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十八地堡
朱丽叶从钻土机里走出来，这时候，雪莉和卡莉还在清洗主发电机。巴比正在教大家怎么把钻土机后端的门拆掉，拆掉哪几个螺帽，门板怎么拆。朱丽叶叫人测量支架那六根螺栓之间的宽度，然后再去测量备用发电机底座的尺寸，确认两者是否相同规格。其实，她早已心里有数。他们挖出来的那部机器，简直就像一本活生生的指南。事实上，那真的是从前的人留下来讯息。发现这部机器之后，接着他们会发现更多东西。
朱丽叶看着卡莉拧掉抹布的泥水，丢进第二个水桶里。那桶里的水比较没那么脏。这时候，朱丽叶忽然想到一件事：引擎这种东西，如果丢在一边摆了一千年没人管，结果一定会烂成一团废铁。引擎必须有人使用，有一大群人贡献心力保养它，照顾它，它才会有生命。此刻，主发电机嗡嗡作响，雪莉拿着抹布在上面擦洗，肥皂水流到歧管上，冒出阵阵蒸气。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他们不眠不休照顾发电机，原来是为了这一刻。她的老朋友雪莉现在是机电区的负责人，多年来，她全心全意帮助朱丽叶，尽管现在她恨死了朱丽叶的计划。备用发电机就在主发电机旁边，比较小，可是却有一种更大的用途。
「备用发电机的底座，规格和那座支架一模一样。」雷夫对她说。他手上拿着一把尺。「他们做那个机器，就是为了要把发电机送到这里来吗?妳认为呢?」
这时候，雪莉又把一条脏抹布丢下来，卡莉把一条干净的丢上去，师徒俩默契十足，宛如发电机里运转顺畅的活塞。
「也许正好相反，备用发电机是要用来把那部钻土机『送』到别的地方去。」她告诉雷夫。不过，她想不通的是，从前那些人怎么会想要把备用发电机弄走?少了备用发电机，就算只是短短的一阵子，整个地堡随时都有可能会崩溃。此刻，她脑海中已经开始在酝酿一个计划，不过，她不敢想象有人会同意。
这时候，上面又有一条抹布飞下来，掉进桶子里，可是这一次，卡莉并没有丢一条抹布上去，而是一直盯着发电厂门口。朱丽叶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过去，立刻感到脸上一阵热。门口有一群机电区工人，有男有女，个个都是全身又黑又脏，可是他们中间却站着一个干干净净的年轻人，身上穿着闪闪发亮的银色制服。他正在跟人问路，有人抬起手指出方向。于是，卢卡斯凯尔开始朝朱丽叶的方向走过来。他是她的情人，也是信息区的负责人。
「去把备用发电机准备好。」朱丽叶告诉雷夫。雷夫立刻紧张得全身僵直，他似乎感觉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必须把它装到机器上，观察一段时间，看看机器有什么功效。反正我们本来也就一直想找机会清理那台发电机的歧管，现在机会来了。」
雷夫点点头，不自觉的咬咬牙。朱丽叶拍拍他背后，然后朝卢卡斯走过去。她一直不敢抬头去瞄雪莉。
「你跑到底下来干什么?」她问他。她昨天才和卢卡斯联络过，可是他并没有提到他要下来。他的目的，显然是想当面把她逼到死角。
卢卡斯猛然停下脚步，皱着眉头，那种态度，朱丽叶看了很难过。他没有过来拥抱她，没有充满热情的抓住她的手。今天发现了那部钻土机，她太兴奋，太紧绷。
「这句话该是我来问才对吧?」他的视线飘向远处墙上那个被挖破的凹洞。「妳是首长，可是却跑到底下来挖洞，结果变成我这个信息区负责人在干首长的工作。」
「从前不一直都是这样吗?」朱丽叶笑起来，试着想舒缓紧绷的气氛，可是卢卡斯却毫无笑容。她伸手搭住他的手臂，揽着他走出发电厂，走到外面的走廊。「对不起。」她说。「我只是没想到会见到你。你实在应该先告诉我你要来──」
「然后呢，就算用无线电，我们不是一样吵这些?」
朱丽叶叹了口气。「也对。不过，真的……看到你我好开心。如果你需要我到上面去签什么文件，我会很乐意。如果你希望我到上面去跟大家说说话，抱着小孩亲亲，我一定毫不犹豫。可是，上礼拜我已经告诉过你，我要想办法去救我的朋友，本来我打算从外面的山丘走过去，可是你反对……」
卢卡斯目瞪口呆，没想到朱丽叶竟然这么鲁莽，当众说出禁忌的话。他赶紧转头看看四周有没有人。「祖儿，妳就只担心少数几个人，反而不在乎我们地堡，搞得大家人心惶惶。我们上层那边已经流言四起，对妳的做法很不以为然。上次妳引发了暴动，而现在又开始有人蠢蠢欲动了，只不过，这次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
朱丽叶感觉全身一热，手不自觉放开卢卡斯的手臂，垂到身旁。「我根本不希望大家因为我起来暴动，甚至，我人根本不在这里。」
「这次妳可以亲身体验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并不是愤怒，而是哀伤。这时候，朱丽叶忽然明白，他在上面的楼层，跟她在底层的机电区一样，日子也并不好过。过去这一个礼拜来，他们两个几乎没说到什么话，相形之下，先前她还在第十七地堡时候，两个人还比较有话说。现在，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变近了，可是两颗心却反而渐行渐远。
「你希望我怎么做?」她问。
「第一，求求妳别再挖了。贝尔宁已经处理了十几次投诉案件，底层附近的居民已经开始担心，不知道接下来会出什么事。甚至有人说，外面的世界快要吞噬地堡了。在中段楼层，有一个神父甚至每星期做两次礼拜，警告大家，威胁已经来临。他说，神让他看见一幕景象：外面的毒尘弥漫了整个地堡，好几千个人死了……」
「神父──」朱丽叶呸了一声。
「没错，就是神父，不过妳要知道，他的信徒遍布高段楼层和底层，他们不远千里跑到中段楼层听他讲道。如果有一天，他一星期做三次礼拜，那么，我们面对的就是一大群暴民了。」
朱丽叶搔搔头发，一大堆碎石土屑掉出来，扬起一阵粉尘，害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被丢到地堡外面去清洗镜头，这件事大家有什么看法?他们是怎么说的?」
「有些人根本不太相信那是真的。」卢卡斯说。「那听起来太像神话。呃，我们信息区的人知道真相，可是，其他人，甚至有很多都怀疑妳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去清洗镜头。我听过一种传言，说那根本就是选举策略。」
朱丽叶暗暗咒骂了一声。「那其他地堡的事呢，他们不是都听说了吗?」
「过去很多年来，我拼命想告诉大家，天上那些星星就跟我们的太阳一样，结果根本没人愿意相信。其他地堡的事也一样。有些东西太过于庞大，一般人很难塞得进脑子里。而且，就算妳真的把妳朋友救出来了，大家还是一样不会相信他们是别的地堡来的。不信的话，妳可以试试看，把妳那个搞无线电的朋友带到市集去给大家看看，告诉大家他是另一个地堡来的，妳看大家信不信。」
「老沃克?」朱丽叶摇摇头，不过她心里明白他说得没错。「听我说，卢卡斯，我想去救我的朋友，并不是为了要证明我真的去过别的地堡。不，这并不是为了我，而是因为，他们住的地方，已经没有活人了。他们简直就像住在鬼城。」
「我们不也是一样吗?我们吃的东西，都从埋死人的土里种出来的。祖儿，我求求妳，为了去救那少数几个人，妳可能会害死成千上百的人。说不定，他们留在那里，日子反而比较好过。」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憋住气，努力压抑满肚子的怒火。「卢卡斯，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我想去救的那个人，已经是半疯了，因为这么多年来，他自己一个人住在一个全是死人的地方。至于那几个孩子，甚至还生了更小的孩子。他们需要我们这里的医生，需要我们帮忙。更何况……我承诺过要回去救他们。」
他听着她的祈求，眼中却依然是同样的哀伤神色，显然不为所动。朱丽叶心里明白，没有用的。你能指望一个大男人去关心那些他见都没见过的人吗?朱丽叶期望他的，是他根本不可能做得到的事。更何况，反过来，朱丽叶自己不也一样办不到吗?她真的关心地堡里的人吗?那些一星期去做两次礼拜的居民，或是任何一个选她当首长而她却根本不认识的人，她真的关心吗?
「我本来就不想当首长。」她对卢卡斯说。她实在很难掩饰自己那种责难的口气。当首长是别人要她当的，她自己根本不想。不过，如果是现在选首长，还会选她的人，大概没有当时那么多了。
「当初怎么会被信息区负责人抓去当学徒，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卢卡斯说到一半，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正好有一群矿工走出发电厂，杂沓的脚步扬起一阵沙尘，他只好把话吞回去。
「你还想说什么吗?」她问。
「我想说的是，如果妳真的非挖不可，拜托妳，私下偷偷挖就好，不要张扬。或者，妳自己不要挖，叫那些人挖就好了，妳跟我回──」
他说到一半就停住了，那念头实在说不出口。
「如果你是要我跟你回家，我只能告诉你，这里就是我家。而且，说真的，比起从前那些控制地堡的人，我们真的有比较好吗?我们不是也欺骗大家吗?我们不也一样在搞阴谋吗?」
「我觉得我们比他们更糟糕。」他说。「他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要让我们活下去。」
朱丽叶大笑起来。「我们?你忘了他们打算把我们丢出去送死?」
卢卡斯叹了口气。「我说的是其他人。他们那样做，是为了要让其他人可以活下去。」说到这里，朱丽叶还是一直笑，他终于憋不住也笑了出来。她抬起手想擦掉脸上的泪水，结果却弄得满脸泥浆。
「再给我几天时间待在下面可以吗?」说是这样说，她的口气并不像请求，而是一种她愿意妥协的姿态。「我先试试看有没有办法继续挖，然后，我就会上去帮你抱小孩亲亲，为死者举行葬礼，呃，当然啦，不一定按照这个顺序。」
听到她这种病态的嘲讽口气，卢卡斯不由得皱起眉头。「所以说，妳不会再大肆宣扬其他地堡的事?」
她点点头。「要是真的有办法继续挖，我会悄悄挖。」说是这样说，她自己都有点怀疑是否真有可能暗中进行。那机器一旦发动了，挖起土来一定是惊天动地。「另外，我正在打算要放一天限电假。做这件事需要一点时间，这段期间，我不能让主发电机负荷太重。当然啦，只是以防万一。」
卢卡斯点点头。朱丽叶忽然发现，原来说谎是这么容易，而且非说不可。她本来一直在考虑要把另一个构想告诉他。当初还在医务室里等烧伤痊愈那段期间，她脑海中就已经开始出现那个念头，到现在已经酝酿了好几个礼拜。那件事，必须到「上面」去做。不过，她看得出来，现在他不会有心情答应她做其他事。所以，她告诉他的，只是她计划中的一小部份，他听了不会不高兴的部份。
「等底下这边的事开始进行，我打算到上面去待一阵子。」说着她握住他的手。「回家待一阵子。」
卢卡斯露出笑容。
「不过，我必须告诉你。」她忽然感到一股冲动想警告他。「卢卡斯，我看过外面的世界。有时候，我常常半夜不睡觉，一直在听沃克的无线电。外面有很多像我们一样的人，像我们一样活在恐惧中，被隔离，被隐瞒。我必须先告诉你，除了把我的朋友救出来之外，我还有别的计划。我打算把墙外面的世界彻底搞清楚。」
卢卡斯忽然感觉喉咙哽住，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妳太贪心了。」他口气还算温和。
朱丽叶露出笑容，握住情人的手。「当初是谁每天晚上跑到上面去看星星?谁比较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