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信念与恐惧
坎斯坦丁让莫斯科大公王宫外的群众安静下来,塞普柯夫王妃的马车已经卸下挽具,王妃和女仆正走到特伦的台阶上。
他冷酷想着,总有一天他不会再安抚莫斯科百姓,而是再次唤醒他们的残暴。他想起自己那天拥有的力量,只要轻声细语,成千上万人就会被他左右。
他渴望那股力量。
很快,那魔鬼答应过,很快他就能得到那股力量。但他现在必须回到大公身旁,确定狄米崔不会听信艾列克桑德.佩列斯维特的话。
他转身走过前院,发现一个瘦弱的小家伙挡住了去路。
「可怜的蠢蛋。」欧尔嘉的多莫佛伊说。
坎斯坦丁不理会他,抿着嘴继续往前。
「你知道吗,他骗了你,她没有死。」
坎斯坦丁忍不住慢下脚步,回头说:「她?」
「她,」多莫佛伊说:「你自己到特伦里瞧瞧吧,追随熊的人都会被他背叛。」
「他不会背叛我,」坎斯坦丁一脸嫌恶瞪着多莫佛伊说:「他需要我。」
「你自己去瞧瞧吧,」多莫佛伊再次低声说:「还有记得──你比他强。」
「我只是人,他是魔鬼。」
「但臣服于你的血液之下,」多莫佛伊轻声道:「到时别忘了这一点。」说完他指着特伦的台阶缓缓一笑。
坎斯坦丁踌躇片刻,接着转身朝特伦走去。
他几乎不晓得自己对侍从说了什么,但显然有用,因为侍从开门让他进去。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眨眼适应黑暗。塞普柯夫王妃连回头看他一眼都没有就昏了过去。坎斯坦丁心里顿生厌恶。只不过是个女人,来拜访闺友。
这时一名女仆朝门口跑去,他立刻认出她来。
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
她还活着。
他像触电似的愣愣看了好一会儿。她脸上有疤,黑发也剪短了,是她没错。
接着她冲出门外,坎斯坦丁大声咆哮,几乎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他盲目追了上去,左右张望看她去了哪里,却只看见熊在前院。
梅德韦得身后拖着一个人,或者──不是人,是另一个魔鬼。那魔鬼有着无色眼眸,眼神警觉,而且异常面熟,身影边缘似乎和渐暗的天色融合为一。
「她在这里,」坎斯坦丁声音粗嘎对熊说:「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
另一个魔鬼似乎笑了。熊转身赏了他脸上一拳。「老哥,你在打什么主意?」他说:「我从你眼里看得出来一定有鬼。你为什么让她回这里?她在做什么?」
那魔鬼没有说话,熊转头对坎斯坦丁说:「属神的人,快召人过来,上去抓她。」
坎斯坦丁没有理他。「你知道,」他说:「你知道她还活着。你说谎。」
「我是知道,」熊不耐地说:「但那又有什么差别?反正她现在也是死。我们俩一起确定让她没命就好。」
神父沉默不答。瓦西娅活下来了。她终究打败了他,连他的怪物都站在她那边,替她守密。难道所有人都反对他?不仅神,连魔鬼也是?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这年夏天的所有苦难、死亡、荣耀、灰烬、炎热与耻辱到底为了什么?
熊用他那激动人心的存在填补了坎斯坦丁的信仰缺口,让他彷佛不由自主地有了新的信念。不是信神,而是相信力量的存在,相信自己和他的怪物的结盟。
但此刻这份信念在他脚边瓦解了。
「你说谎。」他又说了一次。
「我是说了谎。」熊说,但皱起了眉头。
另外一个魔鬼抬头看着他们俩。「我本来可以警告你的,弟弟,」他说,声音冷淡而疲惫。「叫你不要说谎。」
下一秒发生了两件事。
另外一个魔鬼消失了,彷佛不曾存在过。熊目瞪口呆望着自己空空的手。
而坎斯坦丁没有出去加入王宫卫兵,和他们一起搜捕瓦西娅,而是悄悄冲回特伦里。他的灵魂有如点火一般,燃烧着誓不甘休的急切。
瓦西娅和莫罗兹科刚出藏宝室,就遇上了眼神慌乱的多莫佛伊。瓦西娅问道:「出了什么事?」
「天黑了,熊要放它们进来了!」多莫佛伊尖声嚷嚷,身上毛发全竖了起来。「多尔尼克守不住大门,我想我也守不住房子了。」
又是一声雷鸣。「我弟弟已经懒得遮掩了。」
「快走吧。」瓦西娅说。
他们俩冲出王宫来到一处高台,低头只见景色变了。天空下着滂沱大雨,不时被闪电照亮。前院已经泥泞成湖,但中央聚着一群人动也不动,很不对劲。
瓦西娅瞇眼细瞧,发现他们是卫兵。欧尔嘉的卫兵,还有狄米崔的侍卫,困惑地站在雨中。
接着卫兵们散开了。瓦西娅瞥见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看见他站在前院中央,金发被雨水打湿。
他抓着她姊姊欧尔嘉的手臂。
手里一把匕首抵着王妃的喉咙。
用那悦耳的嗓音高喊瓦西娅的名字。
瓦西娅看见卫兵左右为难,既担心王妃的安危,又困惑于那属神的疯人的举动,不敢违逆。他们动也不动,就算有人出言反抗坎斯坦丁也被淅沥的雨声盖过。只要有卫兵靠近,坎斯坦丁就会后退,匕首抵着欧尔嘉的喉咙。
「出来!」坎斯坦丁吼道:「女巫,快出来!不然我就杀了她。」
瓦西娅第一时间就想冲下去找姊姊,几乎无法抑制,但硬是逼自己停下来思考。曝露自己能让欧尔嘉脱身吗?有可能,只要姊姊撇清和她有任何瓜葛。但她很犹豫,因为熊就站在神父身后。但梅德韦得的目光不在坎斯坦丁身上,而是望着湿淋淋的黑暗。「他在召唤殭尸,」莫罗兹科盯着他弟弟说:「妳得把妳姊姊救离前院。」
瓦西娅不再多想。「跟我来。」她说完便鼓起勇气光脚走入雨中。卫兵可能因为傍晚又有风雨而没有认出她,但她刚踏进前院,坎斯坦丁的眼睛就锁住了她。他瞬间闭口不言,看着她朝他走近。
一名卫兵转过头来,接着又一名卫兵回头。她听见他们的声音:「那是──」
「不会,不可能。」
「就是她,神父不会看错。」
「她是鬼魂?」
「是女人。」
「女巫。」
他们拔剑对着她,但瓦西娅置之不理。熊、神父和她姊姊,她眼中只有他们三个。
愤怒和充满怨恨的回忆在她和坎斯坦丁之间流窜,连卫兵都肯定感觉到了,因为他们自动让出路来,但她一走过又随即聚拢,拿剑指着她。
上次面对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的回忆在她脑海里历历在目。她爱马的鲜血洒在他们两人之间,还有她的性命。
此刻换成欧尔嘉困在他们俩的冤仇里。瓦西娅想到着火的铁笼,心里万分恐惧。
但她声音没有一丝颤抖。
「我来了,」她说:「放开我姊姊。」
坎斯坦丁没有马上回答,但熊开口了。是她的幻觉,还是他脸上真的闪过一丝不安?「妳还没发疯呀?」熊对瓦西娅说。「真可惜。很高兴又见面了,哥哥,」他朝莫罗兹科补了一句:「是什么魔法把你从我手中──」他忽然住口,看看瓦西娅,又看看冬王。
「哦,」他轻声道:「我没想到力量这么强,她的力量加上跟你的牵绊。反正没差,还想再被打败吗?」
霜魔完全没有理会。他眼睛盯着大门,彷佛能看穿那铜钉木板。「快点,瓦西娅,」他说。
「妳阻止不了的。」梅德韦得说。
熊的声音让坎斯坦丁打了个哆嗦,匕首的刀尖登时划破了欧尔嘉的面纱。瓦西娅像是安抚受惊的马似的对坎斯坦丁说:「你想要什么,巴图席卡?」
坎斯坦丁没有回答,她看得出他其实不知道。他的所有祷告只换来神的沉默。将灵魂交给熊既没有让他赢得那魔鬼的诚实,也没有换得他的忠诚。他被自我憎恨所刺伤、所把持,只想不计代价伤害她,完全不顾可能的后果。
他双手颤抖,欧尔嘉只靠着头巾与面纱才没有被匕首误伤。熊眼神愉悦望着这一切,畅饮其中的激烈情感,但注意力依然大多摆在狄米崔王宫墙外的世界。
欧尔嘉吓到嘴唇发白,却还是没有动摇,丝毫不失高雅。她看着瓦西娅的眼睛,眼神充满信任,没有半点颤抖。
瓦西娅摊开双手,对坎斯坦丁说:「我把自己交给你,巴图席卡。但你必须放我姊姊回特伦,让她和女眷们在一起。」
「想骗我吗,女巫?」坎斯坦丁声音依然悦耳,但不再冷静,变得大声粗哑。「之前妳也投身火里,结果全是把戏,难道我要再次受骗?妳和妳那群魔鬼。把她的手捆绑起来,」他对卫兵说:「手和脚都绑住。我会把她关在教堂里,魔鬼无法不请自来,这样她就再也别想骗我了。」
卫兵不安骚动,但没有人果敢上前。
「快点!」坎斯坦丁跺足吼道:「免得她的魔鬼出来把我们全抓走!」他眼神惊惶,目光从瓦西娅背后的莫罗兹科瞥向自己身旁的熊,再到聚在前院观望的谢尔特们──
不是观望前院的闹剧,而是王宫大门。虽然下着大雨,瓦西娅还是闻到一丝腐臭味。熊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胜利的浅笑。没时间了,她必须让欧尔嘉离开……
紧张沉默中,又一个声音出现了。「老天,这是怎么回事?」
狄米崔.伊凡诺维奇大步走进前院,随从们匆匆忙忙不顾左右跟在他后头。他的黄色长发淋湿变暗,收拢在帽子里。卫兵纷纷退开让大公通过。他走到人群中央停下来,直直望着瓦西娅,脸上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但瓦西娅察觉不是惊讶。她瞬间满怀希望看着狄米崔的眼睛。
「你瞧,」坎斯坦丁厉声道,手依然紧抓着欧尔嘉。他语气再度恢复镇定,字字说出有如重拳。「放火烧了莫斯科的女巫在这里。我们以为她得了报应,但靠着黑魔法,她这会儿好好的站在众人眼前。」这回卫兵高声附和,十几把剑指着瓦西娅的胸膛。
「再拖延他们几分钟,」熊对坎斯坦丁说:「我们就会获胜了。」
坎斯坦丁脸上闪过怒火。
「瓦西娅,跟狄米崔说你们得离开了,」莫罗兹科说:「没时间了。」
「狄米崔.伊凡诺维奇,我们必须回到王宫,」瓦西娅说:「现在就回去。」
「妳真的是女巫,」狄米崔冷冷对瓦西娅说:「我赌上王位也要让妳再受火刑。我们不能让女巫活着。神父,」他转头对坎斯坦丁说:「我请求你,这两个女人都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但必须在众人面前,而不是前院的泥巴里。」
坎斯坦丁犹豫不决。
熊突然怒斥道:「骗人,他在撒谎。他知道了,那个修士告诉他了。」
大门震动,城里传来尖叫,滂沱的天空闪着雷电。「快走!」霜魔突然大吼,连人类都听见了。卫兵们不安地东张西望,不知谁在说话。莫罗兹科脸上带着惊惶。「快点回到宫里,否则月亮升起之前,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一股味道乘风而来,让她全身汗毛直竖。城里传来更多尖叫,雷电一闪,瓦西娅看见多尔尼克双手挡着摇晃的大门。「巴图席卡,我求你了。」她对坎斯坦丁说道,接着忽然跪在他脚边哀求。
她的动作让神父不由自主低头看她。虽然只有瞬间,但已经够了。狄米崔冲到欧尔嘉身旁,在大门破开的剎那将她从神父手里拖开。坎斯坦丁的匕首扫过欧尔嘉的面纱,将面纱扯到下巴一侧,但欧尔嘉没有受伤。瓦西娅站起身来,踉跄后退。
殭尸进了莫斯科大公的王宫前院。
那年夏天的瘟疫并不是最严重的,不比十年前还糟。被波及的只有莫斯科的穷人家,宛如扩散不出去的火苗。
但丧命的全死于恐惧之中,全成了熊可以利用的奴隶。此刻这些「成果」正涌进王宫大门,有些穿着寿衣,有些赤裸,身上全是当初害死它们的黑色肿块。更可怕的是,它们眼里依然带着恐惧。它们还在害怕,还在黑暗中寻找熟悉的事物。
狄米崔手下一名卫兵看着它们,大喊:「神父,救救我们!」
坎斯坦丁不发一语杵在原地,手里依然握着匕首。瓦西娅很想杀了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么想杀死一个人过,只想将那把匕首送进他的心脏。
但没时间了。她的家人比她心里的悲苦还重要。
眼见坎斯坦丁毫无反应,卫兵们开始后退,意志动摇。狄米崔还扶着欧尔嘉。他忽然对瓦西娅说,口齿清晰而冷静:「那些东西跟人一样杀得死吗,瓦西娅?」
瓦西娅照着莫罗兹科在她耳边说的话复述一遍:「不行。火能拖延它们,让它们受伤也可以,但仅此而已。」
狄米崔仰头恨恨瞪了一眼。天空依然下着大雨。「火没办法,那就让它们受伤吧。」说完他便开始利落地高声发号施令。
狄米崔没有坎斯坦丁左右人心的力量,也没有如簧的舌头,但他声音嘹亮有力,甚至欢快,让卫兵们大受振奋,突然不再是一群懦弱匹夫,在恐怖的事物面前退却,而是瞬间化为齐心抗敌的战士。
时间正好。他们刚握紧长剑,殭尸就张着嘴朝他们扑来。闯进大门的殭尸愈来愈多。十几个,还继续增加。
「莫罗兹科,」瓦西娅吼道:「你可以──」
「我只要碰它们,它们就会倒下,」莫罗兹科说:「但我无法掌控它们全部。」
「我们必须回王宫里。」瓦西娅说。换她扶着欧尔嘉。她姊姊习惯了特伦的光滑地板,这会儿在湿滑的前院里走得很狼狈。狄米崔带着自己和欧尔嘉的手下上前排成方阵。他们将女人围在中央,拿着武器吆喝,所有人一起慢慢退向宫殿正门。
坎斯坦丁呆立雨中,彷佛冻僵了一般。熊在他身旁,两眼炯炯有神,开心对着自己的大军咆哮,要他们继续进攻。
一个乌皮尔扑向狄米崔的卫兵,方阵中传出哀号。坎斯坦丁身体一缩。哀号的卫兵年纪不比少年大多少,喉咙破开倒在地上。
莫罗兹科手伸向乌皮尔。虽然他只是轻轻一碰,但神情狰狞。殭尸踉跄退后,重新归于死亡。莫罗兹科一个转身,又用同样方法撂倒了两个乌皮尔。
瓦西娅知道自己和姊姊到不了宫殿正门。闪电照得前院忽明忽暗,涌入的乌皮尔愈来愈多,团团包围了卫兵的方阵。全靠他们的脆弱身躯,欧尔嘉才没被……
他们必须关住熊,非关住不可。
瓦西娅摁了摁姊姊的手。「我得去帮他们,欧莉亚。」她说。
「我不会有事的,」欧尔嘉坚定地说。「愿神与妳同在。」她双手交握这么祷告。
瓦西娅松开姊姊的手,来到狄米崔.伊凡诺维奇身边,和他手下在一起。
卫兵们用长矛架开殭尸,脸上带着嫌恶与惊恐。狄米崔刚上前砍掉一个殭尸的脑袋,另一个殭尸就趁着方阵出现缝隙扑了过来。
瓦西娅紧握双拳,努力忘记那殭尸没有着火。
那殭尸像火把烧了起来,接着又一个殭尸起火,然后是第三个,但都没有燃烧太久。大雨将火浇熄,被烤黑的殭尸们嘴里呻吟,继续逼上前来。
但狄米崔看见了。离他最近的殭尸一着火,他立刻挥剑划破雨水和火焰,将殭尸的头砍下。
他朝瓦西娅咧嘴微笑,毫不掩饰心里的欣喜,脸颊上血迹点点。「我就知道妳有不洁的力量。」他说。
「别忘了感恩呀,表哥。」瓦西娅反讽道。
「喔,我是很感恩,」莫斯科大公说。尽管大雨倾盆,前院挤满梦魇般的怪物,他的微笑却让她心头一暖。狄米崔环顾前院说:「但我希望妳不是只会弄出小火而已──表妹。」
大公说话同时又一剑刺穿了一个乌皮尔,然后及时退回到手下的长矛阵中,但他对她以表亲相称,还是让瓦西娅不禁面露微笑。她又让三个殭尸着火,状甚骇人,但随即又被雨浇熄。殭尸开始对卫兵的刀剑心存提防,更极度害怕莫罗兹科的手,然而死神在雨中只是魂灵,飘渺可怕的黑影。已经有六个活人倒下了,不再动弹。
夏天以来的高热,加上疾病与痛苦,让熊长得无比魁梧。瓦西娅觉得他的声音比雷声还响,不停吆喝手下进攻。梅德韦得外表不再像人,而是熊模熊样,肩膀宽得能遮蔽星空。
大公又挥剑刺中一个乌皮尔,结果剑却卡住了。他不肯弃剑退后,瓦西娅差点来不及将他拖回卫兵的方阵中。方阵愈缩愈小。
「你们都流血了。」欧尔嘉说,声音只微微颤抖。瓦西娅低头一看,发现果真没错,她手臂被抓破了,狄米崔的脸颊也是。
「别怕,欧尔嘉.弗拉基米洛娃。」狄米崔对她说,脸上依然挂着灿烂镇定的微笑。瓦西娅再次明白自己的哥哥为何对他死心塌地。
方阵里有人尖叫。莫罗兹科一跃而至,但还是迟了一步。虽然他将殭尸撂倒,熊还是哈哈大笑。殭尸仍然源源涌入前院。
「沙夏呢?」瓦西娅问狄米崔。
「当然是去修道院找谢尔盖了,」莫斯科大公说:「神父一疯,我就派他去了。这样也好。妳哥是做圣人的材料,而非战士。我们要是没援手,就别想活命了。」他语气像是陈述事实,冷冷评估己方的胜率,但随即瞇眼细瞧找到了呆立在熊那巨大身影旁的坎斯坦丁。那身影带着死亡的气息,使得殭尸对神父视而不见。
「我知道那个神父一定有鬼,因为他一直数落我表弟有多邪恶,」狄米崔说,他哼了一声,又砍下一个殭尸的头。「我把沙夏关进牢里,就为了让坎斯坦丁露馅。我下去牢里找沙夏,他就把一切跟我说了。我以为那个神父只是有点爱骗人,没想到──」
狄米崔显然认为一切都是坎斯坦丁做的,包括控制殭尸。他看不见熊。瓦西娅很清楚并非如此。雷电闪光下,她看得出坎斯坦丁一脸愁苦。她也看得见熊的表情:凶狠、欢喜、死不服输。
瓦西娅说:「我一定要到坎斯坦丁身旁。他就站在引发这一切的魔鬼身边,但我无法活着走过前院。」
狄米崔抿起双唇,但没有说话。沉默片刻后,他点点头,转身开始朝手下利落地发号施令。
「你没有力量控制殭尸,」多尔尼克在坎斯坦丁耳边低声说道。坎斯坦丁完全沉浸在惊惶之中,几乎没被那声音吓到。「但你有力量对付他。」
坎斯坦丁缓缓转头说:「是吗?」
「你的血,」多尔尼克说:「你的血能镇住那魔鬼。你不是无能为力。」
瓦西娅的鼻腔里全是泥土、腐物与干涸的血的味道。四周弥漫着雨水淅沥与脚步杂沓的声响,闪电不时照亮这骇人的场景。她可以听见欧尔嘉依然被方阵保护着,正不断低声祷告。
莫罗兹科脸上闪着狰狞的青白光,头发淋湿紧贴头颅,看上去毫不像人。她可以看见他眼里映着死后森林的星光。他走过方阵附近,瓦西娅抓住他的胳膊,莫罗兹科转身看她。剎那间,他拥有的古怪力量的全副重量,以及身上的无尽岁月,都从他目光里倾泻而出,接着一丝人性有如血色回到了他脸上。
「我们得到熊身边。」瓦西娅说。
莫罗兹科点点头,瓦西娅不确定他能说话。
狄米崔还在发号施令。他对瓦西娅说:「我会把人分成两队,一队陪着王妃,另一队排成楔形突破前院。妳尽量想办法帮助我们。」
大公一声令下,卫兵立刻分成两队。欧尔嘉由更小一圈人围着,朝王宫大门推进。
其余卫兵排成楔形开始冲锋,怒吼着突破重重殭尸,朝熊和坎斯坦丁逼进。
瓦西娅和他们并肩奔跑,两旁十几个乌皮尔瞬间起火。莫罗兹科频出快手,攫住殭尸的手腕或喉咙,将它们驱除。
殭尸实在太多了。卫兵前进的速度慢了下来,但持续朝熊靠近,愈来愈近。他们脚步开始踉跄,脸上是强烈到反胃的惊恐,连狄米崔都忽然神情害怕了起来。
是熊的杰作。他咧嘴微笑。卫兵涣散,乌皮尔则是重新振作进攻。一名狄米崔的手下喉咙被扯破倒地,接着又是一个。另一名卫兵手腕被利牙咬住,惊惶哀号。
瓦西娅咬紧牙关。她也饱受恐惧重击,但那恐惧并不真实。那是熊的把戏,她知道。瓦西娅再次从灵魂里放出火焰,这回是熊淌水的毛皮起了火。
梅德韦得转头咆哮,火立刻熄了,但瓦西娅没放过这个可趁之机。靠着莫罗兹科替她挡开殭尸,瓦西娅猛冲几步,解开手腕的金绳索,甩到熊的头上。
熊巧妙躲开了,闪过了飞来的锁链。他哈哈大笑,张牙舞爪去抓莫罗兹科。虽然霜魔低头闪开,但瓦西娅没时间再试一次,因为熊的动作让莫罗兹科扑向一侧,殭尸趁机将她围住。「瓦西娅!」莫罗兹科吼道。一只黏滑的手抓住她头发,瓦西娅头也不转就让那东西起火燃烧。殭尸嚎叫仰倒,但乌皮尔实在太多了,狄米崔的楔形阵势四分五裂,卫兵们各自在前院各处孤军奋战。熊不让莫罗兹科靠近瓦西娅,而殭尸们再度逼近……
大门传来新的声音。不是谢尔特,也不是殭尸。
是她哥哥,手握长剑站在门前,身旁站着他的老师谢尔盖.拉多涅茨基。两人都衣冠不整,彷佛被骑马穿越危险的街道折腾了一番。雨水汨汨滑过沙夏的剑刃。
谢尔盖举手划了十字。「奉天父的名,」他说。
殭尸们竟然定住了,连熊也因为神父的声音而停下动作。黑暗中,有钟声开始在某处响起。
连冬王眼里也闪过一丝畏惧。
天空再次闪电,照亮了坎斯坦丁的脸,只见他目瞪口呆,既惊又疑。瓦西娅心里想,他以为这世上只有魔鬼和他自己的意志,再没其他了。
谢尔盖的祈祷温和镇静,但声音划破了滂沱大雨,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回荡在前院里。
殭尸们依然定住不动。
「安息吧,」谢尔盖最后说:「别再打扰活人世界了。」
所有殭尸竟然瞬间瘫倒在地。
莫罗兹科虚弱地吐了口气。
瓦西娅看见熊的脸气得扭曲。他低估了人类的信仰,他的大军就这样瓦解了。但梅德韦得没有被关住,依然自由。他一定会逃走,溜进黑夜和风雨之中。
「莫罗兹科,」她说:「快点──」
但天空再次闪电,所有人看见坎斯坦丁金发淋湿变暗,站在熊的巨大身影之前。一阵强风将他慑人的声音清清楚楚带到她耳边。「所以你连这件事也骗了我,」坎斯坦丁说道,声音小却清晰。「你说神不存在,但神父一祷告……」
「神不存在,」瓦西娅听见熊说:「只有信仰存在。」
「两者有什么差别?」
「我不知道。快点,我们得走了。」
「魔鬼,你骗人。你又在骗人。」坎斯坦丁无瑕的声音破碎了,如老人咳嗽般沙哑。「神存在──祂一直都在。」
「也许是,」熊说:「也许不是。事实是没人晓得,人或魔鬼都不知道。跟我走吧,你待下来只会被他们杀了。」
坎斯坦丁两眼盯着熊。「不会,」他说:「他们不会杀了我。」他举起匕首。「回到你窝着的地方吧,」他说:「我也有力量。那些魔鬼也跟我说了这一点,而我曾经是属神的人。」
熊张开利爪朝他抓来,但神父动作更快,拿匕首朝自己的脖子猛力一划。
熊抓住匕首使劲将它扳掉,但已经迟了。没有人出声。天空再次闪电。瓦西娅看见熊的脸,看见他抓着坎斯坦丁倒在地上,双手──这时又是人类的手了──摁住从神父划破的喉咙涌出的鲜血。
瓦西娅上前一步将金绳索套在熊脖子上,使劲拉紧。
这回熊没有闪躲。他做不到,因为他已经被神父的牺牲困住。他只是身体颤抖,低头臣服于绳索的力量之下。
瓦西娅用另一条金绳索绑住他两只手腕。熊没有动弹。
她应该感觉到胜利才对。
事情结束了,他们赢了。
但当熊抬头望着她的眼睛,他脸上不再有任何愤怒。他的目光扫向她背后,望着他的孪生哥哥。「拜托了。」他说。
拜托?拜托饶了他?再次放他自由?瓦西娅直觉不是如此。她不懂他的意思。
熊的眼睛再次看向泥泞中垂死的神父,几乎完全没注意到金绳索。
莫罗兹科语带胜利,又夹杂着一丝诡异,彷佛不由自主的理解。「你知道我不会。」
熊嘴角扭曲,但不是微笑。「我知道你不会,」他说:「但我还是得试试。」
那金蓝色头颅淋湿变暗,罩着死亡的惨白。坎斯坦丁举起手,黑暗中鲜血直流。熊对瓦西娅说:「该死的,让我碰碰他。」瓦西娅困惑后退,让熊跪在神父身旁,抓住他颤抖的手,用肥厚的手指紧紧握住,无视于手腕上的绳索。「你真蠢,属神的人,」他说:「你就是搞不懂。」
坎斯坦丁口含鲜血喃喃道:「搞不懂什么?」
「我也有信仰,以我自己的方式,」熊嘴角一扭。「我很爱你这双手。」
艺术家的手。表情丰富的手指,残酷尖细的指甲。这会儿瘫软有如死鸟,被那谢尔特紧握着。坎斯坦丁望着熊,眼眸已经混浊,目光充满困惑。「你是魔鬼,」他又说了一次。鲜血不停涌出,让他呼吸困难。「我不──你没被打败吗?」
「我被打败了,属神的人。」
坎斯坦丁张大眼睛,但瓦西娅看不出他在注视什么,也许是天上那张脸,他爱之骂之不下于自己的那个存在。
也许只是星光照亮的森林,或没有回头路的小径。
也许那里他终于能得到安息。
也许那里只有死寂。
熊将坎斯坦丁的头放到泥巴上。他头发不再金黄,被雨水和血弄得黯淡。瓦西娅察觉自己伸手摀住了嘴巴。邪恶者不该悲伤,不该后悔,不该在最后一刻、在别人的坚定的信仰中见到他们那缄默的神。
熊缓缓松开握着坎斯坦丁手掌的手,缓缓站了起来。金绳索闪着病恹恹的光芒,似乎沉沉压着他。他双手绑着金绳索,紧紧抓住冬王的双手。「哥哥,温柔带领神父,」他说:「他现在是你的人了,不是我的了。」说完他又回头望着泥泞里的那副瘫软的身躯。
「到头来他不是你的人,也不是我的。」莫罗兹科说。瓦西娅发现自己几乎不自觉地在胸前划了十字。
坎斯坦丁睁着的眼睛里灌满雨水,有如泪水顺着眼角流过太阳穴。「妳赢了,」熊对瓦西娅说,语气比莫罗兹科说过的话都要冷酷。他低头鞠躬,朝遍地殭尸大手一挥:「希望妳心满意足。」
瓦西娅没有答话。
「你在那家伙的祷告里见过我们的结局,」熊朝谢尔盖努了努下巴说。「老哥,就算世界变了,你和我化成了灰与霜,依然会继续困在我们永无止尽的争斗里。谢尔特们再也没有希望了。」
「我们会共享这个世界,」瓦西娅说:「大家都有空间,人类和魔鬼,还有钟声。」
熊只是轻轻对她笑了笑。「走吧,我的孪生哥哥?」
莫罗兹科一言不发,伸手抓住熊手腕上的金绳索。前院刮起一道冰风,他们俩消失在黑暗中。
雨水簌簌滑过狄米崔的头发和执剑的淌血手臂。他脚步沉重走过前院,将淋湿的头发从眼前拨开。「很高兴妳没死,」他对瓦西娅说:「表妹。」
瓦西娅挖苦道:「彼此彼此。」
狄米崔对沙夏兄妹说:「陪塞普柯夫王妃回宫吧,」他说:「然后──你们俩一起来找我。求求你们暗地来。事情还没完,接下来可不是杀死几个殭尸就能解决的。」
说完他便留下他们两人,哗啦哗啦穿过多尔,迫不及待下起命令了。
「接下来怎么样?」瓦西娅问沙夏。
「鞑靼人,」沙夏说:「我们陪欧莉亚回宫吧,我需要换上干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