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第一地堡
有人送早餐给唐诺的时候,后面还跟着几个人。先前那几天,他们都没有来找他,而且有时候会故意不让他吃饭。唐诺猜,这应该是某种侦讯技巧。同样的,三更半夜常常有人从他门口经过,沉重的脚步声特别刺耳,吵得他没办法睡觉,他认为,这也是一种侦讯技巧。他们用这种方式来打乱他的生活作息,扰乱他的情绪,想把他逼疯。不过,也可能是他的错觉,说不定当时是白天而不是晚上,而且他们也没有不给他饭吃。他已经无法判断。他没办法知道时间。墙上有一个圆形的痕迹,还有一根凸出来的螺丝钉。那里本来有一面时钟。
早餐送来了,但瑟曼也出现了,后面还跟着两个穿警卫制服的人。唐诺穿着工作服睡觉。那三个人走进来的时候,唐诺从床铺上坐起来。那两个警卫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看着他。瑟曼端着托盘递给他,上面有一盘鸡蛋,一块面包,一杯水和一杯果汁。唐诺浑身痛苦难当,不过,他还是很饿。他伸手想去拿刀叉,可是托盘上根本没有,于是,他只好用手抓蛋吃。吃了东西,忽然觉得肋骨比较没那么痛了。
「去检查一下天花板。」有个警卫说。唐诺认得他,那是布瑞瓦队长。从唐诺第一次轮值开始,警卫队长就一直是布瑞瓦。唐诺感觉得出来,布瑞瓦对他没什么善意。
另外一个比较年轻,唐诺不认识。先前,为了避免被人看见,他多半在三更半夜活动,所以对夜班警卫比较熟,很少看到白天的警卫。那个年轻警卫跳上焊接在墙上的那座抽屉柜,掀起一块天花板,然后从屁股后面的口袋掏出一把手电筒,伸进天花板的隔层里,四下转动检查了一下。唐诺知道那个年轻人会看到什么,因为他自己早就看过了。
「是堵死的。」那年轻警卫说。
「你确定?」
「不是他。」瑟曼说话的时候,眼睛还是死盯着唐诺,然后他伸手朝房间四周挥舞。「到处都是血,如果是他,他身上一定会有血迹。」
「有可能他在别的地方换过衣服,洗干净了。」
瑟曼皱起眉头想了一下。他就站在唐诺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唐诺已经不觉得饿了。「是谁?」瑟曼问。
「什么谁?」
「少跟我装傻。我有个手下被人攻击,而当天晚上,有一个人穿着反应炉区的衣服,就从外面那个安全门走进来,就在这层楼。那个人就从这条走廊进来,应该是要来找你的。他跑到通讯室去,而我知道,你一天到晚待在通讯室。这件事不可能是你一个人干的,你还有帮手,说不定是你上次轮值的时候的手下。是谁?」
唐诺剥下一小块面包,塞进嘴里,故作镇定。是夏绿蒂。她在干什么?跑遍整座地堡找他?竟然还跑到通讯室去?如果真是她,那她真的是疯了。
「他知道内情。」布瑞瓦说。
「我根本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唐诺喝了一口水,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是谁被攻击了?他没事吧?」他觉得,他们看到的血,很可能是她妹妹的。他造了什么孽,为什么要唤醒她?这时候,他忽然又想坦白招供,告诉他们她躲在哪里,至少这样她就不会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是艾伦。」瑟曼说。「他值大夜班,当时正好下班去搭电梯,结果电梯下了三十楼之后,他被人发现倒在电梯门口,地上全是血。」
「艾伦受伤了吗?」
「他死了。」布瑞瓦说「有一把螺丝起子刺进他脖子里。有一部电梯里全是他的血。告诉我,凶手在哪里──」
瑟曼忽然抬起手,布瑞瓦立刻就不说了。「你们先出去一下,等我一分钟。」瑟曼说。
那年轻警卫站在抽屉柜上,把天花板的隔板放回原位,然后跳下来,抽屉柜上全是散落的白粉。他的手在大腿上抹了几下,然后就走出去,关上门,和队长一起站在门口等。门要关上的那一剎那,唐诺看到有个认识的技师从门口走过去,差点就想开口叫他。他很好奇,要是大家发现他的真实身分根本不是瑟曼,他们会有什么感觉?
瑟曼手伸进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得四四方方的布。是一条抹布。他把抹布递给唐诺,唐诺伸手接过来,心里很奇怪瑟曼怎么对他这么好。于是,他等着自己咳出来,可是等了半天却没咳,真是稀奇。瑟曼拿出一个塑料袋,拉开袋口等他。唐诺知道他的意思,于是掏出另一块血迹斑斑的抹布丢进袋子里。
「检验用的,对吧?」
瑟曼摇摇头。「我们早就彻底检查过了。我只是想……表示一下。你应该知道,我很想杀你,只可惜我太虚弱,没办法当场踢死你。后来我查出来了,安娜的事,你说得没错。」
「艾伦真的死了吗?」
瑟曼点点头。唐诺把那条抹布折好。「我还蛮喜欢他。」
「他是个好人,是我亲自征召的人。你知道他是谁杀的吗?」
唐诺这才明白瑟曼为什么会拿抹布给他。瑟曼在唱白脸。他摇摇头。他努力想象夏绿蒂杀人的模样,可是根本无法想象。不过,话说回来,他本来也无法想象她有办法操纵无人机,或是做五十下伏地挺身。从小时候开始,夏绿蒂在他心中就是一团谜,永远令他感到惊奇。「我无法想象,在我认识的人当中,除了你之外有谁会这样杀人。」
瑟曼没吭声。
「你什么时候要送我下去冷冻?」
「今天。最后,我还要问你一个问题。」
唐诺端起托盘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水都凉了。他从来不知道水竟然这么好喝。他又开始考虑,应该现在就告诉瑟曼夏绿蒂的下落,还是等要下去冷冻的时候再说。他实在不忍心丢下她一个人。接着,他又回过神来,意识到瑟曼正在等他反应。「你问吧。」他说。
「你还记不记得,你被唤醒的时候,安娜正好走出军火库?我知道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
「不记得。」唐诺说。他心里想,他和安娜在一起的时间是不长,可是感觉上简直就像一辈子么漫长。「你为什么问这个?她做了什么?」
「你记不记得她有没有跟你说过输气管的事?」
「输气管?没有,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们发现有人在暗中搞破坏。医护区和人口控制区都有输气管连接到所有的地堡,有人把这两区的管子对调重接。」瑟曼挥挥手,不想再往下说。「我刚刚说的那些事,都是安娜做的。上次你说安娜暗中帮助那些地堡,确实没错。」说完他就转身准备要走了。
「等一下。」唐诺说。「我有问题要问你。」
瑟曼迟疑了一下,手抓在门把上。
「我的身体怎么了?」唐诺问。
瑟曼低头看看塑料袋里那条血抹布。「你有没有看过战争刚结束的战场?」他口气越来越平静。他在压抑自己的情绪。「现在,你的身体就像战场。有两种东西正在你体内作战。你体内有两种奈米微型机,数量有好几亿好几兆,它们就像两支军队在打仗,一种是医疗用的奈米机,一种是杀人的奈米机。它们正在你体内厮杀,很快就会把你的身体搞成一滩烂泥。」
瑟曼抬起手掩住嘴巴咳了一下,然后拉开门。
这时候,唐诺忽然说:「那天,我跑到外面去,并不是为了想让人看到。我是想死。」
瑟曼点点头。「后来我也想通了。我实在应该让你去死。可是,他们拉响了警报。我冲上去的时候,看到我的手下还在穿防护衣,而你却已经快跑出门了。这种情况,就好像在战场上,有人把一颗手榴弹丢进我的散兵坑里。一个身经百战的士兵本来知道应该怎么做,可是,我竟然去抱住那颗手榴弹。」
「你不应该这样做。」唐诺说。
瑟曼打开门,布瑞瓦就站在门边等。
「我知道。」说完他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