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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没有任何一幅星图,

  不被她夙夜匪懈的双眼注视,

  不受她饱经风霜的执矛之手引导,

  身为舰长,她实至名归,

  殒落之姿宛如帝王,

  生前日夜戍守的桥上,

  如今遍洒她的鲜血。

  ——摘自十四手术刀所著〈旗舰「十二盛莲」号之殒落〉开头段落,描述代理舰长五细针之死。

  ……在这个空域,我们一直夹处于强权之间——我无法想象,我们的先祖竟然选择了这个位置,使我们身不由己,一下倒向泰斯凯兰,一下又倒向司维瓦、潮土油五号或是阮氏邦联那些星系,端看哪一方在我们的边境地带最占优势。但跳跃门的通行权仍然由我们一手掌握,于是我们成了所有这些势力都不得不经过的狭窄要道。然而,我仍旧梦想建立更本土的主权国家,让太空站的权力只属于站民,不必为了生存而服膺于外力……

  ——塔拉特,私密档案,个人,〈新莱赛尔愿景散记〉,更新于127.7.10-6D(泰斯凯兰历)

  七天秤戴着一副抛弃式手套——像是玛熙特在太空站处理废弃物时用的那种——在玛熙特的旁观下丢掉那朵莎伊荼花。回到房门口时,玛熙特再次走向那个盛装资料微片匣的浅碗,彷佛过去一小时的事都没发生过,差别只是她现在手被包扎起来,并且头痛地发现伊斯坎德出卖了什么东西给帝国。真的是没太大差别。

  七天秤把莎伊荼花放进一只塑料袋,停下来思考半晌,接着把碗本身也放进去。

  「我不确定怎么把碗清洗干净。」他抱歉地说。

  「那些资料微片匣呢?」玛熙特问。「你有办法清洗吗?」她没打算放弃她好不容易才从都城拿到的一点信息。

  「大概无法?但您戴手套的话,可以把它们拆开阅读,我再丢进高压釜和火炉做废弃处理。」

  并非一般废弃处理,玛熙特苦中作乐地猜想。

  「你的手套给我,」她说。「然后在外面等,我一下就好。」

  七天秤扯下手套,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着递过来。「厨房里还有更多。」他犹豫地告知。

  玛熙特接过受污染的那副手套,以及那些数据微片匣。「这副就行了。我很快就好,别走远。」

  他没走。这让人有点惊恐;十九手斧是因为他一声不吭、乖乖听话才留他在身边的吗?(他此刻如此谨慎处置的毒花,当初是否就是被不起眼的他给带进来?那样多容易啊。没人会注意到七天秤拿着花,他八成一天到晚都在拿。)

  玛熙特把他关在门外。小心翼翼戴上污染过的手套。乳胶卡到包在她手上的绷带,她痛得蹙眉,但感觉仍旧比碰到毒花汁液本身好多了。她轻松沿蜡封处一一扳开数据微片匣。她还能够施力,手心底下的肌肉、肌腱和神经完好无损。毒素没有扩散到那么远。对此,她想她该感谢十九手斧,十九手斧的火速搭救,还有回心转意。

  情报部送来的微片匣上大方展示出一个漂亮的图案,宣告此张微片的官方通讯性质,接着显示一行文字响应玛熙特的提问:就只有四个字符,其中两个分别是称谓和名字。而她的提问是:谁批准莱赛尔这么快派大使赴任。

  此乃皇储八循环所批准。

  这真是——令人意外。三位可能的继承人选中,只有八循环在晚宴上完全没搭理玛熙特。玛熙特对她的理解全来自新闻报导,以及对皇帝歌功颂德的传记电影。她是皇帝的儿时同窗,跟他同龄,在受封皇储前担任司法部部长。她名字中数字部分的字符和皇帝的百分之九十复制体「八解药」是同一个。这多少说明了皇帝待她有多忠诚,但无法解释她想要莱赛尔太空站尽快派大使来的原因。除非她知道伊斯坎德卖了什么给皇帝,而且……乐见其成,乃至于她就算要在伊斯坎德死后找个新大使进来,都要确保目的达成?或者她想推翻这桩交易——找个对于能卖哪些东西给泰斯凯兰抱持不同意见的大使取代伊斯坎德,即便交换条件是让帝国贪婪的血盆大口转向其他猎物?

  就算伊斯坎德不得不出卖莱赛尔的利益,他也大可换个不这么泰斯凯兰风范的方法吧。忆象并不是对单一个人的重制。皇帝的忆象不会是皇帝,不全然是。伊斯坎德不知道吗?

  这一切都无法说明八循环与此事的关联。除了她是司法部长,而伊斯坎德的尸体正好就存放于司法部停尸间——也许那是她的安排……

  玛熙特打开第二个数据微片——剩下两个都是匿名的灰色塑料匣。十二杜鹃这次懒得作诗了。他送来的讯息没有署名,内容简单——彷佛他是在街角写好,然后把封缄的微片匣丢进公共信箱。

  讯息写的是:拿到妳要的东西了。出来时可能有被注意到。我不能留在身上。明天破晓时我会去妳的寓所。在那里碰面。

  最后一片贴有外星通信的标签。可能又是一则密函,一封寄给死人的警告。一则传言,关于远在莱赛尔太空站上既存的冲突、风暴,无论泰斯凯兰这边的皇室继承危机可能引发——或已经引发——何种疯狂局面。玛熙特发现自己不敢打开,只好在那股恐惧下一鼓作气地动手:她用力扳开微片匣,力道大得差点扯破其中印有熟悉字母的塑料片。

  这则讯息比前一封短,落款日期则比前一封晚了四十八小时:230.3.11。仍远早于她抵达都城的时间,然而是在她已经搭上「升红丰收」号,启程离开莱赛尔之后。信件主旨为「飞行员大臣荻卡克‧昂楚致阿格凡大使」,玛熙特读着感觉很怪。好像她在偷听似的,像无人看管的小孩偷偷溜进她不该在场的会谈。

  前次通信若未蒙答复,这则讯息将自动寄出。飞行员大臣望您安好,并再次警告:矿业大臣塔拉特和传承大臣安拿巴在帝国要求下派出一名人选前往帝国接替您的工作。若继任者听命于塔拉特,则她或可信任;如果不是,或如果她明显是他人设局的受害者或策画人,则飞行员部建议您从传承部着手,追查反对势力和敌方(虽然我一点也不乐意如此形容)行动之源头。

  务必小心。若真有人蓄意破坏,我无法辨明其具体用意为何,但我怀疑传承大臣或许利用了她对忆象机器的存取权。

  请销毁这则讯息。

  内容简短,而且比上一则还糟。玛熙特希望她能找个什么方法和昂楚大臣谈话——告诉她,她的讯息没有沉入这片空旷死寂的真空里,伊斯坎德死了,但他的继任者有在听。不过昂楚不会想听她说这些。如果她被人蓄意陷害,如果她是亚克奈‧安拿巴不知情亦不情愿的代理人,不只是政治上受其支持……如果她……如果安拿巴用某种方法破坏了她的忆象机器……

  但她还不知道传承部为何那么做、是为了什么目的。她也认为安拿巴大臣真心属意她接替伊斯坎德的位置,所以或许不是真有人蓄意破坏,也许她只是——为了安拿巴大臣想在泰斯凯兰达成的事发挥某种功能。

  但假如,她的忆象故障并非人为蓄意破坏,而她却失常了,那就是她自己的错。所以说,到底哪种可能性比较糟?

  她突然迫切需要和十二杜鹃碰面,取回已故伊斯坎德的忆象机器。就算其他一切都失败收尾,莱赛尔遭并吞,她被扔进司法部大牢——如果她能弄到它,她至少能守住那个秘密,掌握它,抢救前辈仅存的遗产。如果她真的损坏了,她原本该继承的伊斯坎德也永远消失,这样也许可以算是悔罪之举。

  玛熙特把塑料片烧毁,抹除微片匣上的所有信息——它们被设计成可以轻松清除——然后才再度打开她的房门。七天秤还站在走廊上,拿着垃圾袋,彷佛她在读信的这十分钟里,他动也没动过。这让人感到不安。就算是表情最漠然得体的泰斯凯兰人,都比不上七天秤的不动声色和恭敬顺从。要是不知道,玛熙特可能会以为他是机器人。就连人工智能都会比他更立即、更明显地表现出意愿。

  「喏,」她说,把清空的微片匣递出去。「我好了。」

  他把袋子往前探。「还有手套,」他说。「我万分遗憾您的手受了伤。」

  「没事,」玛熙特说。「勋卫阁下处理好了。」如果放莎伊荼花给她的人是七天秤,他也会知道他的女主人没让它杀死她——但他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一派淡定地点点头,彷佛十九手斧执行急救处理是理所当然的事。也许是吧。

  「还有其他吩咐吗?」他问。

  我需要在日出前逃出这座十分宜人又十分危险的监狱兼办公室,好取得一个从前任大使尸体上窃取的非法机器。你有办法帮我吗?

  「没有,谢谢你。」玛熙特说。

  七天秤点头。「晚安,大使。」他说完便消失在走廊尽头。玛熙特目送他离开。等他转过转角,她随即回到办公室。门在她身后嘶地轻轻关上。她静静盯着窗边的沙发和折起来的毯子,考虑躺下来,合上眼睛,隔绝和泰斯凯兰有关的一切。同时她也再度考虑跳出窗户,尝试穿过花园逃出去。窗户离地两层高。她除了包扎起来的手和餐厅坍塌造成的臀部瘀伤以外,大概会再多个摔伤的脚踝。

  她还在设法想出一个可行的计划,让她能在破晓前回到东宫,这时有人敲门。时间已过午夜——都城的两个月亮都悬在天上,像两片遥远的圆盘挂在窗外。玛熙特还以为所有人都已呼呼大睡。

  「谁?」她问道。

  「三海草。开门,玛熙特,我有好消息!」

  玛熙特难以想象,是什么样的好消息非得在这种时间送来不可。起身开门的同时,她想象三海草被一小群太阳警员包围,准备要逮捕她;或是在十珍珠陪同下准备要谋杀她。各式各样可能的背叛。

  但门的另一头只有三海草,她双眼凹陷、疲倦不堪又活力四射,像是她咖啡一杯接一杯喝个不停似的。或是某种更强效的东西。也许她真没停过。

  她没问能不能进来就直接从玛熙特手臂底下钻过,自己把门带上。

  「所以,妳想单独谒见皇帝陛下,对吧?」

  「……对?」玛熙特迟疑地说。

  「妳有好一点的衣服能穿吗?虽然我猜这算是密会,我们或许不该当成真的正式谒见,但还是一样。什么都好!但除非妳现在就有衣服在手边,不然我们时间不多。」

  「皇帝为什么想在半夜跟我谈话?」

  「我也不是全知全能,没办法给妳具体的答案,」三海草洋洋得意地说。「但我有办法在十四个小时内打通各种官僚和三等、二等、一等贵族,最终亲自联系上掌玺大臣。而他说,皇帝陛下实际上非常乐意和莱赛尔大使见个面,同时理解此事刻不容缓和谨慎行事的必要,以及能否麻烦我们现在就过去。」

  「我就姑且假设,这种不寻常的要求也等同皇帝诏令,不得违背啰。」玛熙特说。不过几个小时前的她怎么也想不到,谒见泰斯凯兰皇帝会那么像趁机逃走的机会。但她如果能成功在回到十九手斧官邸前溜进都城和十二杜鹃碰头,然后,在任何人实际发现她不见之前……她必须要让三海草参与。否则都是白搭。(她也不确定自己能否不靠她的帮助找到回东宫的路。)

  「两者皆是,」三海草说。「十九手斧已经知道了——我想她会护送我们进去。我收到的指示有些错误,我不太确定是哪边的责任,玛熙特——如果我们像勋卫的随员一样跟进宫里,拿这作掩护——」

  「我们当然会赴约,」玛熙特打断她。「就算是密会——也许正因为是密会——」

  「妳受过策画阴谋的训练吗?在莱赛尔太空站?」三海草笑着说,不过玛熙特很确定那既是真心话,也是微微挖苦。

  「等我跟妳解释我们见完皇帝陛下之后要去做什么,」她说。「到时妳就真会觉得我不只学过语言和礼仪,诈欺也学过。」

  比起诗赋大赛辉煌如繁星的宴会厅,皇帝的寝宫更让玛熙特联想到十九手斧的官邸:白色大理石衬着金黄色的线条繁杂交错,勾勒出倾颓的——或幻想中的——城市天际线景观,上方有闪电划过苍穹。十九手斧熟门熟路,能跟几乎每个经过的人微笑致意并寒暄几句。她几乎跟大理石纹融为一体,身上外套的明度和色温跟石材是同一种白色。玛熙特和三海草默默跟在她背后。皇帝要求私下接见玛熙特一事,十九手斧若有意见也没说出来。她只是赤脚套上靴子,看向玛熙特,彷佛她在用一种崭新的方式评估她的能力——评估之中夹带一种赤裸的亲密感,玛熙特感觉那约莫开始于她在浴室里一度冲动想伸手碰触十九手斧,然后摒弃那股冲动的时候。十九手斧随即匆匆带她们出门,走进东宫深处。

  感觉就像在往下爬进世界的心脏:厅室如心房之间的瓣膜般敞开,在她们穿越后再度闭紧。就算已过午夜,人们在皇宫深处依旧四处奔波,拖鞋软趴趴的拖行声、转角某位贵族衣服摆动的声响、远方的低语。玛熙特好奇皇帝有没有睡觉。也许他睡睡醒醒。每三个小时醒来工作一小时,彻夜阅读来自泰斯凯兰广大疆域各处的奏折。

  掌玺大臣和她们在一间前厅会合,此处的墙壁从大理石变成古董黄金壁毯。他很矮——跟三海草一样矮,还不到玛熙特肩膀的高度——面容消瘦,蓄时髦的低发际线。他和十九手斧互相挑眉,像两个对手隔着熟悉的棋盘坐下就位、准备过招。

  「所以妳真把她留在妳的办公室。」他说。

  「陛下跟她谈完之后,务必立刻把她送回来,二十九桥。」十九手斧说,然后挥手要玛熙特上前。玛熙特完全没机会含蓄地抗议,表达她是自己设法约见、自己带着联络官过来的。

  三海草以完美的押韵说:「二十九桥,亲见您本人是何其荣幸,如巧遇春风和煦之山林。」这要不是直接引用,一定也有间接的典故。

  二十九桥笑得像收到礼物一样。「在妳大使会面的同时来陪我坐坐吧,情资官。务必和我说说妳怎么有办法在仅仅一天内打败我手下所有秘书。」

  「你小心,」十九手斧说,「那家伙可贼了。」

  「妳是认真在警告我吗?」二十九桥问。他的眉毛都挑高到发际了。「繁星在上,这孩子对妳做了什么啊?」

  「你之后就知道了。」十九手斧说,神情得意得像只猫。接着她转向玛熙特,在她手腕包扎过的地方拍了一下。

  「妳不用对他言听计从。」她说,玛熙特还没能断定那个「他」指的是掌玺大臣还是六方位陛下,她就已转身扬长而去。

  「感谢您协助安排本次会面,」玛熙特对二十九桥说,试图拉回一点场面的主导权。「我希望我们没有妨碍您休息。」

  他十指在身体两侧张开,做出一个被玛熙特解读为「不大在意」的泰斯凯兰动作。「这也不是头一次。对莱赛尔大使来说不是,对我当然不用说了。进去吧,德兹梅尔大使。他为妳腾出了整整半小时。」

  伊斯坎德当然在她之前来过这里,承诺永生不死和记忆的延续。玛熙特发觉,这肯定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希望自己没那么了解伊斯坎德。没那么清楚理解他怎么会做出他的那些选择。但受选为忆象继承者,就代表你和前人有心理上的兼容性,而她和伊斯坎德——要是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就好了!——从一开始就合作无间,如鱼得水。她真的能理解。

  但因为伊斯坎德的关系,她落得孤身一人——这和两个版本的他都有关:死去的大使、消失的忆象。就算莱赛尔有人蓄意破坏,那也算他的错。玛熙特微微鞠躬,留三海草下来娱乐(或拷问)二十九桥,然后穿过她和六方位皇帝之间相隔的最后一道门。

  寝宫的照明在这个时间被调暗,但皇帝的谒见厅在全光谱照明灯下一片通明——直到环境光的转变让她眨了眨眼,她才想起她在诗赋大赛当晚对皇帝产生的忆象式神经反应。她整个人紧张不安,像是要去面对主考官或幽会偷情对象似的。瞧,又一个理由让她宁愿自己不了解伊斯坎德,宁愿他的神经化学记忆残影不要在她体内缭绕。

  皇帝坐在沙发上,就像个凡人,像个大半夜还醒着的老人,肩背比晚宴上的样子更驼,面容憔悴、瘦骨嶙峋。他的皮肤发灰,呈半透明。玛熙特好奇他病得究竟多重——以及,是什么样的病,是那种上了年纪都会有的一系列小病痛,或是某种更深层、更严重的疾病,癌症或是器官系统衰竭。从他的样子看来,她推测是后者。照明灯的用意大概是让他保持清醒——对敏感的人来说,全光谱照明可以达到那种效果——但灯就像杏仁状的圣光环绕在他身旁,玛熙特觉得这是刻意要让人联想到烈日尖矛皇座。

  「德兹梅尔大使。」他说,以两根手指作势要她上前。

  「皇帝陛下。」她考虑屈膝跪下,让皇帝炙热的双手再度包覆她伸出去的手腕。她渴望的同时,也在那份渴望里找到应该置之不理的理由。于是她挺起胸膛问:「能容我坐下吗?」

  「坐,」六方位说。「妳和伊斯坎德都太高了,站着就让人没办法好好看你们。」

  「我不是他。」玛熙特说。她拉了一张椅子在沙发边坐下。几盏照明灯察觉屋内有另一个活人,殷勤地往她转来。

  「我的勋卫跟我提过妳会如此声明。」

  「我没在说谎。皇帝陛下。」

  「是,妳没有。伊斯坎德不会需要人护送通过那些官僚的关卡。」

  就像溺水者抓到浮木,玛熙特无所顾忌地说:「抱歉。您见到故友的继任者,一定十分难过。在莱赛尔,我们对忆象传承的过渡程序有更多支持。」

  「是吗?」皇帝说。比起提问,更像在邀她开口。

  玛熙特知道情报搜集如何运作。她知道她负伤、疲惫,被文化冲击的麻木感淹没;以至于无论皇帝是否逐渐步入死亡,她和这个掌管四分之一银河的男人交谈时都无法取得优势;她想要像蛋一样裂开,让话语倾流而出。不管她的话语有多少来自优秀的诘问技巧、多少是来自回荡在神经系统中的信任感,都无关紧要。

  「我们有历史悠久的心理治疗传统。」她说,兀地打住,像要把话语吞回。一次讲一句就好。

  皇帝笑了,笑起来比她所预期更从容。「我猜妳会需要。」他说。

  「您的猜测是基于您对伊斯坎德的认识,还是对我的认识?」

  「基于我对人类的认识,而妳和伊斯坎德都只是其中一组有趣的异数。」

  玛熙特笑着接招——笑得太开,感觉太像伊斯坎德的笑容。她展开指尖,做出二十九桥方才做过的同一个泰斯凯兰姿势。「而泰斯凯兰却没有能相提并论的传统。」

  「啊,德兹梅尔大使——妳才来我们这里四天而已。有些东西妳可能错过了。」

  玛熙特很确定,她错过的东西可多了。「如果有机会听听泰斯凯兰人应对心灵伤痛的方法,我会非常感兴趣,陛下。」她说。

  「我确实认为妳会。但那不是妳此次坚持求见的原因。」

  「对。」

  「没错。那就说吧,」六方位说。他手指交扣。手指关节衰老而肿大,刻有深深的皱纹。「告诉我,妳认为我应该改派兵去什么地方?」

  「您怎么如此肯定我是为此而来?」

  「啊,」他说。「伊斯坎德就是。妳跟他那么不一样吗?妳会在乎其他事物,胜过妳的太空站?」

  「他对您只有这项请求吗?」

  「当然不是。那只是我有答应的请求。」

  「那如果我请求,您会答应我吗?」

  六方位用一种彷佛永无止尽的耐心检视她——他们不是只有半个小时吗?她能逃走吗?她挺直背脊,身体两侧被倒塌墙壁压伤的肌肉疼痛不已,她也能从手上的伤口里感觉到心跳的搏动。六方位接着耸耸肩,他的外套有着结构复杂的翻领,让那动作几乎无法察觉。「我想知道,妳是一个失败品,还是一个警告。」他说。「如果我能先知道这一点,再回答妳,那会很有用处。如果妳有办法告诉我。」

  他指的肯定是她的忆象植入程序是否失败。她之所以不是伊斯坎德,是刻意的安排,还是出错了。如果是出错,那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吗——皇帝知道有人蓄意破坏吗?他不可能知道。他不知道,否则他就不需要这样问了。玛熙特很唐突地想象着,六方位的表情出现在八解药没有皱纹的童稚脸孔上。同样沉稳耐心的掂量算计。那个孩子是百分之九十的复制体;他的脸会根据肌肉记忆长成这张脸。光想就令人反胃。小孩还没有形成足够完整的自我,无法应付忆象,他会被年长者的记忆淹没。而那八成就是六方位想要的结果。

  「如果我是失败品,」玛熙特,「那我绝对不会到此对您如实展示忆象转移的不确定风险。」

  至于我代表的是不是警告,连我自己都不晓得。她挥开这个念头——她不能在这里继续想,而且就算只是触及这个念头的边角,加上昂楚和已故大使的秘密通讯,都让她愤怒。想到莱赛尔可能在她缺损不全的情况下把她送来向六方位证明某种论点,作为一种谴责、一个坏掉的展示品——但她不能愤怒。现在不能。她在跟皇帝独处。

  他问道:「那妳愿意展示给我看吗?」

  「我猜我没得选择,」玛熙特说。「所以,皇帝陛下,我究竟是什么,这其实该由您决定。」

  「也许我会持续关注妳的行动。」他耸肩时,围绕他肩膀的日照灯随之移动,彷佛他跟他们是某种紧密相连的机器,一个大于个人、但听命于人的系统。「在我们回头讨论协议和答案以前,德兹梅尔大使,告诉我一件事。妳承载着伊斯坎德的忆象,还是妳完全是另一个人的记忆?」

  「我是玛熙特‧德兹梅尔,」玛熙特说,这听起来像故意隐瞒,稍微背叛了莱赛尔,所以她接着表示:「而我除了伊斯坎德‧阿格凡的忆象以外,从未拥有其他任何忆象。」

  皇帝和她四目相接,像在评估她双眼后面的人是谁,不让她别开视线。玛熙特暗忖:伊斯坎德,如果你在等一个重新开口和我说话的时机……

  她想象他说:〈你好啊,六方位。〉

  冷淡平板、故作神秘、过分熟稔,她完全知道他会用什么语调。

  他没有说话。

  皇帝问:「我们谈到西弧星系群那些家族,以及我们该怎么处置他们对独占交易的要求时,妳的看法是什么?」

  玛熙特完全不晓得伊斯坎德当时的想法。她的伊斯坎德和皇帝在社交场合见过面,但从未受到这么高度的重视、加入政策讨论。「那是我接任之前的事。」她回避道。

  她还在接受观察,接受评估。皇帝的眼眸是如此深邃的棕色,近乎漆黑——他的云钩结构简约,只有一片几不可见的玻璃——她想在大腿上交扣双手,不让手有机会发抖。但那样太痛了。

  「伊斯坎德,」皇帝过了一会儿说;玛熙特不确定是在叫她,或是在谈及她的前辈。「提出了好多论据,他提出数不尽的交换条件,想说服我不要扩张疆域。看一个把我们的语言说得如此流利的人,如此拚命想说服我们走上与帝国千年来的成就完全相反的道路,实在很有意思。我们在这个房间共度了好几个小时,玛熙特‧德兹梅尔。」

  「那是我前辈的荣幸。」玛熙特喃喃说道。

  「妳这么觉得吗?」

  「换作是我,也会倍感荣幸。」她甚至没在说谎。

  「所以你们连这点都一样。或者,妳只是在说大使该说的话。」

  「皇帝陛下,这两个原因何者为真有这么重要吗?」

  六方位笑了,笑得像有莱赛尔人教过他要怎么笑:皱巴巴的双颊上扬,露出牙齿。一个学来的动作,但玛熙特这四天来都只见到泰斯凯兰式的平淡表情,她觉得那笑容熟悉得令人吃惊。「妳,」皇帝表示,「就跟伊斯坎德一样狡猾。」

  玛熙特故意耸肩。不晓得她身边的那几盏日照灯是否也跟随着她的动作。

  他往前倾身,旁边温暖的灯光照到玛熙特的小腿和膝盖,彷佛他发烧的热度能够流动、碰触到她一般。「这行不通,玛熙特,」他说。「哲学和政策依条件而变化——多元的,反应式的。在其他边境邻国,或是泰斯凯兰都城这个精华之地,都不能一体适用泰斯凯兰对莱赛尔所采取的态度。帝国有很多种面貌。」

  「什么行不通?」

  「要我们破例,」他说。「伊斯坎德试过。他非常努力不懈。」

  「但您答应他了。」玛熙特抗议道。

  「没错,」六方位说。「而妳若能履行他许下的承诺,我也会答应妳。」

  玛熙特需要听他亲口说才能确定,才能停止永无止尽地猜测。「伊斯坎德对您承诺了什么?」

  「莱赛尔忆象机器的示意图,」皇帝说得颇为轻松写意,像在谈电力价格一样。「和几具机器,供泰斯凯兰立即使用。交换的条件是,我保证只要帝国由我的王朝统治,莱赛尔太空站都保有独立主权。我觉得,对他而言,这条件开得颇为精明。」

  的确很精明。只要帝国由他的王朝治理。一连串继承忆象的皇帝,都算是同一个王朝——如果六方位真以为忆象代表的是重复而非汇集,那就是同一个人,无止尽地重复循环。那么,莱赛尔的科技等于交换到莱赛尔的独立,永远独立。而六方位会逃过原本将致他于死地的疾病,在一具尚未有岁月痕迹的身体里重生。

  伊斯坎德,玛熙特在心中对他想道,你想出这条件的时候肯定是志得意满。

  「也许,」六方位接续说,「妳会想附赠一些你们莱赛尔的心理师。我猜他们对泰斯凯兰的心智理论会有非常吸引人的贡献。」

  他想夺取莱赛尔多少部分?夺取、吞噬、改造,变成某种完全不属于莱赛尔,而是属于泰斯凯兰的东西。如果他不是皇帝,她可能会打他一巴掌。

  如果他不是皇帝,她也许会大笑着反问,泰斯凯兰的心智理论到底包含了什么内容。「你」这个概念的范围有多广?

  但他就是皇帝——在文法上,和实际存在上——而他把莱赛尔整整十四代的忆象链想成能对泰斯凯兰有所贡献的东西。

  帝国,世界。同一个词,帝国与世界将同样受益。

  她沉默了太久。她的脑袋被泰斯凯兰的军队航线占据,同时还有愤怒,还有转眼间就可悲地无路可逃的感受。还有她受伤的那只手疼痛不堪,和心脏同步的搏动。

  「伊斯坎德花了好多年才作出这个决定,」她努力说出。「愿陛下让我有幸与您多见几面,我再来作决定。」

  「所以妳还想再来。」

  她当然想了。她坐在这里,单独谒见泰斯凯兰帝国的皇帝,而且他既不好对付,又认真看待她,认真看待她的前人,她怎么会不想来?就算处境如此悲惨困顿,她还是想。

  她说出口的则是:「若您愿意,陛下。我的前人显然——对您有利。我或许也是。而且您说得如此清楚明了,对我实在有莫大帮助。」

  「清楚明了,」六方位说,脸上还挂着非常莱赛尔式的笑容,她忍不住也想回以会心一笑,「在修辞学上不受赞扬。但非常有用,不是吗?」

  「是。」在某个层面上,自从玛熙特来到都城,这是她经历过最明白的一段对话。她沉稳地呼吸——挺起胸膛,努力不重现伊斯坎德的肢体语言,也不模仿皇帝——并接话道:「既然您宽容地允许我们暂且搁置修辞学,那么我要问陛下:您为什么想要我们的忆象机器?太空站以外的人多半认为忆象传承很……令人费解。这还算是最善意的形容。」

  六方位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这一次眨眼既长且慢。「妳年纪多大,玛熙特?」

  「依泰斯凯兰年计算,二十六岁。」

  「泰斯凯兰见证了八十年的和平盛世。从最后一次有世界的一部分尝试摧毁其他部分算起,迄今的时长就是妳寿命的三倍。」

  边境每周都有小规模冲突的回报。几天前,欧戴尔星才有一场显而易见的叛乱被镇压下来。泰斯凯兰并不和平。但玛熙特想,她明白六方位的标准是什么:那些冲突是针对宇宙外未开化之地的战争。他用同一个词指称「世界」和「都城」,其字源是描述「正确行动」的动词。

  「很长一段时间。」她承认。

  「它必须延续下去,」六方位皇帝说。「我不能让我们止步于此。八十年的和平应该只是开始,不能只成为后人缅怀的一段仁爱公义往昔盛世。妳明白吗?」

  玛熙特明白。一切简单明了,又错得恐怖:那是恐惧,恐惧自己离开人世后,世界便将失去真命明主的领导。

  「妳见过我的三位继承人了,」六方位接着说。「德兹梅尔大使,不妨跟我一起想象看看,帝国交到他们手中,可能会迎来多么壮观的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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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宫的外厅只剩三海草一人,玛熙特从室内的光圈门出来时,她踉跄起身。

  「妳刚刚睡着了?」玛熙特问,她好想在沙发上小睡一会,就算十分钟也好。

  三海草耸耸肩。她褐色的皮肤在寝宫昏暗金黄的光线下显得发灰。「妳得到妳想要的东西了?」

  玛熙特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思绪飞驰,闪烁不定,心里充满有毒的秘密。伊斯坎德出卖了什么。六方位为何不惜一切代价要让他的自我与皇权能够长存。都复杂得一言难尽。

  「我们走吧,」她说。「免得有人发现我们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三海草咬着牙哼了一声,那是思考的声音。玛熙特越过她,带头走出寝宫大门。此时此刻,她最不想做的就是为自己辩解。

  她万万不能停下来思考。

  什么都好,就是不能思考。

  三海草跟上她,就在她左肩旁,完美地如影随形,就像诗赋大赛时一样。

  「十九手斧留下一则讯息,」就在她们走出皇帝寝宫时,三海草说道。「她叫我告诉妳,无论妳要做什么,她都完全不会阻止。」

  得知自己重获自由,玛熙特全身发颤,无论如何,她都对十九手斧和三海草满怀感激,真是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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