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钦察汗国
一切毫无预警,远方没有出现亮光,也没有声响。他们只是忽然踏出黑暗,就来到了充满笑声的火光之中。
两人瞬间愣住。
饮酒作乐的人也愣住了。瓦西娅瞥见武器,有弯刀和弓弦松开的短弓。她还闻到马的气味,看见牠们眼睛的反光,在火光外盯着他们。
那群人立即起身。他们讲的不是罗斯语。瓦西娅听过这语言,就在她救出几个女孩的那个寒冬深夜,不让她们落在──落在──
「回来!」瓦西娅对沙夏说。她眼角余光瞄到一头白发和午夜顽固得意的神情,感觉似乎听见有人低声说:「没有搞懂就等着丧命吧,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
十几名男子拔刀出鞘,沙夏跟着拔剑,剑刃闪闪映着火光。「鞑靼人!」沙夏吼道:「瓦西娅,快走。」
「不要!」瓦西娅继续试着拉他回来。「不行,我们要回到午夜──」但那群人不断逼近,她看不见午夜之路。「瓦西娅,」沙夏用冷静到恐怖的声音说:「我是修士,他们不会杀了我,可是妳……快跑!快点!」他说完便朝那群人扑去,将他们撞开。瓦西娅从混战中退开,用念力让营火瞬间成为火球,暴起的火光逼退了鞑靼人,沙夏和其中一人刀剑相交,迸出一道火花。
午夜之路就在那里,在火光之外。营火再次窜起,吓到了鞑靼人。瓦西娅放声大喊:「沙夏,这里──」
她才开口,太阳穴就被剑柄剁了一下,顿时天昏地暗。
沙夏见妹妹倒地,立刻扔下长剑,用鞑靼语对攻击她的人说:「我是属神的人,他是我的仆人,别伤害他。」
「没错,你是属神的人,」那鞑靼人说,他的罗斯语略带口音。「你是艾列克桑德.佩列斯维特,但这小子不是你的仆人。」
那人声音有点耳熟,但沙夏看不见对方的脸。那人站在瓦西娅身旁,营火对面,将她拉了起来。瓦西娅眼皮动了动,额头一道伤口让她脸上爬满迷宫般的鲜血。
「她是你的女巫妹妹,」那鞑靼人说,语气惊喜又困惑。「你们俩怎么会一起出现?替狄米崔当密探?他为什么要派自己的表弟妹来?」
沙夏惊讶得无言以对。他已经认出对方是谁。「走吧,」那鞑靼人用母语说道,一边将瓦西娅扛在肩上。「将修士双手捆住,然后跟我来。万户长肯定有话要问。」
有人扛着她,每走一步就让她脑袋一震。她吐了。疼痛有如冰刀戳刺她的头颅。扛着她的男子恨恨咒骂。「妳要是再吐,」那个半熟悉的声音说:「等万户长完事之后,我绝对揍妳一顿。」
瓦西娅环顾左右,想找出午夜之路,却怎么也看不到。一定是她昏迷时搞丢的。此刻午夜已过,她和沙夏被困在这里,直到隔天午夜。
瓦西娅晕头转向。她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让自己和哥哥消失。或许有可能──但就算她试着动脑,思绪依然支离破碎。
她刚回过神来,就看见前方隐约浮现一个庞然大物,一个毛毡搭成的圆形帐篷。帘子掀开,她被人从入口扛了进去。瓦西娅吓得喉缩胃紧。哥哥到哪里去了?
帐篷里有人,瓦西娅分不清人数。中央两人衣着考究,身影被一个小炉灶和一盏吊灯照亮。扛着她的人将她放下,瓦西娅挣扎着勉强跪坐起来。她感觉到一股贵气:灯是纯银锻造,空气中飘着肥肉的香气,还有她膝下铺着地毯。前后左右叽叽喳喳都是她听不懂的语言,让她头昏眼花。沙夏被人甩到她身旁。
那两名衣着考究的男人一个是鞑靼人,一个是罗斯人。罗斯人先开口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瓦西娅几乎就要认出背后那人的声音。她想回头,却头痛欲裂,只能僵住喘息。但就在这时,那人上前一步,让瓦西娅看到他的脸。她认得他。他差点在莫斯科近郊的森林杀了她,差点靠着邪恶魔法师推翻了狄米崔.伊凡诺维奇。
「看来,」哲留孛朝她微笑,用罗斯语说:「狄米崔.伊凡诺维奇想出了干掉这两个表弟妹的新把戏。」
虽然沙夏只听过名号,但个头较高的那名男子肯定是马麦,因为他们都喊他万户长,也就是将军。另外那个罗斯人他不认识。
「表弟妹?」那万户长用母语问。马麦正值中年,神情疲惫尊贵,头发灰白。虽然他对别儿迪别忠心耿耿,但别儿迪别只是无数可汗之一,而且只在位了短短两年,因此可汗死后,他一直处心积虑想要重振声势,却受制于自己不是大汗[1]之后而未能如愿。沙夏知道(马麦所有部属可能都清楚)马麦必须彻底击败狄米崔,否则就会被崛起的敌对汗国给连根铲除。
孤注一掷的人非常危险。
「这位是圣艾列克桑德.佩列斯维特──您肯定听过他的大名,」哲留孛说道,眼睛却看着瓦西娅。「另外一位──我头一回在莫斯科见到他时,他们跟我说他是贵族,是艾列克桑德.佩列斯维特的弟弟,结果是骗人的,」哲留孛轻声接着说:「他根本不是少年,而是小姑娘,女巫的后代。她乔装成少年,骗过了全莫斯科。我非常好奇狄米崔为何派他们来,一位修士和一名女巫。密探吗?妳能告诉我吗,德芙席卡?」最后一个问题是对瓦西娅说的,语气近乎温柔,但沙夏听得出其中的威胁。
瓦西娅默默注视哲留孛的眼眸,瞪大的眼里充满惊恐,满脸通红。「你弄痛我了。」她低声道,语气颤抖难堪,沙夏从来没听过妹妹这样说话。
「这才刚开始,」哲留孛静静地说。这话更像陈述事实,而非威胁。「你们俩为什么来这里?」
「我们受人攻击,」她喃喃回答,声音依然颤抖。「同伴都死了,所以我们到火光处求救。」她眼睛又圆又黑,充满困惑与恐惧,脸颊沾着干涸的血。她垂下脑袋,接着再次抬头望着哲留孛,只见两行泪水划过她带血的脸蛋。
沙夏觉得妹妹演过头了,想扮成无助的少女,但随即发现哲留孛脸上神情从提防转为轻蔑,不禁在心里暗自祷告感谢。为了让哲留孛将目光转回他身上,他说:「别吓坏我妹妹。我们撞上你们是意外,我们不是密探。」
「是啦,」哲留孛语气和顺,转头对沙夏说:「所以你妹妹穿得这么不检点独自出门和你同行,这也是意外?」
「我要带她去修道院,」沙夏撒谎道:「这是大公的愿望。我们的车队遇上了劫匪,剩我们兄妹俩孤立无援。劫匪扯坏了她的衣服,除了你看见的这些,什么都没留下。我们饿肚子游荡了几天,看见营火就靠近了,以为能得到帮忙,而不是羞辱。」
「但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哲留孛酸溜溜地说:「莫斯科大公最亲近的资政为何会在这时候带自己的妹妹到修道院呢?」
「我劝阻狄米崔.伊凡诺维奇不要打仗,」沙夏答道:「他一怒之下就把我从他身边罢黜了。」
「是吗,」马麦迅速说:「既然如此,那你应该不介意告诉我们,你表哥有什么打算和动向,之后你就能回修道院祷告了。」
「我对狄米崔的动向一无所知,」沙夏说:「我已经跟你们说了──」
哲留孛反手甩了他一巴掌,力道大得让他跌到地上。瓦西娅尖叫一声,朝哲留孛脚边扑去,阻止他踹沙夏腹部。「求求你,」她喊道:「求求你别伤害他。」
哲留孛甩开她,但低头皱眉看着她双手交握跪在他面前。瓦西娅绝对称不上美人,但她的大骨架和大眼睛莫名吸引了哲留孛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不去。沙夏双唇淌血,发现哲留孛的注意力再次转向妹妹,露出之前没有的眼神,令他心里非常不安,而且该死的瓦西娅还故意这样做,不让哲留孛注意他。
「很抱歉,」哲留孛平静地说:「但我不相信妳哥哥。」
「他只是实话实说。」瓦西娅喃喃道,声音很微弱。
马麦忽然转头问那名罗斯人:「你说呢,奥列格.伊凡诺维奇?他们是不是撒谎?」
那罗斯人一脸胡须,表情莫测高深,但沙夏听过这个名字。他是梁赞大公,和鞑靼人是盟友。
奥列格抿嘴说:「他们是不是撒谎我不清楚,但修士说的感觉应该是真话,而非信口开河。狄米崔.伊凡诺维奇有什么理由派表亲来当密探,而且还让这个姑娘扮成男人的模样?」他看瓦西娅的眼神里满是不赞同。
「她是女巫,拥有古怪的力量,」哲留孛反驳道:「她让我们的营火莫名变大,还在莫斯科用巫术蛊惑了我的马。」
所有人转头看着瓦西娅。瓦西娅目光涣散,双唇颤抖,头上的伤口依然渗着血,并且开始肿胀。她轻声哭泣。
「最好是,」奥列格刻意沉默几秒才说:「她看上去惨透了。这姑娘叫什么名字?」最后这句他是用罗斯语说的。
瓦西娅一脸茫然没有回答。哲留孛再次扬手准备揍人,但奥列格先说话了。「你现在连被绑着的小姑娘都打?」
「我说了,」哲留孛气冲冲道:「她是女巫!」
「我看不出证据在哪里,」奥列格说:「而且天色已晚,或许我们明早再决定他们的命运也不迟。」
「我来看管他们,」哲留孛说。他眼神急切,之前在莫斯科受的羞辱记忆犹新。或许他是对这个扮成少年的绿眼姑娘感到好奇,或许那天在河上,卡斯扬当着全莫斯科人面前以最狠毒的方式揭穿她时,他就在现场。「狄米崔.伊凡诺维奇会付赎金的,」沙夏插嘴道:「只要她毫发无伤。」
没有人理他。
「很好,」马麦对哲留孛说:「那就交给你了,有问出什么再告诉我。奥列格.伊凡诺维奇──」
「要是他被刑求至死,都主教[2]会讲话的,」奥列格说。沙夏吸了口气镇定自己。
「要留活口。」马麦朝哲留孛补上一句。
「将军,」奥列格对马麦说,目光再次飘向瓦西娅。「今晚我想带着这姑娘。说不定她和哥哥分开,会因为孤单害怕而更愿意开口。」
哲留孛一脸被人坏了好事的模样,正想开口反驳,马麦已经先发制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说:「请求照准。但她瘦了点,不是吗?」
奥列格鞠躬叩谢,接着一把将瓦西娅拉了起来。瓦西娅几乎没听懂他们说了什么,因为对话大多是鞑靼语。她只是紧紧望着沙夏。「别怕。」沙夏说。
他安慰错人了。瓦西娅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