床边,摸了摸马雅的脸颊。「她会没事吧?」她问。
「她只是累了吧,我想。」欧尔嘉说。
「她很勇敢。」瓦西娅说。
欧尔嘉顺了顺女儿的头发,没有说话。
「欧莉亚。」瓦西娅笨拙说道,她在狄米崔前厅里的冷静自持似乎全没了。「我──我答应妳会见到他,如果妳想的话。」
欧尔嘉皱起眉头。「他是谁,瓦西娅?」
莫罗兹科没有等瓦西娅回答,也没有像人类一样过门而入,而是从暗影里走了出来。多莫佛伊原本坐在炉灶旁,见到他立刻起身,汗毛直竖。睡着的马雅动了动身子。
「我不会伤害她们,小家伙。」莫罗兹科先对多莫佛伊说。
欧尔嘉也踉跄站了起来。她站在床边,彷佛想保护女儿不受邪恶侵犯。瓦西娅担心得身体一僵,忽然见到姊姊眼里的霜魔:一个眼神冰冷的影子,让她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决定。莫罗兹科转身离开多莫佛伊,朝欧尔嘉鞠躬。
「我认得你。」欧尔嘉低声说:「你为什么过来?」
「我不是来取人性命。」莫罗兹科说,虽然声音很平,但瓦西娅感觉他语气谨慎。
欧尔嘉对瓦西娅说:「我记得他,我记得。他带走了我的女儿。」
「不是──他──」瓦西娅吞吞吐吐,莫罗兹科狠狠看她一眼,瓦西娅闭上嘴巴。
莫罗兹科声色不变,但全身肌肉紧绷。瓦西娅知道原因。他虽然想接近人性,让自己被想起,好继续存在,但瓦西娅不断拉他更接近,像飞蛾扑火一般,结果就是他此刻必须和欧尔嘉面对面,体会她眼里的折磨,带着这份体会继续他漫长无边的生命。
他不想要这样,却没有退缩。
「这说不上安慰,」莫罗兹科谨慎说道:「但妳的大女儿还有很长的人生,至于小的那个──我会记得她。」
「你是魔鬼,」欧尔嘉说:「我的小女儿连名字都来不及有。」
「我还是会记得她。」冬王说。
欧尔嘉看了他一会儿,接着忽然崩溃了,悲伤得拱起身子,双手摀脸。
瓦西娅手足无措,走到姊姊身旁怯生生地抱住她。「欧莉亚,」她说:「欧莉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欧尔嘉没有开口,莫罗兹科站在原地,不再说话。
房里静默良久。欧尔嘉深吸一口气,眼眶湿润。「我一直没哭,」她说:「从我那晚失去她之后。」
瓦西娅紧紧抱着姊姊。
欧尔嘉温柔推开瓦西娅的手。「为什么是我妹妹?」她问莫罗兹科:「世界上那么多女人,为什么?」
「因为她的血统,」莫罗兹科说:「但后来是因为她的勇气。」
「你能给她什么吗?」欧尔嘉语带尖锐地问:「除了黑暗里说悄悄话之外?」
瓦西娅想出声抗议,但吞了回去。就算这个问题让莫罗兹科措手不及,他也没有表现出来。「所有的冬日大地,」他答道:「黑树和银霜,人类的金银财宝。只要她想,双手可以捧满财富。」
「你会不给她春天与夏季吗?」
「我不会不给她任何东西,但有些地方她能去,我无法轻易跟随。」
「他不是人类,」欧尔嘉对瓦西娅说,眼睛依然盯着冬王。「没办法当妳的丈夫。」
瓦西娅垂着头说:「我从来就不想要丈夫。他跟着我离开了冬天,为了莫斯科。这就够了。」
「妳觉得他到最后不会伤害妳吗?别忘了童话里的那个女孩死了!」
「我不是她。」瓦西娅说。
「要是这段──关系会让妳下地狱呢?」
「我已经被判罪了,」瓦西娅说:「从神或人的律法都是,但我不想孤独一人。」
欧尔嘉叹了口气,哀伤地说:「那就如妳所愿吧,妹妹。」接着她忽然说:「很好,我祝福你们俩──现在叫他离开。」
瓦西娅随着莫罗兹科离开房间,这回他甚至和一般人一样从门出去。但他一出房间就停下脚步,有如辛勤工作后的男人垂头驼背。
他咬牙吃力对她说:「澡堂。」瓦西娅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到澡堂,将门关上。澡堂一片漆黑,瓦西娅忘记蜡烛没着火,四根蜡烛立刻亮了起来。莫罗兹科瘫坐在外室的长椅上,颤抖着吸了口气。澡堂是出生与死亡的所在,变形与魔法之地,甚至是记忆之处。他在这里比较能喘息,不过──
「你还好吗?」瓦西娅问。
霜魔没有回答,而是说:「我无法待着。」他眼眸浅得像水,双手紧紧交握,烛光下手指关节暴凸。「没办法。我的时间还没有到来,在这里。我必须回到自己的地方。我──」他中断片刻,接着说:「我是冬天,我已经跟自己分开太久了。」
「就只是这个原因吗?」瓦西娅问。
霜魔不再看着她,而是逼自己松开交握的双手,将手放在膝上,接着近乎无声地说:「我不能再知道更多名字,那只会让我太接近──」
「太接近什么?死亡?你可以变成有死之身?」瓦西娅问。
莫罗兹科吓了一跳。「怎么做?我不是肉身所造,但它──撕扯着我。」
「那它会永远撕扯着你,我想,」瓦西娅说:「只要我们──除非──你忘了我。」
霜魔站起来。「我已经做选择了,」他说:「但我必须回到自己的地方。妳不是唯一会被不可能逼疯的人。我再也承受不住这地方了。我不属于这个夏日世界。瓦西娅,妳责任已了,跟我走吧。」
这话如雷电一般,在她心里燃起熊熊渴望,渴望蓝天与深雪、野地和寂静,渴望冷杉林中他火光微明的房子与黑暗里他的双手。她可以跟他走,抛下人世间的一切,离开这座让索拉维丧命的王城。
但就算她想,嘴里却说:「不行,事情还没结束。」
「妳的部分已经结束了。就算狄米崔和鞑靼人打仗,那也会是人类的战争,跟谢尔特无关。」
「但是熊引起的!」
「反正本来就可能打仗,」他反驳道:「警讯已经存在许多年了。」
瓦西娅伸手轻触脸颊,抚摸她步向死亡时被石头砸中留下的伤疤。「我知道,」她对他说:「但我是罗斯人,他们是我的同胞。」
「他们把妳送进火里,」莫罗兹科说:「妳不欠他们什么,跟我走吧。」
「可是──我要是跟你走了,我又会变成谁?」瓦西娅问:「雪女孩、冬王的妻子,被世人遗忘,跟你一样!」
她看见这话让他身体一缩,于是咬着唇稍微平静地问:「若我不能帮助自己的同胞,我还算什么?」
「妳的同胞不只是一场计划不周的战争。」
「你放了你弟弟,因为你觉得我可以不让谢尔特消失在这世界。或许我真的可以做到这件事。但另一个罗斯,人类的罗斯,却付出了代价,而我打算复原一切。熊的危害不止于莫斯科,我的任务尚未结束。」
「要是妳因此丧命呢?妳觉得我有办法承受妳堕入黑暗,再也见不到妳吗?」
「我知道你没办法,」瓦西娅深吸一口气。「但我还是得试试。」
为了她,莫罗兹科跟她哥哥连手,求她姊姊原谅,夏天到莫斯科,还关住了熊。但她已经将他逼到了力气与意志的极限。他不会为了狄米崔而战。
但是她会。因为她不想只是雪女孩,她要狄米崔的信任,要他的手按在她头上。她想得胜,因她勇气而来的胜利。
但她也想要冬王。在烟尘臭气弥漫的莫斯科城,他的存在是一缕冰水、静谧与松香,她无法想象不要他。
莫罗兹科看见她犹豫不决。两人在黑暗中目光交会,他上前拉近两人的距离。
他动作并不温柔,而是充满愤怒。她也一样,既迷惘又渴望。两人的手粗鲁地在对方肌肤游走。瓦西娅吻了他,他感觉自己在她掌下彷佛有了肉身,被时间、地点和她的激情猛然拉进现实。沉默蔓延,两人用双手诉说无法开口表达的一切,瓦西娅差一点就跟他说好,让他将她抱上白马,带她奔进黑夜。她不想再思考了。
但她必须思考。塔玛拉曾让她的魔鬼用爱情的梦想蛊惑她,最后让她失去一切重要的事物。
她不是塔玛拉。瓦西娅使劲挣脱,不停喘息,莫罗兹科放开了她。
「那你就回冬天去吧,」她听见自己哑着嗓子说:「我要去穿越午夜的路,寻找我的姊夫,看他是否还活着。我要协助狄米崔.伊凡诺维奇打赢战争。」
莫罗兹科僵立着,愤怒、困惑和欲望从他脸上缓缓消逝。「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维奇还活着,」他只这样回答。「但我不晓得他在哪里。瓦西娅──我没办法与妳一起走那条路。」
「我会找到他。」瓦西娅说。
「妳会找到他的,」莫罗兹科说,语气疲惫而肯定。他低头鞠躬,神情孤远,将所有感觉深锁在眼里。「初霜时记得来找我。」
说完他就幻影般离开了澡堂。瓦西娅匆忙跟上,尽管心底依然愤怒,却不希望他就此离开,带着两人之间未愈合的伤。她逼他和自己的天性对抗,这样的敌人太强大了。
莫罗兹科走到前院,仰头对着夜空。前院瞬间刮起风来,那是真正的、会让鼻孔里的呼吸结冻的冬天之风。
莫罗兹科忽然转头看她,所有感觉再次回到他脸上,彷佛情不自禁。
「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别遗忘了,斯妮葛洛席卡[1],」他说。
「不会的,莫罗兹科──」
他已经一半消失了,风似乎穿透了他的身躯。
「就我所及,我也爱你。」她低声道。
两人目光交会,接着他就不见了,随着扬起的强风消逝在狂野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