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感人的重逢
从年少开始,一到夜晚我就常会神智错乱,被恐怖的梦境惊醒,发现自己直直坐在黑暗中,满身都是汗。一睁开眼睛,那些令人不快的梦随即消散,只留下少许细微的痕迹,例如遥远热带地区的白色沙滩,宏伟的火山,狂风暴雨的大海,逐渐枯萎的花朵,一艘满帆的船……尤其是眼睛,黑曜石颜色的眼睛。因为太常梦到眼睛,即使醒着我都清清楚楚记得那些眼睛。通常我都是睡在自己床上才会做这些梦,因此一旦认出熟悉的环境,我就能镇定下来,起身点根蜡烛,甚至看书或写作,直到又重回睡梦之神的怀抱。过去,醒来时我会发现珍妮就躺在身旁,张开一双迷人的漆黑眼睛,被我的叫喊声吵醒。她会问我梦到什么,我告诉她之后,她就会用自己编造的一套牵强的异教神话来替我解梦,说她跟我是某种古老鸟神的化身,直到我再度坠入睡梦中。
这天晚上,我再度被另一个恶梦惊醒。只不过我早就弃珍妮而去,没有她在身旁安慰我。我发现自己睡在陌生的床上,不是旅馆那张湿气很重的稻草床,而是一张梅迪奇四柱床,四边是雕工细致的橡木框,搭配紫色和金色的锦缎帷幔,底下是我睡过最高、最软的床垫。在油灯的柔和光线下,看得出这是一间贵族人家的闺房。天花板是金色镶板,各个角落都可见深红色山茶花在东方花瓶中团团怒放。我听到房间另一头的壁炉传来灰烬哔哔剥剥燃烧的声音。我的脑袋笼罩在鸦片引起的迷雾中,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一连串把我带来这里的事件:跟一辆马车擦撞,倒在铺石路上的水坑里,不期然被一名陌生人救起。
我试着翻身时,好几种痛同时袭来,一个是头,一个是背,一个是右边臀部,但最剧烈的是阵阵作痛的左脚踝。我慢慢试着起身,却又痛得坐回床上。我再试一次,这次脚终于踩到一双羊毛拖鞋。我跛着脚走去房间另一头的天鹅绒躺椅,上面披着一件阿拉伯花纹的朱红色织锦睡袍。到处不见我的东西。我一拐一拐走去窗边拉开厚重的绸缎窗帘。本以为外面是清晨,却被下雪过后的耀眼阳光刺痛了眼睛。我身在一座宅院的一楼,不是在乡间,就是在市郊。外面是一座覆盖在冰雪下冬眠的庭园。我的房间里色彩灿烂耀眼,外面的世界却是银版摄影的黑与白。
躺椅旁边的角落放了一张写字桌,桌上有笔、墨水台、锃亮的黄铜摇铃和好几张和纸。最上面那张纸潦草写了一段话。我倒进椅子读上面的字:
先生,相信你已经获得充分的休息。贾科莫随时听候你差遣。你可以摇铃唤他进门。艾蒙夫人笔。
不一会儿我遵照执笔者的指示,门随即轧一声打开。一个银色大拖盘飘进门,后面是拿拖盘的人,也就是男管家。他留着络腮胡,纹丝不动的脸有如一张死亡面具。昨天晚上救了我的人就是他。
最厉害的佣人善解人意的程度,简直有如魔法。我喝完咖啡没多久,贾科莫就进门来带我到隔壁房间洗澡。他帮忙我沐浴、刮胡,待我擦干身体后又帮我穿上一套质料上等的衣服。可能是在 Staub 或 d’Humann 订做的西装;Boivin 的衬衫和领带;Janinch 的领带夹;Verdier 的拐杖,结实的银色手把,形状如鸭头。年轻还爱玩时,穿上这身华服我会很自豪。如今已届中年又染上梅毒,我只觉得自己像个为了嘉年华而盛装打扮的玩偶。
如此这般,我一身华服坐在壁炉前,思索着一连串事件的转折,直到贾科莫进来通知我晚餐已经准备好。他小心扶我坐进轮椅,推着我沿着一条金碧辉煌的长廊走向饭厅。长餐桌两端的位子已经摆好餐具。「艾蒙夫人请先生见谅,」贾科莫硬邦邦地说。「她突然有事耽搁,会尽快赶来与先生一起用餐,请您不用等她,先行用餐。」
于是我吃了各式各样的烤肉、干酪、果酱、太妃糖和水果馅饼,搭配着美酒、咖啡和白兰地囫囵吞下肚,彷佛已经饿了好多天。饭厅的装潢甚至比我的房间还华丽。镀金条纹墙壁、菱形天花板镶板、精致的拼花地板、大理石壁炉,每个角落都摆了更多山茶花。窗户也对着同一座庭院,跟我的房间一样,墙上几乎挂满精巧的画作,都是以航海和殖民为主题的场景。
我正在抽雪茄时,贾科莫终于通知我,艾蒙夫人到了。他打开房间另一头的门,一名身形纤细、一袭奢华黑洋装的年轻女性走了进来。她头上盘着厚重的发辫,上面别着一块黑色薄纱,遮住她的脸。我试图站起来展现我的绅士风度,但脚踝一阵剧痛,将我的动作打断。她迟疑地走向餐桌,几乎显得胆怯,举手投足如猫一般含蓄优雅,搭配着丝绸洋装的沙沙细响。她一直走到我正对面才停住。「请坐,先生,」她说,声音低微,彷佛从比她所在之处远很多的地方传来。「我听说你受了伤,而且我也不喜欢繁文缛节。」
贾科莫帮助她在对面的座位入座。她问我有没有吃饱,我请她放心,也谢谢她的盛情款待。她说我的衣服已经送洗。我问起我的怀表。「摔破了,」她答,「已经送去给钟表匠修理。」
「请原谅我的冒昧,」我说。「但我实在忍不住好奇。敢问您是?」
「我是德布雷西.艾蒙夫人。」
「德布雷西……这名字我很陌生。」
「不要紧。」
「你为什么对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如此慷慨大方?」
「你不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我们认识吗?」
「可以这么说。」
「我不记得自己曾结识过艾蒙夫人,或是艾蒙小姐。」
「这无法改变我们在遥远的过去曾经相识的事实。」
「或许,」我说,「如果夫人愿意露出脸,我就会想起来。」
「我不认为这会有什么影响。」嘴上这么说,但她还是伸手掀起面纱,往后一拉,露出一张严重变形的脸。那张脸不像男人或女人的脸,反而更像梦中会出现的怪物脸孔。在生者的世界里,我唯一看过可与之比拟的,只有巴黎几年前流行过的银版摄影捕捉到的脸,现在偶尔还能在河畔旧书摊上找到,照片中呈现了住在硝石库医院里某些不幸患者的畸形脸孔。彷佛有个恶魔把她的眼睛往下拉,同时又把她的鼻子往上再往右拉。她的嘴巴歪斜肿胀,下半张脸的皮肤看似被火烧过,嘴唇往下巴外翻出来。这时已经接近黄昏,烛光照亮她的脸,光影更加凸显她脸上凹凸不平的裂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厚重如雪的沉默降临在我们中间。打破沉默的是艾蒙夫人。「请接受我的款待,随你要住多久都可以,」她说,放下面纱。「你不是犯人,当然可以自由来去。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这里随时欢迎你;想何时离开就离开,现在、明天或下周都可以。你决定要离开时,也会有马车载你回你住的旅馆。」你的旅馆,我暗自记下,没打断她说话。她对我的了解远多于我对她的了解。「如果你选择留下,」她接着说,「我会如你所愿揭开自己的所有秘密。但若你选择今晚就回你的住处,我只有一件事要对你说。」
「是什么事?请说。」
她文风不动地坐着,虽然眼睛藏在面纱后面,我却觉得那双眼睛直盯着我。「先生,请仔细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珍妮.杜瓦跟你说的故事全都是真的,每一个都是。不是想象,不是幻觉,也不是她凭空捏造的谎言。她没有精神错乱,没有歇斯底里,也不是说天方夜谭的雪赫拉莎德。她不是鬼魂或妖怪。她说的一切都是事实,而你最好将她说的话牢记心中。」艾蒙夫人带着无比的优雅和尊严站起来,跟我道声晚安就迈步走向门口。
我一时说不出话,但终于赶在她消失之前脱口说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知道珍妮和我,我们之间发生的事?」
女主人在门口停住脚,背对着我说:「我应该没有必要解释。你已经知道答案。」
说完她就走了,我只好让贾科莫扶我回房间。尽管吞了鸦片酊,那一晚我还是难以成眠,反而坠入了我打从离开巴黎以来就想尽办法要忘记的记忆迷宫。如今,那些记忆重新浮现,而且来势汹汹,我很怕会被彻底吞没。
隔天早上我被恶梦惊醒,便摇铃唤贾科莫进来,他再次协助我起身下床,沐浴更衣,用轮椅把我推到一间冷清的客厅,然后为我倒一杯茶。这间客厅以桃花心木和天鹅绒装饰,跟昨晚那间饭厅一样华丽。窗外,昨天的雪在暮冬的阳光下渐渐融化。我坐在扶手椅上喝茶,满心期待能见到艾蒙夫人。
几分钟后她抵达时,同样蒙着面纱,穿着跟昨晚一样奢华的黑色洋装。我们互道早安,她在我旁边的扶手椅坐下,举手投足一贯的从容优雅。贾科莫为她倒了一杯茶。我发现她的面纱就是权力的来源,因为这样就无法分辨她的目光射向何处。我之所以想要观察款待我的女主人,不是因为病态的好奇心,而是因为昨晚失眠一整夜不可自拔的胡思乱想。
一直等到贾科莫退下之后,她才重拾昨天的对话。「好点了吗,波特莱尔先生?」
「完全没有。昨天我几乎没合眼;没有妳的管家帮忙,我根本动弹不得。」
「请问你为什么失眠呢?难道床不合你的意吗?」
「我会辗转难眠不是因为床,事实上那是我睡过最舒服的床。我睡不着是因为夫人昨天出的谜题。」
「那不能算是谜题,比较像是事实的陈述。」
「对我来说是谜题,而我花了一整个晚上寻找答案。」
「那你恐怕白白浪费了时间,因为谜题本身就是答案。」
我感到一股怒火倏地涌上来,这种长年的习惯随着年龄更加恶化。等到怒火平息我才接下去说。「夫人说珍妮告诉我的事都是真的。但怎么可能全都是真的?」
「我说过了,她告诉你的故事都是真的。珍妮不是不会说谎,但有些事,她说的话可以用人格担保。」
「如果夫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就当然知道她的故事有多不可思议。」
「我知道那些是什么样的故事。」
「珍妮相信灵魂可以转换。」
「对。她称之为灵魂穿越。」
「可是夫人还坚称她说的故事都是真的。」
「没错。」
「请原谅我要求夫人提出证据,证明妳所言不假。」
艾蒙夫人叹了口气。「该从何说起?我该告诉你克瓦胡和阿露拉的故事,说他们如何深爱对方?还是阿伊提岛、酋长欧塔胡和智者费图?还是告诉你盘石号的故事,还有船长马尔尚、船医罗布莱跟船员朱伯尔?」
我不敢相信。「那么信天翁的故事呢?妳知道多少?」
我印象很深刻,这个问题就像一支箭穿透她的面纱。她垂下头。「啊,是啊,信天翁。你是指猫头鹰和燕鸥的故事。」她又抬起头。
我难掩惊愕。「妳怎么会如此熟悉这些故事?」
「喔,夏尔,如果我告诉你答案,你可以不要像平常那样不屑吗?」
「珍妮的故事是小孩子听的童话故事──是疯子的妄想!」我说,握紧拳头往扶手一拍。
艾蒙夫人一动也不动,最后开口时声音细如耳语。「你还记得最后一次看到珍妮的情景吗?」
「我怎么可能忘记?」
「你告诉过多少人这件事?」
「一个都没有。」我怎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如果我把经过告诉你,你就会相信吗?」
我点点头。「我想是。」但我不想听。
「你又从恶梦中惊醒,珍妮开始安慰你,这几年来她都是这么做的。但那天早上你一直无法平静下来,她的故事早已不再能够安慰你。那一天你特别的浮躁不安。」艾蒙夫人顿了顿。「你记得自己的反应吗?」
我羞愧地点点头。「记得,」我低喃。「我都记得。」
「你脾气失控,骂她歇斯底里,威胁要把她关起来,还说要是她不停止那些胡言乱语,你就要把她送去硝石库医院。」
我垂下头。她说的都是事实。
「那当然不是你第一次脾气失控。但那一次不一样,是吗?」
「对,」我痛苦地说。「不一样。」
「那是因为,你抽出皮带开始鞭打我。」
我张开嘴同时要反驳和为自己辩护,彷佛是不由自主的反射动作,却卡在两种动作之间,最后变得吞吞吐吐,不知该说什么。
「你从背部扯下我的衣服,然后一次又一次地鞭打我,打到我皮绽肉开为止。你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
「不要,请不要……」
「你说你像鞭打奴隶一样的鞭打我,因为我就是奴隶,永远都是……」
「够了!」我大喊。即使伤还没好,我还是一跃而起,抓着拐杖跛行到对着庭院的窗边。心痛让我暂时忘了脚踝的伤。「妳要我相信妳就是珍妮?」我回头看她,但面纱后面没有传来回答。「这种事怎么可能?那违反了自然界的基本定律,违反了科学和物理的法则。我完全无法接受此时此刻正在跟我说话的女人,曾是另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女人,是跟我分享过最美好和最痛苦的时光的女人。一派胡言!这种鬼话谁会相信。」
「你是诗人,难道不明白每个人的内在都拥有灵魂穿越的力量?每次直视一个人的眼睛,你难道不觉得内心有股想要更进一步的渴望,强烈到甚至让你害怕?在上流社会你别开目光,难道不正是因为直视他人眼睛产生的晕眩感?而你之所以晕眩,与其说是恐惧穿越,会不会其实是恐惧想要穿越的渴望?而人类的灵魂难道不是常常渴望触及另一个灵魂,渴望着穿越灵魂的自由?」
「妳竟敢大言不惭地说,每个可怜的傻瓜都拥有这种难以置信的能力?」
「对,每个人体内都有这种能力,只是需要多年的训练才能学会,还要更多年才能精通,而且愈早开始愈好,就像小孩学习走路和说话一样。一旦错过时机,要学会就几乎不可能了。但每一个人类都拥有灵魂穿越的潜能。」
我转身面对说话的女人,她的声音似乎不是从房间另一头飘向我,而是从一片海洋之外。
「灵魂穿越的知识几乎已经失传,」她接着说。「但在古代,很多人都知道它的存在。相关的神话和传说存留至今。所有变身换形的故事,都是灵魂穿越仍然普遍的年代留下来的遗迹。」
「够了,我再也受不了这些胡言乱语!」我再度转过头,让自己恢复镇定。「艾蒙夫人,我的理智现在岌岌可危,莫非妳希望它从此彻底陷入疯狂吗?」
「夏尔,你以前都说我是你的雪赫拉莎德。你还记得雪赫拉莎德做的事吗?」
「她每天晚上说一个故事给国王听,以免国王将她处决,过去国王的妻子都难逃一死。」
「雪赫拉莎德跟我的差别在于,我说故事不是为了挽救自己的性命,而是要挽救你的性命。为你准备下一次的灵魂穿越。」
「妳误解我了。我不怕死亡。事实上,我渴望死亡。」
「夏尔,你不能死。你必须跟我一起回去。」
「回去哪里?」
「岛上。」
一听到「岛上」两个字,我眼前一黑,感觉到一滴滚烫的泪水莫名滚下脸颊。我伸手去抓艾蒙夫人,慢慢在她身旁低下身。她还是不为所动,难以猜测躲在面纱后面的她有何感受。「哦,珍妮,」我轻声喊,抓住艾蒙夫人的手亲吻。「我多么的想念妳!没有一天不……」
「夏尔,请别这样,」她低声说,把手抽回。「我已经不是珍妮了。我是艾蒙夫人。」
我伸出手,慢慢掀起她的面纱。眼前露出我昨晚看到的那张丑陋的脸。早期的尼德兰绘画大师要是画过死神的脸,应该很难找到比她更好的模特儿。但我却没有感受到之前将我淹没的强烈反感,只觉得过去的爱恋在心里蠢蠢欲动。
「我曾经是珍妮,」两片干干皱皱的嘴唇说。「我曾经很美丽,但如今面目全非。我在丑陋中发现了自由。现在我要把你的自由给你。我来布鲁塞尔就是为了这件事。我租下这片宅邸,就只是为了找到你,让你再进行一次灵魂穿越。相信我,夏尔,请你相信我,信任我。我会替你再安排一次穿越。我会帮你找一个年轻健壮的人。然后我们一起重回小岛,到时候我们终究会找到方法补救我们造成的伤害。」
尚.弗朗索瓦.富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