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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那天夜里,待众人入睡许久之后,贝莉丝爬了起来。
她掀开被汗水浸湿的被单,站起身来。尽管已是漆黑的深夜,空气中依然热烘烘的。她从枕头底下抽出赛拉斯的包裹,拉开幕帘,安静缓慢地穿过坦纳的房间,坦纳躺在床铺上,仿佛一团黑影。她走到木门边,把头倚在门上,她的皮肤能感觉到木头的纹理。
贝莉丝很害怕。
她小心翼翼地从窗口向外张望,一名仙人掌族卫士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中巡逻,经过每一扇门户时,都漫不经心地查看一下,然后继续前进。他仍在一段距离之外,她觉得若是拉开门奔出去,或许能不让他发现。
然后呢?
那些昆虫般的女人长着尖锐的口器,双手似爪,渴望吸食鲜血。但贝莉丝看见天上空无一物,四周也没有凶险的哀鸣声。她手握门栓等待着——等待听到或看到蚊族女人,确认其方位,以便躲避(假如知道她在哪里的话,会比较容易躲)。她又想起早上那个变成皮囊与骸骨的人。她一动不动,手僵硬地搭在门上。
“你干吗呢?”
背后传来严厉的低语声。贝莉丝转过身,双手拽紧衣衫。坦纳坐了起来,正从阴影中瞪视着她。
她微微挪动。坦纳站起身,她看见那团古怪而累赘的触须从他的上腹部冒出来。他面对着她,神态怀疑而紧张,那架势看上去就像要攻击她似的。然而他说话压低了嗓音,这使她略感安心。
“抱歉。”她平静地说。他站在门口,脸色异常严峻,充满怀疑。“没想到会吵醒你,”她轻声说,“我只是……我必须……”创造力弃她而去,她不知该如何解释,一时间哑口无言。
“你想干什么?”他用拉贾莫语缓慢地说道,显得既愤怒,又好奇。
“抱歉,”她重复道,然后摇了摇头,“我感觉……”她屏住呼吸,再次望向他,眼神镇定平稳。
“不能拉开门栓。”他说。
他正看着她手里的包裹,贝莉丝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去遮掩它,也不要让手指紧张地挪动,尽量装作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怎么,要上厕所?对不对?你得用夜壶,女士。在这里,这种事不能太害羞。你看到威廉的下场了。”
她挺直身子,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走向自己的卧房。“睡个好觉。”赛克在她身后说道,然后缓缓地回到床铺上。贝莉丝走到分隔用的帷幕边,稍稍回头瞟了他一眼。他坐在那里,显然一边等一边听着。她咬咬牙,拉开幕帘。
一时间只有沉默。接着,坦纳听见一阵细微的滴水声,仿佛心不甘情不愿似的,他冲着被单毫无幽默感地咧嘴一笑。幕帘背后,离他数尺远处,贝莉丝从马桶上站起来,脸色阴沉而愤怒。
恼羞成怒之际,她想到一个主意,心中渐渐产生了希望。



第二天是舰队城人员驻留岛上的最后一个整日。
科学家们搜集起所有纸张和草图,如孩童般高声谈笑。就连沉默寡言的丁丁那布伦及其伙伴们也都兴高采烈。行动计划与日程安排在贝莉丝周围渐渐成形,仿佛就差真正把恐兽抓到手了。
疤脸首领时不时在讨论中插上几句,脸上挂着沉稳的笑容和那道殷红闪亮的新疤。只有乌瑟·铎尔无动于衷——乌瑟·铎尔和贝莉丝,他们隔着屋子对视了一眼。他们俩一动不动,是喧闹的大厅里唯一的静止点。一时间,他们似乎在共同享有一种优越感,一种对周围人的鄙视。
在这一整天里,蚊族人来了又去,僧侣般平静的神态中透着焦虑。蚊族人遗憾地意识到,随着新访客的离去,他们突然带入的大量理论与概念将无以为继。
贝莉丝注视着克吕艾奇·奥姆,发现这名年迈的蚊族人就跟儿童没有两样。尽管自己没什么物品,但看到新伙伴们整理随身携带的包裹、衣服和书籍,他也有样学样。他离开大厅,片刻之后,搜罗来一捆破布和碎纸,并在顶端打了个结,勉强弄成旅行包裹的模样。贝莉丝见状,感到一阵战栗。
她知道赛拉斯的包裹就在自己的旅行袋底部:信件、项链、盒子、封蜡和戒指。今晚,她惊惶错愕地告诉自己。无论情况如何,只能是今晚。
在白天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她追踪着太阳的轨迹。到了黄昏时分,光线变得凝重迟滞,所有物体都渗出阴影,她感到深深的恐惧。贝莉丝意识到,她不可能越过沼泽,不可能越过凶残的蚊族女人。



门打开了,贝莉丝警惕地抬头观望。
森嘎船长踏入屋内,左右各跟着两名船员。
三名仙人掌族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即使在他们族类中,这三人也属于壮汉,腰带和裤档周围,植物质地的肌肉高高隆起。他们佩戴的珠宝和武器微微泛出光芒。
森嘎用硕大的手指指向克吕艾奇·奥姆。“这个蚊族人,”他宣布道,“哪儿也不准去。”
众人一动不动。沉静的片刻过后,疤脸首领走上前来。
森嘎抢在她之前开口。“你是怎么想的,船长?”他厌恶地说,“我应该称呼你这个婆娘为船长,对吗?你是怎么想的?我他妈对你们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我没必要这么做。我也容忍你们跟当地人交谈,这已经违反了该死的安全规定,有重启疟蚊时代的危险……”对于这番夸张的言辞,疤脸首领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但森嘎仍在继续。“真见鬼,我耐心等待你们离开,结果呢?你以为能够把这些家伙偷偷运出去,不让我知道?你以为我会放行?
“你们的交通工具将受到检查,”他坚决地说,“任何搜集自机械海滩的私货,任何蚊族书籍或论文,任何岛上的照片都将被没收。”他又指了指奥姆,然后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你这个婆娘没读过历史吗?想把蚊族人带出去?”
克吕艾奇·奥姆瞪大眼睛看着他们争吵。
“森嘎船长,”疤脸首领说,贝莉丝从未见过她如此威严堂皇,仪态卓绝,“你注重安全,恪尽职守,没人可以指责你。但你我都知道,男性蚊族人是草食性的,并无危害。除了这一个,我们没打算带走其他人。”
“我不同意!”森嘎嚷道,“见鬼,这一制度必须绝对遵从,我们得吸取历史的教训。没有蚊族人可以离开这座岛,这是允许他们生存的先决条件。不能有任何例外。”
“我厌倦了这种争论,船长。”贝莉丝忍不住佩服疤脸首领的镇静,佩服她那钢铁般的冷峻,“克吕艾奇·奥姆将跟随我们离开。我们无意惹怒底尔沙摩,但我们得带走这个蚊族人。”她背过身,离他而去。
“我的手下在机械海滩上。”他说道。她止住脚步,转回身。他抽出一把巨大的手枪,松松垮垮地提在手里,枪管向下悬垂着。舰队城的人一动不动。“他们是训练有素的仙人掌族战士。”森嘎说。“要是违抗我的命令,你们没法活着离开这座岛。”他举起枪,指向疤脸首领,动作极其缓慢,几乎不像是威胁,“这个蚊族人……你说叫奥姆的……他得跟我走。”
屋里的警卫全都蠢蠢欲动,把手伸向各自的剑、弩弓和手枪。无论是身披硬甲的血痂勇士,还是魁梧的仙人掌族,视线都在森嘎和疤脸首领之间迅速地来回移动。
疤脸首领并没有看他们,但贝莉丝看见她与乌瑟·铎尔交换了一个眼神。
铎尔走向前,挡在疤脸首领和那把枪之间。
“森嘎船长。”他用优美的嗓音说道。他静静地站着,抬头望向对方,那名仙人掌族比他高出一尺有余,块头也要大得多,而手枪正好指向他的头部。他一边说,一边瞪视着枪膛,仿佛那是森嘎的眼睛。“看来得由我向你道别了。”
船长低下头,一时间似乎不太确定。然后他收回一只空手,庞大强健的肌肉在皮肤底下涌动,肥硕而布满刺棘的拳头攥得紧紧的,随时准备挥出。他动作缓慢,显然并不想打铎尔,而是希望胁迫其就范。
铎尔伸出双手,仿佛恳求一般。他稍一停顿,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过后——贝莉丝虽然早已料到,却仍然难以看清——森嘎震惊地捂着脖子往后退去,他的咽喉被铎尔刚硬的手指叉了一下(并不太重,只不过是警告,找准利刺之间的空当,让他喘不过气来)。此刻枪已到了铎尔手里,夹在他的双掌之间,就像是祈求得来的物品,但仍然指向他的头颅。他双眼紧盯着森嘎,轻声低语,贝莉丝听不清他讲些什么。
(贝莉丝的心怦怦直跳。铎尔的动作使她深受冲击。不管这次攻击是残忍还是手下留情,其动作本身,那种超自然的速度与精准,就好像是对世界的基本规律发起挑战,仿佛连时间与重力都无法抵挡乌瑟·铎尔,更不用说血肉之躯了。)
站在森嘎身后的两名仙人掌族迟缓而愤怒地跨步上前。他们将手探向腰间,准备拔出武器,铎尔掌中静止的枪突然一转,换了个方向,接着再次一晃,握在了他伸出的右手中,(瞬间)轮番指向那两名水手。
(整个过程看不到他移动。如此的速度与控制,几乎接近魔法。三名仙人掌族全都惊呆了。)
铎尔再次变换姿势,枪离开他的手指,翻滚着落到远处谁也碰不到的地方。他手中握着那柄白色的剑。随着啪啪两声响,森嘎的船员相继发出痛苦的嘶喊,他们扔下武器,抓着自己的手,手腕上各有一道裂口。
此刻,剑尖直指着森嘎的咽喉,那仙人掌族瞪视着铎尔,既恐惧,又憎恨。
“我用剑身打了你的手下,船长,”铎尔说,“别逼我使用剑刃。”
森嘎及其手下往后退开,撤至他的攻击距离之外,然后穿过房门,走进最后的日光里。铎尔等在门口,剑身指向户外的空气中。
屋子里逐渐响起一阵有节奏的低语声,既像是胜利的欢呼,又充满了敬畏。贝莉丝记得这种声音,她以前也听到过。
“铎尔!”舰队城的男男女女开始诵喝,“铎尔!铎尔!铎尔!”
这就跟那次在竞技场中一样,仿佛他是一尊神祇,可以实现众人的愿望。他们就像在教堂中咏唱,那崇敬的呼喝声并不算太响,但热忱而严肃,充满愉悦,节奏整齐划一,连绵不绝。森嘎听在耳中,感觉就像是嘲弄。他被激得怒火中烧。
他冲着门框内的铎尔怒目而视。
“瞧瞧你,”他愤怒地喊道,“懦夫,你这头猪,该死的混蛋!跟什么样的恶魔交易,才能换到这种本事,你这头猪?你跑不掉了。”
突然间,他安静下来,他的嗓音戛然而止。仙人掌族以为只要待在户外便是安全的,但乌瑟·铎尔从屋里走了出来,舰队城的人们发出惊呼,但大多依旧在诵喝。
贝莉丝赶紧跟到门口,万一有女蚊族出现,就立即关上门。她看见铎尔手执长剑,毫不犹豫地走向努吉特·森嘎。她能听见他讲话。
“我知道你很生气,船长,”他轻声说道,“但你得控制住自己。让奥姆跟我们走并没有危险,这你是知道的。他不会再回到这座岛屿。你前来阻止,是因为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侵犯。这是一种误判,但迄今为止只有两名手下看到。”
三名仙人掌族相隔一定距离围在他四周,互相交换眼色,琢磨着是否能突袭他。贝莉丝突然被推到一边,海德里格以及另外几名舰队城的仙人掌族和血痂族来到了室外。他们没有靠近对峙的现场。
“你不能阻止我们离开,船长,”铎尔继续道,“你不能冒着与舰队城开战的危险。另外,你我都清楚,你想惩罚的,不是我的手下,甚至也不是我的雇主,而是我。但这……”他低声总结道,“是办不到的。”
接着,贝莉丝听到了蚊族女人接近时那种凄厉的嗡嗡声。她猛吸了一口气,同时也听见其他人发出惊呼。森嘎及其手下犹疑地抬头观望,仿佛想要避免被看到似的。
乌瑟·铎尔的视线并未从森嘎船长脸上移开。天空中掠过一个身影,贝莉丝抿紧了嘴。“铎尔!铎尔!”的诵喝声逐渐低落,但仍在下意识地继续着。没人出声示警。他们都知道,假如自己能听到蚊族,他一定也能。
随着翅膀扇动声逐渐接近,铎尔突然靠向船长,近距离瞪视着森嘎的眼睛。
“我们能够互相理解吧,船长?”他说。森嘎吼了一声,企图熊抱铎尔,用身上的刺棘挤他。但铎尔的双手在森嘎脸上一晃,然后格挡住他的胳膊。接着,铎尔站到了数尺之外,仙人掌族咒骂着弯下腰,树液从被砸烂的鼻子里滴淌出来。森嘎的船员们似乎有点儿惊慌失措。
铎尔转身背对他们,举剑对付第一个向他扑来的蚊族女人。贝莉丝的呼吸停止了。一名饥饿的女蚊族突然出现在空中,嘶鸣着俯冲下来,口中的尖刺突出在外。她沿着地面打转,敏捷而飘忽,双臂前伸,饥饿地流着口水。
时间变得迟滞缓慢,而她是唯一移动的物体。
乌瑟·铎尔纹丝不动地等待着,他的剑垂直举在身体右侧。突然间,蚊族女人来到了近前,贝莉丝感觉都能嗅到她,而其吸管眼看就要触到铎尔的皮肤。这时,他的手臂突然掠过身前,剑依然是静止而竖直的,但已移到了他的另一侧,蚊族女人的脑袋和左前臂翻滚着坠入干燥的泥地中,鲜血喷涌,她的躯干砰然掉落在铎尔身边的地面上。到处沾染着黏稠的血浆,包括尸体、泥尘和他的剑刃。
铎尔又动了起来。他转身跃起,像摘水果一样探出双手,刺穿了飞过头顶的第二个女蚊族(贝莉丝甚至都没看到她),然后一拧身,用剑将她从空中拽下来,甩到地上,她躺在那里,一边尖叫,一边流口水,仍企图抓向他。
铎尔迅速了结了她,贝莉丝惊恐地松了口气。
天空中安静下来,铎尔一边擦剑,一边再次转身面对森嘎。
“你不会再见到我,也不会再见到我们中任何人,森嘎船长。”他向仙人掌族保证。此刻,森嘎瞪视他的眼神中恐惧要多过憎恶,他看了看两名蚊族女人的尸体,她们比男人还要强壮。“去吧。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女蚊族那种令人厌恶的噪音再次响了起来。一想到又要目睹屠杀场面,贝莉丝差点叫出声来。嗡嗡声逐渐靠近,森嘎瞪大了眼睛。他继续站立了片刻,迅速环顾四周,寻找饥饿的女蚊族。他仍暗自希望她们能杀死铎尔,但也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噪音越来越近,铎尔却没有动。
“混蛋!”森嘎一边吼,一边沮丧地转过身,并挥手示意手下人跟他走。他们很快便离开了。
贝莉丝知道,他们是想赶在更多女蚊族发起攻击,并被杀死之前,赶紧撤离。倒不是他们关心这些怪物,而是因为铎尔的技艺令他们震惊无比。
乌瑟·铎尔一直等到三名仙人掌族消失不见,才转过身,归剑入鞘,镇定地走回室内。
此时,翅膀的蜂鸣声已然非常接近,但谢天谢地,她们稍稍迟了一步,没能赶上他。贝莉丝听见嗡嗡的振翼声逐渐消失,蚊族女人散开了。
铎尔走入室内,人们又开始大声念诵他的名字,骄傲而热切,仿佛战斗的口号。这一次,他点头致意,双臂举至与肩平齐,手掌外翻。他纹丝不动地站立着,垂下眼睛,仿佛漂浮在呼喊声中。



又到了晚上,这是最后一个夜晚,贝莉丝在自己房间里,躺在干巴巴的茅草床上,手中握着赛拉斯的包裹。



坦纳·赛克没有睡着,白天刺激的打斗让他太过兴奋,从克吕艾奇·奥姆那里获得的知识也使他很震惊。与整体的宏伟理论相比,他所了解的不过是一小块碎片。但这项任务规模之大,使他有点儿飘飘然,甚至难以入睡。
此外,他在等一件事。
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女士房间的帘幕被轻轻地拉开了,贝莉丝·科德万蹑手蹑脚地穿过屋子。
坦纳翘起嘴角,露出冷峻的笑容。他不知道前一晚她想做什么,但显然不是要小解。想到自己略带残忍地逼迫她表演了那一出戏,他不由地半露微笑,半皱眉头。后来他感到有些内疚,然而古板严肃的科德万小姐为了他,不得不挤出几点水来,这让他在接下来的一整天中笑得合不拢嘴。
他当时便知道,不管她有何打算,事情还没有完,她还会再作尝试。
坦纳注视着她。贝莉丝并不知道他醒着。他看见她站在门边,身穿白色衬裙,正透过窗户向外张望。她拿着一件东西。一定是昨晚的那个皮袋子,当时她力图避免引起他对此物的注意。
他对她的行为很好奇,同时心中也存有一丝残酷,他在“女舞神号”上受尽凌虐,如今就像是一种转嫁的报复。正是由于此种心态,他才没有向铎尔或疤脸首领汇报她的举动。
贝莉丝站立着观望,然后伏下身子,沉默地摩挲那包裹,接着又站起来观看,然后再次蹲下,不停地重复。她的手徒劳地停留在门栓上方。
坦纳·赛克站起身,无声无息地向她走去,她在反复犹豫中太过专注,没有留意到他。坦纳站在她身后数尺远处观察着,她的举棋不定让他感到既恼火又有趣,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你又想出去,对不对?”他嘲讽似的低语道,贝莉丝转过身,面对着他。坦纳看到她在哭泣。他感到一阵震惊与惭愧。
他脸上的那一丝坏笑立刻消失了。
泪水从贝莉丝·科德万眼睛里涌出,但她没有发出一声抽泣。她使劲地喘息着,每次深深吸气都处于失声痛哭的边缘,但她保持着沉默。她的表情激动而克制,布满血丝的眼睛紧张炽烈。她就像一头被逼到角落里的野兽。
她恼怒地抹了抹眼睛和鼻子。
坦纳试图开口,但她愤怒的眼神令他动摇,他费了好大劲才憋出几个字来。“好了,听着,好了,”他低语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想怎么样?”她轻声说。
坦纳虽然困惑,但没有被吓倒,他低头看了看她手里的包裹。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嗯?”他说,“这是什么?想要偷偷溜走,对吗?指望底尔沙摩人把你带回家?”他一边说,一边发现自己的怒气渐渐升起,须得努力克制才行。“想要告诉鲁德革特市长,你在海盗船上受到怎样的虐待,对不对,小姐?告诉他们舰队城的存在,好让他们追击我们,把我这样的人关回甲板底下那种鬼地方?然后送去殖民地当奴隶?”
贝莉丝高傲地瞪视着他,眼中带着愤怒的泪水。长久的沉默过后,透过她静止而严肃的脸庞,坦纳看出,她作出了一个决定。
“你自己看吧。”她突然带着嘶嘶的气声说道。她将一封信塞到他手里,然后倚着门滑坐下去。



“‘七级状态’?”他喃喃道,“‘代号箭镞’是什么鬼东西?”贝莉丝一言不发。她已经停止哭泣。她瞪视着他,如孩童般乖戾阴沉(但此刻她的眼睛后面似乎多了一丝希望)。
坦纳继续看下去,勉强解读那些晦涩的代码,而其中突然浮现出的含义,往往令他震惊。
“‘吻法师的到达’?”他怀疑地低语道,“‘溃疡河填满蠕虫部队’?‘海藻炸弹’?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这是一份该死的入侵计划!见鬼,这是什么?”贝莉丝凝视着他。
“这是一份该死的入侵计划。”她冷冷地重复他的话。
她冷酷地保持着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告知他详情。



他身体往后一靠,紧紧攥住那张纸,直愣愣地望向其中的印鉴,手指抚摸着赛拉斯铭牌上系着的锁链。
“要知道,关于我,你说的没错。”贝莉丝说道。他们压低音量,以免吵醒隔壁屋里的女人。贝莉丝的嗓音毫无生气。“你说的没错,”她重复道,“我对舰队城缺乏归属感。我能看出来,你心里想,‘我不信任这个来自上等城区的婊子。’”
坦纳摇摇头,试图否认,但她不给他机会。
“你是对的。我不值得信任。我想要回家,坦纳·赛克。要是打开门就能走到獾泽,萨拉克斯区,马法顿,鲁德弥德,或者新科罗布森的任何一个地方,嘉罢在上,我就会走出去。”
面对她激动的态度,坦纳几乎愣住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她继续说,“没错,我曾幻想过救援。我幻想新科罗布森的舰队把我接回家,然而这里有两个障碍。
“我想要回家,赛克。可是……”她犹豫不决,略微有点儿泄气,“可是‘女舞神号’上的其他人没有这种迫切的需求。我明白……那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所有新科罗布森的改造人来说……‘获救’意味着什么。”她扭头望向他,眼神毫不畏缩。“无论你是否相信,这不是我希望的。我对新科罗布森不存在错觉,对你们的放逐不存在错觉。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处境,坦纳·赛克。你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迫使我登上这条该死的破船。
“无论我多想回家,”她说,“我明白,对我来说最好的方案,对你们却未必,我不愿掺和在这件事里。这是实话。”她突然说道,仿佛充满惊讶,又仿佛自言自语。“我无法说服自己。我承认。这是实话。”
她稍一迟疑,然后抬头望向他。
“就算你认为我满嘴谎言,赛克先生,还有第二个事实:我根本无计可施。我不可能跟随底尔沙摩人逃跑,也不可能给新科罗布森舰队带路。我被困在了舰队城。我完完全全被困住了。”
“那么,谁是赛拉斯·费内克?”他说,“这又是什么?”他挥了挥那封信。
“费内克是一名科罗布森密探,跟我一样身陷困境。不过他获得了消息,”她冷冷地说,“关于那该死的入侵计划。”
“你想要它沦陷吗?”她问道,“老天,我明白你对那地方没什么好感。嘉罢在上,你有什么理由喜欢它呢?但你真希望新科罗布森陷落吗?”她的嗓音突然变得十分严峻。“你在那儿就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整座城市里连一个值得怀念的人都没有?你不在乎它落到成戈利斯手中?”



维尼昂街往南一点,在罗经区里,有个小小的市场。每逢回避日和尘埃日,它便会出现在仓库后面的小巷里,规模很小,连名字都没有。
这是个鞋市场。旧鞋,新鞋,偷来的,有瑕疵的,完美精致的,什么样的都有。木屐,拖鞋,皮靴,等等,一应俱全。
若干年来,那是坦纳在新科罗布森最喜欢的地方。倒不是他比别人买更多的鞋,而是因为他很享受在那条短巷中穿行,经过摆满皮革与帆布鞋的桌子,听着小贩们大声吆喝。
窄巷里有若干家小咖啡店,他跟店主和常客都很熟络。当他不需要工作,又有点儿小钱时,常常会在覆满常春藤的博朗咖啡馆里待上几个小时,跟博朗·科洛、伊凡·科洛和蛙族人斯拉施内舍有事没事地争论一番,或者替可怜的疯子“螺旋雅各布”买一杯酒。
他曾在那里度过许多个日子,烟雾缭绕地喝着茶和咖啡,透过博朗歪歪扭扭的窗玻璃望向外面的鞋市,任由时间点点滴滴地滑过。嘉罢为证,没有这种日子他也一样能活。这不是什么上瘾的毒品,他也没有因为怀念那样的时光而难以入睡。
然而当贝莉丝问他是否在意城市陷落时,他立即就想到了这些。
当然,假如新科罗布森,连同所有他认识的人(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想起他们了),连同所有他到过的地方,全都被格林迪洛(那是噩梦中才有的可怕形象,是头脑中想象出来的阴影)破坏殆尽,沉入水中,那样的情景当然令他惊骇。这当然不是他所希望的。
但他对自己的第一反应感到震惊。没有理智的分析,没有仔细的考量。他透过窗户望向岛上酷热难当的夜晚,却记起了别处的窗户,记起了那厚实而斑驳的玻璃,以及外面的鞋市。
“你为什么不告诉疤脸情侣?为什么你认为他们不会帮忙把消息传到城里?”
贝莉丝耸了耸肩,装出无声的佯笑。
“你真以为,”她缓缓地说,“他们会在乎?你以为他们会自找麻烦?派出一艘船?负担送信的费用?你以为他们会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你以为他们会全力以赴去救一座一有机会就要摧毁他们的城市?”
“你错了,”他不太确定地说,“这里有许多被劫持的科罗布森人,他们会在意的。”
“没人知道,”她嘶嘶低语道,“只有我和费内克。要是我们把消息散播开来,他们就会诋毁我们,说我们惹是生非,然后把我们扔进海里,再把信给烧了。老天,假如你错了怎么办?”她凝视着他,直到他不自在地稍稍挪动。“你以为他们会在乎?你以为他们不会让新科罗布森陷落?假如我们跑去告诉他们,但你的判断有误,那就全完了——我们将失去唯一的机会。你明白形势有多危急吗?你想要冒这个险?真的吗?”
坦纳无言以对,他意识到,她说得有理。
“所以我才坐在这里,哭得像个白痴一样,”她愤愤地说,“因为只有把信件、证据以及贿赂送到底尔沙摩人手中,我们才有机会解救新科罗布森。明白吗?解救新科罗布森。我站在这里发呆,是因为想不出去海边的方法。因为我害怕外面那些可怕的怪物。我不想死,但黎明眼看就到了,我必须出去,却又出不去。从这里到海滩超过一英里远。”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移开视线。“我不知该怎么办。”
他们听见仙人掌族警卫在月光下的村镇中走动,穿梭于一栋栋房屋之间。坦纳和贝莉丝倚着墙相对而坐,眼神呆滞。
坦纳再次望向手中的信件,上面盖有印鉴。他伸出双手,贝莉丝将剩下的小包裹递给了他。她脸上依然保持镇静。他看了一遍给底尔沙摩海盗的信。报酬非常丰厚,他心想,但要是能救新科罗布森,一点儿也不算过分。
解救新科罗布森,令其免受侵害。
他再次逐行逐句地把每封信都读了一遍,其中并未提及舰队城。
他又瞧了瞧项链,那块小牌子上刻有名字和标志。这跟舰队城没有任何联系,也不会向新科罗布森政府泄漏他们的位置。贝莉丝在沉默中注视着他。她知道他的特殊之处。他能察觉到她心中的希望。他拿起那枚硕大的戒指,仔细查看其精致的图案,端详着凹凸不平的刻面。他感觉像被催眠了似的。这戒指就跟新科罗布森一样,有着多重含义。
沉默仍在继续,包裹在他手中不停地翻来覆去,他用手指摩挲着封蜡、戒指以及那封写满恐怖警告的长信。
他记得接受身体改造时的情景,但那并不是记忆的全部。还有一些地方和一些人。新科罗布森不止一个侧面。
坦纳·赛克对嘉水区忠心耿耿,他能感觉到这种忠诚所带来的热情,但同时他也感觉到对新科罗布森的哀怜之情——一种忧郁而惋惜的爱,包括对那鞋市,也包括其他方面。两种情感如同游鱼一般在他体内互相追逐盘绕。
他想象着自己的故乡城市被彻底毁灭。
“没错,”他缓缓地低语道,“到机械海滩的路程超过一英里,需要走下山,经过蚊族女人居住的沼泽。”
他突然晃了晃脑袋,示意镇子的另一端,即岩石间的那道裂隙,以及下方黑黝黝的海浪。
“但是从这里下海只有没几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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