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第十七地堡
朱丽叶的爸爸把一间生锈的储藏室清干净，当成临时诊疗室。朱丽叶到那里去找他，看到蕾莉躺在临时床铺上。她已经怀孕九个月。她丈夫是一个晚班电工，就在旁边陪她，两个人手都放在她肚子上。朱丽叶和他们打了声招呼，忽然想到，他们的孩子将会是第一个出生在另一座地堡的孩子，不过，也有可能是最后一个。那孩子将永远不会知道机电区是多么生气蓬勃的地方，也永远没机会体验热闹的市集，听音乐看戏，甚至也没机会到顶楼的大餐厅，从大银幕认识外面的世界。如果生的是女孩，她很可能会像汉纳一样，懵懵懂懂就生了小孩，没人可以教她该怎么保护自己。
「妳要出发了吗?」她爸爸问。
她点点头。「我是来跟你说声再见。」
「听妳的口气，一副我们就要生离死别的样子。等底下这边的事情忙完，我会到上面去看看那几个孩子。等我先迎接这个小小的新生命。」说着他对蕾莉和她丈夫微微一笑。
「只是跟你说声再见而已。」朱丽叶说。先前她逼知道的人发誓，绝对不准把她的计划告诉任何人，特别是柯妮和她爸爸。此刻，她上前抱住爸爸，最后一次拥抱。她极力压抑自己，不敢抱得太用力。
接着她放开他，然后对他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一直把那几个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所以，我不在的时候，你能不能替我照顾一下，帮帮孤儿……有时候，我觉得他自己根本也还是个小孩子。」
「妳放心，我会的。我知道妳的感觉。还有，马克思出了事，我很遗憾。都是我不好。」
「爸，别这样，别这样。那就……我忙的时候，就麻烦你帮我照顾他们。你也知道，我常常会干傻事。」
他点点头。
「我爱你。」说完她赶紧转身走开，怕自己克制不了情绪，也怕爸爸继续追问她想干什么。来到走廊，雷夫把一个很重的袋子背到肩上，朱丽叶也背起另一个，两个人沿着走廊往前走，天花板上是一长串刚接上的灯泡，后来，他们走到灯泡线的尽头，四周逐渐陷入黑暗，然而，他们并没有打开手电筒。机电区的走廊他们很熟悉，摸黑都可以走。
他们穿过十字旋转门的时候，朱丽叶又看到那条输气管，忽然想起自己曾经潜水来到这里。前面不远的地方，楼梯井散发出昏暗的绿光，她和雷夫开始上楼梯，踏上漫长的路程。朱丽叶已经想好，这一路上该去找谁，该去拿什么东西。那些孩子在底层的土耕区，那里是他们的老家，他们终于回到家了。孤儿也一样。她很想看看他们，然后，她要到楼上的保安分驻所拿充电器，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另外一部无线电。要是运气好，进度够快，她预计在天黑以前就能够赶到防护衣实验室。那里曾经是她的窝，她就要在那里组装最后一套防护衣。
「你应该没有忘记跟老沃克拿引爆器吧?」朱丽叶问。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没忘。而且我还拿了妳要的电池。另外，两个水壶都装满了。没问题啦。」
「我只是问问。」
「那改装防护衣需要的东西呢?都有了吗?」雷夫问。「妳需要的东西，妳确定上面的实验室都有吗?上面还剩多少东西?」
「绰绰有余了。」朱丽叶说。她本来想说的是，两套防护衣已经嫌多了。她知道雷夫真以为她会让他跟着一起去。其实，她早就打算一个人去。
「是哦，可是，到底有多少?我只是有点好奇，那些东西从前连提都不能提……」
朱丽叶忽然想到三十四楼和三十五楼中间那个密室，那无穷尽的库存。「大概有……两三百件吧。」她说。「多到我数不完。我只改装过几件。」
雷夫吹了声口哨。「就算一年送一个人出去清洗镜头，也够用好几百年了吧，对不对?」
朱丽叶想想，差不多就是这样。接着她又想到，现在她已经知道外面的空气为什么会有毒，那么，那些人的盘算应该就是：定期把人送出去，而送这些人出去，并不是为了要把什么东西弄干净，而是正好相反，要把这个世界搞得更脏。
「嘿，妳还记不记得物资区的吉娜?」
朱丽叶点点头。物资区有很多人逃出来了，可是吉娜没有。
「妳知不知道我们两个在一起?」
朱丽叶摇摇头。「我不知道。不好意思，雷夫。」
「没关系。」
他们又绕了一圈螺旋梯。
「有一次，吉娜在分析备用零件数量。有一部计算机是专门用来清点东西的，比如库存放在哪里，订制量有多少，诸如此类，这妳应该知道吧?嗯，信息区的服务器用芯片用得很凶，因为在某些个礼拜，服务器会一直故障──」
「这我记得。」朱丽叶说。
「呃，吉娜很好奇，还要多久，他们的库存备用芯片就会用光?这种零件是他们物资区没办法制造的，因为太复杂。于是，她开始清查芯片的平均消耗率，再清查目前的库存量，进行分析，最后算出来的时间是两百四十八年。」
朱丽叶等着他继续说。「那个数字有什么玄机，是不是?」朱丽叶问。
「没有，一开始她也不觉得那数字有什么特别。不过后来，就在几个月前，她也是基于好奇，针对别的东西又做了一次类似的分析，结果得出来的也类似这个数字。这下子，她开始对这数字感到好奇了。过了几个礼拜，她办公室里有一个灯泡烧掉了。她正在忙的时候，灯泡突然闪了一下，然后就灭了。因为这件事，她才忽然想到了什么。妳应该看过灯泡的仓库吧?」
「老实说，没有。」
「呃，那仓库大得吓人。有一次她带我下去过，然后……」
雷夫忽然犹豫了几秒钟。
「呃，那仓库里大概有一半是空的。于是，吉娜又开始根据全地堡的使用量分析灯泡的库存，结果算出来的数字还是差不多，两百五十一年。」
「数字差不多。」
「没错。这下子，她是真的好奇了。这就是她最讨人喜欢的地方。她开始利用空闲的时间做更多类似的分析，例如比较贵重的东西，像燃料电池，避孕芯片，计时芯片。结果算出来的数字也都差不多是两百五十年。就是那个时候，她开始认为我们只剩下两百五十年的时间了。」
「两百五十年。」朱丽叶说。「这是她告诉你的吗?」
「是啊。当时她和我们几个人一起喝酒。不过我要强调，当时她已经醉得差不多了。我还记得……」雷夫忽然笑起来。「我还记得，当时钱宁笑她是杞人忧天，不过吉娜物资区的一个同事说，打从她祖母的时代开始就有类似的说法，没什么大不了，永远都会有人说这种话。可是吉娜说，大家都没把这个当一回事，唯一的原因就是时候还没到。等两百五十年后，大家到底下去，看到空空的仓库，东西只剩一点点的时候，大家才会知道事态严重。不见棺材不掉泪。」
「很遗憾，她没有逃出来。」朱丽叶说。
「我也很遗憾。」他们继续往上爬了几步。「不过，我会提到这个，并不是因为想到她，而是因为妳刚刚说上面有好几百套防护衣。算起来好像也差不多，对吧?」
「我只是大略估计。」朱丽叶告诉他。「放防护衣的地方我只去过几次。」
「不过，我觉得应该差不多就是那么多。感觉上，好像在倒数计时，妳不觉得吗?要嘛，就是那些神知道该准备多少库存，要不然就是他们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们撑很久。我觉得，他们根本没把我们当一回事，妳不觉得吗?当然啦，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
朱丽叶转头看着雷夫，看到绿色光晕映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显现出一种诡异的色泽。「也许吧。」朱丽叶说。「说不定你的朋友真的想通了某种道理。」
雷夫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是啊，不过，管他妈的。到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已经死了多久了。」
说完他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楼梯井。然而，朱丽叶却觉得有点感伤，不过，那并不是因为她想到，那一天来临的时候，她的亲人朋友早就已经死了。她想到的是，这个数字凸显出一个很残酷的事实：每个人的时间都是有限的。所以，如果你想挽救什么东西，那可以算是一种愚蠢的念头，特别是挽救生命。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人能够真正挽救生命。他们顶多只能帮生命拖延一点时间。万事万物都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