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一地堡
达西跪趴在地上擦地板。他把那条血红的抹布丢进那桶血红的水里,拿起来扭干,然后又继续擦电梯的地板。墙上的血已经擦干净了,采样也已经送去检验。他擦地板的时候,嘴里还一边模仿布瑞瓦的腔调自言自语:「达西,去采样。达西,把这里擦干净。达西,去帮我倒杯咖啡。」他搞不懂,倒咖啡和擦地板怎么会变成他的工作。现在,他忽然很怀念大夜班平静无波的生活。他迫不及待想赶快回复到正常的生活。正常生活的滋味是多么甜美。他已经闻不到空气中飘散着那股淡淡的铜味,而嘴里也已经尝不到淡淡的铁味。从前,他每天用纸杯喝咖啡,每天吃那种淡而无味的食物,而如今回想起来,那种滋味是多么甜美,就连每天电梯门开启的叮当声,在记忆中都是那么的悦耳。很多东西,只有在失去之后,你才会察觉自己是多么熟悉依恋。很多东西会渐渐化为你心中的隐痛,彷佛前世的记忆。
达西不太记得自己前一次轮值的生活,不过,他很清楚自己很擅长现在的工作。他隐隐约约感觉得到,很久以前,在那个没有人敢讨论的从前的世界里,他一定也当过警卫。那个世界,如今只存在于电影中,只能一再重复播放,就像一场梦。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从前的工作是帮别人挡子弹。他一次又一次梦见自己在早上晨跑,那空气如此清凉,他的眉头脖子在冒汗,四面八方是悠扬的鸟语,有一个穿运动短裤的老人跑在他前面,日复一日,他渐渐发现,那个老人的头一天一天秃了。那梦境是如此真切,如此清晰。达西还记得他的耳机有一边的耳塞变得太滑,戴都戴不住,总是会滑出耳朵。他还记得自己眼前是汹涌的人潮,而每当气球破了,或是机车排气管爆出逆火,他的心跳就会开始加速,随时准备跳出去挡──
子弹。
接着,达西忽然停止擦地板,抬起袖子擦擦脸。他看到地板上有一道凹陷,接着又看到一块亮亮的东西卡在电梯墙上,看起来像是小石头或铁块。他试着用指甲把它抠出来,放到凹陷里去比对,可是不吻合。那是一颗子弹。不对,不能用手去碰。
达西把抹布丢进水桶里,走到门厅去拿采样箱。电梯铃声一直响一直响,彷佛很痛恨门被卡住,迫不及待想关上。「不要激动。」达西自言自语。采样箱里有个小盒子,里面装着采样袋。他从里面抽出一个,然后伸手要去拿小钳子,可是小钳子并没有摆在原来的位置上。他在采样箱底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小钳子,嘴里一边咒骂,前一班的警卫实在很没默契。达西忽然想到,那种感觉很像住在宿舍里。不对,不是宿舍,那种记忆不对。应该说,那种感觉很像住在营房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床单干净毕挺,可是底下的床垫却脏兮兮。就是这么回事,东西用完了不放回原位。
他用小钳子夹起那颗子弹,放进采样袋里。子弹已经变形,不过不太严重。子弹并没有打中什么坚硬的东西,不过还是打中了某种东西。他搓搓采样袋里的子弹,举起来对着灯光,看到塑料袋上出现一道粉红色的痕迹。子弹上有血。他赶紧低头检查地板,看看刚刚桶里的血水有没有溅到那个子弹孔旁边。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不小心让血水溅到子弹上。
没有。那个男人是因为脖子被刺穿死掉的,而那把枪就在他旁边。达西已经在电梯里十几个不同的位置采了血液样本。有一个医护区的技师已经把那些样本拿到楼上去检验过了,史蒂芬和队长告诉他,所有的样本都吻合死者的血液。可是现在,达西手上的血液样本,很可能是凶手的,而凶手到现在还没落网。那个人杀了艾伦。这是真正的线索。
他抓着采样袋,站在那里等高速电梯来。有那么一会儿,他考虑是不是应该按照规定把东西交给史蒂芬副队长,然而,子弹是他找到的,而且他知道那代表什么,而且是他辛辛苦苦采样的,所以,他应该最先知道结果。
接着他听到叮当一声,高速电梯来了。门一开,有一个穿紫色工作服的人走出来,那个人一脸疲倦,手上拿着拖把,用拖把柄推着一个滚轮水桶。达西没有打电话报告上级,而是找人来帮他代班。一个夜间守卫。达西和他握握手,谢谢他代替他值夜班,说他欠他一个很大的人情,然后就进了电梯。
他只需要下两层楼。感觉怪怪的,搭高速电梯下两层楼。这个地堡需要的是楼梯。有时候,他明明只需要上一层楼或下一层楼,可是却要花五分钟等高速电梯。简直莫名其妙。他叹了口气,按下医护区的按钮。门要关上的那一剎那,他听到湿拖把碰到地面的声音。
惠特摩医师的办公室人很多,不过并不是工作人员多,而是因为多了一些尸体。现场其实只有惠特摩医师和他两个助理。两具尸体摆在平台上,其中一具是他们昨天发现的那个女人。达西还记得她的名字叫安娜。另一具尸体是艾伦,现任的地堡首长。惠特摩正在用计算机做笔记,两个助理正在解剖尸体。
「长官?」
惠特摩转过头来看达西,看看他的脸,再看看他的手。「你找到什么了?」
「我又多采到一个样本。我在一颗子弹上找到血迹。你能不能帮我检验一下?」
惠特摩朝手术室招招手,叫他的助理过来。助理走出来的时候,两手举在肩膀前面。
「麻烦你帮这位长官检验一下样本。」
那位助理没有半点兴奋的表情。他脱掉血淋淋的手套,丢进水槽里,等着清洗消毒。「来,我们来看看。」他说。
仪器处理的速度很快,不断发出哔哔声,飞快旋转,最后输出一张小纸片。达西还来不及伸手去拿,那位助理已经一把抢过去了。「好了,比对结果出来了。这是……咦,怪怪的。」
达西把那张小纸片拿过来。那是一张条形图,男性DNA的UPC条形码,上面有血液中各种成分浓度的数量和百分比,用一种很难辨识的代码显示:IFG,PLT,Hgb等等。另外,这套检验系统应该还会列出比对对象的详细数据,可是,上面却只列出四个字母:Emer,而底下的数据域全部空白。
「Emer。」助理边说边走向水槽,开始洗手和他的手套。「真是怪名字。谁会取这种名字?」
「其他的检验报告呢?」达西问。「我是说先前检验的那些。」
助理朝惠特摩医师脚边的回收桶点点头。惠特摩医师还在猛敲键盘。达西在桶里翻了半天,拿出两张先前的检验报告。他一手拿着一张,并排在一起。
「那不是名字。」达西说。「名字写在最上面。那四个字母标示的是位置。」在另外一张报告上,艾伦的名字底下有一行字,显示冬眠库和死者冷冻舱的坐标位置。达西还记得一座小型冬眠库的名称。
「紧急应变小组。」他口气似乎很满意。他已经解开了一个小小的谜,不由得露出笑容,抬头看看实验室里的人,可是他们早就埋头各忙各的了。
紧急应变小组的冬眠库是所有冬眠库中最小的。达西站在铁门外,口中冒出阵阵白雾。他输入密码,面板上的红灯闪了一下,发出哔的一声,输入无效。接着他输入警卫队的密码,门板立刻哗啦一声缩进墙里。门开了。
他心脏开始怦怦狂跳,一方面是恐惧,一方面是兴奋。他很兴奋,不光是因为他追到了更多线索,也是因为线索竟然会指向这个地方。紧急应变小组是一个特别成立的单位,专门处理极度危险的案件,而那种案件是警卫队没有能力应付的。他在浓雾中往前走,脑海中忽然涌现出一幕记忆。他彷佛看到警察从现场撤退,接着,一部面包车开到现场,车里跳出好几个全副武装的特勤人员,他们的行动像军队一样精准迅速,很快就攻陷了大楼。难道,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紧急应变小组的人吗?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不管怎么样,这座冬眠库里的人跟一般人是不太一样的。很多人都是最近才被唤醒的。达西回想起他刚开始轮值的时候。这些人是飞行员。他还记得,有一天,他看到杯子里的咖啡出现一圈圈的涟漪,发现无人机已经开始投弹。他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冷冻舱。他要找的是一座空的冷冻舱。他怀疑,那个人早就应该在冬眠了,可是却一直不在这里。有人唤醒那个人,要他去做坏事。
他会感到恐惧,就是因为他想到这种可能性。谁有这种权限可以调度这个小组的成员?谁有这种能力神不知鬼不觉的唤醒这个小组的人?他认为,如果他跟上级报告调查的结果,那么,他的上级就会循着指挥体系一路向上回报,最后很可能会惊动到那个幕后的人。另外,他还想到,那个被杀害的人是现任的地堡首长,是所有地堡的总指挥。这个案子非同小可。难道这是地堡首长之间的斗争?侦破这个案子,从此以后他就不用擦地板泡咖啡了。
他经过一排又一排的冷冻舱,逐一检查。在检查过整个冬眠库三分之二的冷冻舱之后,这时候,他开始怀疑自己错了。他的揣测实在没什么根据,太薄弱。他正在做一件不是他该做的事。这座冬眠库里应该没有人失踪,也没有大阴谋,没有人被唤醒去杀人──
这时候,他探头看着一座冷冻舱里面,发现里面没有人,小窗上没有结霜。他伸手去摸冷冻舱,发现这具冷冻舱已经关掉了。舱体的温度和冬眠库一样,冷冷的,没有冰冻。他转头去看显示屏,很怕仪器已经被关掉,什么都看不到。没想到,显示屏是亮的。上面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号码。
达西掏出笔记本,拿起笔。只有一个号码。他认为,这座冷冻舱使用者的名字很可能是最高机密。不过,他有自己的管道。没错,他有管道。就算他查不出名字,最起码他知道可以去那里找这些飞行员。这些飞行员不执勤的时候,很喜欢到某个地方去消遣打发时间。他知道,这个受伤的飞行员很可能藏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