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德琳.布朗克
出生 一八九八年
第一次穿越 一九一七年
巴萨札坐在椅子上离我很近,眼神空洞失焦。一瞬间我以为又是一次盲目穿越。「你还好吗?」我问。
巴萨札摇了摇头,彷佛刚刚挨了一拳。「应该没事。」
「不后悔?」我问。「不再重新考虑?一旦我走出门,就回不了头了。」为了让自己的良心过得去,我得在逃跑之前展现最后一次善意。
「不后悔,」他说。「妳实现了我的愿望,我很感谢妳。」
为了确保他意识清楚,我问了他现在的姓名、过去的姓名、我们在哪里、今天是礼拜几,还有法国总统是谁。他全部都记得。「你没有陷入迷游状态,这是好现象,」我说。「但我要警告你:你要随时保持警觉。今天你要出席一场审判,那些人会调查你使用的治疗方法。」正说话时,我看得出来他脑中的记忆涌现。他点点头。「他们会要你催眠一个名叫亚历斯堤.阿托普洛的人。你一定要回顾一下你跟他相识的经过。」巴萨札点点头,有关阿托普洛的回忆便瞬间浮上脑海。「重点是,你绝不能注视他的眼睛,不然他会跟你交换灵魂。相信我,你不会希望有这种结果。」
跟巴萨札握手时,想到阿托普洛若是发现这个巴萨札并非他穷追不舍的人会有何反应,我不寒而栗。但知道自己非再度消失不可,我只能强自镇定。我不想失去我目前拥有的优势──阿托普洛并不知道我的长相。我什么都没带就逃出了犹太城的军人疗养院。之后坐上郊区的火车前往巴黎市中心,躲进第三区一家我从小认识的西贡家庭经营的裁缝店。他们收留了我,我一直在那里住到战争结束。我把证件烧了,改姓布朗克。
从那天起,我就过着躲躲藏藏的生活,但这一切都有充分的理由。两个礼拜后,我得知希波利特.巴萨札在家中床上遭人谋杀的消息。报上说,发现尸体时,他的眼珠子已经不见。我既难过又愧疚。凶手是谁毫无疑问。跟艾蒙和卢西安当年的命运一样,巴萨札不是阿托普洛派人杀死的,就是他亲自下的毒手。我无从知道他是否发现了我的诡计,但我做了最坏的打算。无论如何,挖出眼珠感觉都不只是在释放讯息或展现权力,我把它解读成一种毒誓。从今以后,无辜之人受到折磨和残杀,就是我为了自由而必须付出的代价。
在一般情况下,这种谋杀案应该会让巴黎上下同仇敌慨。但这起残酷命案发生在开车一天就能抵达的地方,让巴黎人不敢轻举妄动。巴萨札的命运很快就遭人遗忘。阿托普洛将他葬在蒙帕纳斯公墓的波特莱尔学会墓园里,跟艾蒙和卢西安作伴。没错,就是你跟我二十三年后相遇的地方。人不是每天都有机会参加自己的丧礼。那是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丧礼很简单。我站在一小群人的后面,用面纱遮住脸。来送葬的人不超过十二个,每个我都认得,包括巴萨札的顾客和波特莱尔学会的成员。阿托普洛当然也来了,站在坟边,不再假装得了炮弹恐惧症而全身抽搐。他身旁是个下巴方正、惹人注目的女性,之前我从没见过。后来我才知道她名叫嘉柏丽.香奈儿,大家更熟悉她的绰号:「可可」。
一九二○年的圣诞节之前,我在圣康坦市场的人潮中看到男仆雷诺。我们有一度视线交会,我赶紧逃走。幸好圣诞节的人潮众多,我才来得及在他逮到我之前跑掉。从疗养院逃走之后,我知道雷诺通常都去河对岸的莫贝市集采买阿托普洛和波特莱尔学会所需的食物,所以才改来这里采买。那次不期而遇让我几个月都心神不宁。我很确定雷诺是特别去找我的,后来我就没再去过圣康坦市场。
我决定离开借住的家庭,彻底消失。跟过去几代以来的巴黎难民一样,我开始了地下生活。多年来我在地底下有如迷宫的采石场、下水道、隧道和墓穴建立了自己的家。要进入地底生活很简单,你只需要一个能把通往地底的水沟盖拉起来的皮带扣,还有一份巴黎地底的古老石灰岩采石场和废弃地铁隧道的迷宫地图。里头干燥,宽敞,温暖,很适合居住。我在很多类似的地方住过,只有当其他难民发现我的藏身处,或地面某个工程让它变得不宜久留才会换地方。
过去几年,我一直以蒙纳帕斯公墓底下的采石场为家。我进出的水沟盖离波特莱尔学会的墓室很近。有道铁梯通往采石场。每天下午快关门时,我都会站在波特莱尔的墓碑旁,直到管理员吹哨子赶人。我们相遇时,那就是我正在做的事。确定没人看到我之后,我就会躲进墓碑之间,直到管理员把门都锁好,回到管理室。等到四下无人,我就会拿出皮带扣拉起水沟盖,溜进我的藏身处。要是因为某些原因我无法确定四下无人,墙外也有其他水沟盖可以利用。但因为那些水沟盖在街上,所以只能趁夜深人静的时候使用,即使如此,街上有游民和清道夫,所以每次这么做都是在冒险。
目前为止,这一世我最开心的事就是重新找到你,能再爱你一次,亲爱的克瓦胡。我从未放弃有天能再跟你重逢的希望,我从未完全失去信念,相信你的恶梦终将把你带到我身边。我就像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蜘蛛,等着你出现。我的信念终于实现了。你回到了我身边,即使你自己并不知道。你内心的某个部分找到了我。除此之外,你还能作何解释?虽然戴着圆形小眼镜和留着滑稽小胡子的你变了很多,但克瓦胡的心魂仍然活在你体内。
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留意着波特莱尔学会发生的事。白天我到处逛书店和旧书摊,打听最新的书市八卦,里头一向不乏丑闻和阴谋。天气恶劣时就躲进图书馆翻报纸和杂志,研究拍卖会目录,细读《波特莱尔学会期刊》。因为如此,战争过后几年我才会得知一名书商的死讯,据说他正在出售波特莱尔从未发表过的短篇故事:〈一个怪物的养成〉。读到凶手挖出他的眼睛这段,犯人是谁已经毫无疑问。阿托普洛正在引诱我上钩,逼我离开藏身处。无论凶手是他本人还是某个第三者都不重要。那是刻意丢给我的加密讯息。我就在这里,我一手创造的怪物似乎在说。来抓我啊,如果你敢的话。等愈久,我就会造成愈多伤害。要怪就怪你自己。
来年,也就是一九二三年,我也在报上得知那个怪物的死讯。他同样葬在波特莱尔学会的墓室里,但这一次我不可能去参加丧礼。我知道他不会没有事先穿越就死去,所以不久我得知嘉柏丽.香奈儿当上新会长时,自然就以为他跟她交换了灵魂。尽管如此,我还是等了十年才完全确认。当时有人在文森森林发现一名比利时企业家的尸体,死者的眼珠被挖出。他本身是藏书家,来巴黎购买过去无人知晓的波特莱尔手稿。朱伯尔的灵魂活在那女人的身体里,继续嘲笑着我,我知道。
如今,动弹不得的我过着平静的生活。我喜欢黑暗胜过明亮,夜晚胜过白天,地底胜过地面。我避开人群,只有一个朋友,就是你在雪赫拉莎德见过的那名歌手。我在那里当女服务生。过去几段人生里,我从没像此刻如此孤单。有时我看着人来人往,渴望能跟他们一样生活,一样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从上次穿越以来,我就被排山倒海的记忆困扰,这是我前所未有的经验。每去一个地方就让我想起另一个地方,或另一段时间的同一个地方,或同时想起好几个地方。每种气味都让我想起其他气味,每段旋律都让我想起其他首歌。吃掉或喝到什么东西,我就立刻掉入另一个时空。随便一个字、一张脸、一声鸟叫、一朵云,我就陷入另一个世界。或许记忆自有它的限度,超过限度就再也负荷不了所有记忆的重量。
有时我希望自己更像你一点,克瓦胡。我希望我也能跟你一样遗忘。这是我穿越的第七个身体,我希望是最后一个。每次穿越,灵魂就会多一辈子的记忆。跟香奈儿一样,朱伯尔已经活了第六世,而你是第五世。但他有愤怒,你有遗忘,我却只有内疚支撑着我活下去。我完全失去了再一次穿越的渴望。所有我经历过的生命,加上我还是巴萨札时藉由穿越匆匆一瞥的几百甚至几千个生命,似乎都对我造成了伤害。我无时无刻不感到精疲力竭。或许麦德琳本身也是一个原因──穿越之前我就发现她习惯听凭命运的摆布。
我一而再再而三自问,为什么我还活着?我并不以自己为傲。我是个小偷,造成了很多伤害,即使努力去挽回无法挽回的事,却似乎只把事情弄得更糟。孕育我们的世界已经永远消失,再也无法追回。穿越灵魂必得有去有回,不可一去不返。我常想起这条律法,它日日夜夜折磨着我。或许世界不是一下子就毁灭,而是慢慢的,细微到难以察觉,看似无害的一连串事件绵延了好几代。
要不是朱伯尔,我早就死了。一旦不需要再担心他和他可能做出什么事,我开始期待自己最终的解脱。我已经渴望死亡太久,也知道香奈儿正在步步逼近,有时候我会想象她对着我的脖子呼出热气。我相信她为了找我,撒下了天罗地网。或许马肃,你在巴黎刑事警察局的那个朋友,也是她的人。
每当爆发谋杀案,死者的眼珠被挖出来,例如旧书商费纳,都是朱伯尔在玩弄我的罪恶感,取笑我,引诱我,挑战我。有天我会如他所愿。有天我会彻底结束这个故事。你或许是我心爱的人,他却是我的命运。我对他和他犯下的所有残酷罪行有责任。既然我已经与你重逢,既然你都知道了你该知道的事,也把经过都写了下来,或许我的故事终于要接近终点。或许你能让后世知道我们好几世之前犯下的错。香奈儿并不知道你的事,她甚至不确定你还活着。但如果她发现了你,势必也会想毁了你,就跟毁了我一样。
手稿现在在你手上了,但这样还不够。你必须写下自己的故事,写下我们在墓园重逢和之后发生的所有事。你也必须写下我的故事,我横跨七世的故事。然后把你还是夏尔.波特莱尔时写的故事放进去。真正的信天翁传奇,就是这些故事的总和。是这些故事把我们绑在一起。把稿子放在手边,这样下次穿越时,你第一眼就能看到它们。如果你不想在持续一辈子的恶梦中拼凑真实的自我,这是唯一的方法。让故事为你引路。
或许你还无法完全相信我,或许这天永远不会到来。我已经习惯了你的多疑。但别忘了,我们重逢之后,你就不再做恶梦。还有,我们穿越时,你也看见自己注视着自己。等到穿越的机会再度出现,我知道你会把握住机会。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明智地选择你的继承者。选择一心求死的人,如果很难,就选择活该死去的人。灵魂穿越并非儿戏。每次穿越都是在窃取生命,窃占那个生命的所有一切。
等到战争结束,我们就会再见。我在老地方等你:公墓,接近傍晚,关门之前我会站在波特莱尔的坟墓旁抽烟。在那之前,我只想跟你说:别了,我亲爱的。再会,祝你好运,旅途平安。
旅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