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第十七地堡
发电机启动了，偌大的钻土机内部回荡着低沈的隆隆声。接着，第十七地堡亮起一长串的灯，照亮了抽水机房、发电厂、主通道。那些累得筋疲力尽的工人大声欢呼，拚命鼓掌。那一剎那，朱丽叶忽然明白，这些小小的成就有多么重要。这个地方曾经是暗无天日的积水，而现在却大放光明。
对她来说，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小小的成就。卢卡斯死了。还有彼得、马莎和尼尔森。他们的死是如此沉重，压在她的胸口，压得她无法呼吸。还有信息区的全体工作人员。先前，她跟他们越来越熟之后，慢慢也就原谅了他们。而现在他们也走了。还有大餐厅的员工。事实上，物资区以上的楼层，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每一个人的死都是如此的沉重，压在她胸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想到自己还能呼吸。
柯妮现在负责带那群机电区的工人，接替雪莉。架设电灯，拉电线，启动抽水机，加装自动抽水装置，这一切都是柯妮带着那群工人做的。而朱丽叶到处走来走去，彷佛游魂一样，不过只有少数几个人会注意她。她爸爸，还有少数几个跟她最要好的朋友。只有他们能够包容她的过错。
她走到钻掘机后头去找沃克。沃克一直窝在那里。那里像是个密闭空间，而且电力稳定，感觉上比较像他的老家。他正在检查她的无线电，说无线电没问题，只是没电。「给我几个钟头，我很快就可以做出一个充电器。」他口气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那座工作台，就是钻土机中间那条输送带，上面的土石都清光了，充当工作台，给老沃克和坑道挖掘小组的人用。沃克正在帮柯妮做好几样东西。他把抽水机拆开，重新缠绕铜线。另外，他还要组装好几个炸坑道用的引爆器。朱丽叶跟他说了声谢谢，不过还是告诉他，她很快就要上楼去了。上面的保安分驻所和三十四楼的信息区有充电器。
接着，她看看输送带远处的另一头，那里有一群矿工正凑在一起看一张图。朱丽叶拿起无线电和手电筒，拍拍老沃克的背，然后就走到那边，挤到那群矿工旁边。
艾瑞克是矿工领班，他拿着一支圆规，正在图上标示距离，朱丽叶挤进人群里，想凑近一点看清楚。那张是地堡分布图，是几个礼拜前她从信息区拿出来的。那张网格线图上有很多圆圈，其中有几个上面画了叉叉。其中两座地堡中间画了路线，标示出钻土机挖的坑道。挖矿小组用那张分布图来规划他们的路线。朱丽叶大概推估了一下她当初走哪个方向，走了多远，提供给他们做参考。
「我们两个礼拜就可以挖到第十六地堡。」艾瑞克估算了一下。
巴比哼了一声。「算了吧，我们挖到这里都不止两个礼拜。」
「谢谢你的鼓励。没有你的鼓励，我们恐怕没办法离开这里。」艾瑞克说。
旁边有人笑起来。
「那边会不会有危险?」费兹问。
「可能有危险。」朱丽叶说。
那些脸上脏兮兮的矿工都转过头来看她。
「每一座地堡里大概都有妳的朋友吧。」费兹讽刺她特别不留情。朱丽叶感觉得到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这群矿工，绝大多数都把家人也带过来了，太太孩子，兄弟姐妹。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幸运。
朱丽叶从巴比和海拉中间挤过去，伸手指着图上的一个圆圈。「这里有我的朋友。」她说。
地图上方，有一盏灯泡从天花板垂挂下来，摇摇晃晃，图上的阴影也跟着摇摆。艾瑞克看看朱丽叶手指的那个圆圈，看到上面有标示。「第一地堡。」他说。地图上，第一地堡和第十七地堡中间还隔着三排地堡。「挖到那里，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
「这不是问题。」她说。「我要一个人去。」
每个人都抬起头来看她，现场陷入一片沉默，只听得到钻土机底端发电机的嗡嗡声。
「我会从上面走过去。我知道你们这里的炸药不太够用，不过，坑道挖通之后，我注意到那边还剩几箱。我想带一些过去，在那座地堡头上炸一个大洞。」
「妳是什么意思?」巴比问。
朱丽叶凑近地图，伸手指着一条路线。「我要穿防护衣，从上面走过去。我会带一些炸药，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到那座地堡的门口，把那里他妈的炸个稀巴烂。」
费兹咧开嘴笑得很狰狞。「妳说妳在那边有朋友，能不能请教一下是什么样的朋友?」
「死了活该的朋友。」朱丽叶说。「毁灭我们地堡的人，就在那里。外面那个世界也是被他们搞烂的，搞到没办法住人。现在时候到了，也该让他们自己尝尝滋味。」
现场鸦雀无声，后来，巴比终于开口了：「那边气闸室的门有多厚?我的意思是，妳亲眼看过。」
「大概七到十公分。」
艾瑞克搓搓胡子。朱丽叶感觉得到，在场的矿工似乎都在计算，好像没有人想劝她不要去。
「大概需要二三十条炸药。」有人说。
朱丽叶转头看看是谁在说话，结果发现那个人她不认识。可能是中段楼层的人，侥幸逃出来，不过，他身上穿的是机电区的工作服。
「当初你们在楼梯井最底下的门口装了三公分厚的钢板，我们用八条炸药才把钢板炸破。所以，我估计大概需要三到四倍的份量。」
「你是信息区调派下来的吗?」朱丽叶问。
「是的。」他点点头。他头发又脏又乱，咧开嘴笑着。看到他那种神态，朱丽叶感觉得到他确实是高段楼层的人。暴动后，机电区人手不足，信息区派人下去支持，这个人就是其中之一。暴动期间，机电区的人在门口装上钢板，结果还是被信息区的人炸破了。显然他是有经验的。
朱丽叶转头看看其他人。「在我出发之前，我会先跟其他地堡联络，看看有没有人愿意收容你们。不过，我必须先警告大家，这些地堡真正的首领都是第一地堡的爪牙。如果你们在他们墙上钻洞，他们不但不会收容你们，反而很可能会宰了你们。我不知道这里的设备还有多少抢救得回来，不过，你们待在这里可能会比较好。想象一下，如果有好几百个陌生人闯进你家，要你收留他们，你会怎么样?」
「我一定会收容他们。」巴比说。
费兹冷笑了一下。「说得倒轻松，你自己已经有两个小孩了，可是我们呢?我们这些还在排队等抽签的人怎么办?再多几个人来排队吗?」
这时候，好几个人开始议论纷纷。艾瑞克忽然用力拍了一下输送带的钢板，叫大家安静。「够了。」他瞪着那些人。「她说得没错，我们必须先搞清楚什么地方能去。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先展开筹备工作。我们要把这个地堡矿坑里的支柱全部拿出来，换句话说，我们要先把矿坑的水抽干净，还要花很多时间探测。」
「还有，我们到底要怎么操纵钻土机的方向?」巴比问。「这玩意儿很难操纵，它不会转弯。」
艾瑞克点点头。「这我已经想过了。我们在它四周挖出一个范围，让它可以在原地转圈圈。柯妮说，我们应该可以一次只让一组履带转动，一边的履带先前进一点距离，另一边的履带倒退一点距离，而且，四周的土都已经挖掉了，这样它应该就会原地转圈圈。」
雷夫忽然出现在朱丽叶身边。大家在讨论的时候，他一直退在一边。「我要跟妳去。」他说。
朱丽叶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在问她。她点点头。
这时候，艾瑞克已经交代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做，大家就各自散开了。朱丽叶走到艾瑞克面前，拿无线电给他看看。「我出发之前，会先去看看柯妮和我爸爸。我那几个朋友已经先到农场那边去了。我会找找看有没有多出来的无线电，如果找到了，我会尽快派人带一部下来给你，还有充电器。我会和其他地堡联络看看，如果有人肯收留你们，我会马上告诉你。」
艾瑞克点点头，然后张开嘴好像想说什么，不过，他打量了一下还逗留在附近的几个人，忽然挥挥手叫她跟他到旁边去。朱丽叶把无线电拿给雷夫，然后就跟在他后面。他们走了几步，艾瑞克又转头看看四周，然后又挥挥手叫她再走远一点。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他们越走越远，一直走到输送带尾端最后一盏灯泡底下。
「我刚刚有听到那些人在说什么。」艾瑞克说。「所以我想告诉妳，他们说的全是狗屁，懂吗?」
朱丽叶皱起眉头，感到有点困惑。艾瑞克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瞪着远处的几个矿工。「出事的时候，我太太正在一百二十几楼工作。她旁边的人都往上跑，而她也很想跟他们一起跑，不过，她还是忍住了，反而跑下来接我们的孩子。结果，她是那个楼层唯一逃出来的人。大家都疯了一样，拚命往上跑，她拚了命在人群里面挤，好不容易才跑下来。」
朱丽叶拍拍他的手臂。「我很高兴她逃出来了。」她看到艾瑞克眼睛里反映着摇晃的灯光。
「他妈的，祖儿，妳认真听我说。昨天晚上，我睡在一片生锈的钢板上，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我脖子痛到很想喊救命。那两个死小孩趴在我身上睡，好像把我当床垫。钢板冷得像冰块，我屁股整个麻了──」
朱丽叶忍不住笑起来。
「──可是，我看到蕾丝莉在旁边看我，好像已经这样看我看了很久。然后，我太太转头看看这个鬼地方，忽然说，谢天谢地，还好有这个地方可以安身。」
朱丽叶撇开头，揉揉眼睛。艾瑞克抓住她两边的手臂，硬要她面对他。他没打算让她逃避。
「她恨死这次挖坑道的事。恨死了。恨我没日没夜的加班。当初妳叫我把支柱全部拆掉，叫我把废土通通倒进六号矿坑，我回到家就一直咒骂，所以她痛恨挖坑道的事。她会痛恨，是因为我痛恨。妳明白吗?」
朱丽叶点点头。
「还有，我跟大家一样，知道这里是什么状况。我们被困住了。而且我认为，这次再挖坑道，结果恐怕还是改变不了我们的命运。不过，在最后那一天来临之前，最起码还有点事可以做。这段期间，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还是一样会全身酸痛，不过，最起码我深爱的女人还在我身边。如果运气好，隔天早上也还是一样。所以，对我来说，每天早上都是上天的恩典。这里不是地狱。这里是上天的恩典。这是妳送给我们的。」
朱丽叶擦掉脸上的眼泪。内心深处，她很痛恨自己在他面前哭，然而，在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角落里，她又很渴望抱住他痛哭一场。此刻，她感到很无助，而在这样的时刻，她就特别想念卢卡斯。
「我不懂妳为什么想去干这种傻事，不过，需要多少炸药，妳尽管拿。就算因为这样，我被逼得要用手去挖土，我也不在乎。妳去料理那些王八蛋。我一定要亲眼看到他们比我先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