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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波利特.巴萨札

  出生 一八七六年

  第一次穿越 一九○○年

  第二次穿越 一九一七年

  死亡 一九一七年

  「他说他爱我,想要娶我。」

  她的声音虽然沙哑,却宛如奇迹。这是她将近三个礼拜以来第一次开口。疗程已经过了二十三分钟,她终于回答了我一开始问她的问题:哪里出了问题?我一直耐心地等着她回答。她低头看放在膝上不安地动来动去的双手,两行泪水滚下脸颊,轻轻落在她的羊毛裙上。除此以外,她都很平静。

  她清清喉咙。「他是我看过伤得最严重的人。」她的声音变得清楚。「惨不忍睹。」再次停顿。「全身严重烧伤还起水泡,十之八九活不了。医生和其他护士都不管他,让他自生自灭。」她开始滔滔不绝。「有时候病人没有救活的希望,我们也只能开止痛药给他,把心力放在还有活命希望的人。但我还是尽我所能地照顾他。他在病房里躺了两天,服用大量吗啡却还是痛苦不堪。尽管如此,当我在他旁边照料他的伤口时,他还是会跟我说话。他的嘴唇在迫击炮重创下变得血肉模糊,但他仍然忍着痛,轻声跟我说话。他只是需要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告诉别人,不管是谁都好。包括他怎么受伤,还有他是谁、从哪里来。他是澳洲人,根本还只是个孩子。自愿入伍的时候他一定谎报了年龄。我难以理解世界另一端怎么会有人自愿投向那样的人间地狱。我甚至记得他家乡的名字:巴拉瑞特。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会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地方。我想象那里很平坦,阳光耀眼,非常安静,高大的树木在微风中摇曳。」

  「妳会说英文吗?」

  「我会说四种语言。家父是外交官。」

  我低头看笔记。上面写着:

  麦德琳.潘娜提,一九一六年五月开始担任志愿护士。一八九八年在中南半岛的西贡市出生。父亲是法国人,殖民地军官,已故。母亲是中南半岛人,已故。出现炮弹创伤症候群和神经痛症状。一九一七年二月入院治疗。

  「他跟妳示爱之后,你有什么反应?」

  「我说『当他们这么说的时候就表示──』又立刻停住,但太迟了。他已经猜到我要说什么。」

  「什么?」

  「我本来要说:就表示他们快死了。但反正后来他帮我把话说完。」

  她躺在我前面的沙发上,但心早已飞回那名士兵的病床边,重新回味起那一刻。比起此刻正在巴黎郊区犹太城的军人疗养院里,躺在心理学家的诊疗室皮沙发上的事实,几个礼拜前发生的事更加真实。

  「然后呢?」

  「我放下他,去照顾另一个吵闹的伤员。」再次漫长的停顿。我没说话。「接着,我们听到第一声迫击炮的轰炸声,所有东西都瞬间起火燃烧。伤员的病房是谷仓改建成的。我扑向角落缩成一团,心想我就快要没命了。但轰炸结束后,所有病房几乎都毁了,谷仓化为一片废墟,但我却毫发无伤地逃过一劫。」她坐起来转头看我。「毫发无伤,医生。我的耳朵嗡嗡响,但几个小时就好了。就这样。那名澳洲士兵死了,其他人也是,总共十二名士兵、两名护士和一名医生。我是唯一的幸存者。然后一切都完了。」

  「那天晚上妳第一次发病。」

  「对。」

  开战以来,我治疗过许多得了炮弹创伤症候群的男病患,或许超过百名,但麦德琳.潘娜提是第一个来找我的女病患。照理说女性不该会得到这种病,但麦德琳出现了所有的典型症状:紧张、失眠、长期恶心想吐。还有痉挛,身体颤抖持续十五分钟甚至更久,而且剧烈到必须有人压制住她。

  「我相信,」我说,「他不是第一个在你的照顾下死去的士兵。是什么让妳对他难以忘怀?」

  「我不知道。」

  「是因为他说他爱妳吗?」

  「不是,那很常发生。」她的手又开始动来动去。

  「多常?」

  「大概有二、三十次了吧。」

  「那么妳自己呢,潘娜提小姐?妳没有跟男人说过我爱你?」

  「只有一次。」又一次漫长的停顿。我计了时间,总共四分钟。「我们已经订婚,后来战争爆发,他被征召入伍,一九一五年四月阵亡,在伊珀尔。」

  「所以,妳年龄到了就自愿到军中担任护士,表达对妳爱过的男人的悼念。」

  「对。」

  「那个士兵说爱妳的时候,妳很困扰吗?」

  「非常。」

  「为什么?因为他快死了?」

  「因为我没有爱可以回报他。」

  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但她似乎停了下来,连双手都停止不动。从临床的角度来看,这是好征兆。疗程就快结束。

  「潘娜提小姐,我用来治疗患者的方法是催眠疗法。妳知道那是什么吗?」

  「跟催眠术一样吗?」

  「过去叫做催眠术,但现在只有在马戏团才会这么称呼,科学名词就叫催眠疗法。这种方法对我的病患似乎具有疗效。等一下我就会让妳进入催眠状态。进入催眠状态之后,我们就会开始进行能治愈妳的各种困难工作,结束之后妳会忘掉一切。妳愿意接受催眠吗?」

  我只能以求之不得来形容她脸上的表情。我向她解释,一旦被催眠,她就会停留在催眠状态中十五分钟直到我将她唤醒。此后,每次诊疗一开始,我都会先将她催眠,目的是要帮助她进入深度放松的状态,以缓和她的精神官能症。

  于是,灵魂穿越就这么展开。十五分钟内,我在她的心灵长廊里来去:在西贡度过快乐童年,因为父母早逝而中断(父亲死于流感,母亲伤心过度,很快随父亲而去),孤单年少在冷淡的法国亲戚间轮流借住,十五岁陷入热恋。长年的临床工作中,我碰过很多感情受挫的残破心灵,但麦德琳的爱特别不一样。这是一个全心全意、不顾一切去爱的灵魂,如此的少见而真挚,我多么希望能在里头待久一点,沐浴在它的余晖下,但同时也油然而生一股敬畏。如此丰沛的爱强大到足以焚毁它留下的一切,只剩下灰烬。

  我还在写麦德琳的诊疗纪录时,敲门声响起,是挂号人员。「医生,抱歉打扰,但今天下午的行程有变。有个军官说他认识你。」他低头看写字板。「亚历斯堤.阿托普洛。」

  「阿托普洛!没错,我们是老朋友。」一阵罪恶感刺痛我的心。战争开打后我就收到好几封他写来的信,说要见见我。我把信搁在一旁,难以决定如何是好,于是就一搁再搁,迟迟没回信。「他现在人呢?」

  「我说你的时间都排满了,他不太高兴,但不肯就此放弃,所以我就把他挤进两点的时段。抱歉把你的午餐时间缩短。」

  「谢谢你,朱利安。」

  「医生,我得先提醒你,别指望你能认出你的老朋友。他一团糟。」

  我没有一天没想起阿托普洛。「朋友」两字难以形容我们过去的关系。有段时间我们就像兄弟一样,兄弟之间的紧绷关系我们都有。但战争爆发之后将近三年,我只碰巧见过他几次,都是他休假的时候。他变成了什么模样?战争对他造成了什么影响?我抓起外套到公园散步,那段回溯到十七年前的友谊涌上脑海。当时我刚回到巴黎。

  十七年前跟艾蒙夫人在火车上交换灵魂之后,我决定自己得暂时消失。有人看到我跟她在阅览车厢里谈了很久。当时我身穿天鹅绒吸烟外套,包着头巾,留着海象胡子,很引人注目。我不希望有人怀疑她突然病倒跟我们相遇相识有关。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沦落到中西部监狱。

  我开始翻找艾蒙夫人的行李。她有哪些东西我当然很清楚,毕竟打包的人是我。我知道她把现金、珠宝,还有前天晚上写给我的一张金额颇大的本票放在哪里。值钱的东西我几乎全拿走了,只留下一点让卢西安和艾蒙返回巴黎。手抓着门把时,良心像一只愤怒的黄蜂螫痛我。我本来想留张纸条给卢西安,但要说什么呢?我害他遭受莫大的打击,这点我心知肚明,但我不能冒会被扣留下来的危险。毕竟我不是为了他才离开小岛。我不想以艾蒙的身分返回巴黎,因为无论马希维现在变成了谁,都正在找她,而不会寻找巴萨札。我除了逃走别无选择。我回头瞥了那张扭曲的脸最后一眼,脸上刻画了五段人生经历的苦痛。藉由她的身体,我终于回到家乡,但我跟她的依附关系远远不仅只于此。论耐心、毅力和仁慈,艾蒙都是我最完美的转世。但又一次的盲目穿越之后,她变得凄惨无比。我羞愧得抬不起头。我变成了什么模样?我不比一般罪犯好到哪里去,一个偷走别人生命的江湖骗子。为了什么?我安慰自己,至少这次我偷走的灵魂是个庸医。但无可否认的是,如今我成了一个掠夺者。我可以把错推给马希维,但他会变成这样也是我的错,所以到头来都一样。

  我必须提醒自己,也确实提醒过自己无数次,我的存在只有一个不可缺少的目的:假如正如律法所预言,我掀起了一连串灾难,那么无论它成真的速度有多慢,阻止灾难发生都是我的责任。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我立刻逃离犯罪现场。

  我回到跟一名保险员和两个小伙子共享的二等车厢。一坐定我就假装打瞌睡,其实新记忆这时正在脑中源源涌出,灵魂占据新身体时都要重演一次这样的过程。因为每次受到刺激,就会触动一连串潜伏在体内的记忆,从神秘未知的深处汩汩浮上脑海。那种感觉难以抵挡,甚至震撼人心,最好独自一人时安静地进行。晚餐时间左右,一名服务员来整理卧铺。我拿出手提箱走去车厢尽头的厕所,假装只是要换上晚餐的正式西装。我把天鹅绒夹克和头巾丢掉,刮了胡子,天黑之后就在下一站下车。隔天早上,我在堪萨斯州章克申城的邮局发了电报给巴黎的玛蒂达:

  即将返家,以希波利特.巴萨札的身分。

  卢西安与我分开,将与新艾蒙一起返家。切勿相信任何新来的人。

  临时绕路的结果就是,我花了比预期多几个礼拜才抵达巴黎。到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初,如今巴黎人口多达两百万,是个熙来攘往、五光十色的城市。一九○○年的夏天,世界上没有比巴黎更美好的地方。街上满满都是人,电报线路交叉错综,脚下的土地布满采石场、地铁隧道、瓦斯和污水管线。你再也无法在街道中央悠闲漫步,因为街上塞满了公交车、电车、马车、老爷车、两轮车、两匹马拉的豪华马车,还有给富裕的冒险家坐的无马马车。

  生活的步调加快。过去习惯步行或小跑,现在人们搭地铁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昔日的拱廊街被雇用了千百名出纳员的大型百货公司取代。乡下的农产品用火车运送到城里的市场。如果你想跟城市另一头的某个人联络,不再需要整天或整夜等待回复,气动管网络几乎立刻就能把蓝色信纸传给对方。富裕家庭装了电话,有些豪宅甚至可以透过电话收听歌剧表演。

  城市的规模也跟着扩大。过去用城墙隔开的空旷原野不再空旷。更多街坊被铲平,改造成宽阔的大道,电灯把街道打亮。多不胜数的烟囱吐出滚滚浓烟,因此街道经常一片迷蒙。巴黎确实变得更灰暗,同时也变得更精巧,就像那些德高望重的女性,脸上的每条皱纹更显得雍容华贵。女性穿戴鸵鸟羽毛,男性戴单片眼镜。书报摊和宣传最新表演的广告柱遍布城市。男人不再对着排水沟直接方便,改到受摩尔人启发的小便池。每个角落都有街头流浪儿成群结党。一座巨大的铁塔俯瞰着芸芸众生,除了炫耀时代的荣华之外,别无其他功能。

  数百万人从世界各地来到巴黎,亲眼见证世界博览会的奇迹。博览会本身就是一首对世界奇观的颂歌。参观的人对各种现代发明赞叹不已:例如靠花生油驱动的柴油引擎,有声电影、电扶梯,还有能录下声音、名为电磁式录音机的装置。沉醉在轻松雀跃的气氛中,游客搭乘河上贡多拉和电动输送带往来豪华游乐场和特别搭建的展览馆,观赏世界几大奇景的全景、殖民生活的立体模型、世界最大的摩天轮、展示天上星座的超大地球仪,还有俄国馆里跟马一样高的俄罗斯娃娃──里头有四十九个一模一样的娃娃,一个套着一个,最小的跟豌豆差不多大。从夏天到秋天,每到周日就有群众为奥林匹克运动会的选手鼓掌喝采。「更快、更高、更强」不只是奥运的标语,也是新世纪的信条。然而我不禁怀念起几十年前那个慢一点、小一点、柔和一点的巴黎。

  我在小路站一带的寄宿公寓租了个朴素的房间,之后就隐入茫茫人海。跟我交换灵魂的希波利特.巴萨札不过是个江湖郎中,杂耍演员,一个利用人性弱点的骗子。但我决定用我接收的资源重新改造自己,即使还无法想象下一次要转变成何种面貌。

  等待灵感降临的同时,我有更迫切的事要处理:想办法找到玛蒂达、卢西安和艾蒙。抵达巴黎不久的某个晴朗早晨,我前往安茹堤岸,去敲波特莱尔学会的门。从我以艾蒙.德布雷西的身分离开至今已经过了三十年,但学会改变不大。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来敲门。我说要找玛蒂达。

  「洛吉夫人不在。」他回答。

  「那么卢西安呢?」我又问。

  「洛吉先生也不在。」

  「那艾蒙呢?」

  「德布雷西夫人已经有段时间没来了。」

  「那么有谁在吗?」

  「阿托普洛先生。」

  「我可以见他吗?」

  「方便请问尊姓大名吗?」

  「我是希波利特.巴萨札。」

  「请问有何贵干?」

  直觉告诉我,我得小心说话才行。「我想加入学会。」

  他往后退,打开门让我进去。「请稍待。」他说完就退回走廊。

  我已经三十年没踏进这里,一切都跟我离开时一样,楼梯、窗帘、拼花地砖、地毯、枝形吊灯、红木家具……但我没有闲情逸致怀念过往,心中为了玛蒂达和卢西安而忧虑不安,当然还有马希维。

  几分钟后,有个高高胖胖,身穿高级黑西装、熨得平整的白衬衫和领带的男人冲进房间。他留着卷翘的八字胡,戴着单片眼镜。他的目光第一次落在我身上时,虽然只是一瞬间,却整个人怔住,目瞪口呆,彷佛看见了幻影,半晌才又重回现实。他走向我,双手握住我伸出的手,介绍他自己是亚历斯堤.阿托普洛,波特莱尔学会的会长。

  「我正要出门用餐,」他中气十足地说。「你想一起来吗?那样我们可以尽情地讨论波特莱尔。」

  我的第一直觉是拒绝,但还来不及开口,他就抓着我的手臂大步走出门。此人身上有种令人无法忽略的特质。再说,假如能借机问他一些事,跟他吃个午饭又何妨。我跟着他走出门,坐上在外等候的轻便马车。

  我们穿越市区前往金屋餐厅,一路上阿托普洛滔滔不绝说着自己的事。我静待着把话题转向玛蒂达和卢西安的时机。进了餐厅,他要求坐私人包厢,我们一坐定,一群服务生随即而至。他没问我意见就帮我们两人点了龙虾,搭配克罗特级园的夏布利白酒。

  他目前为止的人生经历大致如下:他出生于亚历山大港的某个希腊航运世家,在瑞士读寄宿学校,后来到剑桥读英国和法国文学。因为是家中四个男生中的老么,所以免除了接管家业的责任,得以将生命奉献给缪思女神(他的说法),可惜他徒有热情却缺乏文学天分。

  「我跟很多人一样,」他说,「对波特莱尔有种不健康的着迷,自然想要加入学会,为保存他的作品和留给世人的遗产贡献心力。」

  我终于看到了机会。「你怎么会接下会长的位置?」我问。

  「过程恐怕有点令人沮丧。前任会长消失无踪,所以严格来说,目前我是学会唯一的成员,也就顺理成章成了会长。」

  听到这里,我心中警铃大作。玛蒂达或许是我碰过最理智的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我得小心追问是怎么回事。「你说消失是什么意思?在现今这种有报纸、电报和护照的年代,一个人要怎么消失?」

  「这种事比你想象的还常发生。随时都有人凭空消失。」他若有所思地咀嚼着龙虾。「我不得不料想最糟的情况。」

  「是这样吗?」我说,希望他继续说下去,同时避免泄露自己跟这件事的关系。

  「朋友,你刚好在学会最命运难料的时候来到这里。一八七○年颠峰时期,学会有多达五十一名成员,都是巴黎最杰出的文学人才,致力于保存波特莱尔的作品和回忆。他们的领导人就是学会的创办人,艾蒙.德布雷西夫人。不幸的是,后来她因为跟巴黎公社扯上关系而被放逐,再也无法回国。她把学会交给友人玛蒂达.洛吉代管。就我所知,玛蒂达夫人的出身并不光采。我只接触过她几次,她几乎不识字,我想不通她怎么会掌管如此有声望的组织,但我听说她是德布雷西夫人最信任的伙伴。」他靠上前,一脸神秘。我再次为此人的魅力打动。我的故事在他口中跟报纸连载小说一样吸引人。

  「甚至有传闻她原本是妓女,后来被艾蒙夫人收留才飞上枝头。」他靠回椅背。「直到最近,学会仍由玛蒂达夫人负责管理,但我不得不说她把学会搞得一团糟。我们的处境堪忧。据我所知,艾蒙夫人的财产所剩不多,全都被败光了。」

  我虽然不动声色,内心却对他把玛蒂达说得如此无能的恶意曲解大为光火。

  「几个礼拜前我才加入学会,那时只剩下三个会员,洛吉夫人、她的儿子卢西安先生,还有流浪成性、恶名昭彰、在南太平洋跟野蛮人住在一起的艾蒙夫人。已经二十年没人看过她,卢西安正要去把她接回来。看来他不只找到她,还说服她跟他一起回法国。不幸的是,他们俩都在回巴黎途中身亡。」

  可想而知,阿托普洛说的事对我来说是晴天霹雳,但幸好我目前占据的身体是个杂耍演员。看得出来坐在我对面的人正在观察我的反应。除了眉毛一挑,还有嘴里咕哝一声微微表示兴趣之外,我尽可能不让表情泄漏情绪。我拿起面前的杯子略啜一口再放下,头歪一边,彷佛正在听我从未见过的人发生的奇事。其实心里天旋地转。

  「太可怕了!」

  「他们人在南特到巴黎的火车上,坐在同一个车厢。据说德布雷西夫人不久前才神经痛发作,卢西安应该要照顾她才对,没想到他用牛排刀将她当场刺死再自杀。」

  我的心脏怦怦狂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奋力发出声音。

  「全巴黎都想知道答案。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在我看来,被两个女人带大的男人要不歇斯底里都难。」

  难以判断他脸上的表情是喜是悲。要是我更认识他一点,或许会认为那是胜利的表情。我怀疑在他的体内、那双令人胆寒的眼睛后面,潜伏着一个熟悉的狠毒灵魂:马希维。

  阿托普洛继续说,显然没发现我的不安。

  「身为学会的唯一成员,我当然得负责将他们埋葬。我甚至自掏腰包在蒙帕纳斯公墓买了一块墓地,擅作主张把他们埋在一起,墓室上方是粉红色和灰色的大理石墓碑,上面刻着波特莱尔学会。」

  所有的疑虑现在都一扫而空。我很确定眼前的人就是马希维。我的死对头设下了陷阱。藉由灵魂穿越,他从那个爱骂人「不象样」的船长,变身为眼前的外国公子哥儿,而且非常乐在其中。他猜到我是谁了吗?他突然改变话题,可见他心里多少起了疑。

  「那么洛吉夫人呢?」我装作不经意地问。

  「音讯全无。彻底消失了吧,我想。据我所知她放弃了原来的生活,到处流浪。」阿托普洛彷佛陷入沉思。「这种事偶尔会发生。某个人有天突然远走高飞,不再回来。我听说有些游牧民族的信仰就以这种流浪生活中心。精神病学家称之为漫游性自动症。」

  他把注意力转回龙虾。我看着这个奇特的男人吃东西。他吃得很快,嘴里塞满食物再像兔子一样咀嚼。相反的,我已经食欲全无。阿托普洛发现我停了下来,抬起头张着嘴巴看我,插满食物的叉子停在嘴边。

  「怎么了?」他问,放下叉子。我再度感觉到他炽烈的眼神。

  「原谅我的无知,请问什么是精神病学家?」我问,把对话转向比较安全的话题。

  阿托普洛一脸惊讶。他抬起眉毛,形成两个完美的抑扬符号。「该死,你这家伙这二十年跑去哪了?」我发现他的胡子上面卡了一小片龙虾。

  「原谅我。」我不假思索就捏造出一个理由,天生的骗子与生俱来的才能。「我在罗马读了四年的神学院。」

  他的眉毛往额头中间抬得更高。「了不起。最后是什么让你离开神学院?」

  「信仰危机。」

  他笑出声。「有意思!请说说看是什么样的信仰危机。」

  「我开始质疑教义问答。我开始怀疑灵魂的存在。」

  他瞇着眼睛端详我片刻又开始享用龙虾大餐。「小伙子,听起来你有成为杰出精神病学家的潜力。但我告诉你,我个人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是吗?你相信灵魂的存在,而这辈子的作为会决定你的灵魂死后会上天堂或下地狱?」

  「我没说我相信来世,我相信灵魂的存在,那是两码子事。」

  「如果没有来世,你怎能确定灵魂的存在?」

  阿托普洛再次端详我,似乎作出了决定。「小伙子,我想我们会变成很好的朋友。」他招服务生来帮我们倒酒。酒杯斟满后,他啜了一口,在嘴里漱了漱。酒精下肚后,他又继续长篇大论。就算只有一名听众,阿托普洛说话多半还是滔滔不绝,彷佛对着一大群人在说话。

  「放眼现今科学界,没有比精神病学更刺激的领域。精神病学家声称当今社会终将解开人类最深的奥秘。他们说,未来人类将不再有痛苦,因为以后就会有治疗良心谴责的方法,而且跟治疗身体病痛一样有效。」他又把一口食物塞进黑洞洞的嘴巴,像兔子一样嚼啊嚼,吞下喉咙后再重拾话题。「我呢,就不是太相信。人假如没有灵魂,不就跟动物差不多。拿这只龙虾来说好了,我就跟牠没两样。」他指着面前的甲壳类动物的残骸。「但究竟谁在吃谁呢?」他微微一笑。「光是我在这座城市的这间餐厅里吃着这只龙虾,这个简单的事实就足以证明我们的道德水平并不相等。我有灵魂,只要还活着,灵魂就永远存在。你喝得实在太慢了,这样可不行。」

  我还来不及阻止他,他就拿走我的杯子把酒倒满。那天下午,以及之后的每一天,阿托普洛都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有趣的一个,而且多少有些狡猾。他问了我的家庭、来历、受的教育、社会地位,还有对诗的认识。我为他勾勒出的形象是个家境富裕的年轻人,算得上是个绅士,刚到巴黎不久,异国血统,爱好文艺。

  我们吃吃喝喝时,阿托普洛为学会订出了详细的发展计划。他似乎很想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也相信可以藉由学会达成目的。但他说,首先必须重建学会,毕竟目前学会的藏书乱七八糟,财务一团乱,成员少到用一根手指头就能数完。

  「除非,」他接着说,慢慢举起另一根手指头。「小老弟你听完我的话,还没打退堂鼓,仍然想加入学会。」

  我还有什么选择?「当然。」

  「那太好了。我非常希望波特莱尔学会能重振旗鼓,再度成为法国最具声望的文学社团。但目前我是它唯一有投票权的成员,没有其他成员附议我的提案,什么都做不成。目前学会已经彻底瘫痪。」

  我也一样,我暗想。尽管我内心不安,他却如此咄咄逼人,让我毫无机会先走一步而不会冒犯到他。这段饭从中午吃到下午,我安慰自己别想得那么糟。毕竟我离开小岛是为了找到他,现在他显然就在我面前。如今我终于找到他,其他人都已不在人世,我也无处可去了。

  吃完饭后,他说服我跟他一起回学会(位在圣路易岛上),他想给我看个东西。他带我走进藏书室。我偷偷观察四周,再次为三十年来这里几乎没什么改变而感到惊讶。一到藏书室,阿托普洛就抽出一本红皮装帧、烫金凸字的轻薄小书。他任意翻开一页。我立刻认出那长而斜的字迹。「夏尔.波特莱尔写的短篇小说,从未对外发表过。〈一个怪物的养成〉。」阿托普洛在试探我的极限,看我能有多镇定。看到那份稿子,记忆如狂潮翻涌,但我只能压抑自己。我再次感觉到他热切端详的眼神,但也知道自己不得不再一次地掩饰情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很难。

  「你觉得如何?」

  「这可能是他写过最真实的作品。」

  我迟疑片刻,不知该接什么。「我非常想拜读。」

  「你会达成愿望的,小老弟,只要你成为会员。今天我们就把这件事办好。」

  我们从学会走回他位于奥斯曼大道的公寓。我拜倒在他的魅力下,直到深夜,甚至接受他的邀请在他的客房里过夜。我们很快就变得形影不离,但表面下却暗潮汹涌。隔天,我的恐惧在国家图书馆的拉布鲁斯特阅览室得到证实。我找到一篇近期的报导,上面注销艾蒙.德布雷西和卢西安.洛吉的死讯。阿托普洛告诉我的事确实不假,只是漏掉了一个重要的细节:两具尸体的眼珠子都被挖出来。我在阅览室里默默流下热泪,不由想起了克罗力,在岛上教会里遇到的那个老人,他在跟我谈过话之后也遭到同样的毒手。虽然我手中还没有确证,但所有线索都指着同一个方向:看来我找到了目标。马希维(或朱伯尔)把自己放到陷阱的正中央。然而,既然逮到了我,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这将会变成我们之间的友谊永远的谜。

  之后几年,我跟阿托普洛依然形影不离。大多时候我们都一起吃午餐,通常在金乌餐厅,偶尔也会去英国咖啡馆或和平咖啡馆,经常连晚餐都一起吃。我们一天寄好几封信给对方,不是透过邮递就是气动管,电话一上市就在各自家里安装了电话。我们是蒙梭路上的乐美荷沙龙和奥什大街上的海曼沙龙的常客。在歌剧院我们共享一个包厢,共同赞助俄罗斯芭蕾舞的几个舞者。阿托普洛很迷赛马,我们常一起在赛马场上出现。靠着他的人脉,我虽然是个无名小卒却也加入了赛马俱乐部。星期天我们会一起去打猎,开着他的 Richard-Brasier 车到他的乡间庄园,或沿着布洛涅森林的林荫小径骑马,向载着巴黎贵妇名媛的马车致敬。夏天就到卡布尔度假。

  阿托普洛是典型的现代绅士。抽的雪茄嵌上他专属的镀金纸圈。衬衫不是出自 Worth 就是Redfern 之手,而且专程送去伦敦洗烫。举办晚宴时,必定确保一名男仆伺候三名宾客。一年四季家里都摆满每星期从 Lachaume 或 Lemaitre 订购的大花束,最好是菊花。他只喝从 Maison Corcellet买来的咖啡,用刻上他姓名缩写的银色小咖啡壶装,配上用陶瓷罐装的热牛奶。喝下午茶时,他招待客人吃 Rebattet 的小蛋糕和 Bourbonneux 的布里欧面包。阿托普洛一直把我当作他的世界里自然且讨喜的一部分,带着我在晚宴、化妆舞会、打猎、出海探险、夜总会和赌场中穿梭,而且从来不求回报。他对我慷慨无比,唯一的抱怨是我从不正眼看他,很多次甚至拿这件事寻我开心,对我撒娇。

  这段时间多亏了阿托普洛的个人魅力和广大人脉,波特莱尔学会蒸蒸日上。学会重新打进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跟我提过的上流社会沙龙,他也藉此一举晋升社会最高阶层。一九一○年左右学会正值颠峰,舍维妮伯爵夫人、蒙特斯奎欧、吕西安.都德、格雷弗伯爵、安东.比贝斯科和安娜.德诺伊等等名流才俊都是会员。访客登记簿上不乏奥尔良公爵、某某太后、希腊国王、塞尔维亚卡拉乔治维奇王朝僭王、菲斯滕贝格亲王卡尔.艾贡、银行家比斯绍夫桑这些赫赫大名。甚至连韦尔斯亲王都曾来访,在登记簿上留下欧第.德.里舍吕之名。

  他在我身上看到什么?我对他有何意义?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他没说,我也没问。我们从未试过戳破彼此的伪装。真相悬在我们之间,绑住我们,一直存在却被视而不见。只要我在他身旁就足够,表面是他的朋友和伙伴,其实一直盯着他,就像他的监护人,留意着他可能再次造成伤害的迹象,而我毫不怀疑他有这种本领。我觉得自己对他有责任,但从未因此订出什么计划,而且在我们友谊的庇荫下,他从未露出我知道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暴力倾向。我似乎只要陪在他身边就能达到我的目的。跟他密切往来的这几年,从未传出谋杀案或挖出眼睛的事件。我需要等到他下手再行动吗?若是如此,我能做些什么?到时候我势必也得杀了他。我丝毫不觉得自己有这种能耐。要用什么工具才能达到目的?手枪?刀子?毒药?这些对我来说都难以想象,况且现在我们如此满足于对方的陪伴,我想还是顺其自然吧。

  我决定别再当一个披着美丽外衣的杂耍演员,利用无知和伤心的人对我的信任。我想要更值得尊敬的人生。第一次跟阿托普洛共进午餐那天,他在我心中埋下种子,加上我与生俱来的催眠才能、他对我的鼓励,还有我对了解灵魂穿越背后的运作机制的兴趣,这颗种子日渐茁壮。我下定决心要成为精神病学家,并开始钻研心理学。一开始因为没有正式资格,只能到学校旁听。在索邦大学,我写下巨细靡遗的上课笔记,之后又到图书馆找各种书来看。我请了家教并自愿担任研究室助理。有阿托普洛帮我穿针引线,不久我就正式入学就读。

  来到巴黎不到一年,我进入预备班读医学,一九○八年拿到博士文凭,并开始从事心理学的高等研究。打从一开始我就决定走非正统路线──利用催眠来治疗病人。这种想法并不创新,过去就有人尝试过,但最终被前一代的精神病学家否定。但我有他们没有的优势。

  这段期间,我曾到阿尔弗雷德.比奈的生理心理学实验室从事研究。后来到希奥多–阿蒙.里博门下研究退性化失忆症,协助福鲁诺研究潜隐记忆,此外还到法兰西学院听皮耶.贾内探讨记忆、创伤、神经解离和潜意识的课。

  我开始私下利用催眠术为忧郁症或精神官能症病患治疗。阿托普洛的上流社会人脉帮了我很多,我很多常客都是波特莱尔学会的会员。我的治疗方法独特且不无争议。我会先将患者催眠,之后才进行分析。名声渐响之后,我开始吸引到年轻一代的注意。有些人看到我的患者达到突破性进展的报告,开始向我靠拢,但无论怎么努力模仿,还是无法复制我的技术。很少人能猜到我成功的秘诀──利用灵魂穿越术看穿患者的内心世界。病人似乎也从中受益,不再耽溺于过于亢进的想象力中,心灵因此获得疗愈,无论过程多么短暂。深入他们的身体和心灵时,我也会探索他们的记忆、梦境、幻想、妄想、秘密、矫饰和谎言。如此一来,穿越结束进行分析时,我就能识破患者的自我欺骗、逃避和伪装。渐渐的,我对患者的了解胜过他们对自己的了解。他们欺骗我时再也逃不过我的眼睛,更重要的是,就连他们欺骗自己时我也能看穿,而这种事经常发生。

  大约在这个时候,精神病学家这个职业产生重大的转变。在上流社会的某些圈圈里,求助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医生蔚为流行。一九一○年三月,我到纽伦堡参加佛洛伊德心理学第二次会议。回到巴黎之后,我不再称自己为精神病学家,改称精神分析师。然而,我用的方法还是没变。

  就算那是骗术,也是效果不容置疑的一种骗术。我受邀到索邦大学演讲,后来还有法兰西学院。我在医学期刊和通俗杂志发表文章,名字偶尔会上报纸社会版,通常跟阿托普洛的名字一起出现。他会拿我的成就取笑我,最喜欢说的笑话就是求我替他催眠。每次我都会笑笑地拒绝他,推说我们关系太近,彼此太熟,他难以接受我的暗示。撇开笑话不论,其实我从来就信不过他,更何况替他催眠。我们之间的友谊,就像养一头老虎当宠物:我绝不允许自己忘记我随时可能死在他手里。

  或许我也无可避免对「迷游状态」产生了兴趣。那时候有各种不同的名称,例如神游、心因性迷游,漫游性自动症、漫游癖。迷游状态十分罕见,所以最多只是医学上的奇观,精神分析师很难由此建立自己的专业。但在医学期刊上发表过几篇相关文章后,我渐渐成了这种反常行为的杰出专家。我的兴趣当然不仅限于医学专业。我已经目睹过多次迷游状态,每次都是进行盲目穿越之后,而且引起这种状态的人都是我。我忘不了我抛下的人脸上的困惑表情,那是突如其来的灵魂穿越之后的典型生理反应。但我的兴趣也有实际的一面:那是我寻找玛蒂达的方式。要是她还活着,我希望玛蒂达会记得我流亡前告诉过她的话。如果她跟人交换了灵魂,若是她因此精神恍惚、身体抽搐,若是某个地方的医生诊断她陷入迷游状态,那么身为该领域唯一的专家,我很有可能会被找去为她治疗。这个方法或许迂回,但那是我找到你的唯一希望。

  但我没有找到你,反而是你找到了我。一九一一年的某个冬日早晨,我人在波特莱尔学会看着窗外,只见一名驼背老妇人吃力地走过路易菲利普桥再步上安茹堤岸。她推着一台堆满旧书的手推车,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连帽遮住脸。那景象令人印象深刻,因为她的身体弯成两半,推着木头轮子穿过铺石街道不是件简单的事。她走近学会门口时,男仆雷诺超前了她。雷诺抱着好几条我们午餐要吃的面包。跟她擦身而过时,老妇人不知跟他说了什么,他简短回答了她,摇摇头就走进学会。我走去厨房,雷诺正在里头帮厨子卡洛塔的忙。我问雷诺老妇人刚刚跟他说了什么。

  「哪个老妇人?」他问。

  「就是刚刚在街上跟你说话的那个书贩。」

  「她啊!她是个疯子,不是书贩,她的书都不值钱。我常看到她在街上晃来晃去,每次都问同样的问题。」

  「你们说的是那个比利时老妇人吗?」卡洛塔问。

  「对。」我跟雷诺异口同声

  「她也问我一样的话!好多年了,可怜的人。我替她难过。」

  「她问你什么?」

  「每次我看见她,」雷诺说,「她都会问我艾蒙夫人回来了没。」

  「她也问我一样的问题。」卡洛塔也说。

  我内心一震。「那你们怎么回答?」

  「我跟她说艾蒙夫人死了,」雷诺说,「但她每次都记不住。她脑子坏掉了。」

  我像跳进冰水里一样精神一振。

  「有次我问她为什么那么问,」卡洛塔说。「很难想象,但她跟艾蒙夫人似乎都是公社成员。」

  我客客气气告退,免得引来异样的眼光,然后急忙抓起外套和帽子就冲出门。到了街上我四下寻找,却不见老妇人的踪影。我左转绕过街角跑到小岛的尽头,圣母院和西堤岛映入眼帘。我远远看到了她。她正要踏上圣路易桥,往圣母院的方向走去。我跑步追上她。

  「夫人!」我边跑向她边大喊。那个驼背身影停住脚,转过头。离我上次见到她已经将近四十年。她老了很多,但我仍然认得出是她。「夫人,我听说你正在找艾蒙.德布雷西。」

  「对。」

  「很不幸,艾蒙几年前就过世了。」

  「是吗,你很确定?」

  「很确定。你不用再找她了。」

  「谢谢你告诉我。」我听得出她那缺乏起伏的熟悉腔调。

  「不客气,」我说。玛蒂达转身继续上桥。「不过,她死前成功跟人交换了灵魂。」

  玛蒂达一怔,然后直起背,转身面对我。「先生,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希波利特.巴萨札。」

  「那么我叫什么名字?」

  「妳是玛蒂达.洛吉。」

  「我等你好久了。」

  我们想必形成一幅奇特的画面:一个沿路乞讨的妇人和一个翩翩绅士站在桥上抱着彼此不放。

  我不能带玛蒂达到我在奥斯曼大道上的公寓,因为离阿托普洛住的地方太近。要是他发现我把她藏起来,我担心他不知会做出什么事。于是我在偏远的旅馆找了一个房间,方便我们畅谈。我们聊了一下午。玛蒂达告诉我,十一年来她一直躲躲藏藏,从一间寄宿公寓搬到另一间寄宿公寓,靠卖书勉强维生。她没收到我从堪萨斯发给她的电报,就算有也从没读过。虽然是书贩,她还是不识字,固执的她甚至从没试着学过。她告诉我,卢西安远行时,她把收到的信都堆在她在波特莱尔学会的办公桌上,等着他回来。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全身战栗。阿托普洛一定读了电报。这是第一个证明他就是我怀疑的人,而他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的关键线索。当年我第一次走进波特莱尔学会,他想必早就猜到我会去,此后就一直在玩弄我,言行举止从不泄漏自己是谁,即使他心里很清楚我也在怀疑他。

  他为什么如此纵容我?这个问题我想过很多次,答案或许不够充分,但我唯一想得到的答案,是我们在波特莱尔学会的大厅第一次见面时,他看到我的第一眼。或许他在我们的友谊中找到了意想不到的慰藉,一种解脱,从此不再孤单到喘不过气。因为我是世界上唯一真正了解他和他内心秘密的人,所以他给了我始料未及的东西:宽容。宽容加上寂寞就变成了爱。我同时也在他身上找到慰藉,也渐渐爱上他,就像爱上拳击对手、狱友或顽皮的孩子,明知道那很危险、痛苦,甚至是不对的,但还是爱了,因为认命、不甘心或由不得人。

  至于玛蒂达为什么无故消失,她从没给我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但我怀疑不只是因为悲伤。一次失去两个至亲(儿子和艾蒙),又是这么可怕的惨剧,即使最坚强的心灵都会承受不了,但绝对不只如此。当时阿托普洛才刚加入学会,是十多年来第一个新会员。我猜想他一出现就摆出高高在上的一贯姿态,把学会当作自己的资产,一副玛蒂达只是他的代理人。卢西安和艾蒙丧命的消息传来不久,他们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迫使玛蒂达必须逃走。或许他攻击了她,或许他承认了自己犯下的罪,也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理由。无论如何,想必发生了什么恶毒、残酷又不可饶恕的事。玛蒂达从未把前因后果告诉我,都是不小心说溜嘴或含蓄带过。但我还记得几十年前跟马希维在小岛上对峙的情景,因此不需多加解释也能猜到。此后,我对阿托普洛的戒心只有更加提高,同时也渐渐几乎不着痕迹地淡化我们的友谊。

  我在圣丹尼市郊路帮玛蒂达租了间公寓,让她不用再为生活烦恼。无论如何,我很高兴她活了下来。每天我都会去看她,互诉失去卢西安的伤痛。除了阿托普洛,她是世界上唯一真正了解我的人,但我没让他们知道彼此的存在。有一次,我偷偷把夏尔写的故事从学会带出来,念给她听。她不再像过去一样抗拒。时间、记忆、我们的重逢、失去儿子,或许再加上自己来日不多的阴影,似乎都软化了她对灵魂穿越的看法。当我提起再次穿越的可能时,她没像过去一样拒绝我,反而愿意敞开心胸听我说。不到几个月,她也同意时机已经成熟。她持续在街上卖书,那是她找到新身体的方法。但唯一的问题是,从来没有人愿意直视一个老妇人的眼睛。

  一九一三年春天,我被找去主宫医院治疗某个女病人。那天早上她在圣日耳曼大道上的咖啡馆陷入迷游状态,那人就是玛蒂达。她瞪着眼睛,嘴里喃喃念着听起来像德语但我听不懂的话,不敢置信地摇着头。全都是穿越之后,受到突袭、恍惚不知所以的灵魂会有的症状。我问把她带来的警察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根据目击证人的说法,事发当时她正在帮一名德国观光客算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那个年轻人离开了现场。警察只知道这些。

  听到她穿越成功我心中一宽,但想到跟她交换灵魂的人如今已经远去,我悲从中来。他会记得多少前世的事?我们再次相遇的机率有多少?我把玛蒂达的躯壳安置在养老院。她陷入迷游状态后就未再清醒,不久就在睡梦中过世;一年后,欧洲开始分崩离析。她葬在郊区的墓园里,墓碑上只刻了她的名字缩写。我一直把我们重逢的事瞒着阿托普洛,希望他永远不会发现。

  过去阿托普洛用热爱打猎和争名逐位掩饰的嗜血欲望,因为战争爆发而显露无遗。很多人都跟他一样。他报名从军并鼓励我跟进。经过公社那一次教训,我不敢大意,但心想自己在医疗队或许能帮上忙,于是我透过阿托普洛的人脉在骑兵队谋得上尉一职。战争让我们逐渐拉远的距离变得更远。战事不断延长的同时,其中的暴虐野蛮似乎粉碎了我们早已变质的友谊的层层表象。距离让我松了一口气。我们的通信愈来愈少也愈来愈防备,最后完全中断。

  下午两点钟被推进诊疗室的男人,我完全认不出对方就是我曾经视为知己好友的人。他的身体、脸和四肢都肿胀变形,阵阵抽搐,是我看过最严重的炮弹创伤症候群患者。战争毁了他。

  「你好,阿托普洛。」我说。护士把他的病历拿给我。

  「你你你好。」他吃力地说。我浏览了他的病历。上面写他的军阶是少尉。我很惊讶。军官在战场上的死亡率很高,但几乎保证能升迁,况且他的营驻扎在香槟区,经历过最惨烈的战火。可是阿托普洛却被降级,而且还两次。上面说有多名部下控诉他对他们有不当举动。

  护士清清喉咙。我抬起头,跳起来把她拉到外面说话。「妳可以留下来吗?」我低声问。「免得他状况恶化。」

  「抱歉,医生,」她说。「我还有事情要忙。如果你需要我,按铃就可以了。」

  我一关上门,阿托普洛立刻跳起来,露出微笑,从上衣口袋掏出烟,边抽边踱向沙发,然后怡然自得地一屁股坐下。

  「抱歉这么戏剧化,但这年头要见到陛下一面很不容易。」

  「你故意捉弄我吗,阿托普洛?」

  「当然不是,小老弟。事实上,这场战争变得有点要命,不觉得吗?你在这个平静的小岛上是不会知道的。」他露出招牌的假笑,笑中带着嘲讽。

  「我从病患口中听说了战争的状况。而我之所以获派这个任务,是因为有人认为我或许能帮上忙。目前为止似乎是如此。」

  「你也可以坚持要上战场,对吧?」阿托普洛说。「但我不怪你逃避。那里简直是地狱。」他站起来踱来踱去。「巴萨札,你得把我弄出去。」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们是朋友。」他转向我,扬起一边眉毛。「难道不是吗?」我暗自心想,我们绝绝对对不是朋友。

  「你认为我要怎么办到?」我问。

  「我哪知道。来个因病退伍之类的?把我写成不治之症。」

  「但你没病。」

  「他们不知道。」

  「有你以为的那么简单就好了。我怎么可能写几个字就让你退伍,我没那个权力。有些固定程序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我发现话一出口就会冒犯到他。

  「什么?」

  「造假。」

  「造假?」这次换他大吃一惊。「我花了那么多力气才找到你,你却这么想让我很难过。」口气带有一丝威胁。

  阿托普洛停下来,站在窗台前望着军人疗养院周围的公园。「小心别让人看到你。」我说。他坐回沙发。我满肚子疑问。他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不干脆找人进行灵魂穿越?

  「既然你都来了,何不说说你的近况。聊一聊对你或许很有帮助。」

  「你想知道什么?」

  「谈谈你被降职的事。」

  阿托普洛一怔,非常严肃地看我一眼,似乎在思考某个棘手的难题。「是啊,」他说,「非常不幸。我……我要……我试着要……」声音渐渐消失,他张开嘴巴像要说话,却又说不出原本想说的话。两个势均力敌的相反力量拉扯着他,一边想要坦承自己,一边想要继续隐藏。他终于要摘下客套有礼的表象了,我心想。终于要说出他真实的身分,告诉我他能做到的事。他将要告诉我,他没对部下做出不当举动,他真正做的事,其实是按住他们的脸以便看着他们的眼睛。他会告诉我,你无法强迫一个人看着你的眼睛,因为眼球滑溜又有弹性,无法受控,要它固定不动比把它从眼窝里挖出来还难,所以把一个人弄瞎比逼他们看着你还简单。最后他会告诉我他为什么来这里,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他会告诉我,他就是杀害卢西安和艾蒙的凶手,是他断送他们的性命,把他们的眼珠子挖出来。最后他会告诉我,我是害他犯下所有罪行的罪魁祸首,一切都是我引起的,多年以前我夺走他的身体、他的朋友、他的世界,从此种下恶果。

  「有件事你应该要知道。」最后他说。

  「什么事?」

  「我知道。」

  「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知道。」

  「我知道什么?」

  「所有一切。所有你该知道的一切。」

  「那为什么还要拐弯抹角?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

  「我说不出口。」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把你推开。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是我从过去到现在唯一的朋友。」

  「胡说。你朋友很多,比我多太多了。」

  「错。除了你,我没有别的朋友。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

  「了解什么?」

  「所有一切。」

  看来我只能从他嘴里问出这些话。这或许就是他的自白,是阿托普洛这么神秘的人最接近自白的一次。我等着他接下去说,但他只是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眼神悲伤地望着前方。

  「你的表演让你可以在医院休息十二周,」我说。「这至少是个开始。」

  「如果最后还是得回去,那又有什么用?战争不会打三个月就结束。」

  「但你没病,所以严格来说你得到了你本来不该得到的假期。」

  「不该?你认为有谁应该去战场上送命吗?」

  「当然不是。我每天治疗的人,都是心灵被战争摧毁的人,现在连女性都有。但是我无法阻止战争。」

  「你可以做什么?」

  「我可以替人减轻痛苦。」

  「那就替我减轻痛苦!」

  「你没病!」

  「所以你拒绝帮助我?」

  「我会帮你的,你放心。我不会把你装病的事说出去,但我没办法让你退伍。听我说,我的专业表现还不错,治疗的病人很多都状况好转。你如果要退伍,就需要病到无法再回战场才行,但这种状况很少见,你得有一流的演技才办得到。而且那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当然可以替你推荐,但决定权还是在医疗审查委员会。你必须要能说服他们,但他们不是很喜欢我。」

  「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能复制我的成功率。」

  「你的成功率!」他啐道。「告诉我,你的成功率是怎么达到的?」

  「就是我一贯使用的方法,先催眠再分析。」

  「那就替我催眠。我说过很多次,几十次了吧,但你每次都找借口搪塞我。」

  「我没有。」

  「那就现在替我催眠。你不认为你欠我人情吗?」

  我当然欠他人情。甚至可以说,这一切都是他给我的,但要我跟他交换灵魂免谈。一来我不想跟他交换灵魂之后被送回战壕,谁会想呢?但我同样也不想让他抢走我的地位,占据和掌控我的生活。「问题是,第一,你没病。第二,我们太熟了。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认为你可以接受暗示。」

  「胡说。」

  「是真的。这是事实。不是所有人都能被催眠。」

  「你怎么知道我不行?你甚至从来没试过。」

  「就算可以,还是有另一个问题。最近治疗炮弹创伤症候群的方法改变了。要是分析没用,他们就会把你送去做电击治疗。」

  「所以他们把人折磨完再送回战壕?」

  「没错。」

  「啊,」他吁了口气,「你只是在找借口。」他沮丧地靠回沙发。「你太不近人情了。想当初你没没无名的时候我是怎么对你的。我照顾你,替你付学费,帮你的事业铺路。而我就开口要你帮忙这么一次,你却拒绝了我。」

  「我不是拒绝你,我只是告诉你我没办法让你退伍。」

  「那至少替我催眠!」他吼道,声音大到走廊上都听得见。威胁的口气再度出现,这次不只是暗示而已。

  「请你小声点。」我试着安抚他。或许有个方法可以让我脱离困境,我暗想。「好吧,我们试试。但假如没成功,别怪我。」我叹了口气,把扶手椅拉近沙发,坐在椅子边边,不知如何是好。接着我灵机一动,伸手掏出怀表并打开。

  「你在干什么?」阿托普洛问。

  「我要替你催眠。」

  「把怀表拿开!你当我是傻瓜吗?这不是马戏团。我知道你的方法。用眼睛!用你的眼睛替我催眠,该死。」

  「好好,冷静下来,拜托你。」

  目前为止,我从没在不想穿越的情况下直视别人的眼睛,哪怕只有一下下。这种情况对我来说全然未知。再说,我直视的不是随便一个人的眼睛,而是阿托普洛。他对灵魂穿越的理解不会比我少。

  我们的目光交会,投射到彼此眼中。我告诉自己,关键在于不让灵魂产生动摇。我必须阻止我的灵魂往外跑,同时也得阻止他的灵魂进入。但我们的眼神几乎一交会,我就感受到自己往前一晃,身体微微刺痛,灵魂开始消散。恐慌感涌上来。我得做些什么,得赶快弃船。所以我别开视线。

  「如我所料,」我说,「什么都没发生。没用的。」

  「再试一次。」阿托普洛厉声说。

  「不要。我不认为会有用。」

  「该死,我叫你再试一次。这次不要别开视线!」

  「抱歉,阿托普洛,不了。」

  阿托普洛站起来,扑上前打我一耳光。「你这个骗子!」他怒吼。「骗子!小人!我为你做了那么多!」

  「你好大的胆子!」我站起来,跟他面对面,也回敬他一耳光。

  他双手握拳,开始一次又一次朝我挥过来,边打边咒骂我。「你这个怪物!你这个恶魔!」我抱住头,但还是抵挡不了他的拳头,往后撞上桌子。我趁机伸手去抓铃铛并大力摇铃,阿托普洛举手一挥,把它从我手上打下来。他怒不可遏,整个人扑向我,最后我们双双摔在桌上扭打起来。他把我往桌上摔,一手抓住我的喉咙掐住我,另一手有如钩子朝着我的眼珠子飞过来,作势要挖出我的眼珠。就在这一刻,护士走进门。看见我们扭打成一团她放声尖叫。几名勤务兵随即冲进来,熟练地把阿托普洛从我身上抓起来再绑在他的轮椅上。他们把他们推出走廊时,他还不断怒吼:「你这个恶魔!恶魔!恶魔!」

  我气喘吁吁,浑身颤抖,揉揉眼睛和脖子,然后把领子拉好,感觉嘴巴和鼻子渗出血。护士扶我坐下来,然后去拿些纱布和酒精回来。她帮我上药时,挂号员朱利安冲进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我跟他说没事,没有造成重大损伤,没必要采取纪律处分。病人失控是精神状态不稳定造成的,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职业风险,真要说来其实是一种好征兆,表示他迟早会完全康复,只是治疗他的人不能是我,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是我。

  事发之后的隔天早上,我见到了麦德琳。我还惊魂未定,吃不下也睡不着,脑袋转个不停。「你这个恶魔」这句话在我耳中回荡不已。那是对我的羞辱还是责备?当时我不知道,现在还是不知道。被你曾经有过相同评价的人痛骂恶魔,那种感觉很不是滋味。

  我的治疗方法说穿了就是对病患进行盲目穿越。结束之后,病患除了会有残余的心情放松或痛苦减轻的微弱感受,完全不会记得穿越当下的事。我已经进行过上百甚至上千次,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病患对过程留下丝毫印象。但这天却出了差错。或许这种结果无法避免,我迟早都会犯错。或许是我累坏了,或是跟阿托普洛重逢的事让我分心。也有可能是我潜意识的意念,或是麦德琳这个人的某些特质打动了我。无论如何,我一如往常以为穿越结束后,她应该就对过程毫无印象。但第一次穿越才刚完成,我就感觉到不对劲。一定是我漏掉或疏忽了什么。尽管如此,我还是继续探索病患的身体和心灵。就在这个时候,在我体内坐在我对面的她竟然开口。

  「求求你,」她用我的声音说,「我不想回去。」

  「什么?」

  「我不想回去。」她加重语气又说了一次。

  「回去哪里?」

  「我的身体,回到麦德琳的身体里。求求你不要逼我回去。」

  「你想留在那个老男人的身体里?」

  「对。」

  「我不能让妳这么做。」

  我惊愕地看着巴萨札体内的麦德琳从椅子上站起来,俯身靠向我,很慢很慢地轻声对我说:「你不能逼我回去那个身体里。」

  「我要提醒妳,现在还是在催眠状态中,是妳自愿进入催眠状态。我发出指令时,妳就要看着我的眼睛,回到真正属于妳的身体。」

  巴萨札顿了顿,彷佛在考虑挺身反抗,过了很久才坐回座位,跟我一起展开反向穿越。我比过去更坚持一定要完全抹除麦德琳对穿越过程的所有记忆,但难免还是觉得心神不宁。我对自己能力的信心产生动摇。心无旁骛是穿越技术的一大根基,打断、分心、受阻都可能让整个过程出错。反向穿越完成后,麦德琳没说奇怪的话,但从她的表情看得出来她的心理状态有点反常。她看我的眼神介于惊奇和猜疑,跟穿越之前垂头丧气的模样判若两人。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她终于问。

  「我们进行了催眠。」

  「持续多久?」

  「不到三十分钟,跟我们说过的一样。」

  「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从头到尾妳都在极度放松的状态中。」

  她没再多说,但开始分析时,我发现她疏远又冷淡。最后我们毫无收获,我早早就结束了疗程。

  骗子随时随地都活在恐惧里,害怕哪天面具被拆穿,天就会塌下来。几天后,我收到医疗审查委员会的信。信上说我被一名病患申诉,目前案件正在调查中。下周将有三名专家组成的审查小组检验我的治疗方法,分别是古斯塔夫.鲁西、安德烈.莱里、贾克.吉安.勒米特*。在那之前我暂时被停职。委员会一直在找我麻烦,审查小组成员彷佛都是为了让我身败名裂而特别找来的。我知道我在军方和医界都有敌人,他们都认为我的治疗方法很可疑。尤其是莱里,他是我职业上的对手,支持电击法,对任何提倡用分析法来治疗炮弹恐惧症的医生都怀有敌意。他认为催眠是一种骗术。信上没写出申诉人的姓名,但我猜是阿托普洛。他想要强迫我当着审查小组的面催眠他。我终究会成为他逃离这场战争的踏板。到时候他会藉由灵魂穿越跟我交换身分,而我将代替他回到战壕里。当朋友的十七年间,他从未对我表现出丝毫敌意,从来没有出现过暴力倾向。我们之中若有人想伤害对方,不知已经放弃过多少次机会。身为创造他的人、他与过去的唯一连结,他一直没对我露出除之而后快的一面。如今,情况改变了。

  审查当天早上,我在诊疗室里踱来踱去时,门口传来敲门声。是麦德琳。

  「夫人,」我说。「我没想到今天早上会见到妳。」

  「为什么?」

  「我的约诊都取消了,应该有人通知妳了才对。我被停职了。有人申诉我,我不知道是谁。今天下午我要去大堂的医疗审查委员会报到,在调查小组面前为我的治疗方法辩护。」

  她困惑地看着我。「不是我,」她说。「我对你的治疗方法没有不满,教授。」

  「我没那个意思,」我面露微笑地说。「但听到妳这么说还是很高兴。」

  「只有一点,」她犹豫不决地说,「虽然其实也不能算是不满。上次我被催眠的时候就说过了。」

  我故意装傻。「妳是说?」

  「如果有可能住进另一个人的身体,我很愿意试试看。」

  我思索眼前的窘境片刻,最后决定继续假装也没好处。「夫人,我必须坦白告诉妳,这中间出了差错。妳不应该记得这些的。」

  「可是我记得,全部都记得,尤其记得当时我心想:我不想回去。我是认真的,教授。到现在还是。」

  我试着劝她打消念头。「很抱歉,夫人,我不能接受妳的提议。那太荒谬了。妳真的想放弃青春、健康和美貌,余生都活在一个中年单身汉的身体里吗?」

  「我想要别人的生命,不想要自己的,那太痛苦了。难道你不能理解吗?照镜子的时候,我用另一个人的眼睛看着自己,那个曾经深爱我,也是我唯一能爱上却已经永远失去的男人。看着自己让我痛苦。我无法抹除心中的爱,每次看到自己就会再度想起。为了让自己真正活着,我必须离开现在的身体──不然我就得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妳的生命还有那么多可以期待,还有那么多东西等着妳。」

  「是吗?我是寡妇,无父无母又身无分文,只受过基础教育。如果我不可能爱人,你想我还有什么可以期待?有名无实的婚姻?为一个我不爱的男人生儿育女?去当修女?对我不相信的上帝祈祷?」

  「妳可以当护士,那显然是妳擅长的事。」

  「战争结束后就不需要那么多护士了。总之,我看不到未来,前方只有一大片空白。」她转身环顾房间,我的视线跟着她飘向书架和挂在墙上的画和证书。「可是,」她接着说,「如果在你的身体里度过余生,就算生命变短也比现在好。我会过着奢侈享受、被书围绕的生活,变得有教养,什么都不缺。平常替人治病,生活在上流社会里。要是觉得无聊,只要回顾你的记忆,回味你的许多冒险奇遇就行了。我想你的记忆应该足够我回味一辈子。变成男人当然也有不少好处。」她转头面对我,握住我的手,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我。「你认为呢,巴萨札教授?求求你,你不能帮助我获得自由吗?」

  我注视她闪闪发亮的深色眼眸,不知道该不该警告她阿托普洛,还有艾蒙和卢西安、波特莱尔学会和夏尔手稿的事。要是我告诉她,她会改变心意吗?会不会因此觉得她的身体和生活终究没那么难以忍受?正犹豫不决时,我感觉到了灵魂穿越展开时那种熟悉的兴奋悸动,因此我下定了决心,说服自己她已经知道她该知道的所有事。

雪赫拉莎德

  *译注:Gustave Roussy、Andre Leri、Jacques Jean Lhermitte 皆为法国二十世纪神经病理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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