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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盐 第六章

水下有螯虾人式样的球灯,青、灰、白、橙,各种颜色散布于城市底部。
光线照亮悬浮的颗粒。这些光不仅来自成百上千盏灯,也有来自太阳的,清晨的日光穿透波浪射入深海,投出一道道斜纹。鱼虾水族漫无目的地在光柱间穿梭盘桓。
从水下看,整座城市就像一簇簇阴影。
它杂乱无章地向四面八方延伸,繁复异常,连水流都要绕道。船底突兀的龙骨参差交错。残破的锚链像头发一样悬垂下来,早已被人遗忘。污秽自排泄管道中滚滚涌出,有粪便之类的固体颗粒,也有随着漩涡与波浪微微荡漾的油腻。不断排出的垃圾被大海吞没,污染了海水。
水下数百码之内,灯光迅速变得稀疏,再往下则是黑沉沉的海水。



舰队城的水下充满生机。
鱼群在船体间打转。形似蝾螈的生物游移于洞穴之间,聪颖敏捷。安置于罅隙空间中的网笼悬在链子上,里面挤满肥硕的鳕鱼和金枪鱼。螯虾人的住宅仿佛珊瑚状的肿瘤。
城市边缘,在光线难以企及的深水区,有未曾完全驯眼的巨型海蛟盘旋觅食。嗡嗡作啊的潜水船只不过是些呆板的黑影。一头海豚机警地不断绕着圈。在钙化的城市底部,依附着一个生机勃勃、环环相扣的生态圈,
周围海洋里充斥着纷杂的噪音:断断续续的咔嗒声,敲击金属的震动声,水流交错的微弱摩擦声,还有传人空气中便立刻消散的短促呼喝声。



城市底部纷乱的依附物之间有诸多男女。他们动作迟滞缓慢,在水草、海绵等优雅的水底生物旁侧,显得尤其笨拙。
水很凉,这些陆上居民穿着胶革套装,硕大的头盔由黄铜和钢化玻璃制成,呼吸管直通水面。他们攀附于梯子与绳索上,面对未知的水下空间,勉强保持平衡。
由于受限于头盔,他们与外界的音响完全隔绝,每个人的动作都笨拙迟缓,同伴之间也缺少默契。他们像寄生虫一样顺着一根直插入幽暗深海的管道攀援,那管道犹如倒置的烟囱,表面覆盖的海藻与贝壳形成一片片繁复奇特的阴影。密密匝匝的海草与刺棘仿佛藤蔓一般悬垂伸展,捕捉浮游生物。
一名潜水者赤裸着胸膛,两条长长的触须从他胸口伸出,随着水流摇摆,世它们自身似乎亦有模糊的意向。
那是坦纳·赛克。



海豚备力摆动尾鳍,越过城市边界,冲向上方的光亮。他穿透逐渐减弱的水压,跃入空中,凌空翻腾,悬在一片水花之中,机灵的眼睛凝视着城市。
他再次落入水中,顺着水流翻了个身。稍远处,庞大的黑影隐约可见,但透过海水和翻滚的魔法能量难以清晰明辨。拴着绳套的鲨鱼来回巡游,此处不得随意接近探查。他看不清这些黑影。
那附近也没有潜水员。



贝莉丝在话语声中醒来。
她来到舰队城已有好几个星期。
每个早晨都如出一辙。她醒来后便静坐着环顾这间小小的屋子,心情忐忑不安,难以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这种感受越来越强烈,甚至超越了对新科罗布森的渴念。
我怎会来到这里?她心中始终存在这样一个疑问。
她掀开幕帘,升握窗沿,站立着凝视外面的城市。



到达的第一天,他们携着各自的物品站在“女舞神号”甲板上,周围都是卫兵和手持各种清单与文件的男女。海盗们饱经风霜的脸凝重而冷酷。贝莉丝往恐惧中仔细观察,但却无法理解。他们的外貌迥然不同,混杂着各种种族与文化。他们肤色各异,有的身上纹着抽象的图案,有的穿着蜡染的长袍。除了阴沉的态度,他们似乎根本没有任何共通之处。
突然间,这些人挺直身子,形似立正,贝莉丝知道,他们的长官来了。两男一女站住栏杆旁,杀人凶手——穿灰色皮甲的突击队首领——向他们走去。此刻,他的衣服和剑已相当干净。
较为年轻的男子和那女人一起朝剑士走来。贝莉丝见到两人的模样,忍不住目不转睛地观看。
男子穿着深灰色套装;女人则穿普通的蓝色长裙。他们身材高挑,举止间透着无比的权威。男人留着整齐的小胡子,有一股悠然的自负。女人的面容粗犷突兀,但嘴唇很有肉感,冷酷的眼神令人畏惧。
贝莉丝既好奇又嫌恶地瞪视着那两人,吸引她注意力的是疤痕。
女人脸部外侧,自左眼直至嘴角,有一道弯弯的伤疤,纤细而绵延。另有一条比较粗短毛糙的,从鼻子右侧横穿过脸颊,向上弯曲,仿佛要兜住眼睛。除此之外,她脸上还有更多纵横交错的划痕。这些伤疤虽然破坏了她褐色的肌肤,却有一种精准的美感。
贝莉丝将视线从女人移向男人,感觉肠胃都要凝固了。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变态心理?她不安地思忖。
他的疤痕跟女人相同,但都是反过来的,右脸上那道长而弯曲,左眼下方的则短而粗糙。他仿佛是那女人扭曲的镜像。
贝莉丝正惊异地瞪视着这对满脸疤痕的男女,那女子开口说话了。
“你们现在应该已经明白,”她用流利的拉贾莫语说道,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听见,她提高了细柔的嗓音,“舰队城跟其他城市不同。”



这算是欢迎吗?贝莉丝心想。“女舞神号”的幸存者们饱经创伤,不知所措,却只能得到这点回报?



那女人继续发言。
她向他们介绍这座城市。
有时候,当她沉默不语,那男子便会毫无停顿地接下话头。他们几乎像是对孪生子,彼此续完对方的话语。
听他们的叙述很费劲。贝莉丝很好奇,因为她发现,每当这两个面带伤疤的人交换眼神,他们之间就好像传递着某种情感。其中最显著的是饥渴。贝莉丝感觉跟时间脱了节:这一幕到达的场景仿佛像是梦境。
后来,她意识到,他们所说的话她基本都听进去了,这些信息已传人她脑中,并经由意识之下的层面加工处理。等她开始在舰队城中生活,它们便浮出表面,尽管并非出自她的本意。
此刻,她只察觉到那两人间共有的强烈情感,以及女人作出最后陈辞之后,人群的欣喜与亢奋。
那番话过了许久才触及贝莉丝的意识,仿佛她的头颅是某种致密的介质,延缓了声音的传递。
先是一片惊呼,接着有人发一声喊,于是喜出望外的欢呼骤然涌起,数百名疲惫不堪、浑身恶臭,刚才还瑟瑟发抖的改造人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喜悦。欢呼声逐渐升温,起初还犹疑不决,但迅速发展成狂热的庆贺。
“人类,仙人掌族,豪刺人,螯虾人……改造人,”那女人说,“在舰队城,你们都是水手与公民。在舰队城,你们没有分别。在这里,你们是自由的,是平等的。”
终于,他们收到了欢迎礼物。改造人则用喧闹而涕零的谢意来承接。



他们驱赶着贝莉丝和胡乱分配的同伴进入城中,城里各行各业的代表正在等待雇用人手,脸色既严肃又期盼。当她拖着脚步踱出房间时,回头望了一眼那几名首领,惊讶地发现有个人跟他们在一起。
约翰尼斯·提尔弗莱低头看着疤脸男子伸出的手,完全不知所措——并非故意怠慢,但似乎无法决定如何应对。跟杀人凶手和疤脸男女站在一起的老者抚着亮闪闪的白胡子走上前来,高呼着约翰尼斯的名字,向他致意。
贝莉丝被带走之前,所见所闻仅限于此。她下了船,进入舰队城,进入一座新的城市。
这里的住宅就是各式舰船。这是一座建筑在旧船残骸上的城市。



持续的海风中,到处都晾晒着破旧的衣衫。它们在舰队城的窄巷里飘荡摇曳,周围是高耸的砖墙、尖顶、桅杆、烟囱和陈旧的索具。贝莉丝凭窗眺望,满眼尽是错位的桅杆与船首,而船喙与舱楼构成了这座城市的风景线。它就建在这成百上千艘相连的舰船之上,占据了将近一平方英里的海面。
这里有无数水面舰船:细窄的长船,弩炮战舰,斜桁帆船,双桅帆船,从长达数百尺的巨型蒸汽船,到仅一人大小的独木舟。还有一些奇特的船,如乌可奇,一种将脱水干化的鲸尸挖空而制成的平底驳船。数百艘朝向各异的船只通过绳索与摇荡的木制走道纠结在一起,随着波浪起伏。
城里充满噪音。有拴着的狗,有叫卖的小贩,有轰鸣的引擎,有铁锤与机床,也有岩石崩裂。工坊中响着高音喇叭。笑闹呼喝声全是盐语的变体,这种混杂的水手用语是舰队城的通用语言。城市的噪音底下是船儿低沉的呻吟,木头在压力之下吱吱嘎嘎地抗议,皮革与绳索喇喇作响,船体间发出砰砰的撞击声。
舰队城从不静止,桥梁左右摇摆,塔楼倾斜晃动。整座城在水面上漂移。
船只由内至外全都被重新利用。原先的铺位与舱壁成为住房;从前的火炮甲板上出现了工坊。但城市发展并非仅限于船只原有的外壳,而是将其重塑。船体上搭起一片片建筑群,式样与原料各不相同,受到上百种历史与审美风格的影响,互相融合堆砌。
数百年前的塔楼耸立于古老的划桨船甲板上,而水泥巨碑如同额外的烟囱,矗立在从南方海域夺来的轮桨船上。建筑物之间的街道狭窄紧密。街道借助桥梁跨越一艘艘改装的舰船,穿梭于迷宫、广场以及勉强可称为大厦的建筑之间。公园林地散布于甲板之间,底下则是深藏的军械库。由于船体不停运动,表面的房屋因受到张力而现出裂纹。
贝莉丝能看到冬秸集市里的帆布篷,数百艘小划艇和平底渠舟填满了大型舰船之间的空位,没有一艘超过二十英尺。小船通过锁链和陈旧的绳结系到一起,不停地互相碰撞。摊主们正在准备开市,给各自的小店船镶上条幅与招牌,并挂出货物。早起的顾客经由陡峭的绳梯从周围船上下来,进入集市,熟练地在小舟之间穿行。
集市旁有一艘货轮,覆满了藤蔓和攀援植物的花朵。船上盖有雕刻精美的低矮房屋。它的桅杆没被卸掉,但缠绕着植被,形似古树。还有一艘数十年不曾下沉过的潜水艇,一排狭窄的房屋挺立在潜望镜前后两侧,仿佛鱼的背鳍。连接这两艘船的木桥摇摇摆摆,架在集市上方。
一艘蒸汽船被改造成住宅区,船壳上开出新窗口,甲板上有儿童攀援架。一艘方方正正的明轮汽船为蘑菇养殖场提供了场地。还有一艘蛟船,其笼套装饰精良,一排排砖房填满了弯曲圆滑的船身,烟囱里冒出串串黑烟。
有的建筑物上镶着骨头,从灰色、铁锈色,直到绚丽明艳的各种礼仪色调。这座城市里充满外观神秘莫测的房屋,它们杂乱而萧条,丝毫不讨人喜欢,更何况还遭受着腐烂与污秽的侵袭。水上建筑随波浪时起时落,隐约透着凶险。
这些贫民窟与大厦有的栖身于蒸汽商船内,有的则歪歪斜斜地搭建在单桅小艇上。这里有教堂,有医院,也有废弃的房屋,一切都沾染着无休无止的潮气和盐渍纹理,时刻浸淫在滚滚涛声和既清新又腐败的海洋气息之中。
连接舰船的既有链子,也有依靠铰链接合的桁条。每艘船都像是索桥网络中的一枚浮标。互相串联的大小船只构成堤坝,圈在自由浮动的舰船周围。贝西里奥港遮风挡雨,可供舰队城自己的船队和来访的舰只停泊、维修与卸载。
舰队城边缘拴着不少驳船和蒸汽船,而那些最大的舰艇却在四周巡游。远处开阔水域中,有成群的渔船,也有隶属本城的战舰与蛟船,还有绞绳拖网船以及其他各式船只。这些是舰队城的海盗船,它们驶往世界各地,从敌对势力或海洋中劫得货物,然后运回码头。
城市天空中充斥着鸟群和其他物体。越过这一切,越过所有船只,便是无边的海洋。
开阔的海面上,波浪如昆虫一般永不停歇。
大海空旷而令人惊异。



劫持者向贝莉丝申明,她必须接受他们的保护。她是嘉水区的居民,归那对疤脸男女管辖。他们承诺,所有被劫持的人都将获得工作和居所,而这很快便兑现了。中介机构找到这批恐慌而迷惑的新人,依照名单报出姓名,逐个核对技艺与详情,用混杂的盐语唐突地解释工作内容。
贝莉丝听了半天才明白,她可以去图书馆工作,而让她相信这件事又花了更久。
她签署了对方提供的文件。“女舞神号”的军官和水手被强行带走进行“审核”与“再教育”,因此贝莉丝没有心思故意找茬。她心怀愤恨地草草签了名。这叫合约吗?她想要呐喊。大家都知道,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但她已经签了。
那些组织结构,那些似是而非的律法,令她感到困惑。
他们是海盗。这是一座海盗城,充满残酷与唯利是图,它生存在世界的夹缝里,从其他舰船上攫取新居民,这是一个浮动的自由城邦,可以合法买卖抢来的货物。证据比比皆是:居民们肃穆的表情和公然佩戴的武器,还有她在嘉水区船只上看到的囚架和鞭刑柱。她心想,维持舰队城秩序的必定是航海律令,也就是鞭子。
但这座舰船之城并非如贝莉丝所料想的那样简单粗暴。还有其他逻辑体系在运转。有打印的合同,有管理新人的事务所。还有类似官方的机构:跟新科罗布森一样的决策管理阶层。
在舰队城,官僚规则之于暴力统治,是平行、包裹和支持的关系。这不是一艘船,而是一座城市。她来到了一个跟家乡城市同样复杂而有序的城邦国家。
官方人员带她来到“彩石号”,分给她两间通过螺旋扶梯相连的小圆屋,这是一艘早已颓败的轮桨船,她的房间建在原先的大烟囱里。下方深处,是这艘船的五脏六腑,其引擎曾经通过她的居所排出煤烟。在她出生之前,引擎早就已经熄火。
他们说这屋子是她的,但必须每周向社区办公室缴纳租金。他们预支给她一把纸钞和零钱作为薪水——“十眼币等于一旗币,十旗币等于一塔币。”这些钱币切割不整,印刷粗陋,墨水的颜色各不相同。
然后他们用简陋的拉贾莫语表示,她永远不能离开舰队城,说完他们就走了,留下她独自一人。
她在等待,但仅此而已。在这座牢狱一般的城市里,她只有孤身一人。
最后,饥饿驱使她走下楼,从小贩那里买来油腻的街头食物。小贩用盐语朝着她一通咕哝,但语速太快,听起来很费劲。她很惊讶,在街上行走时,居然没人来打扰。这是一个如此陌生的环境,强烈的文化冲击如同偏头痛一样令人难以承受,周围的男男女女服饰多变而褴褛,街上有许多儿童,还有仙人掌族、虫首族、豪刺族、洛歧斯族、高大的结辛族和弗默特族。螯虾人生活在城市底下,但白天也会来到水上,拖着披覆硬甲的腿缓缓移动。
甲板上拥塞的房屋之间形成窄小的街道。贝莉丝已经习惯了摇晃,城市的天际轮廓线时刻都在变换起伏。周围尽是盐语的吆喝与交谈声。
这种话她学起来很容易:词汇浅显易懂,因为都是从其他语言借鉴来的,语法也很简单。她必须使用盐语——买食物,问路,寻求解释,跟其他舰队城居民交谈,这些都无法避免——只要一开口,她的口音就会揭示出她是新来的,并非本城出生。
大多数跟她打交道的人都很耐心,甚至带着粗鲁的善意,原谅她性情乖戾。也许他们认为,随着她在舰队城安家落户,便会放松下来。
但她没有。



那天早晨,当贝莉丝踏出“彩石号”的烟囱,脑中又迸出了同样的问题:我怎会来到此处?
她来到阳光下,走在舰队城的街道上,周围密集的人群其实都是她的劫持者。他们相貌彪悍,有人类男女,也有其他种族,甚至还有若干机械人。他们散布于各处,有的在交易,有的在工作,有的用盐语喋喋不休地交谈。贝莉丝继续在舰队城中穿行,她是一名囚徒。



她要前往钟屋岭区。它与嘉水区相邻,通常称作村城或虫首人街区。
从彩石塔到大齿轮图书馆有一千余尺。她一路至少要经过六艘船。
空中布满飞行器。悬于飞艇下的吊舱载着乘客越过歪歪扭扭的建筑,然后下降至房屋之间狭窄的缝隙里,放出绳梯。它们沿途经过运送货物与机械的飞船,那此飞船体积更是庞大得多,而且杂乱无序。其中有些把气囊栓在一起,起到固定作用,凸出的吊舱和引擎毫无规律,就像随意堆砌的材料。船桅则成了系泊点,挂满形状各异的飞行器,仿佛圆鼓鼓的变异水果。
贝莉丝从“彩石号”出发,穿过一座陡峭的小桥,来到纵帆船“贾维号”,那上面挤满售卖烟草与糖果的小店铺。她继续前进,到了三桅船“坐姿山猫号”,其甲板上全是丝绸商贩,出售舰队城劫获的布匹。她转向右侧,经过一根残破的洛歧斯族浮柱,它上下颠簸着,仿佛恶毒的鱼饵。贝莉丝又穿过“塔夫绸号”。
此刻她到了“威严号”,这是艘庞大的高速帆船,位于由虫首人管理的书城区边缘。舰队城自行繁殖的牛马无精打采地拖着货车,贝莉丝遇到一组由三名女性虫首人组成的警卫。
在新科罗布森的虫首人聚居地金肯区和溪岸区,也有类似的三人警卫组。贝莉丝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她们时,颇为吃惊。舰队城的虫首人一定跟新科罗布森的一样,是乞怜船难民的后裔,凭着残缺的记忆,崇拜贝锐凯内弗大陆的众神。她们持有传统武器,柔韧的人类女性身躯饱经风霜,头部的巨型甲壳在冷冷的阳光下泛出彩晕。




由于都是沉默的虫首族居民,书城的街道比嘉水区来得安静。不过虫首人喷出的水雾含有化学物质,那是她们的交流方式,因此空气中略有异味。这对她们来说即相当于喧闹的噪音。
街巷和空地中点缀着虫首人唾液筑造的塑像,就跟新科罗布森的群像广场一样。有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有抽象的形体,也有海里的生物,全都是用虫首人头壳分泌的乳白色材料塑造而成。塑像的颜色不太鲜艳,似乎这里的染色彩莓数量不多,或者质量比较次。
“混尘号”是虫首人的发条船——逃离“大吞噬”的乞怜船之一——贝莉丝被它的齿轮结构所吸引,在主干道上放缓了脚步。甲板上的阵阵疾风将昆虫和谷壳吹到她面前——船尾是农场的耕地,牲口的鸣叫声透过木条隐约从甲板底下传来。
接着,她踏上臃肿的工厂船“阿罗纳克斯实验室号”,经过冶金工坊和精炼厂,进入克洛米广场,此处有个巨大的平台伸出水面,连接到“平撤曼号”甲板上,那是大齿轮图书馆最靠后的一艘船。



“放松点……要知道,没人在意你迟到。”贝莉丝匆匆经过时,人类职员凯瑞安妮说道,“你是新来的,又是被迫加入,所以还不如好好利用这个借口。”贝莉丝听到她的笑声,但没有回应。
走廊和改造的餐厅里到处是书架和摇曳的油灯。随着她一路走过,各种种族的学者愁眉苦脸地抬头观望,噘起嘴唇——假如他们长有嘴唇的话。阅览室宽敞安静,窗户上蒙着灰尘和脱水的昆虫尸体,投射到公用阅览桌上的光线和数十种不同语言撰写的书籍,似乎都因此而染上了一种陈旧的感觉。贝莉丝走进采编部,身后沉闷的咳嗽声仿似道歉。书本乱七八糟堆在橱柜和推车上,也有一些叠住地板上,仿佛摇摇欲坠的高塔。
她在那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有条不紊地给书编号。假如书籍所用的语言她看不懂,就叠放到一边,不然就把详细资料记录到卡片上。她根据作者、书名、语言、内容和学科,将书籍按字母归类——盐语的字母表跟拉贾莫语大同小异。
临近午餐时分,贝莉丝听到脚步声。一定是谢克尔,她心想。“女舞神号”的人里,她只跟他有来往。她一边想一边笑:自己竟和船舱服务生交往。大约两周前,他大大咧咧地进来找她,对于被劫之后的新处境,他反而感到很兴奋,完全是少年意气。(他解释说,有人告诉他,一位“黑衣靛唇,模样可怕而自负的女士”在图书馆工作。说着,他咧嘴一笑,她赶紧移开视线,避免回以同样的微笑。)
他有一些不清不楚的谋生门路,并且跟“女舞神号”上一名男性改造人同住一间套房。贝莉丝提出给谢克尔一枚铜旗币,让他帮忙整理书架,他接受了。从那之后,他来过几次,干一点儿活,也跟她讲舰队城的情况,以及他们船上其余人的下落。
她从他那里了解到许多事。
但此刻从狭窄过道里走来的不是谢克尔,而是约翰尼斯·提尔弗莱,他神情紧张,冲着她露出古怪的微笑。



事后,她略带窘迫地记起,看到他的到来,她立刻站起身(发出一声欢呼,仿佛过度热情的儿童,哦,天哪),张开双臂拥抱他。
他也带着热情而腼腆的笑容向她伸出双臂。冗长的亲密问候过后,他们互相放开,打量着对方。
他说这是头一回有机会出来,而她想要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被派来图书馆,并趁此机会找到了她,但她再次要求他告知,他究竟是在干什么工作。他说不可以透露,他必须走了。她简直懊恼得直跺脚,但他要她再等等,如今他有更多自由时间,她应该静一静,听他讲。
“你明晚要是有空的活,”他说,“我带你去吃晚餐。嘉水区右侧的‘饶舌号’上,有一家叫‘虚幻时光’的。你知道吗?”
“我能找到。”她说。
“我可以来接你。”他刚一开口,就被她打断了。
“我能找到。”
他朝她微微一笑,就跟记忆中那种愉快而困惑的笑容一模一样。假如你真的很有空!她嘲讽地思忖。他真的想……可能吗?她突然不太确定,几乎有点儿害怕。其他人每晚都出门吗?只有我一个人过着流放生活?“女舞神号”的乘客们在新居所夜夜欢宴?



当天晚上离开图书馆时,舰队城拥挤的房屋和狭窄的街道让贝莉丝感觉有点儿压抑。当她抬眼望向天际,惊涛洋仿佛花岗岩般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难以相信,周围广阔无垠的海水与空气竟没有将舰队城吞没,令其瞬间消失。她数出几枚硬币,走向一名出租飞艇驾驶员,他正在“阿罗纳克斯实验室号”的一个油站给飞艇加油。
她坐在吊舱里,伴随着平静的嗡嗡声轻轻摇晃,距离最高的甲板达一百英尺。贝莉丝看到城市的边界在无规则地涌动,随着洋流极其缓慢地漂移。远处是电影区的小屋,还有竞技场和布鲁寇勒的据点。
贝莉丝的眼睛至今难以习惯嘉水区中央的奇景——那是本区的权力中心。它高高耸立于周围的帆船之间,是城里最大的船,也是贝莉丝见过最大的船。
将近九百英尺的黑铁,五根巨型烟囱,六根卸掉船帆的桅杆高达两百余尺,上方系泊着一艘报废的大飞艇。船的两侧各有一个巨硕的轮桨,仿佛工业雕塑。甲板上几乎空无一物,不像其他船那样横七竖八堆满扭曲的建筑。这是疤脸情侣的据点,仿佛搁浅的巨人:“雄伟东风号”威严地坐落于舰队城繁复绮靡的风景线中。
“我改主意了,”贝莉丝突然说,“不去‘彩石号’。”
船尾略偏右舷——城里的定位方法是以庞大的“雄伟东风号”为参照——她指示前进方向。随着驾驶员轻轻转舵,她望向下方的人群。气流涌动,舰队城的天空中到处是耸立的桅杆与索具,飞艇驾驶员载着她在其间穿梭。贝莉丝看到高塔边的鸟群:海鸥,鸽子,鹦鹉。它们在屋项和船楼制高点上筑巢,融入周围环境之中。
太阳已经消失,城市闪亮起来。串着灯的绳索触手可及,贝莉丝感到一阵忧伤。她看到了目的地,蒸汽船“球心号”的圣·卡切利大道上布满柔和的彩色指示街灯,枝杈虬结的锈木树和毛糙的泥灰饰墙,显得既破败又豪华。小艇开始下降,她的观线越过公园,投向远处更加颓废,更加黝黑的影子。
四百英尺光影迷离的水面之外,耸立着一座巨塔,满是纵横交错的粱柱,高度直逼飞艇,顶端喷涌着火焰。四条细窄的立柱从肮脏的海水中冒出,支撑着这座庞大的混凝土建筑。黑糊糊的吊车在移动,目的不明。
它像一头丑陋而凶恶的怪物,令人畏惧。飞艇逐渐下降,贝莉丝靠在座位上,目光紧盯着新科罗布森遭窃的钻井“高粱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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