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八地堡
卢卡斯走出防护衣实验室，朝服务器房走过去。服务器房就在三十四楼的另一头。他从一间空荡荡的技师办公室门口经过。原本在里面工作的人，现在都调到底下的机电区和物资区帮忙，因为很多任务人都死了。信息区的人被派去递补那些被他们杀死的人。
现在，底下的机电区是朱丽叶的好朋友雪莉负责管理。她一天到晚跟卢卡斯抱怨人手不够，可是每次他增派人手给她，她还是继续抱怨。她到底想怎么样?他猜，她需要人手，可是她不想要他的人。
有几个技师和警卫站在休息室门口，一看到卢卡斯走过来，他们忽然都安静下来。他朝他们挥挥手，而他们也很有礼貌的跟他挥挥手。「长官好。」有人开口问候他，可是卢卡斯却不由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过了一会儿，他才刚绕过走廊的转角，他们又开始聊天了。卢卡斯忽然想起，从前他的老板也曾经这样从大家面前经过，而他也是这样和一伙人聊天。
白纳德。卢卡斯本来认为自己懂得什么叫领导。所谓的领导，就是可以为所欲为，随心所欲的做决定，可以为严厉而严厉。而现在，他发现自己会同意去做一些很糟糕的事，这在从前是根本无法想象的。现在，他已经体会到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世界，不是他这样的人有办法领导的。这些念头，是不能公然说出口的，不过，也许重新选地堡首长是个好办法。朱丽叶如果不当首长，她可以到信息区来工作。她会是一个很棒的实验室技师。电烙铁和乙炔喷灯并没有太大差别，一样是焊接，只是方式不一样。他开始想象，有一天朱丽叶会在实验室里做防护衣，准备送人出去清洗镜头，或是跟他一起和另外一座地堡联络，听他们下达命令，那个礼拜地堡可以有几个生育抽签的名额。
看样子，要是选出新的首长，他们两个恐怕就要分离了。或者，他也可以申请转调到机电区，学着用扳手。信息区负责人摇身一变，变成夜班机电工。想到这里，卢卡斯不由得笑起来。他来到服务器房门口，按下密码，心里想的却是，为了和她在一起，他愿意放弃位高权重的工作，放弃原来的生活，这样好像还蛮浪漫的，说不定比从前他半夜跑到上面去看星星还浪漫。有一天，要是真的调到底下去，他势必要适应朱丽叶当他的顶头上司，不过，他倒也不怎么在乎。只要他多顺着她，只要两个人可以厮守在一起，他就心满意足了。他在服务器间穿梭，边走边想，先前被关在底下的密室，那种生活比调到机电区更可怕吧。只要能够和她在一起就好，别的都不重要。
天花板上的灯还没有开始闪。是他来早了，还是那个唐诺有事耽搁了?卢卡斯朝最里面的墙走过去，一路上经过好几部服务器。那些服务器侧板都被拆掉，电线被拉到外面。在唐诺的帮助下，他已经想出办法进入服务器的数据库，抓出完整数据，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虽然到目前为止没看到什么重要的资料，不过已经开始有进展了。
他走到放电话的服务器前面，停下脚步。先前有一段时间，这里就像他家里一个完全属于他的地方。而现在，他用这个电话谈的事情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而对方的身分也截然不同。
现在，服务器前面摆着一条破破烂烂的椅子，是卢卡斯从底下的密室拿上来的。他还记得，当时他把那张椅子举在头顶上，一手抓着铁梯慢慢往上爬，硬是把椅子推到上面，而朱丽叶则是在一边朝他大吼大叫，说应该用绳子把椅子吊上来，两个人争执不休，活像两个年轻运送员。另外，除了那张椅子，他们还搬了很多铁盒装的书上来，堆成一堆当桌子用。最上面那本书是摊开的。卢卡斯舒舒服服的坐下来，拿起那本书。里面的书页有折角做记号，有疑问的地方，书页边缘还画着小点。他翻翻那本书，大概看看内容，一边等电话。
先前他一直觉得那些书很无聊，可是现在，那些书是他唯一在乎的。当初，他被囚禁在密室里，被逼着读「指令」里关于人类行为的部份。那是他身为信息区接班人的「养成仪式」。而现在，他开始狂热钻研这些内容段落。唐诺一直透过电话指导他，而他也已经完全相信，这些内容并不光是故事，而是有更深层的涵义。例如「罗伯斯山洞实验」凸显出群体认同足以造成对立;「米尔格伦实验」凸显出人类社会化之后，会产生「服从权威」的特质，足以泯灭人性;「史金纳箱实验」凸显出操作制约透过奖赏与惩罚足以塑造人的行为。这些都是真的发生过的案例。
「指令」里的这些内容他都已经读完了，接着他又读了更多「资源」书架上的书，得到更多启发。彻底吸引他的，是那些旧世界的历史。在那几千年中，偶然出现过几次暴动。他和祖儿常常争辩，这种周期性的暴力究竟有没有可能终结。然而，根据书里的说法，根本毫无希望。后来，卢卡斯读到书里有一整章提到暴动后遗症的各种危险，而里头提到的各种状况，他们现在都亲眼看到了。书里面提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克伦威尔，拿破仑，卡斯特罗，列宁，这些人努力解放人民，可是后来却又让他们陷入更悲惨的命运。
朱丽叶坚持认为那些人只是传说，是神话，就像爸妈用来吓唬小孩的鬼故事。她在那些章节段落里看到的是，要毁灭一个世界是多么容易，人性的堕落是多么自然而然。事实证明，浩劫后的重建才是真正困难的。只有极少数人会去想，应该要用什么来取代不公不义。她说，大家永远只知道破坏，彷佛以为满目疮痍的断壁残垣可以轻而易举的拼凑回去。
卢卡斯不同意她的看法。他认为这些故事都是真的。唐诺也是这么说。没错，革命是很痛苦的，有一段时期，日子会很难过，可是到最后，情况会慢慢好转。大家会从错误中学到教训。有一天晚上，他和唐诺在电话里谈到这些，然后，他拚命想说服她相信这样的论点，结果整夜两个人争辩不休，几乎吵到天亮。当然，祖儿一定会想办法做最后的结论。她带他到顶楼的大餐厅，伸手指着地平线远处的晨曦，指着一片死寂的山丘，指着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那些残破大楼。「这就是你所谓的更好的世界。」她对他说。「这就是大家从错误中学到的教训。」
她永远都会做最后的结论，不过卢卡斯还是有话要说。「说不定这是『先前』苦难时期的东西。」他边喝咖啡边说，说得很小声，而朱丽叶假装没听到。
接着，卢卡斯手上的书忽然亮起红光，他抬头一看，看到头顶上的红灯在闪烁。电话来了，服务器里传来铃声，面板上的指示灯显示，是第一地堡打来的。他戴上耳机，拉起讯号线把接头插进第一个插座。
「喂?」他说。
「嗨，卢卡斯。」透过线路，电话里的声音显得平平板板，不带任何情绪，不过卢卡斯却感觉得到唐诺的口气透露出一丝失望。虽然那并不明显，但卢卡斯感觉得出来，他的失望是因为接电话的人不是朱丽叶。不过，也可能是卢卡斯自己想太多。
「对，这里只有我。」他说。
「那好，我必须告诉你，我这里状况有点急迫，时间不多了。」
「了解了。」卢卡斯立刻就找出书中的某个段落，那是上次他们中断的地方。每次和唐诺通电话，他就会回想起当初跟着白纳德学习的情景，不过，他已经学完了「指令」的部份，现在进入到「资源」的阶段。另外，唐诺指导他学习的进展很快，比白纳德快，而且有问必答，毫无保留。「那么……我想问你的是有关卢骚这个人──」
「我想先跟你说一件事。」唐诺说。「我必须再次警告你，不要挖坑道。」
卢卡斯阖上书，在书页折角做记号。他暗暗庆幸，还好朱丽叶去出席地堡大会，不在这里。每次谈到这件事，她就会很激动。由于先前她说过一些威胁的话，所以唐诺似乎认为朱丽叶打算挖坑道通到第一地堡，而朱丽叶也要求卢卡斯不用跟唐诺解释什么，让他继续误会。她不想让唐诺知道第十七地堡有她的朋友，而她打算去救他们。卢卡斯不太喜欢她这样瞒骗。朱丽叶不信任唐诺，因为唐诺曾经告诉过她，可能有人会用一种神秘的方式封闭第十八地堡。而卢卡斯却认为唐诺愿意牺牲自己来帮助他们。朱丽叶认为唐诺自己怕死，但卢卡斯认为唐诺是为他们担心。
「挖坑道的工作恐怕已经停不了了。」卢卡斯说。他差一点就脱口而出说：她不会停的。不过，说这种话恐怕会伤害到团结的气氛。
「呃，我这边的人都已经感觉得到震动。他们知道快要出事了。」
「也许你可以告诉他们发电机有问题，你觉得呢?跟他们说传动轴偏离?」
他听到唐诺失望的叹了口气，就算透过线路也明显听得出来。「他们没那么笨。我能做的，就是禁止他们浪费时间追查。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告诉你，这件事不会有好结果。」
「那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们?你为什么要承受这种风险?看得出来你似乎承担了很大的风险。」
「我的职责是要让你们活下去。」
卢卡斯看看服务器里的指示灯，电线，和电路板。「嗯，可是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些?为什么要教我看这些书?什么每天都要打电话给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意思是……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电话里，唐诺迟疑了一下。唐诺说话的口气一向很坚定，很有自信，很少犹豫。
「那是因为……我一定要帮助你们记得。」
「那很重要吗?」
「是的，非常重要。至少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很清楚遗忘是什么滋味。」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会有这些书?」
唐诺又犹豫了一下。卢卡斯感觉到，唐诺似乎在无意之间碰触到某种真相，于是，他提醒自己，一定要把唐诺说的话记下来，稍后告诉朱丽叶。
「这些书之所以会留下来，是因为以后不管谁继承了这个世界，不管是谁被选上，他们就会知道……」
「知道什么?」卢卡斯迫不及待的问。唐诺忽然又不说了。先前有好几次，他和唐诺通电话的时候都碰触到这个话题，可是唐诺每次都退缩了。
「知道怎样把事情做对。」唐诺说。「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你刚刚说继承这个世界，是什么意思?」
「下次再告诉你。我真的该走了，你自己小心点。」
「嗯。」卢卡斯说。「你自己也──」
他话还没说完，耳机里就传来喀嚓一声。那个对旧世界了如指掌的人已经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