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泰斯凯兰二部曲I:名为帝国的记忆>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勋卫三十翠雀将受封皇储

  勋卫三十翠雀因长年悉心服侍光辉万丈的六方位皇帝陛下,将于第十一纪元第三年第一日九时三十分受册封为皇储,与另两位皇储八循环及八解药并列。愿三位皇储共同稳健成长、不分轩轾,于必要时连手治理帝国。

  ——张贴于中央七号广场地铁站之帝国宣令,遭人以红色喷漆涂鸦「一闪电」字样,并于周围潦草画上泰斯凯兰战旗。已于249.3.11由太阳警队没收,待销毁。

  即便伊斯坎德‧阿格凡的命运尚且不明,我们仍然没有妥当的理由拒绝派任另一名大使前往泰斯凯兰。我们需要有人在帝国为我们代言,而即使在事发之前,阿格凡先生也不是个特别踊跃沟通的发言人。我建议除了让志愿者接受完整的适性测验之外,也让尚未加入忆象链、在皇家泰斯凯兰语言检定获得高分的年轻人受试。与阿格凡的忆象纪录兼容性最高者,就是我们的新任大使候选人。容我提醒,我们确实还有他的忆象,虽然久未更新。

  ——传承大臣安拿巴致莱赛尔议会其余成员之备忘录,现为公开纪录。

  事后,玛熙特对那个下午的记忆都是片片段段:各自独立的时刻,互不相连,疲惫的压力让时间扭曲失真。她第一眼看到十二杜鹃的房间,只见墙上挂满艺术品——外星油画、压克力颜料画和墨水画的复制品,虽然是大量生产,但质量高级。她赞美那些画作时,十二杜鹃的神情隐约显得困窘,好像他根本没邀过什么访客来评论他的品味。他家浴室的水温高得刺痛皮肤,而泰斯凯兰到处的香皂闻起来都是同一种花的味道,她叫不出名字,但总之是略带辛辣,介于陌生与熟悉之间。他借她穿的宽松长裤和衬衫以粗针丝料制成,上下左右都太短,只能盖到她小腿和前臂的一半。她躺在宽大的沙发上,起先感觉好荒唐,但接着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触感和声音都在一眨眼间化为无物。

  三海草和她背对背相贴,在她旁边伸展身躯。她睁开眼,看到的是全像投影屏幕上模糊的动态。十二杜鹃用长棒状的餐具从塑料容器里夹某种类似面条的料理吃,他迭腿坐在椅子上,看着已经比较收敛的抗议队伍,队尾正好经过他的窗外。远方传来玻璃破碎声,她再次遁入自己的内心,潜进那个原本应该有伊斯坎德存在的黑暗空间,就算只是一下子也好。

  她完全醒过来时,天色已经全暗。十二杜鹃趴在桌上睡着了,头窝在臂弯里,旁边还放着晚餐。屏幕的声音调低了,但画面仍在播放,移动的影像在他的脸上投射着光线。玛熙特小心地从沙发上、从三海草旁边脱身。即使在睡梦中,三海草看起来都一脸苍白,而且带着一种不健康的灰败(她真的已经从神经电击恢复了吗?玛熙特不敢想象)。玛熙特走到对面的窗边,窗外的街道寂静无声。路口处,太阳警队空洞平板的金黄面甲闪烁发光,他们至少有四个人待在这安静的住宅区里,威吓似地监视着。

  先是餐厅里有炸弹、示威行动四起,现在又发生暴动。如果太阳警队真的是由一闪电所控制,那么他们现在出现在这里,就显示了这位元帅有多么渴望将自己塑造为当前动荡不安的情势下唯一足以维护秩序的势力。玛熙特认为这是高明之举。如果一闪电不必靠发动侵略战证明自己对帝国的善念,玛熙特会觉得他更高明。不过,太阳警队一再尝试逼她屈服投诚——对象不是皇帝或都城,而是一闪电——反应了六方位的统治实力已经出现比她预期中更严重的破口。他还失去多少权力?

  她想也没有想过,泰斯凯兰的王位继承方式会是如此野蛮——把泰斯凯兰语的「野蛮」这个词用在该国人身上,仍然带给她一股小小的、异样的刺激。在史诗和歌谣以外的现实,争夺帝国大位的过程血腥残暴,对于被牺牲的地域和人群完全漠不关心。

  屏幕上仍在播放新闻。鲜红色的字符组合成轻快的打油诗,在屏幕的下半部轮播:特急新闻请注意!/惊奇爆料,重要消息/两分钟后,第八频道报给你!

  玛熙特轻推十二杜鹃的肩膀,他惊醒。「怎样?」他说,抹抹脸。「噢,妳起来了啊。」

  「你的全像屏幕要怎么切换频道?」玛熙特问。

  「呃,妳想看什么?」

  「第八频道的惊奇爆料和重要消息。」

  「第八频道是政治经济节目……等等——」他的眼睛以细微的动作在云钩镜片下逡巡,然后屏幕闪了闪,画面转换。

  第八频道!的字样悬浮在右上角,下方的画面是某艘巨型船舰的舰桥:一个微光闪烁的空间,由冷硬的钛钢金属和苍白的灯光组成,泰斯凯兰的战旗挂在后方的墙上,张扬地展示出排列成太阳射线的矛枪。一个肤色深暗、容貌粗犷的男子立于墙前,他嘴唇薄,颊骨高,脸就像岩石切面,像用以挥击的钝器。他身上的制服绣着银线,挂满勋章、徽记、奖牌,还有代表军阶的条杠。

  「一闪电。」十二杜鹃说。「嘿,小草,快起来看看这个。」

  三海草撑起上身坐直。她的一侧脸颊上还留着抱枕的压印,但眼神十分专注。「——我可不能睡一睡就错过了这场宣传,不,这太不像我会做的事了。」

  「也太不像十一车床会做的事了,」十二杜鹃愉快地说。玛熙特心中突然隐隐作痛,好希望能有会这样嘲弄她的朋友。她好希望能有朋友,就像在莱赛尔太空站时一样。

  「嘘,元帅在讲话了,音量调大一点。」三海草说。

  一闪电开口了。他的嗓音洪亮,虽然没有雄辩家的口才,但呼喊的声量可以有效传到遥远的距离外。玛熙特完全可以想象自己就是他麾下一名士兵。他继续坚定恳切地发言,带着忧国忧民的气息,她也能想象为什么他的军队愿意追随他,即便背弃他们誓言效忠的皇帝也在所不惜。

  「我的战舰『二十日落』号刚在欧戴尔星系成功平乱,回到世界的中心,但即使在这里,我们也警觉到,『世界之钻』的大街小巷里酝酿着混乱与不安。」元帅说。第八频道负责制播节目的人员也顺着他的话语在分割画面中放上抗议活动的影片。玛熙特认出那是十二杜鹃窗外几个小时前的景象,她不禁好奇那些摄影机都摆在哪里,又有多少人透过摄影机窥探。她再度将都城想成一套算法,并且第一次认真地想到,没有任何一套算法能够不受设计者本身所影响,不可能。在设计算法之前,必定有个初始目的,不管从目的到执行之间相隔有多远——即使算法日后自行进化、演变,一开始一定是某个人类怀着某个理由创造出它。十珍珠的算法推动都城运作,而算法之中必然植入了他起先的意图。都城的运作所仰赖的这套算法,是设计来响应泰斯凯兰人的欲求,因此无法避免会受那些欲求影响,将之放大,透过机器学习予以扭曲。(在十珍珠设计的算法控制之下,都城可以瞬间起而攻击任何十珍珠指定的对象——而如果他与战争部合作,如果战争部已经……呃,落入一闪电的掌握,跟科学部达成了某种协议呢?)

  新闻还播出其他泰斯凯兰人愤怒集结的画面,不是只有这条街。显然,各地都发生了大型和平示威行动。在每个示威地点,镜头都准确拍出众多抗议者佩戴的紫色胸花。

  玛熙特猜想,制播政治经济节目的第八频道,领的肯定不是三十翠雀的薪水。他们一面播放那种聚焦画面,一面播出一闪电反对抗议行动的演说。他继续声如洪钟地说道:「我,还有每位同在军中的泰斯凯兰勇士,对『世界之钻』的人民深怀同情,他们毕竟只是梦想着和平与繁荣——但从我们所在的制高点,我们清楚看见你们所看不见的视野。你们满怀的善念已经被皇储三十翠雀自私的计划所利用。」

  三海草从齿间嘶声喷气,尖锐的气音正好完美地搭上一闪电留给观众消化震惊情绪的停顿。

  「皇储既不在乎战争,也不顾念和平!」一闪电咆哮道。「他只贪求利益!如果我们的战争是发生在其他空域,他绝不会以言论和资金支持抗议行动——偏偏这个战场威胁到他的利益!」

  「是是是,要讲快讲,重点在哪里?」三海草说。玛熙特偷偷瞄了她一眼。她一脸专注,容光焕发,双眼灼灼发亮。

  「——这个象限,就是莱赛尔太空站的所在地,一个无足轻重的独立政体,在泰斯凯兰罕为人知,但他们向三十翠雀提供了于法不容且道德沦丧的脑神经增能科技。我姑且猜想,该太空站若是在战争中遭到歼灭,他的秘密供应来源就会断绝,于是他便利用我国人民高贵的情操煽动叛乱!」

  「这下有意思了。」三海草喘气道。同时,十二杜鹃关掉屏幕。

  「问题来了。」他说。「这是真的吗,玛熙特?」

  「就我所知不是。」玛熙特说。她想不到一闪电是如何判断出意图染指忆象机器的人是三十翠雀,而非六方位。更别说一闪电是怎么发现这整件事——除非这单纯只是夸张的政治宣传话术……她叹了口气。「而事实上,该死的问题就在这里:我的所知并不足够。」

  十二杜鹃沉重地在她对面坐下。「就妳所知,阿格凡大使并没有为三十翠雀提供……非法科技吧?道德沦丧的脑神经增能科技?妳不知道的是哪一个部分,大使?」

  这整件事突然变得十分惹人恼怒。玛熙特疲倦至极,她必须小心分辨泰斯凯兰语不同字词之间细微的差异,费力组织句子内的语序,以求明确传达她想强调的意涵,还得留意记清楚她对三海草说了什么、对十二杜鹃说了什么,以及她从不曾告诉任何人的又是什么。

  (皇帝对她说,还有谁能保证八十年的和平?她在焦灼中逐渐笃定,也许他说得没错。他潜在的继位者都是这副德性,一个个似乎都铁了心,要在争取登基的道路上煽动都城人民步入毁灭与暴乱。)

  她咬牙切齿,下巴都痛了起来。「阿格凡大使不曾提供三十翠雀任何相关技术。就我所知是如此。并且,我也无法完全确定,什么行为在泰斯凯兰算是道德沦丧——为什么你们觉得脑神经增能是这么严重的问题?」

  「但他曾经提供这项技术给其他人!」十二杜鹃说,彷佛他解开一道逻辑难题,得到满意答案。

  「是向其他人承诺会提供。」玛熙特妥协承认。「其实,我可能因此比原本多了些筹码。假如他在害自己送命之前履行承诺,我现在就没本钱跟人讨价还价了。」

  「玛熙特,」三海草插话,但她的态度实在比玛熙特所希望冷静太多了。「针对妳和皇帝陛下谈论的内容,我开始有了某种揣测。」

  「不管想对妳隐瞒什么事,都是徒劳无功,对吧。」玛熙特说。她好想低头往十二杜鹃的桌子一靠,可能顺便再用额头朝桌面撞个几下。

  三海草用简短而安抚的动作摸摸她的肩膀,然后自己耸了耸肩。「我是妳的联络官。技术上来说,我们不该对彼此有任何隐瞒。我们继续努力吧。」

  「一定要吗?」玛熙特无助地说。接着,三海草努力拉开莱赛尔式的露齿笑容,玛熙特也不由自主以相同的表情响应。她问:「这为什么是一项道德沦丧的科技?如果妳也不该有所隐瞒,就告诉我吧。」

  「根本没多少道德沦丧的成分。」三海草开始解释。「元帅是在向一群极端保守分子喊话,那种相信法律与秩序、每年春天都要举办胜利游行的人。不过,妳们的忆象机器实在有些很令人不安的地方,玛熙特。我们不喜欢任何用来增强人类心智能力、超过原有天赋的设备——或是化学物质。」

  「妳参加过那个测验,对不对?」十二杜鹃问。「帝国适应测验。」

  玛熙特点头。在永无止境的忆象适性测验之后,帝国适应测验只是个轻松消遣,考题内容都是泰斯凯兰的文学、历史、语言。她之所以应试,是希望赢得一份让她某天能前往帝国中心的签证。

  「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有那么多的成分取决于我们记得的事物、转述的内容,」三海草说。「还有我们仿效的人物、史诗、诗歌。脑神经增能等于作弊。」

  十二杜鹃补充道:「而且适应测验中禁止使用这种技术。每隔几年就会有丑闻爆发——」

  玛熙特发现自己很难将忆象的概念——与另一个人的融合、历代保存技术和记忆的方法——跟考试作弊画上等号。「没这么简单吧。作弊是犯法没错,但道德沦丧又是怎么回事?」

  「道德沦丧,指的就是变成一个你根本无法模仿的人。」三海草说。「就像穿着别人的制服,或是一面念诵〈立国之歌〉中先帝的铭言、一面谋划叛国。错就错在这种巨大的反差存在于同一个人身上。我要怎么知道你是你?要怎么知道你是有意识地在保存那些内容?」

  「你们在死人体内灌满化学药剂,不肯让任何东西腐败分解——不管是人、思想或是……写得很烂的诗;就算格律完美,烂诗还是不少。」玛熙特说。「抱歉,我对模仿这个概念的意见或许与你们相左。泰斯凯兰这个帝国无非就是在模仿各种早该入土为安的事物。」

  「那么妳是伊斯坎德,还是玛熙特?」三海草问道。这似乎才是问题的核心:伊斯坎德消失之后,她仍然是他吗?

  甚至,玛熙特‧德兹梅尔究竟是否存在?在泰斯凯兰的城市与语言之中,帝国政治感染了她,像一个她并不适合植入的忆象,须茎般的记忆与经验由外向内在她身上生长,宛如某种迅速蔓延的真菌渗透进来。

  「三海草,泰斯凯兰语中的『你』这个概念,包含的范围有多广?」她问,在这一切事件真正开始之前,她也问过相同的问题。

  三海草摊开双手,做了个紧张而挫败的姿势。「我不确定。比太空站民认定的范围窄吧。对我们——大部分人来说是如此。」

  「要不然,一闪电在第八频道的这段表演,也不会有效了。」十二杜鹃补充道。「他暗示三十翠雀不但为了个人私利而操弄群众,而且还是一向如此……腐败可鄙的私利。任何需要仰赖脑神经增能的人都绝对不配当皇帝——」

  「我觉得,」三海草说。「内战就快要发生了。」

  然后,她相当突兀地瞬间举起一只手掩着脸,彷佛要挡住即将涌出的泪水。

  十二杜鹃带三海草离开房间。玛熙特依然听得见他们的声音,声调微微起伏,从转角的厨房里传来。她没看过三海草这么难过,就连面对生命威胁时、跟烦人又怪异的玛熙特共事时,或遭遇电击之后都没有。可是,现在三海草瘫软得宛如遭过量辐射照射的金属,一碰即碎。她靠出色的分析能力得到玛熙特已经知道的答案:只差一步,泰斯凯兰就要活生生将自身反噬殆尽。

  就算只是凭着联想和关切,玛熙特觉得她还是能理解。她也很难接受这个想法——泰斯凯兰并非恒久不变、永垂不朽。而她是个野蛮人,一个外来者,只是热爱这个帝国的文学与文化;这里并不是她的家乡,这里对三海草而言或许就是整个世界,对她而言并不是,反而是扭曲真实世界样貌的虚像,是拉扯着太空的沉重质量。

  即便如此,三海草手指遮掩不住的泪水仍然令她不忍。她很高兴十二杜鹃可以陪三海草去厨房喝点水什么的,为她提供老朋友的安慰。暂时落单的玛熙特从外套内袋拿出她离开寓所前带走的战利品:那卷伪装成数据微片的纸,上面写着来自莱赛尔太空站的新讯息;还有伊斯坎德的忆象机器。

  她将这两样东西摆在面前的桌上。两者都不过她两截指节的大小:储存着伊斯坎德‧阿格凡整个人的银白色蜘蛛状机器,还有一卷细细的灰色纸张,上面有红色封蜡和红黑相间的条纹贴纸,代表来自外星的通信。她小心翼翼地用拇指指甲划开封蜡,剥开脆弱的红色弧形蜡片。封蜡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质功能:如果邮政机构的某个人员有意刺探,拆开信件之后,轻而易举就能不着痕迹地封缄回原状。封蜡的意义是隐喻性的,她现在只能仰赖泰斯凯兰人对隐私和礼仪的尊重——

  还有就是靠莱赛尔的加密系统了。

  在她把整个纸卷摊开之前,她先在伊斯坎德的忆象机器上重复相同动作,以指甲划过金属表面,碰触着那些曾经碰触过他、曾经置放在他体内的零件。中间长方形的芯片部分表面黯淡无光,彷佛上了一层漆;从四角伸出、蜘蛛腿般的细丝组成碎形网络,曾经与他的脑干深入连接。在她颅骨底部,同样安装着忆象机器的部位隐隐作痛。一股出于共感的疼痛。

  这里也有莱赛尔的加密手法:没有人能够取得伊斯坎德储存在机器里的记忆与知识。她无法触及那消失的十五年纪录,即使她脑中的伊斯坎德照常运作时也没有办法。她还是好想念他。

  (她会喜欢这个将莱赛尔的秘密出卖给六方位的男人吗?恐怕会。只要她能够再度拥有一个真心的盟友,她恐怕压根不会在乎他的作为。)

  玛熙特剥开电报外层剩余的封蜡,用双手将那卷纸铺平在桌上。

  她看到的内容与她的预期不同。噢,上面写的讯息是很中规中矩——第一眼看起来是如此。一个个段落以拼音文字写成,是莱赛尔的拼音文字,共有三十七个字母,看在她眼中熟悉得惊人,但也陌生得惊人。开头的问候语给了明确的指示,接下来的段落必须靠她用源自泰斯凯兰语文法的替换式密码解读。再下一段就让她开始担心了——这一段使用的密码她不仅不会操作,更是从来没见过。

  嗯,这可不是她本来期待的加密法……

  「十二杜鹃?」她朝厨房唤道。

  「是?」

  「你有字典吗?确切地说,你有《帝国字符标准字典》吗?」

  「每个人都有《帝国字符标准字典》。」三海草叫喊。她听起来只有一点点哭过的感觉。

  「我知道!」玛熙特说。「所以我才选它——到底有没有?」

  十二杜鹃跑回来,仔细检视那张摊开的纸。「这是你们的语言吗?字母好多。」

  「还说呢,《帝国字符标准字典》可是收录了四万个字符。」

  「但拼音字母就是应该要简单啊。总之,情报部的训练课程是这样告诉我们的。等一下,我去拿字典。」

  至少他有字典。她也许去任何一间商店都买得到,但不用费这工夫让她松了一口气,毕竟都城现在情势动荡不安。

  十二杜鹃「咚」的一声将字典放在她的手肘旁。纸本的字典厚度超过四百页,里面的文法和字符编排成表格。「妳要拿来做什么?」

  「坐下,」玛熙特说。「看我揭露莱赛尔的国家机密。」

  他坐下。片刻过后,红着眼睛的三海草也出现了,坐在他旁边。

  在观众面前解碼感觉很奇怪——但玛熙特发觉,自己和这两个人已有了羁绊。他们陪伴她、保护她、为了她而陷入政治风险与人身威胁。而且,她也不打算告诉他们如何破解密码,只是透露该用哪一本书。她花的时间不长——这套密码是她自己编写的,她知道该如何解读。

  发件人在信的首段报上名号——达哲‧塔拉特。这几乎让玛熙特吃了一惊:传讯息给她的居然是矿业大臣,而不是传承部大臣亚克奈‧安拿巴。但如果荻卡克‧昂楚在密件所暗示属实,安拿巴就是破坏她的忆象机器、害她承受这些缺损的罪魁祸首,那么塔拉特也许……出手干预了?也许他拦截了讯息,决定自行答复?

  如果她相信这个假设,她就等于相信昂楚的怀疑——她根本不应该得知的怀疑。而塔拉特并不知道昂楚曾对伊斯坎德示警。塔拉特会以为,接到他讯息的玛熙特无论能否和忆象化的伊斯坎德‧阿格凡沟通,她都不知道出错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她也许会以为,问题全然来自她个人的某种失误,而非远方太空站议会成员们之间的斗争所导致。

  首先,塔拉特想要和她对话,不论他是否知道安拿巴搞的破坏,不论安拿巴的这件事是否属实。矿业大臣简直随时在担忧国防与自治的议题,他正是以此赢得选票。如果这封讯息来自塔拉特,那么至少代表他们严肃正视泰斯凯兰的扩张战争对莱赛尔主权的威胁。

  首先应该考虑她完全确定的事实,关于忆象机器遭人破坏的揣测(如果一连串的神经失灵不用归咎于她,那岂不太好了?——这真是个浪费时间的念头)稍后再提。

  玛熙特一个字接一个字将破译后的段落内容拼凑起来。信中表示收到她的来信(只用了一个字符),并致上谢意(另一个字符),然后指示她,使用以字典为基础的替换式密码,保密层级已经不足,因为以下的内容中包含明确的行动指示,牵涉到她先前未曾得知的信息。(这一段用了六个字符,最后一个字特别棘手,她从来没有在书面上看过,在泰斯凯兰语里代表「先前未曾对不知情者揭晓的秘密」。他们的语言里有这样一个字也是挺合理的。)

  「对,对,」她喃喃低语。「那么剩下的部分我要怎么破译……」

  三海草嗤笑一声,玛熙特抬头瞪她,她举起双手表示抱歉。「我喜欢看妳工作,」她说。「妳虽然一头雾水,但速度还是非常快。妳可以学学真正的加密编码,我们这种,如果妳把这一季流行的诗背起来——」

  「那还不简单,」玛熙特的态度仍未软化。「但是三海草,那也不算真正的密码。我是说——那不算真正的加密。只要有个象样的人工智能系统,并且知道密码的基础是什么——比如说字典或是诗——破解替代式密码根本轻而易举。」

  「我知道,」她说。「那不是加密技术,而是艺术,妳会很得心应手的。」

  玛熙特感觉像是莫名被刺了一下。她耸耸肩,回头看着她唯一读懂的那个段落的最后一句。

  密码=保护/囚禁/上锁=(个人的/遗传的)知识(内部的地点)=(隶属于)

  后面接着清楚明了的太空站字母:「伊斯坎德的忆象」。

  解读剩余讯息所需的工具,以及其中「先前未曾对不知情者揭晓的秘密」,不属于玛熙特,而是存在于伊斯坎德的知识库里。塔拉特认为她有办法取得那项工具。(他想必不知道忆象机器遭破坏的事;或者他认为蓄意破坏的行动并未成功,她和伊斯坎德已顺利融合,机器受到的损伤无碍她破解密码。)

  伊斯坎德不在这里,无法与玛熙特同在,不管是由于忆象机器受损,或是她自身的神经传导问题,总之他几近消失。她根本没办法和他接触。她所知的语言中都没有足以供她用来咒骂的词汇,就连《帝国字符标准字典》里最最难听的字都不够用。这两个泰斯凯兰人不久前才在说,像伊斯坎德这样的存在是如何道德沦丧,她要怎么对他们解释「我失去了另一半的自己,我需要他」?

  她要从何解释起?

  她完全束手无策。「我完全搞砸了。」她说,并等待他们的反应。

  她得到的反应是:十二杜鹃看起来忧心忡忡,彷佛担心如果面前的这个野蛮人也失声落泪,他将不知该怎么办。三海草脸上的最后一丝悲伤神情消失了,回复彻底的全神贯注。

  「可能吧,但如果妳解释一下原因,我也许可以帮妳一把。」她说。那一瞬间,玛熙特完全理解为什么被选任为文化联络官的人是三海草而非十二杜鹃。这个职位需要归纳分析、观察情势、获取信息的能力——但同时也需要决心,而三海草两者兼备。

  她拱起肩膀,做好准备。她——还有莱赛尔太空站——若是想要在六方位将权力移转给继位者的过程中毫发无伤,她就需要三海草帮这一把。

  来吧,伊斯坎德。我要把我们的生命托付给这些泰斯凯兰人了。你做出这种事时,感觉如何?

  她发觉她不是在对伊斯坎德的沉默忆象说话。她是在对已死的他说话。如果她能设法触及他留于忆像机器的印记、他闲置的鬼魂,他才能够听见她。

  「伊斯坎德‧阿格凡这个人,或者至少某一个版本的他,应该在我的脑中,与我同在;我也植入了一个像这样的忆象机器。」玛熙特开口,同时用拇指和食指拿起伊斯坎德的忆象机器。「我拥有的是他十五年前的记忆,或者该说是我『曾经』拥有——因为他不在了;自从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看到他的尸体之后,他就消失了。他——或者是我——发生了功能异常。」

  三海草说,「这部分我已经推测出来了,玛熙特。」

  「我还没有——」

  「小花,你今天早上才加入我们。」

  「妳体内真的有那东西吗?那是什么感觉?」

  他的语气就像在问一个烫伤起水泡的人「会不会痛?」,真是荒谬之至。

  玛熙特叹道:「这和目前的问题无关,十二杜鹃,通常感觉不差,只是机器现在无法运作,而我需要……我需要他。」

  「因为妳的加密讯息里的内容。」三海草说。

  「因为他有解密的工具。我必须知道我们的政府想要我做什么。」

  出现了一段短暂的沉默。玛熙特不知道三海草是否在等她进一步揭露些什么,例如某些确切实用的信息,三海草才能能以文化联络官的身分提供协助。但除此之外她已无话可说。这里只有那封讯息、玛熙特本人,还有她脑中那个带电、沉默的空洞。

  三海草接着说,「那么这里面的伊斯坎德呢?」她指向放在三人之间桌上的忆象机器。「我猜他也知道。」

  一阵身心同步的痛楚如闪光般袭向玛熙特:她颅骨底部的细小疤痕绽开,粉红与灰白相间的脑神经褶皱组织中多了忆象机器的重量。她又再次经历了这一切。

  伊斯坎德‧阿格凡,这位惨遭谋杀的大使,仅剩的遗物被她握在手中。她合起手掌,彷佛要将他藏起,避开三海草这个泰斯凯兰人观察敏锐的眼光。

  「……让我想想。」她说。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