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幕
忆象机器很小,顶多等同人类拇指最小一节的长度。即便太空站有三万余人口、存有十万条忆象链,忆象机器的储藏库依然只是一间小小的无菌室。储藏库安置在莱赛尔搏动不息的供电核心附近,尽可能远离五花八门的太空垃圾、宇宙辐射或意外失压事故。亚克奈‧安拿巴曾说,这是全太空站最安全的地方。全太空站民的港湾:逝者终将来此,安息一段时间,然后以全新的面貌再次启程。
安拿巴站在储藏库正中间。除了她双脚所站的那一小块地面,还有从那里到门口的通道,库房里的每一面墙都摆满密封并加上数字标记的格子。有时,在最古老或最重要的忆象链储藏格上,标记的是名字。如果抬头往上看,她会看到有一格的标记是「传承部」,她自己的忆象曾来自此处,她未来变成的忆象,也会到那里去。
她以前觉得这个库房相当疗愈人心:全然的平静,完美地提醒着她,整个莱赛尔都在她的照顾下,往回延伸到过去,往前延伸至未来。亚克奈‧安拿巴把自己看作文件管理器;她若生在有植物的星球,她会自称园丁。她的工作就是把植物嫁接到另一株植物上,把心智嫁接到另一组心智上,她负责保存、设计,不让莱赛尔失去它的任何一部分。
但那已经是以前的事了。
稍早之前——也就是六周前,如果以太空站目前改用的泰斯凯兰历计算。早在安拿巴出生之前,太空站就已改变历法。一个文化就是以如此微小的规模逐渐被吞灭,她从来没注意过,莱赛尔面对或背向它所绕恒星的运转规律,和所谓的「周」没有任何相通之处。六周前,她站在这里,利用身为传承部大臣的取用权,让其中一个小小的保存盒把内容物吐到她等待的手里。
她的指甲刚刚才用清洁剂清洗过。清洗,并磨锉成不同于她平时风格的尖角。
当时,她手心的机器来自标示P-N(T.2)的保存盒。在传承部的忆象机器代号术语中,P-N代表的是政治—谈判——一种专业、类别的指称——(T.2)是指泰斯凯兰,莱赛尔派去与帝国交涉的政治谈判专家的忆象链,目前是第二代。这具忆象机器记录了伊斯坎德‧阿格凡,比它原本应该记录的最新版本早了十五年。
安拿巴小心地拿着它,举起来,在微弱的光线下转动,映出闪闪发亮的反光,由金属和神经酰胺组成,原应插进宿主脑干机器插槽的脆弱连接点。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之情,她暗忖:你堕落到与纵火犯无异,变成那种会炸毁太空站保护壳的炸弹客。你比那两种人都还差劲,伊斯坎德‧阿格凡:你想开门放泰斯凯兰长驱直入。你满口诗歌,引进大量文学作品,而我们每年有愈来愈多孩子报考帝国的适性测验,离我们而去,我们因而失去他们本来可能成为的人才。你这侵蚀人心的毒物,凡是好义之人,都会一脚踩碎这具机器。
她并没有把机器踩碎。
反倒是用她磨尖的指甲刮过去——如此轻柔,如此、如此地轻柔,几乎不相信自己也正在以此犯下叛国罪行,背叛了记忆,背叛了「传承」的概念本身,背叛了她自己的忆象(六代的传承大臣,个个吓得晕头转向,传送出一波波令人作呕的惊恐)。她刮过每一个脆弱的连接处,削弱它们,让它们在压力之下易于断裂。
接着,她把机器放回去,然后向莱赛尔推荐选用玛熙特‧德兹梅尔担任下一任大使。有好几周的时间,她都觉得——很好,这是很正当的行为。
但此刻,她站在她的记忆之房,她疗愈平静的仓库里,她的心跳加速,尝到肾上腺素和铅的味道,来自她自己的忆象不悦的余味。她的忆象绝对不会像她那样伤害任何一条忆象链,不会偷偷摸摸这么做,只能在整个议会面前,且得到议会一致同意。我还能触及什么?亚克奈‧安拿巴心想。还能改变什么?
反正,此刻已有泰斯凯兰战舰朝他们的空域而来,她的作为又能造成什么差别?
如果像「升红丰收」号这样的船舰下定决心,不让莱赛尔的拉格朗日点注7继续受太空站占领,那么就连这间备受保护的房间都会粉碎,和无数的垃圾残骸一起漂走。她对记忆的所有干预,她铲除毒瘤的努力,全部没有意义。她动手得太迟了。
注7:在同一空间内,受两大物体引力作用下,能够使小物体保持静止稳定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