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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服务纪录查询结果:十五引擎,情资官,三等贵族(已退休)

  ……于14.1.11(六方位皇帝任内)退休,不再执行情报部勤务,提早领取退休金。为避免他和欧戴尔星及西弧星系周边地区极端主义分子的私人关系遭到正式调查,该员配合提出退休。在办理退休期间,他仍坚称他和欧戴尔星的联系主要属于社交性质,鲜少涉及政治,而且他也按照情报部人员的准则,检举所有煽动行为和反帝国叛乱思想。〔本段内容根据保密规则第十九条予以删除〕但情报部要求他在退休与接受调查之间择一时,他选择退休,不再做进一步说明。自该员退休后,每月的云钩动态监测报告并未显示任何参与煽动叛乱之迹象。建议对策:维持现有强度继续监控。

  ——//存取//资料 情资官三海草于宫殿区内保密位置以个人云钩执行之数据库查询纪录,日期246.3.11。

  太空站民与非人类物种的接触主要以邻近政治体为中介:一个显著的实例是泰斯凯兰帝国与伊柏瑞克族之间的现行条约;由于太空站区和伊柏瑞克族的空域并无共享任何跳跃门节点,伊柏瑞克族与泰斯凯兰缔结和平协议之后,太空站民与伊柏瑞克船舰的关系也转为正常化。太空站与非人类物种建立条约关系的过程中,太空站主权地位的议题仍值得探讨;过去六十年内,矿业大臣及传承部大臣曾多次提出讨论,但是,考虑到太空站区内并无非人类物种的存在,亦无直接接触的可能,目前的政策应当没有修改的必要……

  ——〈跨越跳跃门的太空站对外条约〉,杰拉克‧列伦茨于传承委员会入会考核期间发表之论文;由飞行员大臣荻卡克‧昂楚于248.3.11(泰斯凯兰历)查阅。

  晨间新闻捎来战争的消息。

  新闻开始时,玛熙特就坐在三海草对面,正在十九手斧满室晨曦的前台办公室用汤匙吃粥,彷佛她的联络官、她自己和勋卫阁下组成了某种古怪的家庭。十九手斧的信息窗口悬在她们三人上方,不断播放一系列泰斯凯兰战舰的数据画面:登船的士兵,壮观的巨型炮口,灰色的船身两侧涂上太阳黄配血红的国徽。时事评论员一片欢欣鼓舞,又含糊其辞。一场战争即将开打,一场侵略战,军队被派去征伐外星,在浩瀚漆黑的宇宙深渊为帝国开拓更广阔的领空。浩瀚漆黑的太空,还有可能蕴藏其中、如钻石般璀璨的行星,都即将屈服于帝国战旗下。一场侵略战。所有人都兴奋不已,讨论帝国二十年来首次进入的备战状态,以及谁将获得最大的经贸利益。玛熙特尽管前一晚喝得不少,她并没有醉到隔天,只不过她现在真希望自己处于宿醉状态——这样她感觉到的恶心反胃就有了借口。钢铁,她心想。钢铁、造船业和供应链,而安拿巴大臣和塔拉特大臣也许有办法针对莱赛尔销售钼矿给帝国的利润重新协商——这可能是一场很有用的战争……

  她一边想,一边明白她这是想说服自己,摆脱这悬宕不安、宛如遭遇重力变动的恶心感,摆脱她确知的事实:对莱赛尔而言,这不可能是一场有用的战争——既然泰斯凯兰现状如此,那就不可能。

  新闻报导从地方小报快讯切至即将开战的愉快盛况和当前军队动态——这似乎是某种节目类型,泰斯凯兰播报员都驾轻就熟——十九手斧的一位助理拿着装满的玻璃滤压壶(玛熙特从气味认出是现磨咖啡)出现在她旁边,并迅速收走茶碗。

  咖啡,比茶叶还强的兴奋剂。所有人都准备开战了,可不是吗。

  「战争的信息可真少。」三海草意有所指地说。新闻刚才又从头回放了一次——开场的军舰、一身金灰色的行军队伍、主播的客套评论。

  十九手斧递给她一小杯咖啡,彷佛那就是答案。「等着看吧,」她说。「把握机会喘口气,情资官,很快就不会有多少时间能让妳休息了。」

  「阁下您认为,」三海草问,她模仿那些评论员上气不接下气的语调,传神得令人毛骨悚然。「谁会担任我们的指挥官呢?毕竟您贵为勋卫,又如此密切参与帝国的核心决策!」

  十九手斧平心静气地说:「玛熙特,妳的联络官是个演员,还是个审讯专家。妳运气可真好啊。」

  玛熙特不晓得怎么回答。三海草脸颊微微泛红,代表那段话是称赞。「她比我委婉多了,」玛熙特说。「我会直接问您,您觉得谁会被任命为指挥官?出线人选是否真的会是一闪电,而非其他元帅?」

  「会是他。」十九手斧说。「要不是妳这么刚好就受困在我的寓所,没有机会参加腐败的大众签赌活动,妳的薪水就能翻倍了。」

  现在十九手斧竟然已经会拿玛熙特被她囚禁的这件事来开玩笑了,这其实让玛熙特觉得挺有意思。她不确定自己的正面态度有无道理,只知道她的感觉——很好、很愉快,不用边吃早餐边等死。

  昨晚,五玛瑙在宴会结束时接走她和三海草,护送她们回十九手斧的官邸,彷佛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方案:完全没得妥协,一切都决定好了。跟着她回来是很糟糕的让步,玛熙特知道,但公开拒绝会更惨——她又能上哪寻求庇护?她若是费尽心思摆脱了她现有的盟友,之后又有谁会信任她?

  况且,十九手斧已经公然和她、和莱赛尔牵上关系,反之亦然。

  玛熙特舔舔汤匙背面。「无须仰仗签赌,太空站付给我的薪水就非常够用了。」

  「妳还让十珍珠以为妳是个无知的粗人,」十九手斧兴味盎然地说。「无须仰仗。妳比伊斯坎德还夸张。」

  「怎么说?」

  「伊斯坎德,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也许比妳大个一两岁?我从最后一次驻外军事任务回来,获六方位册封为勋卫时,他已经是宫里的常客。伊斯坎德喜欢泰斯凯兰。但妳更胜一筹,德兹梅尔大使;要不是有大使职责在身,妳一定会去申请归化为公民吧。」

  玛熙特没有瑟缩,她为此感到骄傲,骄傲于自己接话说:「科学部长绝对不会批准的。」骄傲于自己若无其事地又舀起一匙粥,也骄傲于三海草和十九手斧双双放声大笑的样子。她们的笑声盖过她的不安,她想要缩身扭动,想要感激自己「不野蛮」到有归化为公民的可能,同时又恨自己有感激的念头。

  新闻画面被切到代表天宫内部新闻网的星爆字符,她松了口气。她们三个都专心看官方讯息公告的时候,十九手斧就很难质疑她的忠诚度问题了。星爆化为六方位本人,一群泰斯凯兰人立于两侧,玛熙特猜测他们是帝国的元帅(人刚好在母星、有空出席宣传活动的那些)。他们直挺刚硬,光辉灿然,好似一丛锋利如刃的芦苇;六方位在其中显得格外苍老。

  皇帝朗读显示在云钩镜片上的诏书,内容精简、词藻华丽、掷地有声:如花朵向往太阳,如人类呼吸氧气,他说,泰斯凯兰再次航向繁星——玛熙特观察十九手斧的表情,她瞇起眼睛,嘴角绷紧。那代表崇敬,她暗忖,以及某种类似恐惧的情感,但不是受辱。她很可能看过这篇讲稿,或甚至被请去提供意见。(她知情多久了?昨晚在宴会上得知的?还是更早之前,她假装自己跟玛熙特和三海草一样,不晓得战争会在哪开打的时候?)

  我们的目的地是帕札旺拉空域,六方位说,他面前突然迭上一层泰斯凯兰太空的星图。都城是一颗金色的行星,悬在他两眼中间;接着星图变化,呈现出舰队将要攻占的区域,显示它们会在何处汇集成势不可当的矛头。

  玛熙特认得那些行星。她也认得空域名称,但她知道的是太空站语的版本——巴札旺,代表「高原」——不是被泰斯凯兰子音改造过的名称。那是太空站民经过多年四散流离后终于在宇宙中安顿落脚的区域。不过,她看过的星图一直都是方向颠倒、从另一头看过去的版本:那个方向延伸出一条线,从她幼时就呼唤着她。大使寓所的床铺上方,伊斯坎德在挂的就是同一个方向的星图:望向帝国的莱赛尔太空站。

  当然,泰斯凯兰想要的不是莱赛尔,虽然他们会很高兴终于能拿下它:莱赛尔太空站,还有其他所有小型太空站,都只是挡在一波波战舰路径上的障碍罢了。再过去,就是外星人的地盘,住着伊柏瑞克族,和其他更为陌生、或甚至尚未为人发现的物种;还有可改造为类地球环境、加以殖民或开采资源的星球。帝国再次张牙舞爪,露出血淋淋的獠牙——泰斯凯兰就是永无止尽、自我合理化的欲望;这就是他们思考宇宙的方式。帝国,世界,同为一体。如果有哪个地方还不在这一体之内,就将它并入,因为这是繁星属意的正道。

  莱赛尔本身不会只是附带的战利品,玛熙特尽可能不带感情地想:它是历史最悠久的人造居住空间之一,拥有大量优秀的飞行员,有精确的资源开采系统以采集钼和星际垃圾里的铁。而且,他们在涵盖附近大部分空域的重力井中占了个完美的位置,该区唯二的跳跃门也位于同一范围内。

  我们将汹涌前进的舰队托付给迅捷如雷的一闪电,任命他为大元帅,在这场战役中领导我国军团,皇帝语毕,一切都在众人预料之内。

  「嗯,」三海草说。「那就是……那样了。」

  「是的,」玛熙特说。「看来如此。」即使在自己耳里听来,她的声音都如此冷静。

  「那并不是我首选的战争目标。」十九手斧说,「但他也不是每次都听我的话。」她叹气,推着桌边挺身离座——她怎么还能继续装得这么像个人,彷佛和其他人一样有血有肉!「但我想妳会发现,妳身为大使的身价只会因为这则新闻水涨船高,玛熙特。千万别以为我会把妳往虎口扔。」

  所以依然是人质。对十九手斧来说,依然是个有用的盟友,或某个可以控制的东西。「我对您持续的款待深觉感激。」玛熙特说。

  「妳当然会了。」十九手斧如果想要,也能让自己语带歉意,像是打开温暖的泛光灯开关一样——接着再度关上,利落而干脆。「今天会有多到开不完的会议。要打仗,就一定会有委员会。妳们想用办公室的话请自便。如果有任何需要,七天秤会在这儿,他也会收拾早餐。」

  她一阵风般走出房间,留下玛熙特震惊得说不出话,愚蠢地坐在那里,彷佛十九手斧离开时把她的舌头一道偷走了。

  「这么有趣的工作真是空前绝后了。」三海草说,像是要表示团结——的确是。她拍拍玛熙特的手背,尝试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

  「啊,所以妳没有要请求调职。」玛熙特说。

  「怎么可能。最差最差的状况,就只是妳要以大使身分处理你们人民融入泰斯凯兰的相关事宜。我们会共事非常久的,玛熙特。」三海草说。

  玛熙特现在能想象自己在泰斯凯兰的职涯会如何转变了:她会像达瓦星的格莱丝大使,试着找出自己和其他刚被帝国并吞的地区有何共通之处。她的样子肯定挫败极了,三海草看了不禁说:「听着,我们现在知道的比昨天更多了,这也算有进展吧。」

  玛熙特承认她们的确有进展。

  「不晓得这是否就是三十翠雀尝试要警告我的事,」她说。「协议破局。」

  「妳是指前任大使以某种方式跟人协议,让莱赛尔太空站不受侵略?」三海草说。

  玛熙特点头。「而不管他答应了什么,那都是他跟……陛下之间的协议,我猜。而现在他死了,协议就破局了。」

  「假如我是个多疑的人……」三海草起头说。

  「妳就是个多疑的人,妳可是在情报部工作耶。」玛熙特说。

  三海草装得一脸无辜样,但毫无说服力。「假如我是个多疑的人,」她又说一次,「我会怀疑,对任何想让舰队前往帕札旺拉的人来说,他的死都是非常方便的发展。」

  「假如我是多疑的人,」玛熙特说,「我会认同妳。三海草,妳有办法安排我私下谒见陛下吗?」

  三海草抿起双唇思考。「在一般情况下,」她说,「我会跟妳说我有办法,但得等上三个月,而且我无法保证你们能独处。但以目前情况来说,我相信我也许恰好能处理得更顺利。妳有相当合理、正式的理由想跟皇帝陛下直接谈话。」

  「没错,」玛熙特说。「去安排吧。我们既然有一间设备如此齐全的办公室,不如善加利用。」

  「一切都会留下纪录,」三海草有些抱歉地说。「我敢保证,我们的每个手势、每个字符都受十九手斧监视。」

  「我知道,」玛熙特说。「但我们眼前也没多少选择,不是吗?」

  「只要妳知道——」

  「去安排。」玛熙特语气稍微强硬地说,三海草点头起身,走过去打开一面信息图表屏幕。玛熙特立刻感觉好多了。她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就算你是自愿从高处跃下,头朝下急速坠落的时候,你也没有实质的主控权可言。但不管是什么样的慰藉,她都乐于接受。

  她一闲下来就会想到那个舰队。

  她能做什么?

  这是个逻辑问题,或是某种古典物理的难题:在这些限制条件下,有什么可能的行动?限制一:她受困于北宫中央,只有她的档案和讯息的电子存取权,想必完全无法取得在她办公室里愈堆愈高的实体信函。限制二:在十九手斧的寓所里,她所有透过电子系统的动态都会受到监视,让她自由沟通的能力近一步受限。限制三:莱赛尔太空站还不晓得泰斯凯兰大军正要大举逼近,就像一圈往外抛射的太阳闪焰,而他们完全没有充足的军事能力抵御泰斯凯兰的全力讨伐。限制四:她的前辈遭人谋杀,原因或许正是要让这场战役往这个方向前进。限制五:她的忆象故障了,只留她给陌生的神经感官记忆,以及那些栩栩如生、如临现场的回忆片段。限制六:她的忆象之所以故障,有可能是别人蓄意破坏的结果,而且——想想看,玛熙特,让妳自己真的去想一想——破坏可能早在她抵达「世界之钻」前就已经发生。事实上,大有可能是太空站的自己人,出于她无法理解的原因而下的手。

  还有一个限制:如果玛熙特不采取任何行动,她整个人就会紧张到支离破碎。三海草在玫瑰色的石英玻璃窗边,信息图表像一只小贝壳般包裹着她,她对着她的云钩喃喃默念,好像在跟自己的忆象对话。玛熙特站起身。

  与其瘫在原地想着上千个变幻莫测的可能性,不如起身行动。人们行走、呼吸、踏出循环的气闸门去修补太空站表面被磨薄的地方,全程都无须思考他们的四肢要如何移动、身体的哪个部位被重力牵引、肺部里的气泡和横膈膜是否舒张足够。她只需要——停止思考。或是,一面思考一面保持行动。就像她在晚宴上和三十翠雀说话的时候;没时间让她瘫在这里停滞不前了。至少,她也必须和莱赛尔联系,让他们对她面临的处境稍微有点概念。

  她期望他们提供建议,虽然不确定能有什么用。她承认忆象机器的存在时,就已经违背他们唯一明确下达的命令;如果有更进一步指令,她不知道是否可以遵守。但她想让自己不那么孤独。她想听见来自莱赛尔的音讯,什么都好,只要不是代表飞行员的昂楚那严肃怪异的警告,要死去的伊斯坎德小心有人图谋不轨。反正那讯息也不是写给玛熙特的。是有关武器的警告,不是写给武器本身。

  这就是为什么要有外交官的忆象传承链。让人不必孤军奋战。

  伊斯坎德,拜托。如果你还在——

  静电刺刺地窜过她的手臂,沿尺神经穿过手肘流至小指。但忆象本身悄然无声,自从他们在停尸间度过第一个小时之后便是如此,如今依旧。

  她也没时间管神经系统里的这堆灾难了。晚点再来烦恼这件事,晚点再想办法补救。现在,玛熙特站在办公室里和三海草相反的一头,唤出她自己的一圈信息图表,动手撰写两封寄给莱赛尔议会的讯息。她同时撰写那两则讯息,内容看似相同——她真希望自己能跟忙着安排会议的三海草炫耀这件事。三海草会理解并欣赏这样的信里藏信。

  她用的加密法不怎么好,甚至不是需要泰斯凯兰情资官用花俏方式破译的诗歌加密。她用以书本为基础的替换式密码。少年时期的玛熙特曾经闲闲无事假装是泰斯凯兰人——一位精通政治权谋和复杂诡计的大师,万事万物都会加密,她当时想出这套加密法,用泰斯凯兰字符字典作为译码密钥。她用最常见的《帝国字符标准字典》,帝国各地以及泰斯凯兰官方边境之外均有发行,以教育野蛮人和幼童阅读。里头收录所有实用词汇:「躲藏」和「背叛」,以及和「文明」有关的字词,各式各样不胜枚举。她选择以《标准字典》加密,纯粹因为那是最随处可见的版本。就连泰斯凯兰人也需要常备字典,因为连他们都不可能记得表意书写系统中的每个字符。十九手斧的图书馆里有一本,玛熙特只花几分钟就拿到了。

  当时,她跟议会提议用她以前的加密法进行秘密通讯时,伊斯坎德在她脑袋里大笑;他们同意时,他笑得更起劲了。整个加密程序需要她用太空站语书写——他们的语言有三十七个字母——而收件的解密员知道要留意每个太空站词语的第一个字母,藉以找到《标准字典》上相应的页码;第二个字母对应行数;该字典上表格中的第一个字符则对应涵意。重点不是设计超高安全层级的密码,只是要有一定程度的加密,让讯息能传送出去。给它一点遮掩、一层防护。

  她预期自己以太空站语写的讯息首先会被十九手斧读过,接着是国家审检办公室,再来是把信送至莱赛尔的舰长。信里都是新闻播过的内容;她据实报告,并表达她自认合理的哀伤及忧虑。那段额外的哀伤和忧虑,让她有足够的词加密讯息,一串不合文法的泰斯凯兰名词与动词:要务。前任大使倒戈——行动(自身,步行,往返)受限——记忆坏——主权受威胁——请求议会指引。

  即使在玛熙特把双重讯息封入数据微片匣的同时,她也不相信自己能及时收到可供参考的指令。但她不得不问。她也必须提出警告。不管从哪个角度检视舰队的动向,它们显然都是朝莱赛尔的空域前进,然而,关于舰队动向的广播也有可能根本就没传到莱赛尔——帝国何必警告自己的猎物?

  她把微片匣塞进办公室门口左侧桌上标示「外地邮件」的银色篮子里。它跟其他微片匣无害地搁在一块,差别只有标示急件的红色蜡封,以及代表外星通信的红黑色标签贴纸。七天秤很快就会出现,定时到办公室检查,把信带进都城,穿过审检办公室的层层迷宫再传送出去。

  「三海草,」玛熙特转身,脑中想着大使寓所里那个类似的篮子,肯定已被外型亮丽、内容愤怒的微片匣塞到满出来,「有没有什么方式,能让我处理我分内的工作?比如那些数据微片讯息?」

  「这个啊,」三海草说。她想了想。「也许能弄到一部分。妳介不介意犯一项非常轻微的罪行?」

  「什么样的轻微罪行?」玛熙特问。

  「就是泰斯凯兰人大概九岁时会第一次犯的那种罪:使用别人的云钩。」

  「我相信,」玛熙特假装严肃地说,「犯罪行为人若非帝国公民,情况可能会麻烦一些。」

  三海草伸手到头侧,取下眼睛上的云钩镜。「当然,」她说,「但不被逮到就没事了。过来这里。」

  玛熙特走上前。「我们会留下纪录。」她说,虽然她知道三海草对此非常清楚。

  「弯下来一点,你们野蛮人真是高得莫名其妙。」

  玛熙特弯下身,突然间鲜明地想起自己在皇帝面前下跪的样子。三海草接着把云钩镜摆到她眼睛上。她的一半视野变成数据,一连串无止尽的数据,归纳成一份查询和请求的清单。云钩的接口惊人地直观,配合玛熙特微小且快速的眼部活动重新校准,档案的结构则是对应她自己办公室的电子版,只不过是以三海草的身分在存取。这掩护很薄弱,但聊胜于无。如果她用三海草的云钩存取她自己的档案,十九手斧完全无从判定她是否登入过系统,只会知道她戴了她联络官的云钩。

  「大使办公室收到的请求中,层级较低的那些——签证查询之类的,妳本来都可以交办给我处理。」三海草说,「不过,我正在帮妳跟三位标准程序执行官和等候系统缠斗。」她温热的手指放在玛熙特的太阳穴上。「在我敲定妳何时能和皇帝亲自谈话时,如果妳想办些正事,这里有份清单。」

  「谢谢。」玛熙特说完站直。「妳不需要用吗?」她指了指云钩。一半的视野消了,感觉像像半脑受创,一边的眼睛被换成代办清单。

  「大概一个小时左右不用。小心点,大使。」

  玛熙特感觉她的话听起来——很有好感,甚至带点宠溺。

  等到她不得不停止自欺,承认三海草除了个人野心和对野蛮人的些许喜爱以外,对她别无所图,到那时候,她一定会心痛不已。

  莱赛尔太空站大使办公室收到的查询项目约有一半是申请签证续签,另一半则是公众好奇但有点冒犯人的问题,像是「太空站民怎么度过日常生活?特别是节庆或其他地方特别活动,都是如何进行的?」玛熙特原本应该会被这些问题烦得恼火,但现在它们完全适合用来分散注意力打发时间。事实上,写信回应小报记者和忧虑的贸易商还挺抚慰人心。她过了将近一小时才发觉,她完全没收到关于特定某件要事的询问:没人来信问她想如何处置伊斯坎德的尸体;它还安置在司法部的地下室停尸间。距离博理官四杠杆上次询问她意向,已经过了好几天,却没人来询问后续——甚至没派个副秘书来问。

  会不会他们其实有问,但有人不让她收到那份请求讯息?实情很可能非常单纯,纯粹因为她收不到以实体数据微片寄送的讯息。然而,像四杠杆这样的高官,想必会注意到莱赛尔大使相当公开地住在十九手斧的官邸,并改寄电子讯息。她倾向认为,如果讯息真有寄出,那一定被人故意误送了。

  或者四杠杆没有问,反而以为该由她来发起询问。或者他的考虑是,直到她主动询问以前,伊斯坎德的尸体都能留在他手上。玛熙特想起她和十九手斧初次会面时,她不带任何随从,没有任何理由地出现,就这样大摇大摆走进停尸间。想象她的双手以精准无误的动作伸向伊斯坎德头颅底部的忆象机器,在玛熙特来得及妥当火化尸体以前取出机器。有人批准十九手斧通行。也许是四杠杆。玛熙特可以想象,一位勋卫会拿得出各式各样的条件跟司法部的科学家交换,让她在无人陪同的情况下拜访死者。更糟的是,她还能想象其他许多人也能拿人情或影响力或金钱来交换,和前任大使的尸体以及他偷渡进帝国的脑神经科技装置独处一两个小时。

  这很麻烦。而且也不是单纯领回遗体就能解决的麻烦:玛熙特想象自己把前辈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带回十九手斧的官邸——也许她可以把它摆在沙发上,或靠在墙上,像个挂衣架一样。

  那肯定会让十九手斧乐不可支。

  一定有更好的解法。

  「三海草?」玛熙特问。「妳跟十二杜鹃认识多久了?」

  三海草从那圈信息图表中冒出来。「他写信到办公室吗?」她困惑地问。「我以为他非常热中于用数据微片写匿名讯息给妳。」

  「他没写信,没有,」玛熙特说。「但我可能会写信给他。妳信任他吗?」

  「那跟『我跟他认识多久了』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问题。」

  「两者有正相关。」玛熙特说。

  「妳信任我吗?」

  她问了一个如此私人的问题,看起来却又如此沉稳。也许那是泰斯凯兰人的特性。玛熙特想起十九手斧,而这层联想并无法增强她的信任感。

  即使如此,她还是说:「妳是我在都城内最信任的人。」她所言不假。

  「而我们不过才共事半周而已。」三海草抬眼一笑。「当然,考虑眼前状况,妳也没其他选择啰!我喜欢十二杜鹃,玛熙特。从我们都还是脑袋空空的菜鸟学员一同进入情报部起,我们就是好朋友了。但他古灵精怪又戏剧化,而且老是以为没人要得了他的命。」

  「我有注意到。」玛熙特干干地说。

  「所以说,信不信任他完全取决于妳想要他做什么。妳想要他做什么?」

  「一件他八成会很享受的事,因为这件事既古灵精怪又戏剧化。而且……要保密。」玛熙特指向信息图表屏幕,然后是她的双耳。

  「这个嘛,他会很有兴趣。不管是什么。但我如果不知道内容,就没办法跟妳说他会不会答应。」

  玛熙特说:「我在用的这份讯息任务列表——存在妳的云钩上,对吧。而只有持有者本人才能使用云钩上的内容。」

  「或任何配戴云钩的人。」三海草说,一脸满意。「我想我懂了。妳弄好了之后,就还给我吧。」

  撰写一封致莱赛尔大使的讯息并寄给自己不过是举手之劳。玛熙特用手指在空中书写着讯息——在只有她能看见的云钩投影屏幕上——画出字符:十二杜鹃应返回停尸间,取回我们谈过的机器。接着她把三海草的云钩从头上取下,她的单侧视野随即恢复原状,她眨了眨眼,交还云钩。

  三海草读完讯息后问:「妳是自己想要那个东西吗?」

  「不是,」玛熙特说。「我自己有一个,再说,那个已经没用了——除了尸体腐败过程之外什么也没记录到。」

  「它还能记录其他东西吗?」

  玛熙特想了想。「正确安装的话应该有可能?我不确定。我真的不是博理官,三海草。」

  「嗯。这个嘛,十二杜鹃会答应的,我很确定,他甚至会帮妳保密,但——」她耸肩。

  「但怎样?」

  「妳会欠他一次人情。而且他可能会把它拆开来画示意图。他会跟妳说,纯粹是他个人好奇,他甚至不会掩饰这一点。我们以前惹上的麻烦有大半都是因为他的好奇心。」

  「那另一半,」玛熙特难忍兴味的问,「又是什么原因?」

  「我交的朋友都非常有趣,而且都有一堆非常复杂的问题。」

  「所以现在你们还是为了一样的原因在惹麻烦。」玛熙特说,有种快要笑出来的感觉;她再度萌生那种无比危险的感受,认为三海草是她的朋友,就像她在太空站会交到的朋友一样。

  「我确实说过,妳是我第一个遇到的野蛮人。所以,稍微有差吧。」

  就像那样。一道难以跨越的隔阂。或许,若玛熙特不是大使,而是在诗赋大赛遇见她——在另一个时空里,玛熙特没有继承伊斯坎德的忆象链,而是赢得旅游签证和奖学金——或许,那个时空里的她就能够反驳,能够跟三海草坦露更多她真实的感受。

  「我想,既然我都能冒险跟妳建立友谊了,」玛熙特说。「我也能冒险满足十二杜鹃的好奇心。」

  让十二杜鹃拿到示意图,还是好过让任何人拿到忆象机器的实体。玛熙特可以要他把图交出来——晚一点。晚一点,等她逃出十九手斧的官邸。等她不必想办法阻止她的太空站被泰斯凯兰并吞。(伊斯坎德又是怎么办到的?他就是因此而被杀吗?)晚一点,等她不再想起三海草的表情是多么心满意足。

  夜里,玛熙特回到她暂居的闲置办公室,看见有信寄来。

  门外的浅碗里搁着三个资料微片匣——一个是没有个人标记的灰色,无疑是十二杜鹃来信回复她的请求;另一个是她没看过的色调:红铜色的金属和白色蜡封,是三海草制服的颜色。情报部想必是终于决定要告诉她,在莱赛尔前任大使丧失功能后(她苦笑着摇摇头),究竟是谁要求新任人选尽快赶来赴任。最后是另一个灰色微片匣,上面有代表外星通信的黑红色标签。玛熙特心跳加快,思考荻卡克‧昂楚是否曾寄另一封讯息给死去的伊斯坎德,因为被某种她不太清楚的条件给触发而自动寄出——某种比她尝试登入莱赛尔大使电子数据库更复杂的条件。她伸手从碗里拿起微片匣,发现有人在底下留了一小束她从未见过的植物,原本精巧地缠绕在那个数据微片匣上,现在它呈圈状落在碗底,闪亮的灰绿色叶片衬托着一朵深杯型的白花。

  玛熙特捞起那朵花。它才刚被摘下,白色汁液流到情报部的资料微片上,沾到她的手指。她从没在十九手斧的寓所里见过类似的东西,甚或在整个都城里也没有——而都城可是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花朵俯拾皆是之地。可是这朵花才刚摘下来,不可能超过十五或二十分钟。

  她将花拿至面前,想闻闻看有没有香气。

  「不要!」十九手斧说,玛熙特从没听过她如此激动急迫的语气。她把花扔回碗里。指尖被植物汁液沾得黏答答的地方灼痛起来。她转身,看见十九手斧站在走廊尽头的拱门底下,不晓得她在那里多久了,也不晓得刚才她是否真的在场。

  「妳吸入它的气味了吗?」十九手斧一面问,一面走到玛熙特身旁。她的嘴唇扭曲而紧绷,玛熙特从没见过她脸上流露这么丰富的表情,好像在看一副面具瓦解。她的手指从刺麻开始变成疼痛。

  「没有,我觉得没有。」她说。

  十九手斧厉声说:「给我看妳的手。」她好像在跟一名士兵或不听话的小孩讲话,而玛熙特听话照做。十九手斧握住她的手腕,肤色比她深了许多的手指紧抓她的腕骨,像是从头部后面抓住一条蛇。玛熙特应该要感觉到她的体温,实际上却只觉得冰冷刺骨。她伸长的手指刚才握住花的地方变成红色,几乎就在她看着的当下冒起水泡。

  「嗯,手还保得住。」十九手斧说。

  「什么?」

  「跟我来,」十九手斧说,「妳得在汁液碰到身上其他地方或损害妳的神经前赶紧弄掉。」她继续握着玛熙特的手腕,拖着她迈步穿过走廊。

  「那是什么花?」

  「一种致命的美。」她们转弯,穿过一扇玛熙特向来进不去,但在十九手斧一个动作下就滑开的门。她们突然闯入的这个地方,只可能是勋卫本人的卧房。玛熙特一眼瞥见凌乱不整的白色床单,一迭资料微片和纸本书堆在床上平整无瑕的那一侧。接着她就被十九手斧拉进卧房内的浴室。

  「把手举在水槽上,但不要开水,」她说。「水只会让毒素扩散。」

  玛熙特照做。她手指上的水泡肿胀清透,表面即将绽裂。她感觉整只手都烧了起来,刺痛感延伸到手腕,像是都城的电力传到三海草身上那样。她还太过惊吓,除了隐约一阵惊恐外,她无法产生任何感觉。是谁留那朵花给她?它怎么进得了十九手斧的官邸,进得了这座壁垒高筑的花园?肯定有个人把它带了进来——某个距离这里不到二十分钟路程的人,因为花茎刚刚还流着新鲜的汁液——她看着自己食指上其中一颗水泡爆开,咬牙发出一声微小而无助的呻吟。

  十九手斧又出现在她身边,手上拿着打开的瓶子。突然就把里面的东西往玛熙特手指上倒。

  「矿物油,」她说着拿起一条小毛巾。「这大概会很痛。不要动。」她用毛巾擦过水泡,把油抹到水槽里。玛熙特敢说她的皮肯定也被一起抹掉了。她努力不将手抽走。十九手斧又重复了两次倒油和擦拭的程序,到了最后,玛熙特整个人发抖,连大腿后方都在抽搐。十九手斧紧紧抓稳她的上臂,让她坐在盖起来的马桶上。

  「妳要是跌倒摔破头,」她说,「我治好妳的手就没意义了。」

  无论花是谁留下,都不可能是十九手斧——她何必先尝试杀她,再拉进浴室救她一命?她说「不要」的时候声音是那么尖锐。(那么尖锐,又那么近。她本来在一旁看着吗?她看了多久?她是否在等着看玛熙特会不会真的吸入花的香气,到那一刻才决定要阻止她——)

  有差别吗?

  十九手斧跪在她旁边,用薄纱布一一包扎她的手指,像战地医生一样用心。玛熙特纳闷,在她以立誓效忠的护卫身分亲自陪皇帝征战沙场的时候,她是否就是一位军医——不,她的分析受史诗影响了。泰斯凯兰是跨行星的现代帝国,勋卫若要打仗,也是在舰桥上打,哪来的沙场。

  「什么花有接触性毒素?」她问。声音哽在喉里,透露出逐渐平缓的疼痛和飙升的肾上腺素。

  「本星球的原生种,」十九手斧说。「俗名是莎伊荼,指吸入神经毒素而死时产生的幻觉。」

  「真不错。」玛熙特愣愣地说。她想把头搁在手上,但那样太痛了。

  「在我们发展出航天科技以前,泰斯凯兰的弓箭手会把箭头放进满开的花里沾上毒液,」十九手斧接着说。「现在科学部则是从它的油提炼出某种治疗瘫痪的药物。能杀人者亦可救人,不知道妳是否喜欢这种说法。妳该感到荣幸才是;有人想让妳死得充满艺术性,大使。」

  如果科学部想杀掉每一位莱赛尔大使,这情况就有着首尾完整的圆满循环性质。就像吟咏诗里的环形结构,相同主题在每节结束时反复出现。玛熙特并不相信——这太泰斯凯兰了。十九手斧也许不是故意引导她这么想,但她猜测,十九手斧只是因为泰斯凯兰人这种考虑过多涵义的思维模式,认定这是回响和重复,一切都有弦外之音。

  这是她第一次纳闷,在泰斯凯兰的逻辑运作方式下,十九手斧(或任何一个泰斯凯兰人)是否真的承受得住这些象征主题带来的重量。随着她手指的疼痛慢慢散去,她的思绪好像被扔进冷水里,脑海突然澄明得吓人。就算那朵花是科学部送来的,也是由某个有完整通行权的人带进十九手斧办公室里:十九手斧本人,或她其中一位助理。最好的情况是他们决定放行那朵花送到她手上;最差的情况,是现在有一个人或一群人积极想要她死,死得充满艺术性。

  艺术性,配上花。十九手斧刚刚用来形容花的词是满开,三十翠雀的代表诗也是同个字。他在宴会上如此殷切,甚至从醉汉手中拯救她——但她不相信他的动机。他们的对话穿插着讽刺、歉意,涵义变幻不止。此刻,战争要开打了:玛熙特很肯定三十翠雀不乐见这场战争,或不乐见一闪电领军。计算忠诚的复杂公式变了——也许她活着对他来说太过危险。(跟伊斯坎德当时一样吗?)

  这次不是那种兜圈子的环形结构,而是影射,文字游戏。她过度解读了。在泰斯凯兰文本里,不管解读出多少诠释都不嫌过度。她的一位帝国文学老师曾在第一堂课上这么说。那句话本来是个警告,但当时十四岁的玛熙特反而紧抓着它,把它当成鼓励。

  她抬头看向十九手斧的脸庞。十九手斧,这个决定不让她死的人——也许是在最后一刻才做此决定。十九手斧表情漠然,高深莫测地看着她。玛熙特的手隐隐作痛,她想到自由落体,想到在太空中漫无目的地翻滚,再想到驾驶宇宙飞船、姿态误差补偿、游标推进器。她深呼吸。至少呼吸不会痛了。

  「阁下,」玛熙特说。「既然您知道忆象机器的存在——我知道您知道,您几乎是亲口对我承认了——我们初次见面时,您打算做什么?在司法部停尸间。您对我前辈的尸体有何意图?」

  十九手斧勾起一边嘴角,略感无可奈何。「我一直低估了妳,」她说。「或说,妳一直推翻我对妳的预期。瞧,妳在这儿,一间浴室里,才差点被毒死,而妳还懂得趁这个机会问我的动机。」

  「这个嘛,」玛熙特说。「因为这里除了我们没有别人。」彷佛那就是答案。某方面来说,确实是。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再有这样的机会。(她不确定自己会再有机会让十九手斧如此措手不及。她是何时决定救玛熙特一命?现在,她会后悔吗?)

  「确实如此。好吧,德兹梅尔大使。或许妳稍微清醒了一点。我想要那个机器,这是当然。但那部分妳已经猜到了。」

  玛熙特点头。「很合理。我抵达都城,计划举办丧礼——您若想要机器,就必须立刻行动。」

  「是。」十九手斧回到蹲坐的姿势,沉着又有耐心。

  玛熙特提出下一个问题:「您想要它做什么?」

  「我在停尸间遇到妳的时候?那时候,我想要一个谈判筹码,玛熙特。宫廷里有很多利益相关人士可能会想掌控那个机器——看是要交出它或扣留它,藉此来掌控妳。」

  「那时候。」

  「现在根本没那个必要了,不是吗?」十九手斧朝浴室——朝坐在里面的她们俩——比了比。玛熙特无奈地点头同意。掌控莱赛尔大使本人,远胜过掌控能获取莱赛尔大使注意力和影响力的手段。十九手斧现在掌握一具活生生的忆象机器,也就是玛熙特脑袋里的那一具,虽然她得剖开玛熙特的身体才能弄到手,而且它故障得很严重。

  「我想,」她说,「以目前的状况来说,我对您的用处应该不如预期吧。」

  十九手斧摇头,伸手拍拍玛熙特的膝盖;这是个亲昵且过分友善的动作。「妳要是没用,就不会在这里了。再说,我平常哪有机会遇到野蛮人在我家的浴室里挑战我的决定?就算别的不谈,妳也让我的日常生活多了点乐趣。就这点而言,妳跟妳的前辈一模一样。我觉得这点相似非常逗趣,特别在妳费尽千辛万苦和我澄清你们的差异之后。」

  玛熙特考虑了一下伊斯坎德会怎么做,想起他——不属于她,此刻也不属于任何人的忆象余音——在他自己的身体里有多从容。他移动她身体的方式,行云流水,举止豪放。他现在会把手迭上十九手斧搁在她膝盖上的手。或者伸上前——

  (摊平的手贴在她脸颊上,她冰冷光滑的肌肤,她笑了出来,脸往内转,嘴唇贴着他的掌心。)

  闪现的回忆片段散去。玛熙特能回放那段余音,对于十九手斧所宣称和前任大使共享的友谊,她早已对他们关系的本质有所怀疑,她可以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

  环形结构。考虑过多涵义。

  她反而对上十九手斧的眼神,相望的时间稍微久了那么一点,然后她问:「伊斯坎德给了您什么承诺,您才对我们关注至此?」

  「不是给我,」十九手斧说。「是给皇帝陛下。」

  她收拢双脚,从蹲姿站起身,彷佛要留给玛熙特一点时间消化刚才揭露的真相。玛熙特回想起六方位发烫的双手握着她的手腕,他无比脆弱的体况,彷佛正被某种迅速扩散的疾病摧残。

  她伸出前臂,玛熙特不得不碰触她——在她的搀扶之下站起来。但玛熙特脑中想着的是:伊斯坎德,你这混账,你让泰斯凯兰皇帝相信他会永生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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