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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

  醒来时,我看见一双漆黑的眼睛凝视着我。公墓的那个女人。她用手背轻抚着我布满胡碴的脸颊,轻声安抚我。

  「你做了恶梦。」她说。

  「我大叫?」

  她点点头。

  「对不起。」

  「没关系。你有警告过我。」

  「我有?」

  「你说你每天晚上都做恶梦。」

  「对,没错。」

  茶几上的烟灰缸塞满烟蒂,上面还放了两个用过的玻璃杯和一瓶已经见底的卡瓦多斯白兰地。在床头灯的昏黄灯光下,我的一房公寓笼罩在深夜的寂静中。我记得自己邀她回来过夜。我睡扶手椅,她睡我的床,身上还穿着那件黑丝绸洋装。我也记得在那之前发生的事:墓园、空袭、避难所。我很惊讶她接受了我的提议。她告诉了我她的名字:麦德琳。

  她斜睨我一眼。「你梦到什么?」

  「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些梦会重复出现,似乎都是过去发生的事。这次我梦到那种古老的三桅帆船,我是船上的船医,必须锯掉一个人的手臂,但手边除了酒精和鸦片酊,没有其他能替伤员麻醉的东西。这个梦我只会偶尔梦到,但还有其他的梦。有时候我会梦到自己到了一个热带岛屿,有时候我变成了女人,在巴黎围城战期间抚养一个孩子,甚至──信不信由你──我变成波特莱尔,跟珍妮.杜瓦过着贫困的生活。尤其有一幕似乎一再出现……」我顿了顿,对自己说的话感到难为情。

  正要点烟的麦德琳突然停住,一脸好奇地看着我,表情既专注又害怕。火柴的柔和橘光照亮她的脸。「是什么?」她问。

  「眼睛。」

  她把烟点燃,倾身向前。「什么样的眼睛?」

  「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眼睛,在各种不同的脸上。我的梦似乎都以注视某一个人的眼睛作为结束,每次到这里我就会大叫着醒来。」

  「为什么大叫?」

  「我不知道。」

  「还有你的口音,」她说。「你是德国人?」

  「对,我来自柏林。」

  她咬着下唇,别过视线,夹着香烟的手在颤抖,紧张地吞云吐雾。有一瞬间她躲回内心世界,彷佛忘了我的存在,只剩下自己孤单一人。

  过了半晌她站起来,踱到塞满了书的书架前。「你是做什么的?」

  「作家。」

  「我看到你有很多波特莱尔的书。」她拿起《恶之华》,扬起一边嘴角微微一笑,几乎难以察觉。「你最喜欢他的哪一首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太多了。或许是〈致路过的女子〉。」

  她的食指掠过书脊,凭着记忆背出一段诗句:「一闪即逝的美女,我在妳的目光中蓦然重生……」

  「我们只能来世再见吗?」

  她从另一头打量我,彷佛不确定该怎么看待我。「有趣的选择。」

  「那妳呢?」我反问。

  「〈信天翁〉。」

  「诗人就像这个云霄中的王者,经常出入暴风雨中,嗤笑弓手……」

  「一旦流落地上,任人讥笑嘲弄,那巨大的翅膀却妨碍牠的行走。*」她又对我微微一笑。「他偷了那首诗。」

  「偷?跟谁偷?」

  「我。」她转过身面对书架,歪着头查看我的书。「是我给他的灵感。我告诉他信天翁的故事,他把它写成一首诗。」

  「妳认识他?」这个想法当然很可笑,但任由她的想象驰骋有种莫名的乐趣。

  「对。但当然不是以现在这个肉身,而是另一个肉身。」

  「谁的?」

  「珍妮。」

  「妳把我搞胡涂了,」我说,渐渐发现她是认真的。「妳说的是珍妮.杜瓦?他的情人?」

  麦德琳踱回床前,又再躺回床上。

  「我就是他的情人,」她叹道。「他的情人,他的奴隶,他的痛苦根源──至少有一阵子也是他的缪思女神。」她闷哼一声。「缪思,我多么痛恨这个词。夏尔是个小偷,偷走所有人的东西,钱、诗、书、爱,你想得到的一切。没错,他是很有天分,但他最大的天分就是偷窃。」

  换成其他时候,我或许会对这些妄想症的迹象有不同反应。或许我会更加防备,小心翼翼带着麦德琳穿过黑夜,然后离开我的生活。但在那个当下,跟吞没外在世界的狂涛巨浪相比,她的幻想似乎无伤大雅。「怎么可能?」我问。

  她锐利地瞟我一眼。「就是可能,这才是重点。」她支起手肘坐起来,注视着我。即使她的话令人不解,我却很享受她的目光在我身上梭巡的感觉。「你的恶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问。

  「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了,上一场战争开打之前,我大概十九、二十岁。」

  「是什么引起的?」

  「我不记得了。」

  「那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开始做恶梦。是因为生病?还是出了什么意外?或许是因为战争?」

  「不是,战前就开始了,只是我忘了原因。」

  「再仔细回想看看。」

  「我在想了,只是不……」

  「我可以问你一个或许有点奇怪的问题吗?」她问。我点点头。「你被催眠过吗?有没有人曾经叫你注视他们的眼睛?不只是匆匆一瞥,而是注视他们的眼睛好几分钟。」

  「从来没有。」

  「你确定?没有催眠师、魔术师或你深爱的女人曾经要你注视他们的眼睛?即使只是为了好玩?想想看。」

  「我没有印象……不过……」

  剎那间,有段记忆多年来第一次浮现我脑海。

  「我还年轻的时候,曾在一九一三年夏天到巴黎两个礼拜,当时的巴黎仍然令人目眩神迷。我在那里有段奇遇,但那不过就像年少时旅行归来之后说给别人听的奇闻轶事,显示自己已经见过世面。那时候的巴黎还是一座有围墙的城市,汽车很少见,马匹和电车在街上来来去去,行人走在大路中央还不会被辗过去。那里的一切在我眼中都充满魅力。我喜欢逛旧书摊,然后到拉丁区找间咖啡馆坐下来看书,观察路上的行人。

  「有天午后,长大衣和黑帽打扮的绅士和身着白色洋装的女士在街上穿梭,我发现其中有个矮矮胖胖的老妇人推着一部小推车,身体几乎弯成一半,踩着缓慢而蹒跚的步伐朝我走来。她从一条街外冒出来时,我的目光就被吸引过去。我看着她走近,然后停在咖啡馆的门廊上跟人兜售商品,直到被一名服务生赶走。每当有客人看似对她贩卖的东西感兴趣,服务生就会由她去,不再赶她,双方彷佛有种不成文的规定。那幅景象令我难忘。她因为年迈而身体痀偻,手指粗糙变形,脸跟核桃一样皱。即使在夏日艳阳下,她身上的衣服仍是一团色彩黯淡的破布,但她的表情雀跃无比。她是那种举手投足自然而然绽放光芒的老妇人。当她走近时,我发现她的嘴唇动个不停,像在喃喃自语,这在任何城市都是常见的景象。最后她终于走到我坐的地方,跟我四目相对。『要买书吗,先生?』她问。她说话有种腔,但我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或许她跟我一样是外国人,我心想。咖啡馆的一名服务生看见她,随即冲出来赶她,要她别打扰客人。我挥挥手表示无妨。

  「她兜售的是书,即使在当时都很少见,尽管那曾经是最高贵的街头买卖。但是到一九一三年,书贩几乎都消失了。我想向她表达敬意,多少帮帮她,观光客就是喜欢做这种事。我示意她把装了二手书的手推车拉近。她靠近时,我听见她用轻快的语调反复念诵,像在念咒语,熟练到有如一种反射动作:『冒险小说、犯罪小说、鬼怪故事、浪漫爱情故事,新书旧书,本土异国统统都有,只要两法郎!』她边念边打开推车的盖子,让我浏览她的书。书看起来老旧又怪异。那些书跟她一样,都是过往时代的遗迹。乍看之下,里头没有我想看的书,但我还是请她推荐几本。『每本都很好,先生,都是一时之选。每本两法郎,十本六法郎。』她继续低声念着咒语,我又看了一眼那些破旧的书,然后随意抽出一本。『这本如何?』我问。『我无从知道,』她回答。『老实跟你说,先生,我不太看书。』她喘吁吁地噗嗤大笑,接着被痰声浓重的咳嗽打断,再利落地把痰吐在人行道上。『我看别的,』她说。『时间,先生。』见我没答腔,她接着说:『我读时间。未来,还有过去。我精通一种古老的技艺,能记住过去发生的事,预言未来会发生的事。两种都只要两法郎。』

  「服务生走过来,轻蔑地瞪了老妇人一眼。『怎么样,先生?谁不想知道命运为我们准备了什么样的惊喜?只要两法郎。』我从口袋拿出两个铜板给她,掌心朝上伸出去。『请原谅,先生,』她说。『我不看掌纹,我看的是眼睛。』我说我从没听过这种事。『喔,那是远古时代流传至今的一种高贵技艺。先生,想必你听过眼睛是灵魂之窗这句话。我是这方面的专家。』她靠上前。『我可以看你的眼睛吗?』我点点头。『你只要注视我的眼睛,不要乱动就可以了。不要看往别处。不要说话。不要让自己分心,转头去看人群、服务生或任何人。我只要注视你的眼睛三、四分钟,一切都会清楚明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或是什么原因,但我一定是昏了过去。等我醒过来时,一堆人包围着我。有个人俯身抓住我的手,跟我说话,但我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我的头又重又模糊,好像刚挨了揍,或刚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老妇人在我对面,瘫坐在椅子上,眼睛惊恐地大张,嘴巴开开合合,像刚从海中被钓上来的鱼。服务生走过来询问是怎么回事。两名旁观者同时开始描述他们目睹的过程:我们两人默默看着对方,双方抽搐片刻之后就都昏了过去。服务生上前抓住妇人的肩膀摇晃。她醒了过来,但不太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妳最好在警察赶来之前离开这里,』他告诉她。『我希望他们逮捕妳。』接着他转向我,开始一迭声地道歉。」

  我停下来,思索着该如何形容这段奇遇,在这之前这段回忆早已模糊难辨。麦德琳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然后呢?」她轻声问,几乎显得虔诚。

  「有一瞬间我对所有一切都困惑无比,比方我是谁、人在哪里、怎么会来到那里。周围环境并没有改变,但我的内心却彻底变了。我叫什么名字?我纳闷。我的名字突然浮上脑海。我在哪里?我又想,巴黎二字跃入脑海。我从哪里来?柏林倏地浮现。瘫在我前面椅子上的妇人是谁?主动说要帮我算命的书贩。以此类推,记忆一个接着一个翻涌上来,全都在一瞬间。

  「有个头戴法国军帽,身披黑色斗篷的警察赶来。服务生开始跟他数落书贩的不是,说总得想想办法,这教人怎么作生意,看看这位德国年轻人的惨状,这要人如何是好等等。服务生一气之下踢了妇人的手推车,手推车应声翻倒,书散落在人行道上,行人还得绕道而过。有个旁观者说老妇人是女巫,而我被她给催眠了。警察问我是否真有这回事,我的脑袋一片模糊,连点头都有困难,但当他问我要不要报案时,我摇摇头。要不要到医院检查一下?『不用了,』我说。『我没事。』我僵硬地站起来又跌回椅子上,周围的人惊呼一声。我突然觉得自己陷入某种不明的危险之中,必须赶快离开现场,于是从口袋掏出一个铜板塞进服务生手里。『请大家回去忙自己的事吧,』我对着警察和周围的人说,『没事了。』人群散开,我转向面前的老妇人,扶她站起来。一开始她还摇摇晃晃,我抓着她的手,等她站稳才帮她把手推车扶起来,捡起散落一地的书。我一手扣住她的腰扶着她,一手推着她的手推车,从咖啡馆走向附近的一把长椅,轻轻让她坐下。她眼睛张开,但似乎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没有钱替她找医生或叫救护车,自己也恍恍忽忽,不知道还能怎么帮她。于是我把她留在那张长椅上,手推车靠在一旁,只见她嘴巴无声地开开合合,彷佛想问问题却不确定要问什么。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办到的,但后来我回到旅馆房间倒头就睡。几乎睡了一整天,到隔天下午才醒来。下楼到大厅时,柜台人员问我是否好了些。看来我在睡梦中叫得太大声,旅馆人员来敲好多次门,甚至决定强行进入房间。他们把我摇醒之后,我告诉他们没事,不需要担心。我对半夜的这场骚动毫无印象。我猜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做恶梦,从此之后就几乎天天做恶梦。」

  我的故事对麦德琳产生了奇怪的影响。我说完之后,她低头注视着前方片刻,陷入沉思。我打量着她,床头灯照亮了她的脸。

  「我们之前见过。」她说。

  「在哪里见过?」

  她惨然一笑。「你不会记得的。」

  「很久以前吗?比方前世?」

  「没错。」

  「是在柏林吗?我们都在同一所大学?我想我会想起来的。以前的女大学生不多。」

  「不是,是在巴黎。」她用颤抖的手点烟。「还有其他地方。但说这些没有意义。」

  「不不不,既然妳提起,我一定要解开这个谜。看来妳记得这些事,而我却想不起来。但或许只要给我一个提示……」

  她靠回床垫,低头看手,手来来回回拂着羽绒被。「换我告诉你一个故事好吗?」

  「那能解开我的疑问吗?」

  「或许。」于是她开始跟我说起信天翁的故事。

  不过两、三个世代以前,巴黎和世界各地都还存在一种以说故事维生的人。在酒馆和咖啡馆、宴会桌和营火边,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听他们说故事。这些说故事的人技巧高超,经过长年的磨练,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有时透过押韵的诗句或唱歌的方式来表现,有时一连持续好几天、好几周或好几个月。每天晚上,人们都会围绕着说故事的人,热切期待着下一段故事。机械印刷终结了说故事人的时代,就像广播、电影或日后的其他新奇发明,或许有天也会终结机械印刷时代。但听麦德琳说故事,却让人神奇地重返那个年代。她说故事的方式让人深深着迷,声音低沉,发音清楚,同时又有着独特的音律高低起伏,我不由想靠上前捕捉她说的一字一句。一开始她把脸部表情和肢体动作减到最少,但随着故事的开展,她的身体也跟着扭转摆动。至于故事本身则令人赞叹。

  信天翁传奇是一对年轻恋人的故事。女生叫阿露拉,男生还只是个孩子,名叫克瓦胡,两人原本住在一座偏远的小岛,后来流落他乡。之后我把故事写了下来,将记住的东西化为文字,但跟麦德琳说的故事比起来,我写下的只是缺乏生命的仿冒品。一来我漏掉了很多细节,二来我无法重现她说故事的方式。我很难重建当下的氛围:外头寂静的城市夜晚,床头的柔和光线,从发光的烟屁股袅袅升起的青烟,檀香木的气味。

  如今,有时忧虑、烦躁或郁闷到睡不着时,我喜欢跟自己玩一个游戏:找出自己究竟在哪一刻爱上了麦德琳。我很确定当她开始说故事时,我还没爱上她,至少我还没发现自己爱上了她。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这种感觉,甚至认为自己已经对爱免疫。但当她开始说自己的故事时──而且才第一个,之后还有更多──我的内心却产生了变化。我意想不到、不由自主、完完全全地爱上了她,那不是任何一种爱,而是强烈无比的、无益甚至有害的爱,会让人抬不起头,只想远远避开,但你愈是否认就缠得愈紧,就像每拉一次就更紧一点的水手绳结。那感觉就像一种传染病,说发作就发作,所有一切虽然都跟以前无二,却都不再一样。爱上一个人就像一种催眠,而任何一个催眠师都会告诉你,一个人要被催眠,内心一定要有想被催眠的隐微欲望,隐微到自己甚至也浑然不觉。爱上一个人,就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意念。

  或许与其说我爱上了麦德琳,不如说我爱上了她说的故事。或许爱的光谱比我们想象的更宽广,人也可能爱上一个故事、一首歌、一部电影或一幅画,就像爱上一个人一样。只不过我们总以为自己爱上的是说故事的人、歌手、演员或艺术家,因为从没想过自己有可能爱上一样东西。虽然我知道她的故事是虚构的,却仍旧相信她说的每句话。一股热情让我们难以分辨真实与想象。但即使我对她的故事深深着迷,从头到尾我都把它当作一个故事,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甚至是我听过最不可思议的故事,但终究只是个故事。

  相反的,麦德琳似乎完全相信自己说的故事不只千真万确,而且还是她经历过的事,甚至暗示也是我经历过的事。她相信这些故事,就如其他人相信星座一样。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全新的经验。我从来没爱过信念跟我天差地别的人。但世上常见的信念有许多是比麦德琳的故事更难以置信,而两个人并不需要信念一致才能相爱,这就是爱的奥妙。尽管有种种差异,我还是受她吸引,我也不知道原因。至今我仍在努力解开这个谜。

  她说完之后,我眨眨眼,彷佛从梦中醒来,后来我知道那只是第一段故事。从窗遮的缝隙中,我看到日出的第一道红色光芒。麦德琳已经快要睡着。「我们得走了。」

  我们静静走向河岸。街道笼罩在格外精致而透明的蓝光中。周围静悄悄,只有偶尔经过的跑腿小子或送货人,这里一个脚步蹒跚的酒鬼,那里一个下班回家的女人,才让街道醒过来。面包店开了,工人光顾的咖啡馆也是,窗户交叉黏上咖啡色胶带以防轰炸。但其他的店都还没开,有些甚至贴上愈来愈常见的告示:暂不营业。街上行人提着装在盒子里的防毒面具。我们走到河边时,太阳才刚从屋顶升起。我们沿着伏尔泰堤岸走。钻石般的光芒透入河边树叶的缝隙,一闪一闪。我们经过绿色的旧书摊,摊位的锡盖用大铁锁锁住,书贩都回家睡觉了。

  往前走时,我们听到上游传来轰隆隆声,打破宁静的早晨。接近圣米歇尔广场,我们看见圣米歇尔桥上塞满汽车、货车、拖拉机、马、牛,上面都高高堆着家具和床垫。疏散人潮憔悴而疲惫,急着赶在德军入侵之前南下避难。有些骑脚踏车,有些推手推车、独轮车或婴儿车,车牌号码来自北方或比利时,堆在最上面的床垫是为了预防俯冲轰炸机的扫射。街头顽童东奔西跑,忙着兜售报纸、水、酸菜和菊苣咖啡。圣米歇尔大道上的咖啡馆和餐馆,人满到街上。尽管到处都是德军即将入侵的迹象,仍丝毫无减跟麦德琳手挽手散步的强烈幸福感,反而让那种感觉更鲜明。此情此景让一切有了对比和目的。

  我感觉到麦德琳抓紧我的手臂。

  「我们得回公墓。」

  「为什么?」

  「我的枪。」

  到了新桥我们右转进多菲内街,周围又恢复平静。远离了南向大道的混乱喧闹,街头一片空荡。转上玛萨林大道,穿过圣日耳曼大道,我们继续往奥德翁路前进,脚步声在周围墙壁间回荡。

  墙上到处都是「安静!敌人正在窃听」的海报。

  我们停下来往莎士比亚书店的橱窗里看。书店还没开,但有只猫躺在书架上,在展示书之间满足地眨着眼睛,姜黄色尾巴扫来扫去。我想象,有个阿德里安娜和希尔维娅跟其他不愿意离开巴黎的人一样,在楼上房间正要醒来。再过几个小时她们就会照常开店。这条街再过去就是古书商贾克纳的店。我们也停下来往里头看。窗户上的一张广告引起我的注意。那是一张通知单,宣传下礼拜在德鲁奥拍卖行将举行一场拍卖会。

  「那是什么?」麦德琳问。

  她伸长脖子默念上面的文字,然后收住脚步,睁大眼睛看着我。

  「不可能,」她说,身体靠在玻璃上,竖起双手遮住侧脸,往店里张望。「可是……」她倒抽一口气,往后退,双手摀住嘴巴。「那里,」她说,指着窗户对面的一张桌子。桌上的展示架放了几本书。「右边那本小书,你看到了吗?」

  「有。」那是一本用深红色皮革装订的轻薄小书,看起来很无害。封面的浮凸字清楚印出书名和作者姓名:一个怪物的养成 波特莱尔着。

  「我不敢相信,」麦德琳说。但我问她不敢相信什么的时候,她没回答,直到走进公墓之前都默默不语。

  昨天下午空袭警报响起时,我把那支短筒手枪往公墓围墙一丢。枪掉进墓园的后方区域,那里就跟另一边较古老的以色列区一样,是犹太人的墓地。家族墓室上方排列着碑石,上面刻着坎恩和梅耶贝尔这类名字。我们边往那里走,边低头搜寻着墓地和墓地之间的杂草,最后我终于在一座坟墓上方找到那把枪。我打开枪膛,里头是空的。正当我握着枪站在原地时,麦德琳突然走过来举手圈住我的脖子,轻轻吻上我的唇。「把枪放进我的口袋。」她在我耳边悄声说。我抱住她的腰回应她的吻,照她的话做。这时候,有个老管理员拿着草耙和铲子慢步走过去,吹着不成调的口哨。一看见我们,他就转向走到别处。麦德琳把头一仰注视着我,彷佛要记住我的脸,一双深色眼睛跟我如此靠近,我甚至在她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对不起,」她低喃,红着脸把我推开。「我失态了。」我的心狂跳不已,伸手把她拉回来再一次亲吻她。

  我们手牵手走向昨天傍晚走过的出口,那彷佛已经是遥远年代的事。在弗德沃街上,麦德琳停在广告柱前读政府颁布的命令:

  住法国的德国侨民请注意

  务必立刻前往最近的警察局报到,

  仅携带一只箱子,里头装日常必需品。

  抗命者将处以最高刑罚。

  内政部一九四○年五月十八日命令

  「你一定要离开,」她说。「不能去报到。」

  「我知道,但我能去哪里?我的证件不齐全,走不了。既没有出国签证,身上也没钱。」

  「怎么样才能拿到出国签证?」

  「到内政部申请,但我一定会被打回票,因为我没有拘留营的释放证明。他们放我们走的时候没给我们,这样我们就拿不到出国签证,想走也走不了。」我对麦德琳无奈地笑了笑。「我跟妳一样,也无处可去。」

  她伸手围住我的脖子,闭上眼睛再次亲吻我。就算那一刻我奇迹似的收到等待已久的钱,拿到我需要的所有证件,包括释放证明、出国签证、真正的护照(而不是只会凸显我是可疑流亡人士的替代护照)、船票、葡萄牙的过境签证、美国的入境签证,我也怀疑自己会不会想离开这里。

一桩可耻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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