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8、外景,白天:乌鸦座九号的战场上,硝烟弥漫,一片混乱。摄影机推轨向前,镜头带过被熏黑的尸堆与焦土,发现十三石英;他躲在翻倒的陆行车下,半昏迷地躺着。镜头在十三石英身上停留,然后切到下一场。
29、外景,白天:相同场景,但改为九十合金的主观视角。摄影机退至九十合金肩后,拍摄他在十三石英身旁跪下——后者睁开眼睛,孱弱地微笑。
十三石英(虚弱地):
你回来找我了。我始终……知道你会回来。就算是现在。
(摄影机推轨转向九十合金脸部)
九十合金:
我当然回来了。我需要你。我还能上哪找一个在早餐前就靠自己打赢半场战争的副指挥官?(啜泣)而且我需要你。你一直是我的幸运星。来吧,我扶住你了。我们要回家了。
——《九十合金》第十五季完结篇拍摄剧本。
第三格—远景,卡麦隆舰长站在太空舱桥上。所有人注视着他,其余船员的表情惊恐、渴望、不耐。卡麦隆向他的忆象请教,所以上色需强调他的头和手周围的白色微光。他看向敌舰,它在黑暗太空中飘浮,一副十分不祥的样子,外观布满尖刺——这一格以敌舰为焦点。
卡麦隆:我还是乍得拉‧迈夫的时候,学过怎么和伊柏瑞克族说话。这一点也不难。
——《危险边境!》第三卷漫画脚本,由莱赛尔太空站第九层小型出版社「冒险/阴森」发行。
接下来整个晚上,玛熙特一直在思考这件事,不管是三海草和十二杜鹃忙着洗衣、把他们被草地弄脏的衣物清理干净之际,或是三个人一起看着全像屏幕上的新闻回放一闪电的演说和示威画面时。玛熙特不可自拔地思考,思考着军事行动和政治评论之间的对比落差,好像用舌头不断舔弄口中一个难以忽视的伤口,试探着这个想法。她把伊斯坎德的忆象机器放回外套口袋。微小的重量如钟摆般悬在那里,呼应着心跳。
滥用忆象机器的方式有很多种。
不,应该说:有很多种使用忆象机器的方式,会让玛熙特(纵使自诩热爱泰斯凯兰文学,骨子里仍是彻头彻尾的莱赛尔人)产生像三海草和十二杜鹃所描述的那种考试作弊般的感觉。有很多种使用忆象机器的方式是不道德的——她在两种语言里都找不到比这更具体的形容词。
比如说,可能有人带着死去爱人的忆象——通常死得很悲惨;那是全像电视日间娱乐节目的剧情——跟自己一起生活,不让那份忆象传承给下一位通过适性认证的人,在毁掉他们自己的同时,也让数个世代以来的知识陪葬。那感觉很不道德。另外还有各种稍微不同的情况:新的忆象继承者回到死者遗偶身边,试图重启已经结束的关系。这种事还真发生过,每个人都认识一两个这样的事主,莱赛尔会将心理治疗发展成一门科学不是没有原因的……
还有更糟的,她对自己说。那种不只是悲惨可怜,更让人坐立不安的滥用。
把一个忆象植入较虚弱的心智;像那样的心智能低空飞过适性测验,但不足以从两个各自独立的人格中创造出一个崭新、真实、功能正常的人。一个吞食继任者心智的忆象。
那种滥用(正是六方位陛下的打算)已经糟到她完全不想思考那是什么感觉。
干得好,玛熙特。妳找到一件比三海草建议妳做的事更令妳反感的东西了。
三海草认为她应该从阿格凡大使的机器汲取新版伊斯坎德的忆象,覆写那个受损且无用、在她脑中只剩局部残影的旧版。三海草认为,假如她这么需要那份密码——而她需要,真的需要——这就是唯一合逻辑的手段。
就三海草自己来说,她并不是自告奋勇参与一场终将沦为实验性脑神经手术的活动。这个行星——文化——不乐见脑神经增能,认为这整个概念都不道德且骇人。但三海草鼓励玛熙特这么做。
嘿,伊斯坎德,你可以挽回这个局面,她第一百次在心中暗想,得到的除了神经末梢微微发麻,就只有一片死寂。更别说谁知道她能否再承受另一个忆象?这个忆象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的缺陷、失职和无能才会故障。就算问题不是出在她身上,她也还记得第一次融合是什么感受:双重认知迭加在一起的晕眩感,像是站在峭壁边缘的感觉。稍有一点动作,她就会坠入别人庞杂的记忆中,而且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成为一个新的人,成为玛熙特—伊斯坎德,再加上伊斯坎德年轻时所吸纳的某个鬼魂,玛熙特—伊斯坎德—萨凯尔……
那个名字自她脑海中的忆象残骸里浮出;她在莱赛尔纪录里查询过这个名字,试图追溯她要加入的这条传承链,当时的感受如回音般重现。萨凯尔‧安巴克,四个世代以前,她没来到都城,而是在太空巡航舰的船首和泰斯凯兰谈判,确保莱赛尔和其他太空站能继续保有开采该区域矿产的独立主权。玛熙特读过她写的诗,觉得挺无趣的,写的都是故乡。她觉得——三个月前的她觉得——她可以写得更好。
也许她的新忆象能和她多谈,他进入她脑海时让她见到的那个人,那个在更早前被他吸纳的忆象。
那个手术,她是做定了吧。她早就决定了,却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做出结论;她会尝试接受手术,因为她孤苦无依,因为没其他选项,也因为她想变得完整,成为莱赛尔大使传承链的一部分——她理应参与其中,她被授予这份权利,而且失去忆象这件事至今仍让她痛苦且失落。如果有人蓄意破坏,那么她想要设法挽救复原;她想取回她的忆象链,她想保存它。她想当个够格的记忆继承者,想要守护它;她身为莱赛尔太空站主权的一种延伸,来到这里之后应该服务她的人民,她想为了那些人这么做。为了可能跟随她的脚步,在太空站上将她的心智和记忆传承下去的那些人。
极端的情境似乎很容易催生爱国主义。
玛熙特心想,这话也一样可以套用于都城街上的所有暴民吧。
她发现三海草在厨房里对一株植物进行某种难以理解的行为:把它挖空,再用另一种东西填满,一种用米和看起来像绞肉的东西混成的肉糊。
「那是食物吗?」
三海草转头看过来。她的面容憔悴而坚决。「还不是。等个一小时左右就会是了。妳找我吗?」
「如果这星球上有,我需要一位脑神经外科医生。」玛熙特说。
「妳要做那个手术?」
「我要试试看。」
三海草点头。「各种形式的东西,都城什么都有,玛熙特。但我恐怕完全不晓得要上哪找个有意愿——也有能力——切开妳脑袋的人。」
十二杜鹃从另一间房间喊道:「妳不晓得,小草,但我以身家打赌妳能找到。」
「别再偷听了,给我进来。」三海草大喊,等十二杜鹃出现在门口,她故意瞪他一眼。「我是要上哪找这个人?我想要我的大使能活着出来。」
「妳们去见科学部长的同时,我来用比较非官方的手段找出某个人。」十二杜鹃洋洋得意地说。「我在情报部的职务跟医学院有往来。是不是很开心有把我扯进这场阴谋里啊?」
「是啊,」三海草说,「原因可多了,包括用你的套房当安全屋——」
「妳只因为我的物质财产才喜欢我,小草。」
「还有你在宫廷和部会以外持续经营的人脉。那也是。」
「妳如果想要那些人脉,妳都能有,」十二杜鹃小心翼翼地说。「前提是妳有兴趣拓展交友圈。」
三海草叹了口气。「小花。你知道那不会有好结果。之前就没有好结果。」
「为什么?」玛熙特发觉自己问道。她想不出对情资官来说,跟宫廷外的人往来有什么坏处。
「因为我会把他们当作资产,玛熙特。」三海草语气尖刻,近乎自我斥责地说。「就只是资产。而小花这家伙有真正的朋友,里面有些人到头来,八成会被我当成反帝国叛乱分子而检举。只要时机合适或有利。」
「妳一直这样对自己没好处,」十二杜鹃说。「满脑子虚荣的野心,却——」
「没有足够的同理心,我知道,」三海草回答。「这对话的重点不是在你身上吗?」
十二杜鹃叹了口气,然后微笑,睁大他深色的双眼;玛熙特意识到,这个话题他们已经谈过上百次了;这事在他俩间已有结论,是他们在朋友关系中谨慎绕过的角落:三海草不过问十二杜鹃工作以外的事,十二杜鹃别试着让他的……叛逆医界友人跟政府事务,也就是跟三海草,有所牵扯。他们知道哪条线不该跨越,两个人都知道,并且遵守,而玛熙特提出的要求会让所有界线变得模糊。但他们看起来却都十分乐意。
她希望自己值得他们这样做。(莱赛尔是值得的——又是那股爱国热血,她搞不懂这怎么变成了一种奇怪的膝反射——但她的情资官不是为了莱赛尔而这么做。)
「是,」十二杜鹃说道。「都包在我身上,看看我多管用,还有我帮了妳们多大的忙。我会在妳们明天开会的时候把这件事处理好。」
即使隔日清早的日光明朗,在都城里移动起来仍旧寸步难行,而且还愈来愈糟。玛熙特几乎可以肯定,她跟三海草离开十二杜鹃公寓大楼、走去搭地铁的时候,有人跟踪她们:不是戴金面罩的太阳警队,而是一身灰色的鬼影。灰雾探子,十二杜鹃曾这样称呼司法部自家的私人侦查团。如果这些人就是他们——如果这些人是真的——那可是名副其实。
这可能是她的幻想。当你真的被一群人盯上,疑神疑鬼也是相当合理的反应。莱赛尔的心理学课程教过这个,而玛熙特愈来愈没办法不相信。再说,地铁有大半的路线要不延误、要不直接停摆,怒气冲冲的通勤旅客对任何人的安全感或身心状态都没有帮助。六角形宫殿区和城里其他地区的分界如今成了肉眼可见的边界,昨天玛熙特的寓所作为犯罪现场而被查封,她和三海草随十二杜鹃离开时,情况还不是这样。太阳警队站成一排,检查每位泰斯凯兰公民的云钩,确认他们的身分。都城本身闪闪发亮的玻璃和电线墙在他们后方,为获准通行的访客开启、收合。这一切都比以前更有直接的威胁性。
她把莱赛尔的加密通讯文件收在她刚洗过的衬衫底下,用弹力运动绷带贴在她肋骨上。十二杜鹃在他的一个抽屉深处里找到绷带,然后他们才离开,出发回到宫殿区,放他去找人帮忙做非法的脑神经外科手术。十二杜鹃之所以有那卷绷带,是因为他参与某种包含球和球网的团体运动时扭伤脚踝——他们在庭园里拿到的传单上就有这项运动的广告。十二杜鹃讲得喜上眉梢(他每周会跟当地的队伍练一次球),玛熙特则是兴趣缺缺。但那不重要:那卷绷带被她拿去用了,现在她感觉就像在偷渡秘密、潜入敌营。即使文件在法律上和道德上,都是属于她的秘密。
「妳觉得我们会被逮捕吗?」玛熙特问。
三海草用过度雀跃的语气轻声说:「还不会。」她穿着干净的情报部制服,很像一把精良锋利的武器;老实说,玛熙特不晓得要是没有她,自己该怎么办。
「不是现在,那是什么时候?」她说,语气透出一种无奈的兴味,然后她们抵达那一排金黄镜面头盔组成的壁垒。三海草一派轻松自在地报上她和玛熙特的名号——就是一位文化联络官,监督着受她看管的对象穿越紧闭的门。太阳警员要她交出云钩——她照办。太阳警员问她她们之前在哪里——她毫无欺瞒或罪恶感地解释,她们在她的老同学兼好友家中过夜。
玛熙特再度好奇起太阳警队是否和都城共享巨大的心智——这位警员是否此时此刻就在参阅其同僚在她寓所里的工作状况。他显然一点也不赶。他抬眼往玛熙特和三海草身后看——又一个灰雾探子,映照在光滑的金色面罩上,太阳警员盯着玛熙特身后那个东西看了太久,这一小段时间彷若永恒——然后他再低下视线。也许他是在跟六方之掌的同僚交换意见。阴谋对上阴谋。是她疑神疑鬼。没人在跟踪她们,科学部没有和战争部密谋推翻皇帝,没有人在街上示威,中央九号广场的那颗炸弹只是情势导致的意外,完全不是针对她,而是某个与她无关的东西,支持欧戴尔人民的常见之举——当然了。
太阳警员挥手让她和三海草通过,动作之唐突,令她真心感到讶异:肾上腺素骤跌的刺麻感又热又冷,顺着脊椎往下流过。穿越都城内壁敞开的门口,感觉很像爬进一只动物嘴里。门在她们身后关上,玛熙特想到某些太空站寄生虫大嘴里环形的牙齿——生长在地板下的爬行空间,挤压在电缆隔热层上方的那种。
白天的宫殿区比起任何地方都要宁静。墙壁就有这样的作用。墙壁能将动乱不安的可见象征隔绝在外。前往科学部的路上轻松惬意,空气闻起来是泰斯凯兰无处不在的花香——类似胡椒的辛香味和浓郁的白麝香——还有凉爽宜人的阳光,玛熙特却无法让自己的心跳降速,变成低沉的嗡鸣。
「如果我们出来的时候,可以不要宣战、不要宣誓效忠,也不要让妳被十珍珠最优秀的博理官绑架去做脑部实验,我会不胜感激。」三海草说。
「我可以保证不会宣战,」玛熙特告诉她,往上看向科学部铁灰色的花饰,以珍珠镶嵌而成的浮雕呈现出次原子粒子轨道和蛋白质的形状。「我没那个权力。」
「好极了。我们会没事的。」
进去之后,面对的就是泰斯凯兰宫廷高层间那套社交礼仪,她已然习以为常。三海草负责介绍,并确认她们和十珍珠有约;玛熙特指尖相触、倾身鞠躬;身体弯到她感觉合适的角度,至于那是她自己的本能,还是伊斯坎德飘忽不定的残余效应,其实也不重要。
她跟三海草被护送进一间没有窗户的会议室,几张呆板的浅灰色椅子环绕着一张呆板的浅灰色桌子,唯一的装饰只有一条不显眼的同款珍珠镶嵌浮雕,环绕电灯开关正下方的墙壁。她们在那儿等待。
三海草用指甲在桌子上轻敲,玛熙特现在才注意到她紧张时会这么做。玛熙特自己则是下意识翻弄外套口袋里伊斯坎德的忆象机器,她不得不逼自己停下来好几次,并且不断想到,要是她呼吸太用力,固定在她衬衫底下的信函就会沙沙作响,即使它现在一点声音也没有。十珍珠出现在会议室门口时,她大大松了口气。他现在人到这里来跟她谈话,她就能做点什么。等待……没有帮助,现在没有。完全没有帮助。
「部长。」她起身对他招呼道。
「大使。欢迎。我听说您失踪了呢!」
啊。所以这次他们要玩这套就是了。
也是——上次她和十珍珠碰头,她在皇帝的诗赋大赛晚宴上为了新闻曝光而耍了他一次。她从宫里消失一事,不管十九手斧瞎扯什么说法逼她不得不照演,八成也是她活该。
「我知道我自己整段时间人都在哪。」她说。同时,她意识到自己要抛下先前野蛮人和乡巴佬的伪装了。事已至此,也没有再打迷糊仗的必要,反正她的计划之前也没发挥作用。至少有两个人企图谋杀她,一次用毒花,一次在她寓所突袭。她用表演当作盾牌,装成野蛮人,却还是跟扮演政治人物时一样弱势。她现在不如老实点。像十九手斧对她的形容,当个精明的野蛮人。
十珍珠礼貌地笑了笑。「这我相信!多么巧妙的说法啊。我能帮您什么忙呢,大使?」
玛熙特安排这场会面时,本意是想弄清楚,伊斯坎德是否真的如此明目张胆地要贩卖忆象技术给泰斯凯兰,以至于和科学部交恶——这个问题现在已无足轻重。伊斯坎德死了,而忆象技术的买家是皇帝。她现在需要知道的,主要是十珍珠支持哪一位王储,她要藉此判断他是否参与了并吞莱赛尔一事,以及他能否为她所用,阻止侵略发生。
「我不希望在已经令人不快的话题上继续打转,」她开口说,话里把她想用的时态全给用上,她和部长之间已不必再装模作样,「但我非常希望知道——为我个人的利益和健康考虑,您晓得的——在我前人过世当晚,您和他谈了什么。」
她感觉得到三海草在她旁边坐挺,展现出常年习得的那份戒慎专注。
十珍珠双手交扣。即使在枯燥的日光灯下,每只戒指仍闪闪发亮。「您是担心会犯下类似的错误吗,大使?」他问。「您前人吃了某种令人不适的食物,仅此而已。很遗憾。我们谈的话题,都跟他的饮食习惯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相信您只要小心点,就能避免吃到类似的东西。」
玛熙特咧嘴而笑,牙齿一览无遗。野蛮,但执着。「没人具体说过他是吃了什么,」她说。「这样避而不谈还真是有趣。」
「大使,」十珍珠慢条斯理地说,像在哄她。「您有没有想过,或许避而不谈有其原因?此刻,我们还有其他各种对我俩有利的话题可谈。也许我们可以聊聊,水耕作物的营养素差异,跟人口多寡有何相关?我们能从彼此身上学到的东西可多了,莱赛尔和泰斯凯兰。」
发怒会惹来许多不便,玛熙特暗忖。会削弱她用字遣词的力道。然而,她现在就跟她在八循环办公室的时候一样怒不可遏。
她直直看向他。「十珍珠,我想知道我的前辈怎么会在您的照顾下死掉。」那不太算在指控。(是指控没错,只是比较迂回。)三海草一只手摆在玛熙特膝盖上,温暖并带着警告意味。
十珍珠叹了口气,有点勉强的样子,好像准备要做一件令人不悦,却又不得不然的事,像是处理腐烂的食物。「阿格凡大使的行为和提议皆属不当;他在一次正式餐叙上——在他有多次机会收回言论的情况下,暗示他准备好随时要将可能打乱我们社会运作的科技大量引进到泰斯凯兰市场,而他似乎成功游说了、或影响了我们光芒万丈的皇帝陛下。身为科学部长,我有责任处理他所代表的威胁。」
「所以您杀了他。」三海草目瞪口呆地说。
十珍珠心平气和地看向三海草。「考虑到当前的情况,」他一边说,一边稍微朝玛熙特比了个代表含括的动作,像在将她划入泰斯凯兰外交事务的整体中,再把这整个群集抛在一旁。「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否认,我在他死亡当下没有采取医疗手段介入。如果德兹梅尔大使想在医疗疏失的调查过程中提及此事,我相信可以从司法部那头着手。」
在都城和政府动荡纷扰的两天之中,难道她的影响力已经减少到十珍珠不只能轻率承认他做掉了自己的政敌(「没有采取医疗手段介入」只是讲给三海草那双拘泥于法规的耳朵听的,玛熙特很清楚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还有十足把握,玛熙特在宫中没有能动用的人脉,无法惩罚他?显然十珍珠相信,无论是谁继承王位,科学部都不会遭究责——
——同时,他显然也相信,没有伊斯坎德‧阿格凡和他承诺的科技,六方位就不会再想保护莱赛尔太空站,或它的任何一位公民。因此,玛熙特如果没打算大量引进永生机器到泰斯凯兰市场,她对他便毫无用处——对他来说,她的价值就和泰斯凯兰边界上随便一个卫星小国的大使一样。
协议,三十翠雀在诗赋大赛上指的是——她当时没搞懂——皇帝和伊斯坎德的协议,没谈成。
她努力维持语气平稳,用词简朴,发射一颗试验卫星到他们谈话的轨道上:「我不会从司法部着手,部长;如果我要寻求建议,我会先去找皇帝的勋卫。我在她那里颇感安全。」
「是吗?」十珍珠说。「我很高兴,情况和以前不同了。」
「不同?」玛熙特问,然后等待:她开始怀疑十珍珠有话要说,想藉这场谈话让她感觉无力。三海草的手指如此用力捏她的大腿,她可能要瘀青了。
「您受人赞誉的东道主,十九手斧阁下,当时就和我一样袖手旁观。」十珍珠说。「我那晚或许是在席间挺身维护了我自己的部会——连带还有整个帝国——但她也没有阻止我。」
玛熙特感觉思绪变得清晰冰冷。她想起十九手斧在喝茶时,对她说他是我的朋友——想起她让玛熙特的神经系统产生的熟悉感;想起自己属于伊斯坎德的那部分是如何想接近她,和她共度美好时光,同时受到挑战与安抚的感觉;想起十九手斧是怎样在走廊上看着她,看她拾起毒花、低头准备嗅闻的模样。她大可留在拱门那头,一身白衣,动也不动,默不出声,完全不出手介入。
但她介入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她救了玛熙特一命。尽管她没有救伊斯坎德。
「我很感激您的警告,」玛熙特努力接续说道。她在睁眼说瞎话。她可以再多撒点谎。她故作胆怯、困惑、生气的模样。(生气这一点是真的。)「之前确实发生过几起令人不快的事故——有人送给我一朵含有毒素的花——您认为——」
「我,」十珍珠打断她,「才不会让人栽赃我用花朵来行刺。我是个现代人,而科学部才不是只和植物学有关。」
「我们并非要表示,」三海草说,「科学部只和植物学有关。」
随之而来的停顿无止尽延伸,玛熙特纳闷他们三个谁会先开口,不管是大吼还是失控大笑。
「既然我没有派任何人送花去取您性命,您还有任何想表示的吗,大使?」最后,十珍珠开口。
「您让我对自己的处境再明白不过了,」玛熙特告诉他。「待尘埃落定,如果我们还还有话想跟对方说,我会再和您联系。水耕作物。我记下了。」
她们匆匆离开科学部后,三海草带玛熙特去一间餐厅。玛熙特随着她去,只有意思意思抗议了一下——我们上次这样做就遇上境内恐怖攻击——并得到这样的响应:上次我有订位;现在没人知道我们在哪里,没事的。像这样坐在像洞穴一样昏暗的空间里,窝在雅座的墙边,让陌生人为她和三海草上菜,感觉还挺好的。
可能被人毒死的念头只在她的汤上来时短暂掠过脑海。然后她就决定自己现在不管这个了。
「真的,我觉得妳表现得非常好。」三海草说着,从她的餐点——看起来是一整只动物的侧身——切下一小块肉。它的香气让玛熙特大受吸引,同时又有点惊恐:血水也太多了,不可能是实验室培养的。那曾经是一只会呼吸的活体,而三海草现在在把它吃下去。
「我不确定还能怎么办,他坦承他杀了伊斯坎德,还告诉我没半个人在乎。」玛熙特说。
三海草用一大片紫白色花瓣裹住肉。她点了一整迭花瓣,把它们当作薄薄的小面包,裹着肉从盘子送进她嘴里。「哭泣,」她说。「誓言报复。当下企图动粗。」
「我不是史诗里的英雄人物,三海草。」玛熙特痛恨自己说这话时感到的羞愧与卑微:她不应该仍然想要当个泰斯凯兰人,想要仿效和重现文学作品的情节。特别是经过这周的遭遇之后。
花瓣沾上深绿色的酱汁,看起来既像调味料,也像结构黏合剂,然后被兴冲冲地咬下去。三海草含着满嘴食物说:「我说了,妳表现得很好,好吗?真的。我不知道妳接下来有何打算,但妳会谈时的表现就像是宫廷出身的人,或最少也是受过训练的情资官。」
玛熙特感觉自己双颊泛红。「很感谢妳这么说。」
她们之间的停顿——有股强烈的张力。三海草笑脸盈盈,睁着温暖又富同情的大眼,玛熙特强烈意识到自己的脸有多红,红得像是三海草刚刚吞下的花瓣或肉片。玛熙特咽下口水。努力找话说。
「撇开杀人犯的自白,」她开口,并对三海草稍微坐正、更为专注的样子感到满意——眼前还有正事要办。「十珍珠对水耕栽培也太感兴趣了。我们的水耕是不错,但没办法喂饱整颗星球。我想不出他为何想和我聊这个,除非都城的粮食种植算法发生什么异常……」
结果她找到的话题谈起来还挺有意思。「就跟都城安检的算法一样。」
「妳是指都城的攻击。像是我在中央九号广场遇到情况。还有……太阳警队的事。前提是太阳警队真发生了什么事。」
玛熙特点头。「十珍珠凭着他完美的算法才当上部长。先是地铁,他把所有独立线路整合成一个由人工智能控制的算法系统,然后是都城的安检机构。对吧?」
「对,」三海草说。「不过妳怎么会知道这些?那都是……喔,我甚至还在念幼儿园时的事了。」
玛熙特耸肩。「如果我说是因为那具没有如愿正常运作的忆象机器,妳会意外吗?」
「现在不会了。」又是那奇怪又温暖的笑容。
玛熙特不太有办法在她那样笑的同时还和她维持视线接触。「两天前,我们晚上走回去的时候,妳说过去一年有八起都城攻击事件。那和前一年相比多了多少?」
三海草的头微微歪向一边。「七起。妳是想说算法有错吗?」
「或是被错误地使用。一个算法再怎么完美,都将受其设计者所限。」
「噢,这招厉害,玛熙特,」三海草喜孜孜地说。「妳若想为谋杀案找科学部报复,对着他们公正无私的名誉下手就对了。」
玛熙特不用费力解释,三海草就能明白她的意思,这实在令她感到无比满足。「具体来说,是十珍珠的名声。」她附和,「因为他是靠设计这套算法才赢得部长一职,而他的算法现在伤害了正常的帝国公民。」
「我喜欢,」三海草说。「我们会需要一些从事数据科学的人——一位博理官,让声明好看一点,还要有人来广发这份报告。尤其,这如果跟战争部有关,操作起来就有趣了……」
「我们会做这件事。等我能回我自己的寓所之后。等一切——稍微平静下来。」
三海草缩了一下,伸手拍拍玛熙特的手背。「妳现在想做什么?还是……我们之前讨论的那件事吗?那具机器?我们点餐时,我收到十二杜鹃的讯息,他找到跟我们隔着半个省的医疗人员。」
这似乎是玛熙特好一段时间来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她感觉皮肤发麻,既松了口气又迫不及待,还有一种令她昏眩的恐惧。「对,」她说。「现在我更是非拿到那个密码不可了。我得做点什么,改变什么,扭转局面。」
三海草微微歪头,打量她。玛熙特想别开视线。她正在表示自己准备介入当前的政治纷乱。如果她的联络官会在哪个点退缩、离开……但三海草只是点点头,然后说:「如果是我,一定会吓坏的。」
「谁说我没吓坏?」
「但妳之前做过啊。」
「当时有专业人士照料我,远比十二杜鹃帮我们找到的任何一个家伙都专业。」
三海草看起来想要对这番侮辱泰斯凯兰医疗科技的言论翻脸,但改变心意,只是耸了耸肩。「他人脉很广。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我相信这人至少有点概念,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要是死掉,或醒来之后不成人样,」玛熙特说,「我希望妳对莱赛尔下一任大使——如果有下一任——一五一十全盘托出。一次讲完,尽可能详细。」
「妳要是死了,情报部绝不会让我靠近莱赛尔下一任大使,或其他任何大使。」
玛熙特忍不住笑了。「我会努力不要死掉。」
「很好,」三海草说。「妳想要一份这个吗?」
「什么?」
「三明治;妳一直盯着看。」
玛熙特垂涎欲滴。「那是动物吗?在它变成食物之前。」
「……对?」三海草说。「这是一间不错的餐厅,玛熙特。」
她可能会死于实验性脑外科手术,她所有的盟友,除了这两位情报部人员,要不是消失,要不就是本身也很可疑,而泰斯凯兰非常可能会用它血淋淋的星舰巨牙将她的故乡生吞活剥。
「要,」她说。「我想要一份。」
肉一入口,她随即感觉到肉中的汤汁在她舌尖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