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宫
那天晚上回到公寓后,人去楼空的感觉像一拳打在我的肚子上。我彷佛闻到一丝檀香,还有枕头、床单和毛巾等等的各种味道,不死心地想寻找她人还在的蛛丝马迹。我心里有一部分盼着麦德琳已经回来,穿着我的衬衫躺在床上,抽着莎乐美。我想告诉她,她说的没错,拍卖会的结果跟她预言的一模一样,我也按照她的指示做了,一开始我就不应该怀疑她的。但我只能在想象中跟她说话。我脑中的她栩栩如生,我不知不觉开始跟她说话,继续我们之前的长谈。但我无法触碰她,抚摸她,拥抱她。我总觉得这次她不会再回来了,但至少她留下了一样纪念品让我记住她。
我轻抚着短筒手枪冰冷的金属表面,彷佛那是麦德琳的肌肤。我当然知道她为什么把枪留下来。这件事我们谈过。她要我替她做一件事,一件违背良心的事。她要我为她犯罪──确切地说,她要我去杀一个人。不是随便一个人,她要我杀了可可.香奈儿。问她原因也没有意义,毕竟这一切都是她的妄想,是她称之为信天翁的故事。我当然不可能真的去杀人。就算我想,我要从哪弄来短筒手枪的子弹?
气动管送来一封邮件,信塞进我的门缝。是费利兹寄来的,他已经在巴黎里昂车站的月台上露宿多日,希望能坐上南下的火车。他买了两张明天早上出发的火车票,一张是要给我的,如果我想离开巴黎的话。但我不可能接受他的好意。我满脑子都是麦德琳和我正在写的稿子,不可能说走就走。
那天晚上回忆纠缠着我,让我无法成眠,直到天亮才终于解脱。
我出门展开例行的散步时,顺道走去车站,绕过蒙帕纳斯公墓,这时候公墓还没开。跟麦德琳相遇不过才一个礼拜前的事,却彷佛已经过了好久。回忆太痛苦,几乎让人难以承受。里昂车站挤满了愁眉不展、蓬头垢面的巴黎人,很多已经在车站守候多日,盼望能在德军抵达前离开。我找到费利兹时,他正站在一条排得很长却一动不动的队伍里,等着坐上一辆蒸汽火车。现在连已经除役的蒸汽火车头都被调来运送大出走的人潮。放眼望去都是席地而坐的一家一家人,行李和家当将他们包围,雨伞、花瓶、咖啡壶、鸡、鸟笼、床单、窗帘都有。大家都在等着轮到他们搭下一班或下下一班火车离去。我远远就看见费利兹,但我们等到距离拉近才交谈,免得有人听到我们用德文交谈而被举发。「你的手提箱呢?」他问。我告诉他我还不能走,他应该把多出的那张票给别人。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为什么?」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老友。「我还在等美国的朋友汇钱给我。」
「如果只是因为这样,我可以先借你钱,你再叫他们把钱汇到马赛。」
「还有别的原因。有一份稿子……」听到自己说的话,我才发现这些话在他听来有多可笑。我不想提起麦德琳,毕竟他没见过她,这让我感到不安。难道我以她──还是我自己──为耻?
「一份稿子!」他忍不住苦笑摇头。「你为了一份稿子连命都不要!」我耸耸肩,彷佛在说没办法,我就是不能走。他伤心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他说。「不过要是你改变主意,就到马赛来,那是你活着离开法国的最佳机会。到丽华饭店留言给我。」有个戴帽子穿着过膝短裤的少年独自站在一旁,一脸绝望。费利兹把车票给他,少年立刻喜上眉梢。我们一起抽烟,直到汽笛响起,队伍开始移动。人一个一个走进车厢,把行李拖上车。火车在一阵烟雾和蒸汽中消失。
我离开车站,往河畔和圣路易岛走去,然后穿过西堤岛到马拉盖堤岸。尽管山雨欲来,有些书贩还是照常营业,摆出商品,整理书架,跟同业聊天、抽烟。要不是圣米歇尔桥上都是拉着推车或坐货车逃离巴黎的人潮,这或许跟任何一个阳光和煦的平常日子没两样。我在桥上的角落看见一个梨形身影。那是书商拉努瓦泽莱,戴着他常戴的圆形眼镜和黑色贝雷帽。我是他的老主顾,信得过彼此。我们互相点头问好。我翻了翻他架上的侦探小说。大部分我都读过了,有些甚至读过不只一次,但我还是找到几本应该还能再读一次的作品。「对了,」我假装随口问问,「你有没有听过名叫费纳的旧书商?」
「费纳?有啊。他的摊子在托内尔堤岸那边,靠近酒市场。主要是卖观光客复古石版画,兼卖古董色情图片。你想找养眼的图片?」他给我看一张黑皮肤女郎的图片,她全身上下只挂着一条大蟒蛇。「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细节,真正的艺术。」我含着微笑摇摇头。「或许下次吧。」他说。
「也许没有下次了。」
「永远都有下次的。」
我继续往上游朝托内尔堤岸走。远离了南行的大道,阳光和入侵前的宁静为每幅景象增添了夏日假期的色彩。到了酒市场附近,我找到一个六十几岁、抽烟斗的妇人。她卖的是罗曼史小说。
「我在找费纳的摊位。」
「就这儿。」她指着隔壁摊位说。书摊锁了起来。
「你知道到哪里可以找到他吗?」
「他很受欢迎,你是第二个问他在哪里的人。」她吸了一口烟斗。
「另一个人是不是大块头,脖子很粗,穿着高级西装?」
「不是,他很瘦,留着铅笔胡,戴顶绅士毡帽,昨天下午来找过费纳。」我内心一慌。看来我晚了一天。
「我到哪里能找到费纳?我担心他可能有麻烦。」
她上上下下打量我。我猜是我的口音。我从口袋拿出二十法郎拿给她。「昨天他也没摆摊,但我要收摊的时候他来了一趟,看上去慌慌张张的,但我没问原因。我不喜欢探人隐私。」
「他做了什么?」
她又停下来。我又给了她二十法郎。「他打开摊子东摸西摸了一会儿,然后就锁上摊位走了,几乎没说半句话,很不像他。平常他很多话。」
「妳把这些话也告诉了另一个人吗?」
「他没问。」
「那他问了什么?」
「他想知道费纳住哪。」
「他住哪?」
她看着我不回答,冷静地抽着烟斗。
「费纳住哪,夫人?答案可能关系到他的死活。」
「你是德国人,对吧?」她终于开口。
我把口袋里所有的钞票和铜板都给了她。
老妇人给的地址在圣马赛尔城郊,巴黎最贫困的一区。几世纪以来,这里都弥漫着比耶夫尔河两边林立的制革厂发出的臭味。后来这条河被覆盖起来,但仍然从街道底下流过,经植物园流进塞纳-马恩省河。这一区长久以来被视为是有害健康的一区,就算还没拆除的也都被破碎机夷平。但这一切在正午阳光下都被遗忘。现在是午餐时间,狭小的街上都是小孩(至少是那些大到已经不能送去乡下的小孩)。他们忘我地玩着一个又一个自己发明的游戏,似乎完全不担心德军即将入侵。他们的爸妈没有乡下老家能避难,只能像平常一样走一步算一步。当我走来走去寻找费纳的公寓时,正午的热气,婆娑的光影,头上晾的漂白床单组成的白浪,从敞开的窗户飘出的炒洋葱味,全都跟无形的东西──我的担忧、悲伤和恐惧──合而为一,让我头晕目眩。因此我不只一次得停下来,扶着墙壁恢复镇定。
找到费纳住的楼房之后,我摸黑爬上四段楼梯,楼梯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还得点火柴才看得到写在门边的姓名。到了费纳家门前,我举手敲门但没人来应门。我转转门把,门滑了开。我在门前站了一下才走进去。屋里闷热阴暗,有香烟和人体发出的味道。这里只有一个房间,跟我住的公寓很像。角落一个小厨房,唯一一扇窗的窗帘拉上。每面墙都堆了书,高度及腰。房间中央散落着更多书,好像在打斗中被打翻或乱搜一阵。我觉得自己像金刚,站在遭人摧毁的混乱书城中间。窗边有张床,薄薄的床垫上躺着一个人,身体背对门。我出声喊费纳的名字,但他没反应。我踩着小心的步伐走过去,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吸进新鲜的空气,像个差点溺毙的人捡回了一命。
我走去费纳旁边叫他,轻轻摇他。床不像有人睡过。他侧躺在床上,身体凉凉的,而且没换衣服,身上还是昨天那套衣服,只是少了风衣。他没有呼吸,甚至已经出现尸僵现象,胸前的衬衫红了一片,血已经凝结。血渗入薄薄的床垫,在床下形成深红色的小水滩。地上有血迹,还有血喷到对面的墙壁上。我把视线转向费纳的脸。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布满干掉血痕的窟窿。他的眼珠被挖掉。我转过头,肠胃一阵翻搅,靠在墙壁上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想起麦德琳。这些她全都警告过我。
我听到身后一阵沙沙细响。扭过身一看,门口站着昨天那个身材瘦削、戴着眼镜和灰色绅士毡帽的男人。「在找人吗?」他问。
「找到了。」
「他看起来不妙。」男人跨过一些书,走进公寓。「我在哪里见过你。」
「昨天的拍卖会。」
「啊,对了,还有后来在茹弗鲁瓦拱廊街上。你跟费纳说了什么,让他怕成那样?」
「我警告他要小心。」
「你跟他说他有生命危险,」马肃说。「挺准的,不是吗?」
「刚好猜中。」我说。
「你是谁?怎么会蹚进这个浑水?」
「是谁想知道?」
「刑事警察局局长乔治──维多.马肃。」
「你是从欧菲尔堤岸来的*?」
「没错。你知道那里?」
「只在廉价小说里读过。」
「可惜了。小说没有如实呈现它的样貌。那里其实很值得走一趟。这么说来,咱们何不现在就走?有辆车正在外面等我们。」他移到门边,示意我移步。「你知道吗?」马肃说。「他们说,没去过欧菲尔堤岸就不算真正到过巴黎。」
「谁说的?」
「每一个人,没特定的谁。」
黑色雪铁龙匡啷啷驶过圣米歇尔桥上的铺石,穿过往南疏散川流不息的汽车和推车,塞纳-马恩省河的荡漾流水从底下幽幽穿过。我旁边的马肃自顾自哼着不成调的旋律。我想着刚刚看到的尸体,反胃欲呕,也想着麦德琳。费纳遇害证实了麦德琳最偏执的妄想,那就是波特莱尔学会里有个杀人犯,除了杀人还挖出死者的眼睛,那是他们多年来的恩恩怨怨造成的结果,虽然我永远无法理解。而凶手就是可可.香奈儿,或是她雇用的打手。所有迹象都显示麦德琳告诉我的都是真话,这表示我一头栽进了我毫无头绪的可鄙罪行中,而且还是在一个把我当作不受欢迎人物的城市。更糟糕的是,我最该回避的人就是警察,现在却落入了警察的手中。好险我把手枪藏在公寓里,没带在身上。
警车一斜,左转开上欧菲尔堤岸,穿过一个拱门,最后停在司法宫前方的大庭院。这里是刑事警察总局,负责调查巴黎所有的杀人案。庭院中间有个熊熊燃烧的大火堆,几个人站在火堆前,旁边立着手推车。其中一个人正在拨火,火花从午后的阴影下飞向上方的一片蓝天。我被带进屋里,穿过阴暗曲折的走廊和阶梯,进入一个房间压指纹和拍照。我的笔记本被没收。之后我被赶往另一个地方,爬上最顶楼,穿过闹烘烘的人声、打字声和电话声,在一个标示着「一号特别小组」的办公室前等。不时有人进出这间办公室,我瞥见一个烟雾弥漫的大房间,里头放了许多面对面摆放的办公桌,每张桌子上面都有一台打字机。里头的人忙碌地跑来跑去,或是坐在桌前用两只手指头打字。空气中飘散着燃烧纸张混合烟草和汗臭的味道。我在那里想必坐了一、两个小时,为这意想不到的转折发愁,抽着莎乐美的同时,心脏也怦怦跳得发疼。既然来到了刑警的地盘,我最大的目标就是避免落入秘密警察手中。而我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法国警察不同部门之间有名的相互敌视。如果幸运,或许我还是可以全身而退。
最后我被带进局长办公室。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只有一扇对着塞纳-马恩省河和拉丁区的圆窗。三面墙壁摆了书架,书架上有一半塞满档案夹。有两个人正在把档案夹搬到推车上,移送他处。马肃站着,靠在办公桌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绅士毡帽挂在角落的衣帽架上。我走进门时他没抬头,只示意我走过去,同时指示其他人退下。费纳公寓的照片摊开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尽可能地每个角度都有。例如费纳穿戴整齐呈婴儿姿势躺在床上,也就是我看到他的样子。有张照片可怕到我不得不别过头。他少了眼睛的脸。
马肃一定注意到我缩了一下。「看过一眼就永生难忘,」他说。「注意他眼睛只有一点点血。眼窝里头或周围都没有表皮撕裂伤。眼睛的伤通常不会流很多血,但脖子有磨伤的痕迹。」他用食指一指。「显示死者的头被固定住。这告诉我们什么?」
「眼睛被挖出来的时候他还活着。」
「完全正确。这个可怜人饱受折磨。」马肃在办公椅上坐下来,开始摩娑下巴。「可是为什么?」我没有答案。他从抽屉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夹,打开之后开始浏览里头的内容,竖起一边眉毛,嘟嘟哝哝发出一连串声音。他似乎是那种处变不惊的人,脑子永远转个不停,脸上随时挂着一抹轻笑。「告诉我,先生,」他说,「昨天你到拍卖场上做什么?」
「我对波特莱尔的手稿有兴趣。我是个作家,也算是研究波特莱尔的学者。」
「之后你为什么跟踪费纳?」
「拍卖会结束之后,我刚好走在他后面,发现有两个人在跟踪他,其中一个当然就是你,只是我不知道你是警察,另一个是跟他竞标失败的人。我觉得事有蹊跷。后来我看见他进了书店,就进去警告他有人在跟踪他。」
「你逃离现场之后,费纳听了你的建议,把你给他的纸条交给警方。因此我就无法再暗中保护他,虽然那是我一开始的目的。后来我再去找他的时候,他就死了。所以某方面来说,要不是你介入,费纳现在可能还活着。奇上加奇的是,隔天你竟然出现在犯罪现场。这你要怎么解释?」
「凶手不是我,如果你是在暗示这个的话。」
「我知道。我们查过你的档案。根据我们手上的纪录,你在巴黎只住了短短七年,但这起案件的起源更加久远。无论如何,先生,你都阴错阳差涉入了这座辉煌城市最古老的连续杀人案。而我相信,你或许能帮上我们的忙。」
「我愿意竭尽所能。」
马肃对我露出他那从容自若的微笑。「告诉我,先生,你怎么会卷进这场混乱之中?你甚至不应该在巴黎。」
「我自己也很纳闷。」
「你看过那份手稿了吗?」
「昨天在拍卖场上看了。」
「有什么看法?」
「我只匆匆看了几分钟,但就我看到的部分,不像是赝本。看起来是波特莱尔的笔迹,纸张也年代久远。」
「你读过了吗?」
「时间不够,我只匆匆看了开头,我也认为不像是仿冒的。」
「上礼拜我在贾克纳的店里读过。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八年。让我告诉你里头的内容,你或许会感兴趣。就算不是学者,只是一般人也会感兴趣。那不是一本小说,波特莱尔写的是自己,说的是他为了进行一种极不寻常的转变所做的准备。」
跟麦德琳的描述一模一样,我暗自心想。即使迫切想搞清楚马肃知道多少,我却同时有股强烈的直觉,麦德琳的事我谁都不能透露。「转变?」
「就是轮回,先生……你熟悉这个词吗?」
「当然,死后灵魂转世。」
「没错,」马肃说。「只不过波特莱尔在这个故事里,指的似乎是死前发生的灵魂转换。」
「是吗?」马肃仔细打量我的表情。「在我听来像小说。」
「一般来说,我可能会同意你的看法。但这案子呢,至少可以追溯到十八年前,光就这点看,已经把真实和虚构的界线变得模糊。你对波特莱尔学会,或它的会长嘉柏丽.香奈儿了解多少?」
我多么希望他不会提起香奈儿。只要一提起她,我就不可能再假装麦德琳的故事只是妄想。尽管如此,我想还是守口如瓶为妙。「最近我才听说过这个学会,」我回答。「但这个女人的名字很耳熟。」
「我来为你补充资料。波特莱尔学会是过往时代留下的遗迹,当时很流行文学社团,并在一九○○年代达到颠峰,而波特莱尔学会就是那时候的巴黎,也就是全世界最具声望的文学社团。一九二三年,会长由嘉柏丽.香奈儿接任,她是上流社会的年轻女裁缝师,现在已经是全法国最有钱的女人,一般人更熟悉的名字是可可。想必你听过这个名字?」我点点头。马肃顿了顿,彷佛在衡量接下来要说的话。「你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吗,先生?燃烧纸张的味道。你抵达的时候,应该看见了楼下院子的火堆。目前,全巴黎政府机关的院子都忙着在烧文件。所有的档案就这样付之一炬。因为不管是谁,只要拿到这些文件,就能判断法兰西共和国的防御做到什么程度。既然如此,你自然会纳闷,在这种时候,一个工作过量的警察局长为什么会对一个旧书商遭人谋杀的案子这么感兴趣。但这不是普通的杀人案。据我所知,费纳是第三个遇害时眼珠子被挖出来的受害者,而且每一次都牵扯到波特莱尔的手稿。第一起发生在一九二二年。我当时因为是邻近地区被派去协助调查的警察。死者是一名古书商,眼窝被挖空,眼珠子再也没找回来。我去找死者的遗孀问话,她说有个新顾客委托她丈夫卖掉一份手稿,而寄来的稿子就是波特莱尔写的故事,只是过去从未出版。后来手稿就下落不明。结果那名顾客就是波特莱尔学会的成员。我去学会走了一趟,它的总部就在圣路易岛上的一栋私人豪宅。当时的会长是亚历斯堤.阿托普洛,一个奇怪的家伙。他说不记得有这本书,也不认得那名书商。最后嫌疑落在书商的小舅子身上,此人是个粗暴野蛮的酒鬼,欠了死者一些钱。后来他被起诉、定罪并送上断头台。行刑当天我也到场,一大清早在阿拉贡大道的监狱外面。记得当时我心想:被处决的不是真正的凶手。但警察生涯就是如此,之后我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
「十年过去,这段时间我一路升迁,当上了副局长。一九三一年的新年才过,有天早上一名郊区警察说他发现了一具被谋杀的尸体,死者的眼珠子被挖出来。一听到这里,我马上回想起多年前的那名书商。这一次,死者的证件都还在身上。他是比利时的企业家,也是众人皆知的花花公子,收集了跟他钟爱的比利时有关的珍贵藏书。遇害前一晚,他告诉赛马俱乐部的朋友,他来巴黎是为了买下波特莱尔流亡布鲁塞尔期间亲笔写下的一篇故事,而且金额相当可观。晚餐之后他去了沙巴奈,一家位于巴黎第二区的高级妓院,他是那里的常客。凌晨四点他离开沙巴奈,但从此再没回到下榻的乔治五世饭店。隔天早上,两个小孩在文森森林发现了他的尸体。
「这件事在报上引起小骚动,后来才被压下去。嫌疑落在一个赌博成瘾的出租车司机上,他在妓院外载到了我们的比利时客人。但我还是不满意。我去翻查证据,发现他的笔记本上潦草记下一个住址:安茹堤岸十七号。也就是波特莱尔学会的会址,所以我又去了学会一趟。这次会长已经换人,是个女人,名叫可可.香奈儿。这名字我很耳熟。她说她认识那名死者,但对于他的死,除了日报上注销的新闻,她一无所知。
「出租车司机被判有罪,同样破晓时在阿拉贡大道上被斩首,那次我也到了现场。我相信这又是一次司法误判,只是没有证据。于是我决定仔细研究档案,寻找死者眼珠被挖出的谋杀案,最后还真让我找到了几件。希波利特.巴萨札是个心理学家,曾在硝石库医院的军人疗养院工作,一九一七年遇害。后来证实巴萨札十七年来都是波特莱尔学会的重要成员。我大受鼓舞,决定继续往前找。一九○○年,在一列从南特开往巴黎的火车上,波特莱尔学会的创办人艾蒙.德布雷西和秘书卢西安.洛吉,在车厢里双双遇害,眼珠子被挖出来。同年,一艘商船的船长贾世帕.雷杜克在利哈佛遭人谋杀,眼珠子也被挖出来。他曾在阿托普洛家族企业下的货运公司工作。这些杀人案至今都未破案。
「费纳的死证明我的直觉没有错:有人在拿跟波特莱尔手稿有关的人开刀,而挖出受害者的眼珠表示他们想引人注目,好像故意要人发现,把这些命案联想在一起,而这些案子的共同点就是波特莱尔学会。这就带出一个有趣的问题:一个文学社团会犯下杀人案吗?」马肃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窗前。底下的幽幽河水川流不息。「因为如此,先生,我们不认为你是嫌犯,毕竟你是一九三三年才来巴黎居住。但你或许能帮我们找出凶手。昨天跟踪费纳的另一个人,或许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穿高级西装那个?」
「没错。我要你找出他跟波特莱尔学会的关连。或许你可以去会会香奈儿夫人。」
「你建议我怎么做?」
「随你。但你会得到应有的回报。」
「我懂了。你要我去当卧底?」
「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你终于成为真正的巴黎人了。」
「就在我考虑要离开巴黎的时候。我有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
「出境签证。」
「只要拿到有用的情报就可以安排。」他的微笑消失片刻。「但情报要非常有用才行。」他走去把门打开,示意我该走了。「基本上你必须替我们解决这个谜团。如你所见,我们已经分身乏术。」
讯问到此结束。我站起来跟他握手。正要走出门时,我想起了我的笔记本。里头有我听完麦德琳的故事写下的笔记。「我的笔记本呢?可以还我吗?」
「啊,笔记本。暂时由我们保管,就当作保证金,如果你愿意这么想的话。后会有期。」
珍妮.杜瓦
*译注:指巴黎刑事警察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