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幽灵之城 墓园
她站在蒙帕纳斯公墓的诗人墓前抽烟,沉浸在思绪中。那是巴黎五月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不是现在这个战败和蒙羞的巴黎,而是昔日的巴黎,虽然才不久之前,却已非常遥远,好似永久消失了。她穿着一袭黑色丝绸洋装,上面印着盛开的红色木槿,裸露的手臂呈金黄色,乌黑的秀发盘在头上。我记得关门时间快到了。我沿着墓园小径从她身旁走过,往公寓的方向走。我瞥了她一眼,但没放慢脚步,虽然或许有一闪而过的犹豫,一丝的欲望,一瞬间有股冲动想停下来,走过去问她为什么站在这座墓前。我自己也曾多次站在那座墓前,在五月的平日下午,阳光充足、天气暖和的时候。天空亮得耀眼,一片清澈的蔚蓝。我松开了领带,外套挂在肩上。她面对的那座墓是诗人波特莱尔的墓,而我把人生的黄金岁月都奉献给了他。
那天是一九四○年五月二十七日礼拜一。距今还不到四个月,却彷佛已经过了好多年,甚至一个时代、一个纪元。十七天前,德国让全世界悬着一颗心九个月后,终于入侵比利时和法国,派坦克车穿越亚尔丁森林,包围知名的马奇诺防线,趁法国还没摧毁桥梁之前通过默兹河──也有很多人认为,是叛徒破坏了法国的防御。才两个多星期,德军就把三国的军队逼退到英吉利海峡沿岸。布洛涅和加莱两个城市被切断联系,下一个就是敦刻尔克。
我已经不再读报和听广播。一开始我就不该出现在那座墓园里。我早该要离开巴黎,毕竟我是难民,是从德国逃出来的犹太人。但我的证件不够齐全,手上只有替代文件。德军愈逼近,我就愈危险。好几个礼拜以来,我公寓的门后都摆着一只黑色手提箱,提醒自己该离开这里,彻底消失。但不断消失令人感到厌烦。我无法下定决心离开,只能努力不去想这件事。我陷入否定的情绪,比起现在,我更在意过去。多年来我一直在写一本书,至今尚未完成。这给了我留下来的理由,在我熟悉无比的街上游荡,整天无所事事,跟过去的幽灵秘密交流,随时准备加入他们的行列,成为这座幽灵之城的另一个魅影。要是这还不够,也不乏其他更世俗的理由,比方等待即将到来的电报,申请签证,请人写推荐信,火车站一片混乱。正当我再也找不到其他理由的时候,这个女人的出现给了我另一个理由。她暂时将成为我的借口,成为我留下来臣服于这个城市,从此被它吞没的理由。
打从去年九月宣战之后,市区的图书馆和博物馆就随之关闭,馆藏打包装箱送去乡间的仓库,博物馆的艺术作品和手工艺品也是,一座座艺术和知识的殿堂变得漆黑空荡,有如某些港口淘汰的废船,设备零件都被剥光,永远泊在港边。这几年我都泡在图书馆里写一本有关这座城市的书,一本没完没了、不断扩展,成长速度比我的写作速度还快的书。如今图书馆都关门了,我开始担心这本书可能永远不会出版。
停笔之后,我开始过着飘浮不定的生活,每天在这个城市里走很长的路。我对这个城市的理解和喜爱已经超越了我出生的城市,我很清楚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乡。战争当然没有立刻到来。那九个月期间,白天时,巴黎这部大机器的齿轮仍然照常运转。战争的迹象很隐微:面包店和餐厅的面包配额、盖住街灯的遮光布、干涸的喷水池、雕像和建筑物周围堆起的沙包、布告栏海报上的最新行政命令。有些人可以回乡下老家,或是往富裕西部地区的乡下庄园避难。有些留了下来,无处可去,入夜之后就像染上寻欢作乐的热病。十点的宵禁并未强制执行,靛蓝夜色反倒加深了狂欢的气氛。尽管光线昏暗,咖啡馆露台却很少这么挤过;妓院床垫无法无天地吱嘎作响;舞厅的木头地板剧烈摇晃,跳舞的男男女女跟着节奏摇摆跺步。
那九个月期间,我不停地走,走遍整座城市,穿过新的旧的、富裕的和破旧的街坊,偶尔甚至会穿越巴黎市区里临时搭建的贫民窟(不过一个世代前那里还矗立着城墙),一路走到破旧的郊区。在寂静无声的清晨,缭绕街道的雾气可能会被误认是从我脚下的地底墓穴浮出来的鬼魂;墓穴里从上到下堆满了数以百万计葬身这城市的白骨。
我常常走着走着就到了河边。这条河有如血管,蜿蜒而善变地流过这城市的胸膛,中心是西堤岛和圣路易岛这两座小岛。我喜欢沿着河漫步,到塞纳-马恩省河两岸已经好几百年历史的绿色书报摊上寻宝。无论日晒雨淋,这些河边旧书商都固执地守着自己的小宝库。若是有一种胶水能把我在这段「假战」*期间的存在像一迭纸一样黏起来,那一定是印刷工用来制作车站卖的平装书的那种廉价糨糊。那种糨糊很快就会干裂,从书页上脱落,就像动物蜕掉冬天的毛皮。这是因为,不在街上漫步时,我都在读从旧书摊买来的廉价小说。通常我一次会买很多本,晚上躺在小公寓的床上飞快阅读,尽可能避开广播和报纸上的战争宣传。那些拼图般的故事莫名地抚慰人心,弥漫着忧郁的气息,在熟悉和陌生之间摆荡,令人愉悦。书中的罪犯和侦探在骇人听闻的阴谋诡计中对决,有人为了泄恨,有人为了复仇,也有人只是愤世嫉俗。每一个故事都是深入机关重重的法国警察部门的专业调查,但那里却正是我想方设法回避的地方。
我刚好在逃犯满街跑的时候成了逃犯。宣战之后,所有德国人都必须主动向警察呈报,就算已经失去德国公民身分也一样。我们被送往乡间的简易拘留营。前年冬天,我多半都在诺曼底偏远角落的某间中学打地铺,跟一群德国人一起睡水泥地板。长大之后我就常被恶梦惊醒,所以在拘留营里我都白天睡觉,晚上跟失眠的人一起抽烟玩牌,以免惊叫醒来把全营的人都吵醒。后来,确定德国不会在冬天入侵之后,我们才被释放。九个月后,德国军队终于入侵,当局再次下令德国侨民要主动呈报,但这次我决定不再乖乖听话。
不让秘密警察逮到的秘诀,就是在天亮时上街散步。因为某个原因,警察都在早餐之前展开围捕行动。我下定决心避免跟陌生人交谈,以免泄漏我的口音,却也从此剥夺我的人生一大乐趣。人要隐藏口音很难。再怎么努力避免、小心谨慎或加倍练习,终究还是摆脱不了口音。出了朋友圈,从我嘴巴发出的每个声音都可能泄漏我是德国猪。有两个朋友跟我住在丹巴瑟街上的同一栋建筑里。一个是阿瑟,来自匈牙利的记者;一个是费利兹,我在柏林认识的外科医师,现在靠非法帮人堕胎维生。为了钱,房东太太愿意对我们文件上的矛盾之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星期六晚上我们会一起打牌。有时我会去德国人交换零碎消息的咖啡馆喝杯咖啡。你忍不住会相信,只要收集够多片段,就可能织成一张保护毯把自己包起来,但那些消息都不可靠,那样的场所也充满了间谍和告密者。
走了一大圈之后,我通常会从蒙帕纳斯公墓折回公寓。那是动荡大海中的一个宁静小岛。在这里,我脱离了危险,彷佛暂时走出这座城市的镜子迷宫。我成了迷你城市里的巨人。周围的坟墓都是迷你建筑,排列在迷你走道的两边。坟墓本身是宏伟或朴素、有人照料或一片荒芜,取决于葬在里头的人的财富多寡。我从基内大道上的大门走进来,右转上大道路,经过古老的以色列区(公墓里的犹太人区),左转切进西大道,波特莱尔家族的墓室就在这里。波特莱尔葬在斜坡上去一点的地方,在他深爱的母亲和痛恨的继父之间。他的墓前总会有仰慕者留下的花束,还有小纸条。有的抄了他的几句诗,也有模仿他的风格的原创作品,像一扇活门,通往渴望触及诗人的神秘宇宙。我会继续沿着西大道往上走到公墓的后门,穿过角落的狭小栅门重新进入喧闹的城市。
至于站在波特莱尔墓前的女人,她对我来说仍是陌生人,至少现在还是。但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第一次是去年冬天我刚从拘留营回来,当时她穿了一件双排扣大衣。第二次是几个礼拜前,椴树冒出新芽的时候。今天是第三次,只见她一动不动站在同一个地方,摆着同一个姿势,在一天中的同一个时刻,一阵阵蓝灰色烟雾在金色光线中飘散开。她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紧紧包住并严密保护的静。她深陷在思绪中,除了面前的坟墓,似乎对其他事物一无所觉,包括经过的人,吱吱喳喳的鸟叫声,远方的轰轰车流,甚至头上逐渐逼近、顶端一圈阳光的高耸云朵。
经过她时,我闻到一丝檀香,脚步不停地继续往上坡走。除了我们俩,墓园空无一人。没有送葬的队伍,没有来向死者致敬的伤心家属,没有游客,没有来寻找光明会成员的朝圣者,甚至没有照料植物的园丁。因为一片冷清,潜藏在每个角落的悲伤心痛反而得以现形。爱稍纵即逝,遗憾永生难忘,有座墓碑上刻着这句话。走到坟墓和后门中间时,我转过头看她还在不在。她还是没动。走到后门时,我又朝肩后看了一眼。她不见了。我停下脚步,迟疑片刻便转过头,决定追上她。
在墓碑与墓碑之间,我看见木槿花一闪而过。她往墓园中间飞奔,然后转进横路,从墓碑之间溜走。我沿着靠近后墙的平行小径往上坡小跑,不时躲进墓室后面偷看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大理石森林,两人想必形成一幅诡异的画面。但除了我们,墓园里别无他人,因此没人目睹这段奇怪的舞蹈。
我得加快脚步追上她。我压低头,远远又瞥见她那黑红相间的身影。她跑向下一个墓室,然后环顾四周像在确认没人跟踪她。像这样追着女人跑,是我从没做过的事。为什么现在要这么做?好奇的成分当然有,或许也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太过焦虑烦闷。但我记得当下我发现自己很乐在其中。她飞快穿越墓园中央的圆形空地,那里立着一座哀伤的天使雕像,基座上刻着「回忆」两个字。看见她消失在重重墓石后面,我停下脚步四下张望。到处不见她的身影。我走向东道和横道的交会处,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的地方。还是不见她的踪迹。她不见了。我左张右望,心脏在胸口狂跳,瞇起眼睛遮挡刺眼的阳光。之前我从没来过墓园的这一区。我左边是一座灰色和粉红色斑驳交错的大理石墓碑。基座上刻着几个烫金字:波特莱尔学会。上面列出以下姓名:
艾蒙.杜榭思涅.德布雷西,一八四五生──一九○○殁,创办人及会长
卢西安.洛吉,一八六六生──一九○○殁,秘书
希波利特.巴萨札,一八七六生──一九一七殁,秘书
亚历斯堤.阿托普洛,一八七二生──一九二三殁,会长
我感觉到后面有人,同时听到枪的保险拴喀一声打开的声音。我转过头,只见她──我跟踪的女人──抓着一把小枪瞄准我的胸口。
「你是谁?」我们同时问,然后站在原地瞪着对方不出声。抓着枪的那只手微微颤抖。她脂粉未施,表情严肃,看上去四十几岁,有一张亚洲女性的优雅脸庞。
「你为什么跟踪我?」她问。「你想做什么?」她说话也有口音,抑扬顿挫和节奏都不太一样,但我说不上来是怎么个不一样。身为外国人不只表示你说话有外国腔,也表示你无法分辨其他人的口音。
「我看见你站在波特莱尔的墓前,而……」她没反应。眼前的状况有如梦境,感觉很不真实。「我也很崇拜他。」她的样子既凶狠又脆弱。「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很好奇……」发现自己开始语无伦次,我把注意力转向对着我的手枪。那是一把雷明顿的短筒手枪,很受某些女士青睐。只不过我的对手看起来不像那种女士。她似乎并不习惯拿枪指着人。只见她双手握枪,枪管有点晃,要是得开枪,她可能要闭上眼睛才下得了手。「妳看起来好像从没开过枪。」
「别惹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我收住口。打从开战以来,我就打定主意除非真正必要绝不泄漏自己的名字。犹太名字加上德国腔在这种时候只会惹来麻烦。「我是……」但回避问题突然间也显得毫无意义。我究竟是什么人?在战争的阴影下,身为作家似乎是最微不足道、最荒谬可笑的一件事。但如果不是作家,那我又是什么?前德国公民、犹太人、流亡者、单身汉、学者、漫游者、流浪汉、失败者。这些全都对也都不对。「我是波特莱尔的仰慕者,所以才会跟踪妳。我以为我们志趣相投。」
「你错得离谱。我不可能跟你志趣相投。」
远处传来哨音。女人的后方,一名公墓管理员转进小径走下斜坡,往我们的方向走来。「别转头,」我说。「有个管理员走过来了。」
女人把手枪塞进洋装侧边的口袋。
「先生女士,」管理员说,「你们听见哨音了。要关门了,不好意思。」
「是,当然,」我含糊地说,掩饰我的口音。我指了指后门的方向。「从那里吗?」
「没错。我也要上去锁门,我先送你们出去。」
女人挽起我的手,说出我完全意想不到的话。「走吧,亲爱的。」走路时,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像是要避开管理员的目光。因为太过渴望关爱,尽管只是在演戏,我发现自己仍然很乐在其中。
我们爬上斜坡走向后门时,左上方的清澈蓝天响起轰隆隆的雷声。女人仍然歪着头。几秒后,空袭警报声从四面八方呜呜传来。这是德军入侵以来的第一次。
「欧啦啦!」管理员惊叫一声。「那些德国猪每次都挑最烂的时间!」他把我们带出门再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不像平常祝我们晚安,而是祝我们好运,然后才小跑离去。我趁机把手伸进女人的口袋拿走那把手枪。
「嘿!」她搧了我一耳光。「还给我,不然我就尖叫。」
「我很怀疑有谁会理妳,」我说,把枪抛过公墓墙壁,「看看现在这种状况。」我们身后又传来哨音。一名披着黑色斗篷的警察站在下一个十字路口中间,拚命地挥手,手上戴着白手套。「他在指挥我们走去最近的避难所。」
我抓起女人的手开始奔跑,警报声在四面八方呼啸。我们在十字路口中间停住,那名交警指引我们走去角落的一家小酒馆。有些人往那个方向跑,有些人站在街上或上方的阳台抬头望天,像在观察某种天文现象。小酒馆外,有个男人别着白色臂章,头戴着上一次战争留下来的头盔,纷纷把人赶进酒馆。我们走进去,穿过人群和柳条椅,走向柜台后面的暗门,有把梯子搭在门上。周围的气氛很轻松愉快。有些客人开胃酒喝到一半被打断,手上还抓着杯子,有个甚至试着单手爬下梯子,直到避难指挥员失去耐心。他站在梯子的最高层,嘴里叼着手卷烟,头盔歪成一个潇洒的角度,帮大家拿杯子、皮包和鞋子,协助大家躲进地窖。「来来来,」他反复说,「大家都有位置。」接着,他弯下身朝里头喊:「底下的挪一挪!」
女人比我先下去。她放开我的手时,我才发现从开始奔跑以来我就一直抓着她的手。一到地下室,我们就被挤进角落,新来的人把我们推得更近。最后一个进来的人,就是刚刚指挥我们走进来的交警。被留在外面的人大声抱怨,但指挥员催促他们快去找其他避难所。整个场景弥漫着因陋就简的气息。因为没有椅子,大家只能站着,包括一名在上次战争失去一条腿的退役军人。墙上有一排排架子,上面摆着车轮状干酪,还有蒙上灰尘的红酒和各类酒瓶。天花板上吊着火腿和腊肠。酒馆老板站在角落的箱子上,双手插腰,留意有谁手脚不干净。
地板暗门关上之后,周围陷入黑暗,头上那盏嗡嗡作响的电灯泡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地下室想必挤了四、五十个人。我的女伴贴着我,头发掠过我下巴的胡碴。外面的警报声停了,房间里静得能听见怦怦心跳声,因为大家都竖起耳朵倾听势必即将从天而降的轰炸声。我心想,等我们从避难所走出去的时候,昔日所知的巴黎是否还存在。但我转念又想,要是我们头上的建筑被炸掉,我们就会活埋在里面。
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像被囚禁的小鸟一样颤抖,因此伸手围住她,但不是为了抱她,而是要抵挡其他人压在我们身上的重量。众人的汗味刺着我的鼻子,我的衬衫好黏,心脏怦怦狂跳;每跳一下就刺痛一下,预告着我必死无疑。我有缓和心脏痛的药,但我从没吃过。她的脸颊贴在我的胸前。我也一样害怕,但像这样害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恐惧早已成为我的一部分,像藤蔓一样缠绕我,贯穿我,靠着让我活下来的气力日渐茁壮。
某处响起打火机喀一声打开的声音。房间另一头有人说:「我真的得抽根烟。我有幽闭恐惧症。」我闻到烟草燃烧的味道。我怀中的女人抖得更厉害。她全身都在发抖。在寂静,推挤,还有腌肉、干酪、汗水和烟草的味道之中,我感觉到恐慌从内心涌起。一滴滴汗水淌下我的颈背。我的心跳得更快,呼吸变得急促,偏头痛从眼睛后面逐渐增强;所有感官都在往上往外冲,留意着外面的动静,留意着我们之后的命运,因此完全失去了时间感。我开始想象我们再也出不去,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活埋在断垣残壁之下。我想起了鹿特丹。纳粹只花了四天就把欧洲最大港夷为平地。「我得离开这里。」我低喃,像在自言自语。我感觉到她抱紧我的腰。即使只是如此,紧揪住我的某个东西随即松了开来,险些把我淹没的恐慌也渐渐消退。
时间慢慢流逝之际,上面一片安静。看来巴黎暂时逃过了一劫。警报声再度响起,表示空袭已过,我们可以走了。指挥员爬上梯子把地板门打开。新鲜的空气和冷冷的夜光洒下来。更多人点起香烟,好多人叽叽喳喳交谈起来。大家排队爬上梯子。有些人继续留在酒馆里喝酒聊天,有些人在金黄色天空下的街道上徘徊。众人聊着天,约好哪天再一起喝一杯,然后握握手,祝对方好运。
走近梯子时,女人先我爬上去。我正要跟上,后来又让旁边的老先生先走。等我回到地面上的时候,女人已经不见人影。我冲出门,在街道另一头瞥见黑丝绸上的红木槿。她离我已经半条街远,双手提着鞋子奔跑。我追了上去。短暂而紧张的监禁之后,能跑一跑感觉很好,而且我不想让她就这样消失。她在地下室的时候帮了我,即使她并不知道。
我在墓园后门追上她。她抓着栅栏摇晃,彷佛门会奇迹似的打开。但栅门还是不为所动,女人转过身,靠着栅门一瘫,蹲在地上,把脸埋进双手。我走过去。「怎么了?」我问,单脚跪地,轻碰她的肩膀。
她看着我,视线彷佛第一次落在我身上,眼中闪着泪光。「我无处可去。」
阿露拉
*译注:drôle de guerre,指一九三九年九月到一九四○年四月间,英法已对纳粹德国宣战但尚未爆发正式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