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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特莱尔学会

  我在午后阳光下慢慢走回家。马肃局长的话让我茫然失措。即使不看笔记本,我也很清楚他说的话和麦德琳的故事不谋而合,甚至他们要我代替他们做的事都一样。看来我无可避免要跟香奈儿夫人见上一面。

  进了公寓的大厅,我刚好碰到门房巴毕尔太太在整理信件。

  「德国人或许要来了,但账单还是得付。」她用乡下的老派方式说话,卷舌音特别明显,然后一脸忧虑地靠上前。「你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不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吗?」

  我拿起我刚买的《时报》。「英国显然派了更多军队过来,美国也随时可能参战。」

  「是吗?」她恼怒地说。「你还真是个乐观主义者,那些我半个字都不相信。这简直就是恶梦。想到我可怜的杰诺……」他儿子被征召入伍。她把脚边的板条箱搬去门口,她丈夫正忙着把家当搬上一辆老旧的宝狮汽车。「我们要去我阿姨在维基的家,巴黎已经不能住人。你也应该离开才对,如果你知道什么对自己好的话。」

  进了房门,那个黑色手提箱立在门边像只忠狗。我早应该拿起手提箱离开,却没有这么做,反而在床上躺下来,开始读报。头条新闻确实令人振奋,但字里行间释放的讯息,让人无法否认巴毕尔太太说的没错。情势日渐恶化:比利时被击溃,法国军队被将了一军,英国在敦刻尔克展开撤退行动。法国政府也要撤离巴黎,迁往相对安全的土尔。根据我的推测,德军因为要在北部拿下全面的胜利,所以才延后几天抵达巴黎。这给了我刚好足够的时间。我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如果真有所谓的真相的话。况且,就算计划出错,我手边永远还有吗啡。

  隔天,我用气动管送信到位在安茹堤岸的波特莱尔学会,寄信人留了阿瑟的名字和住址。

  巴黎,一九四○年六月五日礼拜三

  香奈儿夫人,您好:

  最近我收到一部波特莱尔从未出版过的作品,名为〈一个怪物的养成〉,文学价值非凡,重要性自然不在话下。目前时局动荡,我无法保证能妥善保管它。由于图书馆皆已关闭,若贵学会愿意考虑收下这本书并保证能妥善保存,我会感激不尽。基于某些显而易见的原因,我不愿将手稿邮寄给您,但我很乐意亲自前往协会,尽快将它交到您手中。

  谨此

  我不知道香奈儿是否已经从费纳手中拿到手稿。无论有或没有,我打赌她都会上钩。这连计划都算不上,不比一把没子弹的手枪好到哪去,但我也别无选择。我因为焦虑和怀疑而痛苦不堪,谴责自己太过愚蠢,但信一寄出就覆水难收。我的动机不只一个,每个单独来看都微不足道,但合在一起却形成一个难以推翻的理由。首先,我想得到波特莱尔的手稿,如此一来我就还有希望。而身为犯罪小说的读者,我也想要破解旧书商费纳的命案。而且,如果我有一半机会能拿到马肃用来引诱我的出境签证,何不把握这次机会。最重要的是,我想证明麦德琳说的故事是真的,而走访波特莱尔学会就是我确认真假的最佳机会。

  星期五中午左右我终于收到回复。一听到叮铃铃的邮差送信声我就冲下楼,拿起蓝色信封撕开。下礼拜一下午我受邀到学会总部与香奈儿见面。还得等整整三天!要是德军在那之前抵达呢?

  周末的天气和煦怡人,有如夏季。我继续破晓时分的散步。雾霭在街道和河面上飘送,暂时逃过一劫的巴黎比平常更美。星期六,情侣手挽手沿着堤岸散步,到处都有人撑着鱼竿在钓鱼,旧书商照样摆摊做生意。这些景象都染上了怀旧的色彩,彷佛已经属于过去,而我却头一次开始认真考虑此时此地以外的未来:离开巴黎,想办法到美国或阿根廷重新开始,建立新生活。在每幅一闪而过的未来想象里,我都不是一个人,身边都有麦德琳陪着我。

  礼拜天,醒来我就听见东边远远传来炮火声。突然间,昨天的悠闲安适都被遗忘,巴黎人拖着行李箱涌进最近的地点站。我也大胆上街,抱着用绳子捆起来的笔记本和稿子去找我的图书馆员好友乔治。几个礼拜前,他答应要帮我把我写了好几年的书藏起来,书暂时无法完成了,至少得等战争告一段落再说。但它藏在国家图书馆的档案馆里会很安全。想到有一部分的我还存在那里,我就开心到发抖。

  回家途中我去了花神咖啡馆。好多作家和艺术家聚集在那里推测战争的最新发展,因为广播内容已经不能相信。我在那里遇到崔斯坦.查拉,他建议我直接前往最近的火车站,但我当然没有想这么做。回程我经过蒙帕纳斯火车站,看见共和国军队在前广场拉开为了抢火车票大打出手的人。

  那天晚上我的心脏怦怦乱跳,远方炮火隆隆,我辗转难眠。

  星期一中午,我斜背着皮革包(麦德琳的手枪就在包包里),手抓着报纸,在圣路易岛西侧角落一张有树荫遮蔽的长椅坐下来。从这里,我看得到河岸前铺石路上的所有动静,包括进出波特莱尔学会的所有人。我带了一份报纸当作掩护,但扫过头条(法国总理雷诺最近一次呼吁罗斯福参战、四名间谍被处决、毒牛奶的报导)之后,我就把报纸折起来放在一旁。

  波特莱尔学会的总部位在洛桑大宅,过去名为皮莫丹大宅。波特莱尔和珍妮.杜瓦曾一起住在这里,当时她还是他的缪思女神,而他还是她的护花使者,两人以各自的方式爱着对方。河水在我脚下和周围静静流动,头上一阵微风吹过,柳叶窃窃私语。东边的轰轰炮火声持续不断,拆穿了斑驳暖阳的谎言。

  快两点时,一辆闪亮的酒红色德拉哈伊敞篷车在波特莱尔学会前停住。上周我在德鲁奥拍卖行看到的那名厚颈男子从驾驶座跳下来打开后座的门。一名身穿黑色洋装、体态轻盈的女人下车走进大宅。她离我太远,我看不清楚她的脸,但即使隔着距离也可以确定她就是香奈儿。

  半小时后,我在约定时间按了学会的门铃,右手抓着外套口袋里的短筒手枪。来开门的是我之前看过的那个穿西装的恶棍,他看到我就算惊讶也不动声色。跟着他走进大厅,我彷佛踏入了一再重复的梦境。大理石楼梯、铸铁弧形栏杆、花缎窗帘、马赛克地砖、磨旧的东方地毯、枝形吊灯、红木家具,简直有如一座博物馆,纪念繁华落尽的第二帝国。沿着长廊走进前厅,领门人指示我在这里等香奈儿夫人抵达。似曾相识的感觉持续不断。周围每样东西都牵动我的神经和恐惧,包括我坐的S形丝绒椅、我旁边的锦缎立灯、我脚下的地毯,以及墙上挂的德拉克罗瓦的金框石版画。

  男管家再度走进来,通知我香奈儿夫人可以接见我了。我随着他走进图书室,里头有两张面对面摆放的皮革扶手椅,另一边有一张宽大的红木写字桌。四面墙有三面堆满书。我把书扫过一遍。一面墙是波特莱尔出版过的作品的所有版本,包括外国译本。另外两面墙是次要的著作,也都跟波特莱尔有关,包括传记、回忆录和评论。所有书都用同样的红色驴皮装订,封面采用烫金打凸字,就跟拍卖会上的那份波特莱尔手稿一样。所以关于这里,麦德琳也说对了。〈一个怪物的养成〉确实一直都是学会的藏书。学会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夺回一本才刚在拍卖会上卖掉的书?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麦德琳给我的解释。

  无法相信自己的心智,是一种少见却不值得羡慕的可怕感觉,而这就是我目前的处境。麦德琳说的事都一一得到证实,却毁了四十五年来我的理智用来判断真假的根基。我强自镇定,继续参观房间。两扇窗户之间挂着一张裱框的茶色世界地图,但不是现在的世界,而是一世纪甚至更久之前的世界。有人从地图的一边画了条弧线连到另一边,绕了地球一圈,以马赛为起点和终点,中间在太平洋上的某个岛上停靠,岛屿小到连制图师都干脆省略,但有人标出了它的位置并写上「阿伊提」三个字。地图底下,一艘等比缩小的三桅帆船模型立在架子上,船名是盘石号,船上挂着法国的三色国旗,但不是一七九四年通过的蓝白红三色国旗,而是一七九○年法国大革命过后不久采用的红白蓝三色旗。模型船的工艺技术一流,应有尽有,从帆到绳索、船长到船员,每个细节都不马虎。有人在爬绳索,有人负责瞭望,一个人掌舵。一群人围在主甲板上,有个水手被绑在船舷上鞭打。我靠上前想看个仔细。他背上有一条条蜡制的鲜红血痕,相当逼真,另一名船员手抓鞭子站在一旁。同样的,一切都跟麦德琳的描述一模一样。包括书架之间的地图和模型船,更别提让我来到这里的一连串事件。这一刻我恍然大悟,彻彻底底信了她的话,脑中信念幡然转变。我巴不得当时能马上溜出去,甚至不用跟香奈儿说上话。没必要见她了。我最迫切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麦德琳从头到尾说的都是真的。但就在这一刻,我听到有个女人踩着高跟鞋喀答喀答沿着长廊走进来。门打开,香奈儿一摆一摆走进门,一阵香水和光线扑面而来,她脸上的笑容出现得快,消失得也快,手握起来冰冰凉凉。

  「学会创办人留下的遗物,」她劈头就说,略过自我介绍,皱着眉低头看模型船。「有点碍眼,老实说。我想要捐给地方博物馆,从此摆脱它。」她走向隐身在书架之中的酒柜。「要喝点什么吗?」

  「百事吉干邑。你们的藏书很精采。装帧师是谁?莫尼耶?洛赫堤?」

  香奈儿边倒酒边微笑摇头。「再猜。」

  我走向最近的一个书架,随意取下一本书查看皮革、压印和花纹。「工非常细,让人想起马里乌斯.米歇尔,但更加现代,散发着艺术气息。」我打开书,背对着窗外的光线察看其中一页。「我猜是……」有了,一个幽微的指印,那是装帧师的水印。「不会吧,不可能。光是费用……」但质量却无庸置疑。「难道这里所有的藏书都是勒格蓝装订的?」

  香奈儿拿着两杯酒走向我,把其中一杯递给我,两眼盯着我不放。跟这个女人四目相对让人坐立难安。她已经不再年轻,身上却散发一股令人敬畏的力量,既优雅又强硬,来源是一股源源不绝的活力,可能很容易会被误认为是年轻活力,但或许比那更好。「由尚.杜南上漆。」她坐在写字桌边上,含着微笑证实我的猜测。「现在你知道这些藏书的价值了。我接掌学会之后,请人全部重新装订,为它增添连波特莱尔本人都会引以为傲的美学整体性。你看到的是世界一流的波特莱尔收藏。这里的书只供学会会员使用,有些只有一册而已。」她的眼中闪烁着骄傲的光芒。

  「您不认为也该让非会员有机会拜读吗?」

  「一点也不,」她笑道。「言归正传。手稿在你那里吗?」

  我赌对了,她还没从费纳手中把手稿抢回来。书还流落在外,老书商遇害之前把它藏了起来。现在我有了明确的目标:活着离开这里,找出那本书。

  「没有。」

  香奈儿眨了眨眼。「那你为什么要浪费我的时间?」声音几乎像在怒吼。

  「短短几个礼拜前,那份手稿还在这里,收在墙边的书架上,跟其他波特莱尔原版书摆在一起,同样由勒格蓝装订。」我的策略都以麦德琳告诉我的话为基础,但我无从得知我射出的箭有没有正中红心。香奈儿用赌场常客那种讳莫如深的表情看我。她举起手,大概是要伸手去按桌上的铃,唤男总管进来。我赶紧从侧背包拿出麦德琳的手枪指着她。「我建议您别按铃。」我的心脏像要从胸腔跳出来。香奈儿轻啜一口白兰地,瞇起眼睛打量我,彷佛第一次把我看个仔细。但她什么都没说。要是沉默是为了让我发慌,那么她成功了。但我早就无路可退。「为什么要卖掉手稿又再想尽办法把它找回来?」

  她没回答,只是平静地抽着烟,从头到尾盯着我不放。我觉得自己好蠢,像个冒牌货,扮演着不适合我的角色。但没得到满意的答案,我只好继续追问。「为什么要杀了买书的人?」还是沉默。更糟的是,我开始脸红。沉默愈拉愈长,再多一秒我都无法忍受。「我想我知道为什么。您以为可以趁德军快入侵之前把麦德琳引诱出来。情况如果稍微不同,这个方法或许就会奏效。」

  她终于有了反应。香奈儿扬起微笑,一个几乎察觉不出的鬼祟微笑。当时还我不明白那个笑容,毕竟她并不知道我的手枪里没有子弹。「啊,麦德琳,」她说。「麦德琳.潘娜提,还是你叫她麦德琳.布朗克?我早该猜到跟她有关。她很有魅力,可不是吗?很容易让人爱上她。当然了,你可以想象,你不是第一个。你不是第一个爱上她的人,也不是第一个被她骗的人。如果她的故事很有说服力,那也只是因为她太常练习。不幸的是,你当然不是第一个答应为她犯下死罪的人。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已经错乱而且非常危险的心灵。长时间以来我都受她的妄想所害,从我当上会长之后就开始了,但我也知道还有其他受害者。爱上她的男人也包括在内。

  「麦德琳是个偏执的女人,她也一眼就能认出他人的执迷。不知情的人很容易把她的偏执误认为是爱,尤其当对方渴望爱的时候。你认识她多久了?我敢说了不起几个礼拜,对吧?」

  刚刚我说太多,犯了大忌,所以现在起我决定闭紧嘴巴。

  「你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你有没有想过,从头到尾都是麦德琳一手策画的?还是你认为你们的相遇是缘分,跟真正的恋人一样?研究波特莱尔的学者遇见一个答应让他得到一件宝物的女人──不对,是两件,她的心和一份稀世手稿,而且就在拍卖会前几天。还真巧,你说是吗?」她直视我的双眼。「她是不是告诉你,你上一辈子是波特莱尔?而她是珍妮.杜瓦?」

  我决定什么都不说。她又露出微笑,往后一靠继续抽烟。

  「先生,麦德琳追着我不放已经将近二十年,所以我对她的行径略知一二。你某程度也是那女人错乱心智的受害者,但至少我们很幸运还活着,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她啜了一口酒。我再度压下开口说话的诱惑,当你手上拿枪指着别人,要做到这点并不难。也因此,我不得不佩服被枪指着的香奈儿,还能保持沉着自若。

  「想想看,」她接着说,绕过写字桌,在另一边的皮椅坐下来。「想想她要你相信的事。她口口声声说人类的灵魂可以从一个人的身体进入另一个人的身体。先生,我并不认识你,只能假定你是个聪明人。听你的口音我猜你是德国人,可能还是犹太人。依你目前的处境,也难怪理智会被一个迷人的女性绑架。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刻,身为德国犹太人,你会这样识人不清,或许也情有可原。所以我不会记恨,即使你拿枪指着我。相反的,我希望能唤醒你的理智,也有把握能说服你。麦德琳告诉你的所有事,我都有合理的解释。一九二一年我加入学会时,她已经是会员。她在学会待了几年,在亚历斯堤.阿托普洛担任会长时当上秘书,自然认为自己就是顺理成章的继任者。可是,我加入之后,阿托普洛认为由我出任会长对学会的发展更好。回想起来,麦德琳甚至在我加入之前就已经迷失在自己的幻想里,失去了理智和判断,只是当时还不明显。

  「麦德琳的心灵受过很大的创伤。战争期间她是护士,战争毁了她。炮弹创伤症候群。她是那场可怕战争的幸存者之一,表面没事,其实病了,只不过是脑袋的病。或许波特莱尔的疯狂吸引了她。而他的所有作品中,最令她感同身受的就是〈一个怪物的养成〉。

  「后来,想必是因为某种原罪情结,她把自己跟那份手稿里描写的艾蒙.德布雷西夫人合而为一。之后还捏造出巨细靡遗的背景故事,把各种来源的片段拼凑在一起,连我进来时你正在看的那艘模型船都不放过。她太过投入自己幻想的故事,最后当阿托普洛把会长位置传给我时,她甚至认为我是她多年的死对头,不只想尽办法要毁掉她,还要毁掉全世界。幸好那时候她没有枪,不然我的生命或许就会画下句点。

  「最后她退出了,更准确的说法是,她消失了,从此不见踪影,还带走那份手稿。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诱使某个迷恋上她的人,不疑有他地按照她的话行动,希望能藉此除掉我,重新夺响应该属于她的会长位置。」

  她按下铃并站起来。我突然很庆幸弹匣是空的。如果不是,我就会陷入天人交战。藉由重新让我质疑麦德琳的理智,香奈儿也使我开始质疑自己的理智。

  「先生,你可以放下枪了,今天你不会需要用到它。出于同情,我保证不会伤害你。因为你不过就是个无辜的傻瓜。我给你的建议是马上离开巴黎。德军不到一周就会抵达,到时候我保证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你。换成别种情况,我会立刻报警。但你是个不幸的人,不过今天你该觉得自己很幸运。还有更迫切的事情等着我去处理。再见了,先生。祝你好运。」说完她就把剩下的香烟按进烟灰缸,走出房间,彷佛多一秒的时间都没有。

  我没有照她说的放下枪。直到香奈儿的人把我带出门,我都还抓着枪不放,但心脏狂跳到令我痛苦难当。后来,即使一回到街上我就把枪塞回口袋,我还是紧握着枪,以免有人跟踪在后。我沿着安茹堤岸和波旁宫迈步,转了个弯开始往圣母院走去。一开始走得慢慢的,人还沉浸在思绪里。有时候,一个人的幻想突然间被剥除,脑袋就只能像陀螺一样转来转去。现在我的状况就是如此。

  这次见面对我来说有什么帮助?我去那里是为了想要求证。短短几分钟,我证实了一种说法,却又立刻被摧毁。到头来不但没有进一步解开费纳遇害的谜团,麦德琳失踪的事也依旧成谜。至于那份手稿,我只能确定不在波特莱尔学会那里。我彻底被摆了一道。为自己爱上麦德琳而感到羞愧的我,对着还爱着她的我大喊:我早就告诉你了!

  脑袋一片混乱之际,我试图重建两周前发生的事。麦德琳真的挑上我当作她瞒天骗局的目标吗?她故意带我走到贾克纳的书店,引诱我踏入她的杀人游戏中?还是,她在我身上施展的咒语直觉成分多,算计成分少?无论是哪一种,我怎么会彻底受骗上当?如果她的爱是骗局,我的心又为什么还是那么痛?

  我意识到自己得回去拿那只黑色手提箱,尽快离开巴黎。但若要这么做,我还需要一些帮助。轰隆隆的炮火声在我身后逐渐逼近,我快步走过圣路易桥和圣母院的花园,经过圣母院时,只见沙袋遮住了窗户。我穿越空荡荡的广场,挤过南向大道的车流人潮,往刑事警察总局走去。路上现在挤满了军用卡车和也在逃难的步兵。到了司法宫的入口,一排人正忙着把从办公室搬出来的一箱箱东西搬上平底船。我跟警卫说我要见马肃,但打过电话后,他要我明天早上再来。我坚持要马上见到他,警卫就扬言要找人逮捕我。

  我跨过河打道回府,沿着丹敦街走。远离了圣米歇尔大道,街道一片安静,我的脚步声在周围的建筑物间回荡。金色光束夹杂片片飞舞的灰烬,穿透下午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纸张的味道。

  快走到我位在丹巴瑟街的公寓时,我看见香奈儿的那辆敞篷车停在转角。车上没人。好险我给香奈儿的信留的是我朋友阿瑟的名字和住址,也就是我楼上的号码。我站在楼梯口偷听上面的动静。没声音。我抬头看。不见人影。没必要偷偷摸摸,我告诉自己。楼梯吱嘎作响,我得像一般人那样正常走路。但我不禁纳闷起来,一般人是都怎么走路的?我装作没事上楼走进公寓。猜想香奈儿的爪牙一定竖起耳朵在听,我刻意不锁门,脱掉鞋子,移动时尽量小声,心脏怦怦直跳。我拿起黑色手提箱、我写的稿子和剩下的一点钱走下楼,一次爬两阶,手里抓着手提箱、鞋子和所有东西。我穿着袜子跑上丹巴瑟街,到了沃日拉尔路右转,然后下楼走进地铁入口。

  下午剩下的时间我都在地下度过,脑袋乱糟糟,在将近全空的二等车厢之间穿梭,确认没人跟踪我之后,才在接近黄昏时走出巴黎东站。日落的辉煌壮丽让人类的阴谋诡计显得愚蠢可笑。我知道一家给工人住的破旧小旅馆,可以俯瞰运河,德国难民在那里不用出示证件也能过夜。除了两名一脸无聊的年轻妓女,旅馆似乎没别的客人。我爬上楼到指定的房间,往薄薄的床垫一瘫。墙壁潮湿,水管喀喀响又漏水,但至少我可以躲在这里计划下一步。

  我的房间在三楼,底下就是运河。因为睡不着,我坐在窗台上望着天上的弦月,听远方轰隆隆的炮火声,不时看到东方地平线发出的阵阵火光。因为停电,周围一片黑暗,水面上的星光跟天上的一样耀眼。我抽了一根又一根烟,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像在看电影。毫无疑问的是,我被一个催眠大师给催眠了。但催眠师是谁,麦德琳还是香奈儿?

  有两件事尤其困扰我:我提起麦德琳时,香奈儿露出一抹狡猾而隐微的笑,还有她在见过我之后派人前往阿瑟的公寓。我抽了半包莎乐美来厘清这个谜团,终于想通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咒骂自己。我犯了一个策略上的错误。无论如何我都不该提起麦德琳。在那之前,香奈儿原本不知该说什么。直到我提起麦德琳的名字,香奈儿才开口。要是我没提起麦德琳,她会说什么?我会不会泄漏了秘密?答案现在也无从得知了。但之后她派人来找我,本身就是一个线索。没错,我是拿枪指着她,但她如果只是觉得受到威胁,直接报警不就得了。她没有报警就表示有不可告人的事。

  思绪很快就无以为继,但爱只靠浮光掠影就能茁壮,直觉、预感、模糊的线索都能让它死灰复燃。每当恋人编织的脆弱幻想被现实戳破时,只需要一丝希望,那些丝线就会再度交缠在一起。那抹微笑加上我看到的一切,包括那份手稿、那艘模型帆船,还有马肃告诉我的话,戳破了香奈儿一席话的真实性。怀疑的成分跑了进来。而只要有一丝怀疑,哪怕再怎么微弱,也足以让我心里因为羞愧而发出的尖叫声平息,让另一个怀抱希望、深爱麦德琳,即使她已经消失也持续对她说话的声音再度被听见。我犯的第一个错就是丧失希望,在我原本可以一次解开心中疑问──她的故事是真是假?──的时刻别过目光。在黑暗中抽着莎乐美时,我一心只想把她找回来,直视她的眼睛,发掘其中的秘密。

  我从断断续续的睡眠中醒来,笼罩在烟雾弥漫的光线中。天空蒙上令人费解的橘色烟雾,我的鼻孔被汽油味熏痛。我退了房间,提着行李箱走向司法宫。街上每个人都提着行李往南走去。我已经做了马肃要我做的事,即使没有对他有用的情报,他起码得把我的笔记本还我,说不定我还能跟他讨个人情。

  门口的警卫通知特别小组,然后对我点头放行。另一名警卫替我搜身,并没收了我的手枪。我被带进马肃的办公室,他正在讲电话,边摸小胡子边听电话线另一头的人说话。角落地上有一堆毯子,想必是他睡觉的地方,而我的笔记本就搁在他的桌上。他打手势要我坐下。「那好,将军大人,包在我身上。」他挂上电话,用无奈的表情看着我。「政府人间蒸发,商店被洗劫,现在换军队当家。而德军只离我们四十公里远,随时都会抵达,到时巴黎就会宣布放弃抵抗,成为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为什么?」

  「因为已经输了,抵抗也没用。」他说。

  「橘色烟雾是怎么回事?」我问。

  「军队撤退时放火烧了储备石油。」他拿起我的笔记本,每次都舔舔食指再翻页。「你的处境很快就会变得非常危险。」

  「他们没收了我的枪。」我说。

  「你没有执照,理论上我们可以逮捕你。」他扬起一边眉毛看我。

  「我是德国人,你也可以因为这个理由逮捕我。」

  「没错。但那又能如何?你的同胞很快就会抵达。算你好运,枪里没子弹,所以我们可以不再追究。」

  「我离开的时候可以把枪还我吗?」

  「先生,请你讲讲理。」他又回头去看笔记本。「这是你写的?」

  「只是我为一本书写的笔记,希望有天能出版。」

  「雪赫拉莎德是什么?」

  我不确定他是认真的,还是随口乱问。「《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个角色。」

  马肃眨了眨眼。「原来如此。你的笔记本上为什么会出现她的名字?」他拿起笔记本让我看,翻到最后一页写字的地方。上面潦草写下「雪赫拉莎德」这几个字,但不是我的字迹。

  「我从没看过。或许是你写的。」

  「我干么没事找事?」他查看字迹。「你说《一千零一夜》?」

  「对,那是中世纪的连环故事,故事的女主角嫁给一个凶狠残暴的国王,只能靠说故事让自己活命。」

  「是这样吗?」马肃用手指敲着下巴。

  一定是麦德琳消失之前在我笔记本写下的字,但我不懂她为什么这么做。我不想重蹈昨天的覆辙,主动在马肃面前提起她。我不确定他知不知道她的事,或知道多少。我写的笔记都只有片段,上面并没有麦德琳的名字。而她说的故事(她亲身经历的事)的结局──她消失那天亲口告诉我的──我还没写下来。她走了之后,我连翻开笔记本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在上面写字,所以才没看到她留给我的线索。

  马肃等着我开口。幸运的是,生命教会我在紧要关头不动声色的重要性。「一定是我的邻居阿瑟,我们最后一次打牌聚会他写给我的。他建议我把这当作我正在写的一本书的书名。」

  「我看来像女人的字迹。」

  「阿瑟是匈牙利人。或许是匈牙利人的字迹。」

  「阿瑟现在在哪里?」

  「我想他已经到了波尔多。」

  「可惜了,」马肃说。「不过你也应该在那里才对。」

  「现在离开或许太迟了。」

  「火车站满满都是跟你一样看法的人。」

  「我以为我们已经谈好条件。」

  「你见到香奈儿了吗?」

  「见到了。」

  「有什么收获?」

  「不在她手上。」

  「什么?」

  「那份手稿。」

  「先生,我是警探,不是学者。手稿我没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侦破一连串的谋杀案。」

  「那样的话,我恐怕没有打听到对你有用的消息。」

  马肃叹了口气。「你当线人虽然不及格,但你笔记本上写的东西却很有用。」他把笔记本从桌上滑过来。

  「那只是童话故事。」我说,把笔记本塞进外套口袋。

  「那可就不一定了。告诉我,你的故事在上一场战争期间打住,后来呢?信天翁传奇最后是什么结局?」

  「我不知道,」我回答。「我还没想出结局。」

  「如果你想到了,请让我知道。这样我才能尽我所能保护雪赫拉莎德这个人,无论她是谁。」

  「她并不存在,只是想象出来的角色。该保护的人是我吧?我才真的存在,况且你答应了要给我出境签证。」

  「很遗憾,你没帮上太多忙。再说游戏规则改变了,我已经没有权力,帮不了你了。现在当家作主的是军队。」他再度扬起眉毛并微微一笑。「但我会叫我的秘书弄本通行证还有往马赛的夜间火车票给你,今晚八点从里昂站出发。」他拿起桌上的电话,吩咐某人准备文件。挂上电话后他站起来指着门。「马赛是你最好的选择。那里还有船出海。」

  「没有出境签证也走不了。」

  「我相信你在马赛可以想办法穿越。」我打量着马肃的脸,那抹可笑的小胡子后面闪过一丝嘲讽。眼前这个男人似乎以生命的混乱失序为乐,甚至很接近我对「快乐」两字定义的认知。他送我到门口,帮我打开门。

  「喔,还有一件事,」他说。「雪赫拉莎德也是皮加勒区附近某家夜总会的名字。」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握握我的手。「再见了,先生,一路顺风。」

  门喀一声关上时,我听见他的咯咯轻笑声。

希波利特.巴萨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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