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个怪物的养成
一桩可耻的事件
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我脑中冒出一个念头:我从没听过比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更不可思议的故事,但是,亲爱的女孩,这些却又比我过去写的东西都要千真万确。矛盾,所有一切都如此矛盾。或许我完完全全失去了理智。妳知道我年轻时得过痘疮*,当然是珍妮.杜瓦传染给我的。据说那种病到了晚年会把患者逼向疯狂,让他们再也难辨虚实。我长期活在疯狂即将逼近的阴霾之中。但之后妳会知道,这不是珍妮至今缠着我不放的唯一方式。事实上,我会写信给妳,全都是因为珍妮。
妳跟我,我们并非素昧平生。我就是妳今天下午在圣卢教堂见到、由艾蒙夫人陪同的那位先生。我知道妳名叫玛蒂达,是个闷闷不乐、木讷如牛的十六岁女孩。尽管把妳交给艾蒙夫人照顾的修女再三保证,但其实妳根本不识字。不可否认妳看得懂几个字母,但那算不上识字。妳能写自己的名字,但称不上会写字。尽管如此,我相信艾蒙夫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别无选择。
如妳所知,我是个诗人。今年四十三岁,但多年的窘困生活让我看起来比实际老很多。功成名就,至少是世俗的功名,至今与我无缘,尽管我的诗都是上乘之作。去年四月,我在健康恶化和意志消沉的情况下,离开我住了几乎一辈子的巴黎,决心到布鲁塞尔自我放逐,度过余生。我说服自己在那里会有更好的发展,其实是为了跟随我的出版商好友奥古斯特.布雷-马雷希斯的脚步。他离开巴黎来到比利时,期望能靠出版色情书刊赚些钱(比利时的审查制度没法国那么严),之后再把出版品偷运回法国。抵达时我浑身上下充满了一股从年轻就不再有过的冲劲。
到了比利时,我在一家名为高镜的老旧旅馆里租了一间房间,只因为我喜欢这个奇怪又诗意的名字,除此之外就没什么特别。我要他们给我最便宜的房间。房间在顶楼,要爬三段拐来拐去的楼梯才会到。房间里有一张小床,床上铺了老旧又潮湿的稻草床垫。另外还有一张破破烂烂的长沙发,一张摇摇晃晃的写字桌,一个发出的黑烟比热气还多的火炉,还有一张五斗柜。至少我可以从唯一的一扇窗观察云从天空飘过,飘到屋顶和烟囱组成的城市风景上方。这是我仅存的少数安慰之一。只要能瞥见天空,什么苦我几乎都能忍。
希望这次自我放逐能从此告别我在巴黎日复一日遭受的羞辱。其实我在布鲁塞尔的发展不比任何地方好。没多久,过去紧跟着我的考验和苦难就再度将我包围:寒冷,潮湿,贫穷,疾病,还有恶意中伤。我开始入不敷出,而经营旅馆的里帕奇夫妇之所以没赶我走,只是寄望我哪天要是死了,我留下的遗产至少能付清欠他们的租金──当然要加上利息。他们不只希望我来日不多,也指望这天的到来能弥补他们的损失。
这个故事是从上个月初开始的,也就是一八六五年三月。那天晚上我刚在雨果夫人家用完餐。雨果夫人对我一向仁慈,尽管我偶尔会脾气失控。她丈夫跟我一样正在流亡,不同的是他跟情妇舒服地住在根西岛,还扮演着国家英雄的角色。
雨果夫人跟儿子和其他家人一起住在天文街上一栋中产阶级大宅。近来有一小群巴黎人来到布鲁塞尔,即使这城市落后不堪。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逃离拿破仑的侄孙和他手下那些高级教士的掌控。奥古斯特也受邀到雨果夫人家用餐,所以他跟过去一样先来旅馆跟我会合,我们再一起走过去。我们两人手挽手,免得有人不小心绊到铺石,边走边像平常那样抱怨比利时。这里的街道实在教人不敢恭维。我感觉到铺石的湿气从我鞋底没钱修的破洞渗入鞋子。快到雨果家时,奥古斯特要我管好自己的嘴巴,别像平常那样口无遮拦,给自己留点面子,还有他──我们是朋友,我说错话自然也会连累到他。
女佣奥黛特来开门,带我们走进温暖的灯光下。一股抚慰人心的烤肉香弥漫整栋屋子。那天晚上在座的共有八个人。除了我、奥古斯特、雨果夫人、她的儿子和媳妇,还有三位年轻女士,但我听了名字马上就忘。我亲吻了女主人的手,外加一个夸张的鞠躬。大家先在客厅里小酌,当然是用小杯子装的劣质葡萄酒。入座之后,我低头专心喝汤──出色的法式清汤。听到周围展开文学讨论,我想尽办法避免加入话题,只顾着用汤匙把汤送进嘴里,没碰面包。想也知道面包一定又湿又软还烤焦,这国家的面包全都一个样。
无论我怎么努力把心思集中在这件简单的事情上,它还是随心所欲地一下跑近一下跑远。我听到其中一名年轻女士问起我对比利时的看法,尽管这问话非我所愿也出乎我预料。奥古斯特打断话题,试图把话题转往另一个方向,但其中一位女士不到一分钟后又重复了一次问题,偏偏这时我碗里的清汤又刚好喝完。
这次我再也忍不住诱惑。我暂停片刻,趁女佣收走我的汤盘并立刻送上一盘(这里的惯例)无所不在的半熟牛肉时先整理思绪。奥古斯特的脸一垮,面露恳求,我视而不见。「该从哪说起呢?」我开口,用餐巾擦擦嘴,打量面前三位女士的表情。「首先呢,这国家人民的脸都奇形怪状又苍白。下巴线条奇特,几乎显得愚蠢。人民在各个方面都懒散又迟钝。幸福在这里是模仿的结果,纯属偶然。几乎每个人都戴着夹鼻眼镜,不然就是驼背。这里的居民都长相难看,脸皮松弛。典型的比利时人是一半猴子、一半软件动物,脑袋空空,身体笨重,很容易被打压但不可能把他们击垮。虽然讨厌笑,但会用笑让你以为他们了解你。美在这里受到鄙夷,心灵生活也是。特立独行是滔天大罪。跳舞就是无声地跳上跳下。没人说拉丁文或希腊文,诗和文学惹人厌恶,人读书就只是为了成为工程师和银行家。这里的风景就像这里的女人:肥胖、丰满、潮湿、严肃。生活淡而无味。雪茄、蔬菜、花朵、水果、料理、眼睛、头发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枯燥乏味,黯淡无光,令人昏昏欲睡。真正活着的生物,只有狗。」
除了餐桌一端发出尴尬的笑声之外,我的挑衅言论没激起任何反应。
「至于布鲁塞尔,」我接着说。「没有什么比一个缺少河流的城市更加可悲。每座城市、每个国家都有属于自己的气味。巴黎是酸掉的包心菜,开普敦是羊臊味。有些热带岛屿飘散着檀香木、麝香或椰子油的味道。俄国是皮革味,里昂是木炭味。东方大体上是麝香和腐肉味。布鲁塞尔则是黑皂味。旅馆房间、床铺、毛巾和小径全都有一股黑皂味。建筑物虽然有阳台,但从未看过阳台上出现人。唯一的生命迹象是打扫店面的商店老板,那似乎是种全民运动,即使倾盆大雨也照扫不误。」
「夏尔,拜托你。」我听到奥古斯特低喃。
「巴黎跟布鲁塞尔的差别是,在巴黎你可以上妓院,但不会有人对外张扬。在布鲁塞尔刚好相反,这是个充满了嫉妒和毁谤的小镇。因为懒惰和性无能,这里的人特别好管闲事,外加幸灾乐祸。街道虽然死气沉沉,却比巴黎街道还要吵,因为街道凹凸不平,建筑粗糙,主要大街窄不隆咚,当地口音粗嘎刺耳,居民普遍粗鲁不堪,还有街上野狗叫的叫,嗥的嗥,无片刻安宁。商店没有展示橱窗。无所事事在这里是不可能的事,即使那是想象力丰富的人的最爱,因为这里没啥好看,路又难走。除了租金,什么都贵。葡萄酒很希罕,但大家喝它不是因为喜欢它的味道,而是出于虚荣和从众,是为了模仿法国人。至于食物,什么都烫一下,从不用烤的,上面再涂上厚厚的恶心奶油。蔬菜难以下咽。比利时厨师对调味的想象只限于盐巴。」
我顿了顿。这一番毒舌引来一些紧张的咯咯轻笑,还有雨果夫人不时传来的啧啧咂嘴声。我面前的三位女士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我的这段长篇大论到底是想逗人发笑,还是惹人生气?我又听到奥古斯特遥远的恳求:「夏尔,拜托你别再胡说八道。」但在这种气氛下,我管不住自己。
「这个国家没有女人。没有女人,也没有爱。男性不懂绅士精神,女性不懂娴淑端庄。女人的外表可比绵羊,脸色苍白,头发干黄,两条腿肥硕难看,更别提那不堪入目的脚踝。这里的人好像不会笑,无疑是因为某种天生的肌肉僵硬症,还有牙齿跟下巴的结构……」
「够了!」这次出口制止我的是查尔斯.雨果。他把椅子往后一甩,站了起来,气到满脸通红,看得出来他紧握的拳头在发抖。「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客人受此羞辱!」他把餐巾丢在盘子上,大步走出房间。房间一片安静,气氛瞬间凝结。三位女士的脸色飞红,其中两个都快哭了。
「夏尔,」奥古斯特说,「行行好,咱们先离席吧。」
奥古斯特主动说要陪我走回高镜旅馆。我以为他会因为我的脱序演出又害我们丢光脸而责备我,但他只是把烟草填进烟斗,边默默抽烟边跟我并肩踏上铺石路。夜晚的雾气把路面变得湿滑不堪。身旁的朋友、燃烧烟草的香气,还有冰冷寂静的夜晚抚平了我的神经。
迈步时,我把冷到刺痛的那只手放进外套口袋,却摸到一张又软又厚的纸。我停下脚步把纸拿出来,举手对着煤气灯查看。是张起码有一百法郎的纸钞,多半是雨果夫人趁道别时塞进我口袋的。我心情一振。早上可以买更多鸦片酊了!我提议上酒馆喝一杯暖暖身体。奥古斯特停下脚步,用奇怪的表情打量我,表情既深情又悲伤。「不了,朋友,」他说,「我想我得回家看老婆小孩了。」家。老婆。小孩。这几个字正中我的痛处。要是我有资格说出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好了。他抱了抱我就转身离去,整个人缩成一团抵挡寒冷和烦忧。看着他的剪影渐行渐远,隐没在蒙蒙雾气中,我第一次发现他也败下阵了。我一辈子的好朋友,我的出版商和保护者,我最可靠的盟友,最亲近的知己。显然他也跟我一样落入了失败者的行列,而我甚至没有发现,或许他自己也没有。人一旦尝到生命的沉重打击带来的痛苦,就难逃神秘的化学变化:整个人缩水,直不起背,活力不断流失,觉悟到人生高峰已过。我一辈子都在预言和等待自己的生命终点,预先品尝个中滋味,但他却对自己的失败浑然不觉。他的味觉还不习惯这种味道。更糟的是,他有今天我要负一部分的责任。出版我的诗集害他赔了一小笔钱。审查员认为我有几首写女同爱恋的诗伤风败俗,他出庭为我辩护,后来不幸败诉,整批诗集就这么被销毁。那个冰冷的夜晚,当他的身影在黯淡的布鲁塞尔街灯下逐渐模糊之际,连他头上的帽子都像小了一号,肩膀消失在包住脖子的围巾下。
奥古斯特走了之后,我步上帕罗香街,往高镜旅馆的方向走,竖起衣领抵挡细雨。街道上冷清寂静,除了煤气灯发出的叹息,就只有我身后偶尔传来的杂沓脚步声。我不小心脚一滑,一脚踩进高及脚踝的水坑里。
我转了个弯,面向火车站,悲惨地涉过一个又一个深及脚踝的水坑。这时前方不远处有条街传来豪华马车的回音。马车拐了个弯,突然间摇摇晃晃朝着我驶来。我急着要让路给它,左脚踝不慎拐到一块突出的铺石,身体一下失去平衡,脸朝下栽进泥泞中。眼看两匹马快速逼近,为了及时躲往排水沟,我从地上爬起来,这时车轮刚好从我右肩擦过,再次把我撞倒还翻了一圈,最后我又栽进另一个水坑里(这次脸朝上)。不用说,马车继续往前奔驰,左转拐进殖民地街,车夫十之八九浑然不知自己撞倒(甚至差一点就撞死)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抒情诗人。
躺在泥泞中,冰水渗入我的外套,我相信我的生命终于就要接近可悲的终点。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应该往反方向翻到马车下,而不是避开马车才对。当我躺在水坑里,湿滑的铺石上,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冰冷的夜晚中,所有希望都离我而去。即将到来的死亡出乎意外地令人安慰。全身又湿又冷,我开始剧烈打颤,怎么都停不下来。过不久,我的脚伤不再那么痛,狂跳的心脏慢下来,呼吸不再那么紊乱。我意识到自己不会就这么死去,这条烂命还没完,至少不是现在。这个想法一浮现,我开始大喊大叫,痛骂顽强的生命推翻了所有闪过脑海的灵光。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我不顾一切地破口大骂,把诅咒的串珠编成花冠,丢向维克多.雨果和雨果夫人,丢向她的儿子和客人。我痛骂高镜旅馆、布鲁塞尔、比利时和比利时人。我痛骂比利时国王还顺便痛骂法国皇帝。我痛骂男人和女人,全体人类和所有女性。我痛骂诗、文学、艺术和爱,等我把这些全都骂完之后,我开始痛骂生命和上帝。就在我痛骂上帝的时候,我发现一个男人的剪影站在我面前,他披着斗篷,头戴圆帽。一张留着落腮胡的憔悴脸庞俯身低头打量我。
「你很痛吗,先生?」
「我不太确定,」我说,「但我好像站不起来。」
「来,」他说。「我来扶你站起来。」他弯下身,戴着手套的手放在我的肩后和腋下,他身上有股黑皂味。「我数到三,」他说。「一、二、三。」
陌生男子把我拉起来,然后慢慢松开手,看我能不能支撑自己的重量。我感觉到左脚踝一阵剧痛,忍不住惨叫一声。陌生人得抓着我,我才不至于又跌回地上。
「你受伤了,先生,得接受治疗才行。请允许我带你回我女主人的家,这么一来或许你就能得到你需要的休息和治疗。」
平常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坚持要继续上酒馆喝酒。但一阵疲惫感突然袭来,我只想倒头大睡。「好,」我说,脚步摇摇晃晃,最后整个人倒进他怀中。「休息和治疗。那正是我需要的东西。」
皮耶.朱伯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