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离开本星球之民用交通活动一律取消——极内省太空港关闭——南白杨省太空港只供紧急航班及货运使用——请寻求替代路线——重复以上讯息。
——公共新闻频道,251.3.11-6D
……诚如你所说,我致力于保持我们太空站的价值,但又不能使它在一个庞大而无情的帝国眼中显得太有价值。因此,还望你原谅我的缺席,等到我这里尘埃落定,我肯定会返乡享受一趟理所当然的长假。但目前为止,我不太能够想象,我可以在哪个时间点将泰斯凯兰宫廷中变化莫测的政治局势搁置不管,而且还长达四个月之久。请包涵我滞外不归。但请记得,若你需要联络我,你曾经提供私下的管道……
——伊斯坎德‧阿格凡致矿业大臣达哲‧塔拉特之信函,送抵莱赛尔太空站之日期为203.1.10-6D
钟镇六区和东宫情报部大楼之间的第一个检查哨,让玛熙特在意识正要开始模糊时惊醒过来。她只想沉陷回眼睑后方灰暗的静默中,到目前为止这整整十五或二十分钟内,没有一个人把她摇醒——三海草、司机,甚至是她脑中的伊斯坎德都没有。但检查哨的声音和光线改变了这一切。
她眨着眼坐直。陆行车减速停下,司机摇下其中一侧车窗。外面的天色已经接近黎明,带着一抹灰粉红色,空气里有某种闻起来像浓烟的辛辣气味——
有人低声交谈。司机用他的云钩做了个动作,投射出认证程序。另一端的某个人说:「凭这份许可证明,我们可以让你们通过,但是你们不会想过去的。他们从空港出发行军,民众也在游行去跟他们会合。真的不会有人想过去的。」
我就想,玛熙特在心中说。她不知道这是伊斯坎德的思绪,还是她自己的。
「但是,」三海草说。「我们想过去。我有重要的情报必须向我所属的部会报告,长官。」
司机耸耸肩,明显地表示我只是来帮忙的。透过打开的车窗,玛熙特听到一声低沉的轰隆,彷佛就在不远的某个地方,有人引爆了炸弹。
(——十五引擎,身上插着炸弹碎片,嘴里溢出鲜血,血像泪珠般淌下玛熙特的脸,还有那声音,那空洞的爆炸声——)
她用力吞咽了一下。车窗关上,他们继续前进。在陆行车里很难看到两旁经过的景物,外界的所有声音都模糊了,窗户为保隐私也做了暗色处理。她一直觉得自己听到更多次那种声音,引爆的炸弹造成的气爆声。
「你们知不知道,」她发现自己在说话,大声说了出来,语调明朗、清脆且不受控制。「莱赛尔太空站上最惨的事,无庸置疑最惨的事,就是失火——火会吞噬氧气,火势会窜升。三天两头就有防火演习,从我们两三岁的时候开始,只要大到拿得起灭火器就要参加。失火很惨,爆炸更是惨上加惨。」
「我完全不懂为什么要放炸弹,」十二杜鹃说。「这又不是——没有人想破坏都城。现在争的是谁能占领都城,对吧?」
陆行车再度减速,但这次不是检查站,只是变慢,像是塞在车阵里一样。「把窗户变透明。」玛熙特说。什么事也没发生。
三海草咬紧牙关。玛熙特可以看见她下颚紧绷的线条。「小花,」她说。「是舰队。用炸弹对付集结的民众,就是舰队的手法。你知道的。」然后她对司机说:「把不透明效果关掉好吗?」
这次司机依言照办。
陆行车窗户的烟灰色变成栅栏状,然后再变成透明,从窗内往外看,玛熙特一开始不太能理解眼前的景象。莱赛尔太空站的人不会打破东西——不会用傲慢随兴的态度打破有价值的财物。太空站的外壳十分脆弱,如果某个机械部件断裂,就会害人送命:在真空中死于无法呼吸、死于低温、死于水耕系统停摆。莱赛尔常见的破坏行为是涂鸦、入侵信息系统、以维修机壳专用的发泡喷剂堵住走道。但是,如今在都城的街道上,她看到一个身穿正装外套与长裤的泰斯凯兰女人挥着一枝看似金属棍的东西,正在砸碎商店的橱窗玻璃。砸完之后,她往前走,在下一个地方如法炮制。
其他人在奔跑——他们在街上流窜,这就是陆行车减速到这么慢的原因。有些人佩戴紫色的翠雀花胸针,有些人身上则看不出任何代表效忠对象的标记,另外一些则是太阳警队,三人一组围成尖锐的小阵形,金光闪耀又恐怖骇人,宛如侦察舰以无重力姿态俯冲穿过降落轨道。浓烟从一座美得令人心碎的多角形建筑物飘出,散布在空气中。陆行车的司机挂着一副阴沉且坚决的神情,一次接一次暴冲前进,每一次加速都让玛熙特的内脏全抵着腹壁撞来撞去。
「我没有看到军团。」十二杜鹃呆滞地说。
三海草从后座往前爬,爬到司机旁边的前座。「我们离空港还不够近。这个——溢出的人潮——」
他们听见有人尖叫——两组叫声此起彼落,带着节奏感和韵律性,像心跳,但时间不规则、不同步,是一颗患了纤维颤动的心脏。然后他们才勉强前进了好一段路。声音犹如波浪,更多的爆炸轰响偶尔在意料之外的时刻加入点缀。司机看到某个玛熙特没发现的破口,全力加速驾驶陆行车冲过一个转角——玛熙特半个身子被甩到十二杜鹃大腿上,司机接着沿一条巷弄飞驰,接着就来到开阔的街上,顺畅的车道逐渐加宽,通往一座广场。聚集在那里的泰斯凯兰人分成两个阵营,对彼此大声叫嚣。车子停下。他们没办法穿过这群情绪沸腾的民众。
两个阵营碰了头,暴力便一触即发,像漫长潮湿的春季之后大量孳生的真菌。有个女人手臂上像服丧似地绑着一枝翠雀花,她的脸上有血,从被另一个女人殴打的部位流出的血——她们离陆行车好近,近到玛熙特听得见所有声音——有人大吼「支持一闪电皇帝!」,血淋淋的手抹过额头;她彷佛置身于描绘敌军落败牺牲的史诗之中。
他们看起来根本不像泰斯凯兰人,玛熙特心想。她的思绪飘荡,荒诞不经且片片段段。他们看起来就像人,只是人而已。把彼此撕扯得四分五裂的人。
又响起一阵恐怖的轰隆气爆声,这次离他们更近了。
一声相应的砰响从某支太阳警队中传来;突然之间,四周布满迅速散开的白烟——在他们附近斗殴的群众开始咳嗽,奔跑逃离催泪瓦斯,顾不得自己是往哪个阵营跑。他们直接从陆行车旁边跑过,发红的眼睛泪如雨下。车门车窗也开始渗入一些催泪瓦斯。
「干,」三海草说。「你们用衣服掩住嘴巴——那是镇爆催泪弹——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玛熙特用衣服掩住嘴。她的眼睛灼痛,喉咙也宛如火烧。
〈妳得下车。〉伊斯坎德告诉她。她剎那间冷静下来——神志清明、沉着镇定,感觉周遭的一切都放慢。伊斯坎德对她的肾上腺动了些手脚。〈妳得下车,妳必须绕过这群人,现在就得行动。去吧,玛熙特,我会帮妳指路。〉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玛熙特大声说,并打开车门。白色的气体一涌而入。「跟我来。」
她无法呼吸——她吸进的第一口气就像火焰,在她的肺里灼烧。伊斯坎德对她说,「妳只管跑,呼吸待会再说。」于是她跑了起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怎么可能跑得动。她甚至不知道有没有人跟上她。伊斯坎德似乎知道一条秘密通道,循着某种熟悉的模式通过这片鲜血和白烟交融的恐怖漩涡。她第一次看到穿舰队灰金双色制服的军人,出动了一整个中队。伊斯坎德驱策着她,推动她的腰臀,作她的支点,帮她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加速跑开。她背后有脚步声,速度急促,配合着她的步调。她回头一看,是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还有那个司机。
他们绕过广场边缘,奔向一条玛熙特确定自己没见过的街道。你这样跑过多少次了,她在如雷心跳声中暗想。只有在伊斯坎德觉得她会喘不过气时,她才能大口吸气。
〈够多次了。我住在这里。这里是我家——曾经是——〉
又过了两分钟后,他们减速步行。要是没有伊斯坎德撑着她继续走,玛熙特很肯定自己会当场昏倒。没有人说话。暴动的噪音消退成模糊的低吼。他们抵达宫殿区和都城其他地区的交界——他们走的这条小径没有守卫,没有太阳警队、没有灰雾探子,也没有军队。靠着来自多年前、如今躯体已死的肌肉记忆,伊斯坎德带领他们前进。
他们转过最后一个弯,然后就像帘幕掀开一般,玛熙特发现自己的面前就是情报部,外观看起来毫发无伤,旧世界洁净无瑕的产物。
〈到了,〉伊斯坎德说。〈进去吧。趁妳昏倒之前赶紧坐下来。〉
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熟悉——只要步行两分钟,她就能回到大使寓所的大楼门口(前提是太阳警队没有拦下她加以盘查)。但是广场地砖连接都城人工智能系统的网网格线路全亮着,彷佛整个宫殿区是一只蛰伏准备出击的猛兽。
「我不知道妳是怎么做到的,」三海草对玛熙特说。「我们上车的时候,妳连走都走不太动。」
「我没有做到,」玛熙特说。「不是只靠我做到的,不尽然。我们要进去吗?」她的声音破碎不堪。现在伊斯坎德不再控制她的呼吸,她觉得自己吸不到足够的空气,每一次吸气吐气,她的胸膛都剧烈起伏。
三海草看着他们的司机,他的表情是纯然的震惊,整个人乱了套,周遭的世界变得一点道理也没有。「要吗?」她问。
「……好?」他说,并起步往门口走。
走向情报部大楼的路上,玛熙特和三海草都避免踩到地面的线路,即使这样走起来很别扭。
大楼里只见泰斯凯兰政府部门一大早窗明几净、美仑美奂的空间,没有任何不对劲,没有任何不寻常。玛熙特发现自己的眼泪就快夺眶而出,却不知道为什么。三海草的司机带他们到一间普普通通的卡其色调会议室,里面有一张U形的桌子,中间是一部数据微片用的投影机,还有日光灯照明,和一堆坐起来不太舒服的椅子。在玛熙特印象中,这是她所到过最没有泰斯凯兰特色的一个房间。但她猜测,也许用来举办每日例行会议的场所在整个银河都大同小异。去莱赛尔的学校和政府机关时,她也曾坐在这种会议室里。在目前的这个会议室,她隔着情报部大楼厚厚的墙壁,隐约地——非常隐约地——听见又一声爆炸。然后就是一片沉默。也许暴动被镇压了,军队在其他地方集结,进一步朝空港接近。
送来的一壶咖啡和一篮面包卷并不是会议室的标准配备,但也许三海草为他们动用了一点关系。咖啡惊人、极度地美味:热而不烫口,隔着纸杯温暖了玛熙特的手掌。喝起来有一股浓郁、朴实的味道,和莱赛尔的速溶咖啡毫不相似。若是在比较适当的时刻,玛熙特会很想慢慢地喝,让她有时间思考味道中每一种不同元素——
〈有很多不同种类,〉伊斯坎德说。〈味道都不一样。咖啡非常棒。但重点在于咖啡因。〉
他是对的。就在玛熙特喝着咖啡的短短几分钟内,她感觉自己精神更集中、更敏锐,能察觉到皮肤上一股微乎其微的低沉嗡鸣。
〈慢一点。我刚刚可能让妳的肾上腺过度疲劳了。〉这话很接近道歉了。
十二杜鹃已经在喝第二杯。「我们现在怎么办?」他意有所指地问三海草。「等着汇报吗?我以为我们必须立刻送大使去见皇帝,如果在城里闹成这样的状况下有可能办到的话。」
我们。没多久以前,她请求十二杜鹃帮忙从伊斯坎德的尸体上偷走忆象机器,才过了这么短的时间,现在的他就已经愿意至少在表面上跟她这个野蛮人站在同一个意识型态立场。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知道要上哪找五廊柱和她的反帝国叛乱分子朋友——意识型态立场是有弹性的,会在压力下产生变化。玛熙特看向三海草,她从不曾看过对方处在如此大的压力下:她太阳穴处皮肤发灰,嘴唇侧边有一处红肿,想必是被她自己咬得破皮。
「我们是该去,」她说。「但情报部去接我们回来,所以我欠他们一份人情。」
他们去接我们。他们载我们通过暴动。他们为我们送来咖啡和早餐。世界还是照常运转,如果我表现得像这一切会持续下去,那么就什么问题也不会有。玛熙特对这种思维并不陌生。她亲密、惊恐地了解这种思维,能够感同身受(她太容易感同身受了,这就是她最根本的问题,对吧?)。但三海草所说的话还是有误。
玛熙特说:「我认为根本没时间了——整个都城烽火四起,像是点了火花的氧气室一样。」
三海草发出极为肖似蒸气阀嘶嘶响的声音,双手捧住头,「给我一分钟思考就好,行吗?」
玛熙特认为一分钟还在合理范围内。可能,也许。一切都显得非常虚幻缥缈。她真好奇自己这下子累积了多少睡眠债。距离她在十二杜鹃的公寓小睡,已经过了三十六个钟头——不过也许脑部手术后无意识的恢复期也算睡眠——
〈不算,〉伊斯坎德说。这完全是她认识的那个伊斯坎德,轻松、机智、带点挖苦的幽默。〈特别是经过那样的暴动之后。〉
「好吧。」三海草说。玛熙特于是看向她,努力维持泰斯凯兰式的面无表情,努力别显示出自己有多需要这位联络官的支持。
三海草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助的小动作。「我去表示要直接向情报部部长本人报告——而现在她肯定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我们得先预约时间——我们就等预约时间到了再回来。」她站起来。「别乱跑。中央柜台就在这层楼走廊前面,我去个五分钟就好。」
这个策略真是坦诚得不可思议。但是坦诚也曾帮了他们一把,考虑到泰斯凯兰人对叙事的执着,坦诚这回事似乎自成一股重力,能够让光线折射改道。玛熙特对三海草点头道:「试试吧,」然后又加上一句,「别担心我们会乱跑。我们能跑去哪?」
十二杜鹃和伊斯坎德同时笑了,形成一阵怪异的回声。三海草随即离开,从门口溜出去,像一艘从巡舰侧舷弹射出去的种子艇。
他们等待。少了三海草,玛熙特觉得自己赤裸又孤立无援,待得愈久,愈没有防备——尤其是等待时间从两分钟延长到五分钟、十分钟。她几乎只感觉得到心脏低沉而焦虑的微弱声响,透过胸膛传递到两排弧形肋骨的中间,沉重地悬在那里。周边神经病变的症状大部分都消失了——只剩指尖还是偶尔发麻,她怀疑这恐怕会是永久的。她不知道自己对此有何感受。目前为止,她还是能够握笔,虽然不一定能正确感觉到抓握的压力。如果情况再度恶化——
之后再说。
会议室的门再度打开,三海草人在门后,玛熙特的神经突然放松,感觉像被踢了一脚——然后她才看到三海草不是单独回来,跟她站在一起的那个人,穿的不是情报部白橘两色的制服,而是深蓝色外套,衣领上别了一束紫色花朵,昨天刚采下的鲜花。三十翠雀的支持者在诗赋大赛上都佩戴这样的花,于是这成了一种时尚、一种幽默的表达,泰斯凯兰人在象征意义上的政治暗示。街头人群佩戴的花朵,在战争中选边站的宣示。现在这个人佩戴的花,则像是代表公职身分或政党倾向的徽章。
「坐下。」新来的人对三海草说,并推了她一把。瞬间,玛熙特已经半个人离开座位,愤怒地吸足了气准备说话——但三海草依言坐下。她满脸胀红,怒不可遏,但还是挥手指示玛熙特不要轻举妄动,玛熙特也听从了。
「大使,」这位访客说。「两位情资官。我必须告诉各位,你们目前不准离开情报部大楼。」
「我们被逮捕了吗?」十二杜鹃问。
「当然没有。你们是由于自身安全考虑而遭到拘留。」
「我要,」十二杜鹃坚定地继续说,玛熙特为他感到一股肉麻的骄傲。「跟二玫瑰木部长本人谈谈这件事。现在就要。对了,你又是哪位?」
「二玫瑰木已经不是情报部部长了。」那个人说,对十二杜鹃要他报上姓名或职称置之不理。「在目前的危机状态中,她已解除职务,由勋卫三十翠雀阁下接任。若你有意愿,我可以向他转达你想找他谈话。我相信一旦时间允许,他就会来找你。」
「什么?」玛熙特说。
「您听不清楚我说话吗,大使?」
「我是没办法相信你所说的话。」玛熙特说。
「一点也不用担心——」
「你才刚说我们不能离开这里,而且部长被解职——」
「她的忠诚令人质疑,」三十翠雀的手下说,并且耸了耸肩。「三十翠雀希望将帝国交到一双安全且稳定的手中。我们的街上有军队,大使,现在到处移动是非常危险的。好好休息吧。三十翠雀会把这一切处理好,一周内就会安然结束了。」
玛熙特很怀疑。她的怀疑多到让她不太确定该怎么办:一股逐渐增长的不确定,一股席卷而来的感受,深信自己一定错过了些什么。三十翠雀这会是在……怎么着,抢在一闪电的政变之前发动自己的政变吗?不论她手上是否握有关于泰斯凯兰潜在外患的情报可作为交换,她现在很有可能已经来不及采取任何手段导引侵略势力转向离开莱赛尔了。在诗赋大赛上,三十翠雀本人——一身鲜艳的蓝色和紫色,态度气定神闲——就告诉她,这桩交易谈不成。只要莱赛尔对他的计划没有用,他显然会在眨眼之间将它弃之于不顾,而如果他控制了政府机关——
「我们可不能,」十二杜鹃开口;无论他说什么,只要能让玛西特别继续陷在自己的思绪中,她非常感激。「在会议室里待一整周。而且这位先生,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六直升机。」那个人回答——玛熙特直勾勾盯着他,纳闷着他是什么时候才学会一脸严肃地讲出自己的名字,同时还带着一股沾沾自喜。「还有,大使和两位情资官,你们当然不会在会议室里待上一整周。一旦我们安排妥当,你们就会被移转到安全且合适的地点。」
「那会是什么时候呢?」十二杜鹃继续说。他完美表现出不敢置信、大剌剌的高调态度:就像一个遭遇了某种不便,即将要借故大闹一场的人。玛熙特暗暗觉得此举策略性十足,令人赞赏。她没有打断他。「这所谓的安全又是按照谁的定义?你可是在暗示,我们说话的这当下就有人企图篡位!」
「那位元帅的小小冒险所造成的这些麻烦,还不足以称之为篡位,就会匆匆画下句点了。」六直升机说。「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忙——我会找人再为你们送上咖啡。请不要试图自行离开。门口会有人拦住你们——现在这里真的是个安全的地方。别担心。」
说完他就离开了。会议室的门在他背后喀地一声乖乖关上。三海草随即发出令人心神不宁的大笑。
「刚才这是认真的吗?」她问。「这个自命不凡的小公务员,没受过半点关于标准程序的训练,竟跑来告诉我们,情报部现在被勋卫阁下的人马控制了?我理解到的就是这样,而且我真是困惑极了。请原谅我,玛熙特,我准备求职履历的时候,实在他妈的设想不到,我担任外星大使的文化联络官时居然可能遇到这种情况。」
「如果这样说对妳有帮助,」玛熙特表示,「我准备求职履历的时候,也没设想自己担任外星大使时居然有可能遇到这种情况。」
三海草将手掌按在脸上,刻意强迫自己吐了一口气。她的指间仍然逸出被闷住的嗤笑声。「……没错,」她说。「我无法想象妳会设想得到。」
「如果我们走不了,」十二杜鹃说。「那要怎么带大使去见皇帝?假如暴动没有扩散的话,只需要跨越宫殿区,但这是个极为乐观的假设。」
等我们到了那里,还会有皇帝等我去求见吗?玛熙特心想。然后,一股大半不属于她的哀伤突然涌上,她不由自主咬住脸颊内侧;那是伊斯坎德,感觉到那股即将来临的失落,心彷佛碎成片片。那不是她——不完全是她。(但她想起了六方位的双手施加在她手腕上的压力,带着胸骨内一股生化性质的痛楚,她徒劳地希望皇帝陛下能够活着度过这次暴乱,即便他恐怕也来日无多。)
但她还能跟谁谈条件?
「如果我们不要去找皇帝陛下,」她说。「而是设法引起某个能带我们去找他的人注意?」
「在这间会议室里,」十二杜鹃狐疑地说,向那壶咖啡做了个手势。「妳知道他们会监控我们的云钩,而妳甚至没有——」
「对,」玛熙特怒道。「我知道自己不是泰斯凯兰公民,我一刻也没有忘记,你不必提醒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玛熙特用力呼出气,力道大得连手术部位都能感觉到。「对,但你说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三海草放下掩面的双手,玛熙特认得她脸上逐渐浮现的那种表情:那是三海草专注于内心、准备逼迫全宇宙服从她意志的表情,因为除此之外她没有其他可靠的选择。她跟他们在公园里吃冰淇淋,即将闯入司法部前,她也曾流露相同表情。在十九手斧的办公室时,她决定抛下自己身受的侮辱和创伤,当时她也曾流露相同表情。
「不管受到怎么样的监控,透过云钩可以做到的事都堪称包罗万象,」她说。「玛熙特——妳想引起谁的注意?」
对于这个问题,真正的答案只有一个。「勋卫十九手斧阁下,」玛熙特说。「她的位阶和三十翠雀一样高,代表她大可跟他一样直接大摇大摆走进这里——而且我觉得她还是挺喜欢我的。」
〈她喜欢我,〉伊斯坎德喃喃自语。〈她非常喜欢我,然后害我送命。〉
她非常喜欢你,还救了我的命,玛熙特心想。我们来看看这是为什么吧,如何?
「好吧。十九手斧;就算现在发生了那么多其他吓人的事情,她还是把我吓得魂不附体。」三海草说。她想到了个主意——不管那主意究竟是什么——准备要宣告出来,这时的她变得非常雀跃。玛熙特也懂。不管计划的内容有多荒谬、多不可行,只要拥有计划就能带来力量。而且,他们三个人不是都才刚经过情绪上相当不稳定的状态吗?「写给勋卫阁下——玛熙特,妳觉得写几句非常意有所指的诗如何?我们把它发表在公开新闻频道。」
「妳还嫌我看太多政治罗曼史呢。」十二杜鹃咕哝道。
「我又没有要去东宫发传单宣扬我对第三司法部次长绵延不绝的爱戴。」三海草说,双眼闪闪发光。「那样才叫政治罗曼史。现在这是一个有知名度的诗人,发表她针对时事所写的最新作品,并且以暗码的方式置入了立场声明。」
「妳常常在公开新闻频道发表诗作吗?」玛熙特入迷地问。
「这首写得有点不太成熟,」三海草说。「但现在时局紧张,而且连那个无聊透顶的十四尖塔都能赢得上周的帝国诗赋大赛了。显然任何人都可以写出不成熟的东西,然后广受大众欢迎。」
「所以妳认为如果我们写诗对十九手斧表达要求,她就会跑来救我们?」这计划聪明得不切实际,完全属于泰斯凯兰人充满象征符号的逻辑,玛熙特无法信任。
「我不知道她会怎么做,」三海草说。「但我知道她会读到,并且明白我们人在哪里、需要什么。妳也看到她的随从是怎样监看新闻频道的——十九手斧眼光敏锐。情报部档案内对她的描述第一桩写的就是这件事。」
玛熙特对上她的眼神,突然想伸手碰触她,又随即撇开这个不适当的冲动。「三海草,」她说。她必须先搞清楚,如果他们要采这个路线,三海草愿意帮她到什么地步。「泰斯凯兰语中的『我们』这个概念,包含范围多广?妳甚至不知道我要告诉皇帝陛下什么事。我们真的可以算是『我们』吗?」
「我是妳的联络官,玛熙特,」三海草说。她显得有点受伤。「我难道还说得不够清楚吗?」
「这不只是要妳帮我开通门户,」玛熙特对她说。「这是要妳用妳的文字传达我的目标,在公开新闻频道发表、写进泰斯凯兰的公众记忆里,永久保存。」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妳是我们自己人。」三海草说,语气相当轻柔。她露出太空站式的露齿笑容,颤抖但真诚。「现在就来帮我把这首诗写出来,好吗?我知道妳对诗歌韵律有最基本的概念,而且我们要趁三十翠雀的手下想到我们有云钩之前完成这件事。」然后她伸出手碰了碰玛熙特,指尖拂过颊骨,轻得像幽灵。玛熙特不由自主地发抖,然后完全静止不动,彷佛等着迎接一顿痛击。
「小草,」十二杜鹃说,嘲讽的态度甚是夸张。「调情这种事,留到妳自己有空的时间吧。」
玛熙特但愿自己的脸色没有这么苍白,羞红的脸颊就不会如此清晰;但明显的红晕和灼热的温度就在那里。「我们不是在调情,」她说。「我们在讨论策略——」
〈妳们见面第一天,妳就在跟她调情了。〉伊斯坎德评论道。玛熙特发自内心希望她有办法让他闭嘴。至少之前他的忆象功能有缺陷时,他的评论还没这么……直白。
「我们在写诗。」三海草说。她维持完全平静的表情,反而让这行为听起来倍显亲密。
〈而且她也响应了妳的调情,〉伊斯坎德继续说。〈等到妳们不再身陷政变阴谋时,也许会想再发展些什么。〉
玛熙特以前也用泰斯凯兰语写过诗:十七岁时,在她位于莱赛尔太空站的胶囊房间里,独自一人拿着笔记本涂涂写写,假装自己能模仿伪十三河或一天钩这些伟大诗人。她勾勒着自己未成形的意念,她太野蛮、又太年轻,因此她所使用的语言加倍地不属于她。如今,她在三海草身边,低着头调整诗句的格律,谨慎地选择援引的典故。她心想:诗歌属于绝望者,以及历经了够多岁月风霜后有话可说的人。
历经了够多岁月,或是遭遇了够多难以理解的经验。也许她现在终于老到可以写诗了:她的体内装了三段人生、一次死亡。她一不留神,就会把死亡的那部分回想得太清晰,呼吸变得愈来愈急促,直到她提醒伊斯坎德,他现在没有要死掉,也不用管理她的反射神经系统。
至于三海草,她创作诗句的方式就像在试穿一件订制的西装外套——她知道该怎么让这个动作赏心悦目,于是自己在过程中也显得神采奕奕。她储存字符与典故的记忆图书馆浩繁庞大,玛熙特在羡慕之余带着一点小心眼的嫉妒:如果她也是在这个地方长大,从小沉浸在诗文之中,她也能在一分钟之内将通俗的口语变成音韵和谐的诗句。
她们想出的诗并不长。太长也不行——这首诗必须能在公开新闻频道上迅速播放,语句要方便引用,意涵要明确:在一般大众眼里看来明确,看在十九手斧和她的随从眼中,又有另一层更隐晦的意义。玛熙特以一个意象开头,她知道五玛瑙辨识得出来:五玛瑙当时也在场。而且,五玛瑙聪明、忠心又擅于解读隐喻,她能够明白玛熙特实际上是多么急切绝望——并且将这一切都报告给勋卫阁下。
在孩童柔软的手上
即便一张星图也能承受
拉扯与碾压的力道。重力犹在,
连续性犹在:细嫩的手指绕行星球轨道,但我灭顶于
繁花的大海、紫色的泡沫、战争的迷雾之中——
黎明时分的图书馆里,二地图和母亲一起把玩着一张星系图。这是第一个信号:「妳知道我是谁,五玛瑙:我是玛熙特‧德兹梅尔,我了解妳对儿子的亲情、对女主人的敬爱。」第二个信号:「我遭遇威胁,来自三十翠雀的威胁:繁花和紫色的泡沫。」
「战争的迷雾」几乎已经算不上隐喻,更像是描述不可避免、正在发生的事实,而且也符合三海草的诗句格律。
剩下的部分很简短:对情报部大楼的外观描绘,仔细摹写了建筑物的所有细节,在想象中为它挂上一个翠雀花的丧礼花环——这段援引的是〈诸楼宇〉中的一节。这是为了告诉十九手斧他们人在何处。然后是一个用单组对句写出的承诺:
一旦重获自由,我将以唇舌述说异象。
一旦重获自由,我将是太阳手中的尖矛。
来救我们吧,十九手斧。来救我们,帮助我们让太阳与尖矛的皇座不致偏离正道。
玛熙特把那首诗检查过最后一遍。还不差。在她眼中看来很不错——她知道自己不擅鉴赏,但意旨明确优雅。
「发送出去吧,」她对三海草说。「我觉得我们在这么有限的时间内,也不可能写出更好的了。」
「是我的话会现在就发送,」十二杜鹃补充道。「妳们在忙的时候,我一直看着新闻。情况愈来愈糟了,变化得很快——一闪电的军队朝海关人员开枪了,他们主张都城的人民需要他们平定暴动。我不知道谁能阻止他们——我们要怎么阻止帝国军队?我们的军队所向无敌。」
「我发送出去了,」三海草说。「用我的署名,发送给了所有我找得到的公开频道,还有几个私人频道——诗歌结社、情报部部内的备忘频道——」
「这样好吗?」玛熙特问。「我几乎可以肯定三十翠雀的手下也会看到那个频道。」
「只要三十翠雀的手下有任何一丁点真本事,他们就会监看我们的云钩收发的所有讯息,」三海草说。「如果是我,我的第一个动作会是没收云钩。」
「那么,妳站在我们这一边而非他们那一边真是太有帮助了。」玛熙特对她说,尽管情势严峻危急,她还是发觉自己微笑起来。
「妳觉得我们有多少时间?」十二杜鹃问。
「你是说在军队冲进宫殿区之前,还是在我们没办法继续使用公开通讯平台之前?」三海草问,语气实在过度开朗。「不要再看新闻了,小花,来看这首诗在我还有管道的时候可以散播到多大范围。」
她把云钩从右眼上方的习惯位置取下,放在他们面前的会议桌上,更改设定,让它变成一部微型投影机。玛熙特看着她们刚写的诗在泰斯凯兰的信息网络散播——从一个人的云钩分享给另一个,被人转发、补上不同的脉络,就像看着墨汁在水中扩散。
「还要多久?」她轻声问。
「我猜三分钟吧——速度很快——」三海草说。然后,会议室的门砰地一声甩开。六直升机站在门口,后面站了另外两个人——穿着情报部的橘色配奶油色制服。三海草合起指尖对他们鞠躬行礼。
「真高兴看到你们,三台灯和八笔刀,」她说。「你们今天下午被这个不属于情报部的政客恶整得还开心吗?」
玛熙特笑出来,但三台灯和八笔刀一言不发地收走十二杜鹃和三海草的云钩,交给六直升机。
「你们可知道,」他说,「你们刚刚做的好事——在公开频道发送未经核准的政治诗——算得上叛国行为?尤其考虑你们今早要求接应的地点,钟镇六区可是反帝国抗议分子的大本营,而且现在都城里其他地方也是一团混乱。」
「去跟司法部说啊。」十二杜鹃表示。玛熙特以他为傲。他们可能都会死掉,或是……面临不知道什么命运,但他们一起成为了「我们」。不管是根据哪一种语言的定义。
「我写的政治诗,根据个人经验妥善反应了目前情势,」三海草说。「如果这算叛国,你可以去看看我们两千年来的经典,我相信你可以在其中找出更多叛国行为。」
六直升机努力不要气急败坏,但是失败了。他的手忙着拿云钩,没办法好好做出别的动作,但是从他肩膀和下颚的紧绷线条,玛熙特看得出他有多么想狂挥双手,或是抓着三海草摇晃。三海草静静坐着,手肘搁在桌上,手掌托着下巴。
「我要逮捕你们,」他最后说。「我要代表情报部代理部长三十翠雀……指挥这两位情报部官员拘留你们。」
「天杀的,繁星在上,」十二杜鹃说。他不理六直升机,反倒对着畏缩的三台灯问:「你们两个真的要干这种事吗?」
「如果你们尝试离开,会有人阻止,」三台灯说。「这点我可以保证。」
八笔刀补充一句:「你们的情资官职权也被拔除了,待下一任部长重新审查——」
「我对你真是失望透顶,八笔刀,」三海草说着,优雅地叹了小小一口气。「你以前是那么支持二玫瑰木的政策——」
「够了,」六直升机斥道。「我们还有工作要做;两位情资官、大使,你们可没有。」他灵敏地脚跟一旋,离开了,两个情报部的忠仆也紧跟在后。会议室里再度只剩他们三人,无事可办、无物可看——少了云钩和新闻频道,被关在没有窗户,只以日光灯照明的房间里。连那壶咖啡都空了。
玛熙特先看看三海草,再看看十二杜鹃,他们分别在她的两侧。「那么现在,」她说,话中传达的自信比她所感觉到的更强烈。「我们就等吧。」
等待的过程并不愉快。玛熙特感觉自己被密封在一颗胶囊里,防腐、防辐射,在真空里跌来撞去——完全无法保证胶囊撞得裂开之后,她还有没有办法回到外面的世界。情报部的会议室里不但没有东西可看,也听不见来自外界的声音,没有士兵的吶喊或军靴的踏步声,看不见都城里是满溢着太阳警队金盔的闪光,或是铺成地毯的紫色花海……
三海草趴在桌上,头靠着交迭的双臂。玛熙特不知道她是在小睡,或只是试图不去思考。不论如何,她都感到羡慕。不去思考是别人才做得到的事。对她而言,她可能不思考;她真想把自己的皮给剥下来。她不断在想象,十九手斧——不论她是不是勋卫——有多少理由会拒绝为了区区一位莱赛尔大使挑战三十翠雀。这之中最糟的可能,就是十九手斧和三十翠雀已经结盟,而对于他在情报部所做的决策,她只会言听计从。第二糟的,就是十九手斧衡量了双方势力,知道不可能成功挑战三十翠雀,于是选择在政变期间保持沉默,不管最后是谁胜出……
她可能不会采取第二种方案,那不像她的作风。这股肯定的感觉在玛熙特心中浮起,像一阵温暖的潮水:不纯然属于她,而是伊斯坎德和她的记忆结合起来,共同做出这个判定。
「感觉就像有人砍断我两只手,」十二杜鹃对着一片沉闷的静默说。「我一直想去触控新闻频道,但是讯息已经不在了,只剩下我,再也没办法碰一下就触及整个帝国。」
〈身为泰斯凯兰人,却无法跟整个泰斯凯兰接触,确实令人感到很寂寞,〉伊斯坎德悄悄对玛熙特说。〈这点我并不羡慕,完全不会。〉
我们永远不会寂寞,玛熙特想道。你和我。这辈子永远不会。
〈还有下辈子。〉
如果在我之后还有下一任驻泰斯凯兰大使。
〈如果在妳之后有下一任驻泰斯凯兰大使,如果我们的忆象传承链对他们还有保存的价值。〉
玛熙特希望如此,这股感觉就像她肚腹深处一颗加热的小铅球。这周的种种、她的某一部分、她和伊斯坎德的共同体的某一部分,她希望这所有都不会徒然浪费。她希望她目前所知的一切——她心中记着泰斯凯兰的外患,就像她记着她碰到的那种毒花、外星飞船集结的位置坐标,那是足以让任何侵略战争都因而撤消的外患——不会随着她和伊斯坎德死去,不会随着他们而永远沉默。
但无论如何,她讨厌等待。她轻而易举便能想象外面可能发生的事——上百种不同的版本,在她脑中搭配着史诗、质量低劣的影剧,和地下纪录片,描绘泰斯凯兰对太空边缘星球发动的侵略战争。如果他们开火射击,发生在帝国中心的战争也不会有任何不同,完全不会。这就是问题所在。帝国就是帝国——有些地方诱惑着你,有些地方铁腕压制你,它的口颚宛如巨钳,会咬住一颗星球猛力摇晃,直到受害者断颈而亡。
时间凝止在会议室空洞而毫无变化的灯光下,没形没状地飘浮着。玛熙特发现,这段漫长等待结束的第一个迹象,是走廊上传来的骚动——喊叫声、甩门声。停顿片刻后,又是一阵大声碰撞,像是某张桌子上的所有物品被人一把扫到地上。
「——妳觉得是怎么样了?」三海草说着站起来。
「就算不是有人来找我们,」玛熙特说。「不管做什么都比干等好。我们去看看。」
「我们被逮捕了,」十二杜鹃随口提醒她们一声。「但是——管它去死。我们自己释放自己吧。」
玛熙特笑了。在她的颅骨里,在手术部位无尽的抽痛、受伤的手上血流的搏动、受损神经的麻刺、和髋部持续的酸痛之下,她几乎有了舒服的感觉。
〈肾上腺素是一种要命的毒品,玛熙特,〉伊斯坎德说。〈我们就趁还可以的时候好好利用吧。〉
会议室的门甚至没有上锁,这既让人深受侮辱,又同时有些微罪恶感,玛熙特感觉自己彷佛自愿促成了遭人监禁的结果。会议室外,通往出口的走廊半途,是中央服务台台所在地,负责看守的人员从身高和发型来看应该是三台灯。就是这张桌子上的东西被全部一扫落地,包括一堆散置的数据微片匣和办公文具。而破坏这个小地方和谐气氛的不速之客穿着一身耀眼的白色——噢,泰斯凯兰人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追求象征层面的效果,即便那效果是彻底的刻意造作;玛熙特真是无法抵挡自己对这一点的热爱。因为白色是十九手斧的专属颜色,而来者正是五玛瑙,十九手斧的最佳助手、最宠爱的学徒。她朴素的脸庞平静而冰冷,手里拿了一根电击棍:细长的金属棍,发出电流的劈啪声。她背后站着另一个全身白衣的泰斯凯兰人,手中也拿着相同武器。玛熙特没见过他。
他们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骑兵队,正装笔挺而来,身上没有半点紫花。而且,来找他们的是五玛瑙,这代表十九手斧可能理解了玛熙特和三海草试图在诗里表达的意思——
「我看到他们了,」五玛瑙说,声音锐利而响亮。「三个人。过来吧,大使——勋卫十九手斧阁下发现您向她请求的庇护尚未届期。」
「他们从未正式请求庇护,」三台灯发难道。「这要是拿到司法部,一刻也站不住脚。」
「三十翠雀的阴谋也一样,」五玛瑙怒道。「所以我们扯平了。我不想闹大。让他们过来。」
玛熙特起步走向走廊,三海草和十二杜鹃夹在她两侧。片刻之间,她觉得他们要成功了,他们要安全无事地抵达五玛瑙手中,十九手斧施展了她绵里藏针的力量——
——接着六直升机从他们后方靠近走廊上较远一端的办公室里破门而出。玛熙特怔住了,转过头直视他。他手中拿的不是像五玛瑙那种电击棍,而是射击武器,她在冰冷的恐惧中认出——那在莱赛尔是非法违禁品,可能造成太空站外壳损坏。逃脱到一半的玛熙特整个人定格,困在六直升机和五玛瑙之间,进退两难。
「你们他妈的竟敢——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暴民头子,还觉得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外面街上可是有军队的,你们再也得意不起来了——你们要服从法律、服从秩序!」
恐惧之余,这个场面几乎令玛熙特觉得荒唐:这个小家子气的无名小卒,要失去他好不容易到手的一点点权力时,竟是这么生气。
五玛瑙冷静地举起电击棍,蓝绿色的电流在棍尖劈啪作响。她起步走向六直升机。
射击武器开火的声音比玛熙特记忆所及的任何噪音都更震耳欲聋。她的左方响起一声短促尖锐的尖叫——然后是更多的巨响,一连串接续传来。她根本来不及下决定,就沿着走廊跑向五玛瑙,完全打破了自己麻木的状态。三台灯在桌子后蹲低,躲到视线范围之外,五玛瑙的援兵在前进途中经过柜台,手中的电击棍闪着光芒。
又一次发射,五玛瑙的上臂被打出一朵猩红的花,顺着织线扩散,白色的长衫蓄积血泊,她的脸庞变得苍白如寒冰。她的电击棍铿锵坠地,发出电流声。玛熙特继续跑,跑到她所在的位置——她仍然不动声色地站着,彷佛震惊得愣住——玛熙特抓住她没有流血的那只手臂,拉着她一起跑。
那个东西里面有多少弹药?
〈够多了,〉伊斯坎德在她脑中说,变成了一个紧绷的存在。〈够把你们射死。继续跑。不要回头——〉
玛熙特回头了。
三海草紧跟着她,一如往常在她的右肩旁,但十二杜鹃不在——他翻滚倒地,在走廊上一动也不动,周围积着鲜红的血。
五玛瑙的白衣助手将电击棍直直捅进六直升机张开的嘴里。蓝色的火焰穿过他的头颅。射击武器又击发了一次——那个助手的肚子上开了个洞,像一个奇异点,一只直勾勾往外望的眼睛——
「快跑!」三海草尖叫道,玛熙特乖乖听从。她一面跑,一只手一面抓紧五玛瑙的手臂,直到她跑出情报部大楼,来到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