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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三等贵族十一针叶树急病猝逝

  曾服役于第二十六军团,在一闪电元帅麾下英勇为国效力的三等贵族十一针叶树,昨日因急病猝逝。与他关系最近的基因亲属为拥有百分之四十相同基因的复制体一针叶树。记者在他位于中央旅游局东北分部的工作地点采访他:「我的基因亲代实在过世得很突然,」一针叶树表示。「我也将进行一连串检测,查明我是否也携带了易导致中风的基因标记……」

  ——《论坛报》正刊,讣闻版,252.3.11-6D

  我们的空域路线上侦测到泰斯凯兰船舰的活动——请指示——考虑到对方数量,我们不可能予以拦截——至少有一整个军团出动——

  ——飞行员康查‧吉坦致莱赛尔太空站荣誉国防首长荻卡克‧昂楚之电报,252.3.11-6D(泰斯凯兰历)

  玛熙特醒来时,看见希微的光线,感觉到手掌和脸颊压着扎人但舒服的粗布,还有她这辈子最严重的头痛。她的嘴巴像一片被污染的沙漠——干燥到她无法吞咽,味道腐臭难忍。她的喉咙因为先前的尖叫而红肿,左手则有一股钝钝的抽痛,几乎就跟她刚碰到毒花时一模一样——不过她没死,而且还能用完整的句子思考。

  目前这样还不错。

  伊斯坎德?她警觉地问。

  〈妳好啊,玛熙特。〉伊斯坎德用疲惫的语气说道。大致上,这个声音比较像阿格凡大使——比较老成,比较沙哑,不像她一度认识、后来又失去的那一个伊斯坎德。

  大致上,但不是完完全全。

  她的那个伊斯坎德似乎仍然存在于小小的狭缝和空隙中——过去储存他的忆象机器已经移除,但在记忆和印象中,他仍然是一个跟她本人一样清晰真实的存在。他们曾经栖身于同一套神经架构、同一个内分泌系统,共度了三个月又多一点。这段时间不足以完成融合——不然她就不需要换掉他了——但她还是感觉得到他,还是记得那个年轻了十五岁、不同的伊斯坎德所拥有的回忆。

  现在,那也是她的回忆了。她一回想,就感觉头昏脑胀,双重的记忆画面让她晕眩——她猜测这就是为什么添加同一忆象的第二版本(即使是较新的纪录)是下下之策,而且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

  你好啊,伊斯坎德,她勉强撇开反胃感,用思绪说道。她的嘴角扬起,露出属于他的咧嘴笑容。她轻轻喝斥他(他们有好多事必须从头来过,而且她该死地好想念属于她自己的那个忆象),离我的神经系统远一点。

  〈我也想念他,〉伊斯坎德说。〈谁会不想念二十六岁的时光?〉

  这又不一样,玛熙特说。

  〈是,我猜是不一样。〉

  玛熙特叹了声气,她的喉咙甚至连叹气时都痛。她一定尖叫了很久。我知道,她想道。我们现在只有彼此了。我们的忆象传承链只有我们两个——第一任和第二任驻泰斯凯兰大使。

  〈妳给我们惹了这麻烦,可是比我闹得还大,〉伊斯坎德说。她可以感觉到,他正缓缓回溯她刚度过的这一周,像在看资料微片装订成的手翻动画书。〈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要不是你一开始先害我们落到这步田地,现在也不会惹出这种麻烦了,她说。现在我需要你帮忙。我们还需要……搞清楚我们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的轻重缓急和你不同——

  她的胸骨下方闪过一股猛然突刺的情绪,和她跟皇帝对话时的感觉如出一辙。〈可不是吗?〉

  不,她重复道。还有,离我的神经系统远一点,我告诉过你了。你已经死了。你只是我的忆象,有生命的记忆,而我们是莱赛尔太空站大使——

  〈我倒是喜欢妳,〉伊斯坎德说。〈向来喜欢。〉

  她所认识的那个版本的他在缝隙里微微闪现。然而,她还是感觉遭到侵略,心头多了一股陌生的重量,属于一个比她拥有更多人生体验、更多见识、更了解泰斯凯兰的人——她突如其来、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拥有皇帝百分九十基因的复制体;把六方位这整个人塞进他的十岁儿童脑袋里,他会什么感受。她的心因同情而隐隐作痛。

  伊斯坎德的存在感——沉甸甸的重量和开朗的戏谑——撤退了。这也许算是某种道歉吧。

  玛熙特鼓起勇气,准备面对无可避免的生理冲击,然后睁开眼睛。尖锐的头痛立刻随着光线一起袭来,正如她所预期,但她没有呕吐,也没有再度痉挛,或是出现立即的视野扭曲。这样已经不错了。

  她躺在水绿色的沙发上,跟五廊柱摆在前厅的那张一样。她脸颊下压着椅套布料。也许五廊柱有一整套水绿色的家具,又或许这全是特价出清时买的。玛熙特上次接受手术后恢复苏醒时,她人在莱赛尔太空站上的医学中心,待在一间令人心情舒缓的银灰色无菌室内。现在这里……很不一样。

  〈的确。〉伊斯坎德干巴巴地说。玛熙特嗤笑一声,又引起一阵疼痛。

  玛熙特坐起身来,动作极为小心,彷佛她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经过真空干燥。五廊柱、三海草和十二杜鹃都不在她举目可及之处。她于是有了很长一段空档做好准备,面对站立、行走、前往唯一可见的房门这整个过程中令她晕眩反胃的感觉。她尝试深呼吸时,觉得肋骨紧紧收缩——噢,是因为最底端的浮肋贴着弹力绷带,手术开始前就已包扎在那里。

  挺奇怪的,有许多原因可能让你信任某个人:玛熙特对五廊柱深怀感激,因为对方所做的一切都没有超出她的请求。只要介入到我要求的程度就好,谢谢。达哲‧塔拉特的信还在她手上,现在有了伊斯坎德的帮忙,她能够解读了。

  如果其他人在门外等她醒来——可能还怀疑着她到底醒不醒得来,现在或许就是她趁着一人独处破译讯息的最好时机。

  从此以后,这就是她最接近一人独处的状态了。

  〈我们会慢慢习惯的,〉伊斯坎德说。〈我们之前也习惯过。〉

  然后你就给我闹失踪,玛熙特对他说。好吧,你如果知道该怎么解读,就快告诉我吧。

  她掀起衬衫,解开绷带解开。电报皱巴巴的,想必是因为贴在她身上、被她压着翻来滚去,纸上压出她肋骨的形状,但依然完整,内容可以用她编写的密码辨读,除了最末一段以不同方式加密的文字。〈上面写说你有解碼的工具。或者说是十五年前的你有。〉

  〈现在的我也有。〉伊斯坎德对她说。她知道,当那股松了一口气的解脱感满溢她全身,他也跟她一样强烈地感觉到。〈是达哲‧塔拉特暗中交给我的,就在我登上开往这里的交通舰之前。如果这封讯息是用他的密码写成,那么一定就是他亲自执笔。〉

  解读给我看,玛熙特说。

  伊斯坎德依言照办。

  分享忆象所拥有的技能,就像是发觉自己有一份意料之外的天大才华。彷佛她坐下来计算太空站的转动轨道时,突然惊觉自己研读数学多年,所有正确的公式和运算经验都能信手拈来;或是像她突然必须在零重力环境跳舞,而她的身体自动就晓得该如何在太空中感知、移动。密码是数字式的,这必定源自于塔拉特的偏好。玛熙特察觉伊斯坎德曾经额外学习矩阵代数的运算,以此作为产生一次性解碼工具的基础。她很高兴她不必自己学习,这个流程就在她的脑内开展,像一朵盛放的花。

  〈有纸的话比较方便,〉伊斯坎德说。〈还有笔。〉

  玛熙特小心翼翼地轻笑一声——只要一笑,喉咙和头就发痛。

  她举起手摸摸后颈,施作手术的部位贴了一块绷带。根据她摸索推测,伤口约莫跟她的拇指等长。她试着想象伤疤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然后,她推着自己的身躯站起来,依旧维持小心谨慎的姿态,拖着蹒跚步履寻找可能放置书写工具的地方。五廊柱是个反建制派,她的桌子抽屉里放的可能真的是墨水笔,而非投影式数据微片匣的制作工具。

  抽屉里没有墨水笔,倒是有枝素描用的铅笔放在一迭工业设计图上。玛熙特没有翻那迭图——五廊柱没有脱她的衬衫,她也不打算偷看对方的文件。但就算只是匆匆一瞥,她也看得出最顶端的那张是一幅手部义肢的结构示意图。

  为什么会有人为了义肢远道而来?

  〈泰斯凯兰人就是这样,〉伊斯坎德说。〈对他们来说,除了脑神经修正,其他身体部位的调整也算破坏公平的行为。〉

  她真希望自己能够分辨他是故作嘲讽,还是真心表达看法。但这也不是新鲜事。每个版本的伊斯坎德都自带这种令她摸不清头绪的风格,早在莱赛尔太空站上,他第一次进入她脑海里时便如此。

  这里有铅笔,她在心中对他说。教我怎么解读塔拉特的讯息;针对这支瞄准我们太空站的侵略势力,他想要我怎么做?

  她沉浸在伊斯坎德的知识之中,开启了前所未见的智慧之窗,凭借伊斯坎德二十年前来到泰斯凯兰途中(交通时间长达数周)记下的矩阵序列转换,他们同心协力,一个字一个字地破译了讯息。她捕捉到他记忆的吉光片羽——伊斯坎德在她的(也是他的)大使寓所度过的第一夜,他背下内容后烧掉塔拉特交给他的纸条。

  玛熙特全神贯注于破译的程序,在整段文字用明码拼写出来之前,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讯息内容为何。讯息不长,在这一整段惊魂冒险之前她就知道了,内容长度有限,字符数目不足,不可能有符合她期望的详细指示。没有人能告诉她现在该如何脱身,他们只会给她简短的建议。

  而那段建议吓坏了她。

  要求侵略势力改道;声称有可靠信息显示,新发现的非人类生物在以下地点筹划入侵;得到进一步确认前,勿透露坐标位置。

  〈数字妳背得起来吗,玛熙特‧德兹梅尔?〉

  她的头痛得椎心蚀骨,感觉现在好像只能靠伊斯坎德把她整个人撑住。可以,她想道。我背过伪十三河的全套著作,记一串坐标数字不成问题。

  〈那就记吧。然后把原件销毁。〉

  怎么销毁?

  〈吃掉。那就是张纸。〉

  玛熙特盯着那串坐标数字,看了足足一分钟。她在心中帮数字配上节奏和音律,如同背诗一样记诵。然后她将写了数字的部分从原本的电报上撕下来,变成一张纸条,塞进自己的嘴巴。整段过程中她都在想:我们将死者身上最美好的部分吃下。那么我现在吃的是谁的灰烬?

  她得把纸嚼一嚼才吞得下去,咀嚼的动作让手术部位痛了起来,但她照嚼不误。考虑一下她拥有的选项,就显得这件事非做不可。

  她该对谁提出讯息中建议的要求?对皇帝吗?

  〈是的。〉

  你的观点有偏颇之嫌,伊斯坎德。

  〈有偏颇,但,是正确的。〉

  也许。也许她该做的,正是伊斯坎德如果没死也会做的事:她要大步走进地宫,舌头上挂着那串坐标数字,像一串珍珠,以此作为交换和平的筹码。

  她终于来到五廊柱寓所的前厅,此处跟手术室的门隔着很长一段的安全距离。三海草和十二杜鹃在另一张水绿色沙发上并肩而坐,像是等候室里的孩子,五廊柱则不见人影。玛熙特一进门,三海草就站起来跑向她,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她,打破了莱赛尔或是泰斯凯兰关于个人空间的每一项禁忌。玛熙特感觉得到心脏在肋骨后方跳得飞快。

  「妳还活着!」三海草说,然后又接上一句。「——噢该死,我是不是弄痛妳了?」这才松开玛熙特,力道几乎跟刚刚拥抱时一样大。「妳现在是——妳吗?」

  「……是。妳没有把我弄得更痛。然后妳的问题,还是取决于泰斯凯兰语的『妳』的定义,三海草。」玛熙特告诉她。微笑的时候,手术的部位也随之作痛,但是没有咀嚼时那么严重。

  「而且妳能说话。」三海草继续说。玛熙特想将她的头发轻轻梳到耳后。自从他们开始逃离司法部特务的追捕,三海草就不曾好好整理凌乱的发丝,从玛熙特进去接受手术到现在的这段时间亦然(不论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玛熙特并不确定现在几点)。披头散发的三海草看起来年轻得令人心碎。

  「我想我大部分的高等功能都还在。」她告诉她,尽量使用中性的泰斯凯兰语态。

  三海草眨了好几下眼睛,然后笑出声来。

  「我很开心,」沙发上的十二杜鹃说。「但那……有效吗?」

  〈妳还真是交了一群迷人的朋友。〉

  「是,」玛熙特同时对外界、也对内心说。「至少算够有效。我破译出讯息了。」

  「那是什么感觉?」十二杜鹃问。

  同时,三海草则说:「很好。这么一来,妳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如果能够照她的偏好行事,玛熙特会想坐下来,也许一觉睡到这一切结束,睡到新皇帝登基,宇宙重新回复正常。要是睡得那么久,她可能都死了。不过,坐下来这件事总是没问题的,至少可以坐一会。她走到沙发那儿,三海草在她的手肘边,现在维持了一呎远的合宜距离,她隐约觉得有些可惜。她坐了下来。

  「我需要,」她说。「回地宫去,向六方位皇帝陛下进言。」

  〈谢谢妳。〉伊斯坎德说。这声耳语宛如她眼睛后方的一股火苗。

  「一定是有什么讯息要传达吧。」十二杜鹃说。

  玛熙特小心翼翼用双手捧住头。「有侵略势力要进逼我的家乡,帝国又处在内战的边缘,我向母国政府的上级请求实时指示,你还期待我能先给个中立的肯定说明吗?」

  「我又不是白痴,」十二杜鹃说。「我都把妳弄到这里来了,对吧?」

  「对,」玛熙特说。「抱歉。我大都不省人事,已经……我不知道多久了,现在几点?」

  三海草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过了十一个小时。现在大概凌晨一点。」

  难怪玛熙特这么不舒服。她处在麻醉状态下这么久了。「其中有多久是手术时间?五廊柱跑去哪了?我觉得我要跟她道声谢。」

  「她……出去了,」十二杜鹃说。「大概一个小时前。但妳在手术室里只待了三到四个小时。」

  「我们没办法完全确定妳会不会醒,」三海草用实在太过平板的语调说。玛熙特听得出她声音中残留的忧惧,她不禁再度怀疑三海草当初被都城电击住院时伤得有多重。「五廊柱只会带来跟安抚人心相反的效果。」

  「我觉得我自己恐怕也差不多,」玛熙特说。「有没有……我能喝点水吗?」她说话的时候,喉咙还是干燥得发疼,而既然三海草和十二杜鹃醒着跟她对话,她觉得自己非说不可。

  「当然,」十二杜鹃说。「这房子里某个地方一定有间厨房吧。」他从沙发起身,费力的样子像是那种在同一个地方坐了非常久的人,随即消失在转角——玛熙特觉得有一点点内疚,就一点点。

  只剩下她和三海草独处。她们之间的沉默感觉挺奇怪的,又像在餐厅里时一样隐含电流,直到三海草悄声问:「妳还是妳吗?我……我可以跟他说话吗?有可能这样吗?」

  「我就是我,」玛熙特说。「我拥有记忆的连续性,和内分泌反应的连续性,所以我跟原本一样是我。并不是我的体内装了第二个人。是我,经过调整的我。」

  〈如果妳想,我们可以跟她说话。〉伊斯坎德在她的头颅里低语。

  我们正在跟她说话,伊斯坎德。

  「好吧,」三海草说。「我觉得这整个过程真是吓人极了,玛熙特。而且我也觉得我该让妳知道,除非妳的行为出现什么改变,我想要用跟之前一模一样的方式对待妳。」

  玛熙特怀疑三海草尝试要说的是:我依旧信任妳,但还在努力达成这个目标。她对三海草露出笑容,莱赛尔式的笑容,虽然那样会痛。三海草回以双眼圆睁的泰斯凯兰式笑容。

  在她开口说话之前,十二杜鹃稍早前往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五廊柱回来了,有人跟她同行。

  「他是谁?五廊柱,妳之前没说妳有客人。」是个女人尖锐的声音。

  「他不是客人,二柠檬,只是客人的联络人。进来吧,还有其他人在。」

  「现在不是收客人的时候,」二柠檬说。「元帅才刚让一支军队降落在空港——」然后这一帮人全涌进了玛熙特所在的房间。总共有五人,性别和年龄各异,都没佩戴云钩。(他们都不想被都城以及它的算法核心监视。)一手拿着水杯的十二杜鹃被挤到人群中间。

  「就是那个野蛮人。」其中一个新来的人说。

  「是外籍人士。」另一个人说,彷佛这已经是他第一百次这样疲惫地纠正别人。

  「外籍人士也好,野蛮人也罢,我不在乎。」二柠檬说。她是个身材丰润的女子,背脊直挺,铁灰色的头发一丝不茍。「她旁边那个是间谍。五廊柱,情报部的人为什么在这里?」

  三海草变得极度静止,显得沉稳镇定的同时又呆滞定格。玛熙特纳闷她们是不是该逃跑。她不确定自己跑不跑得动。

  「她跟野蛮人一起来的;野蛮人来的时候,」五廊柱说道,没人费心纠正她的用词。「他们带着一个很有趣的问题,而且愿意付钱请我解决。二柠檬,妳很清楚我只跟我想交易的对象交易。」

  「妳可以在我们来妳家之前警告一声,」二柠檬的其中一个同伴说道,对外籍人士很感兴趣的那个。「我们是来针对明天的行动开紧急计划会议——」

  二柠檬用一个不愠不火的注视眼神制止他。「别在间谍面前谈。」

  「我不是间谍,」三海草略显愤慨地说。「我也不管你们在计划什么,或者你们是谁。我在情报部的职务和你们任何人都无关。」

  「噢,但妳就是间谍,情资官大人,」五廊柱说。「虽然我认为如果经过适当处置,妳的潜力不止如此。」

  「这是威胁吗?」

  玛熙特一只手搭在三海草臂上。「情资官跟我一同来此,」她说。「我代表莱赛尔太空站庇护她,为她的行为负责。」

  〈这真是惊人地不合法。〉伊斯坎德语带敬佩地说。

  对,反正他们不知道。

  二柠檬顺着玛熙特鼻子的峰形打量她。「妳就是那个莱赛尔大使,对吧。」

  「我是。」

  「妳在司法部发布的新闻里可不太受欢迎。」二柠檬说,话中带着十分勉为其难的欣赏之意。

  「我不晓得,」玛熙特告诉她。「我这一天大半都处于无意识状态。问五廊柱就知道了。」在玛熙特手掌下,三海草微微发抖,肾上腺素的作用充斥全身。

  五廊柱嗤笑一声;二柠檬看向她,她耸肩。「大使说得没有错。」

  「如果没有接受医疗监测,她会死吗?」二柠檬问。

  玛熙特认为这是好问题,她本人也想知道答案。她得用力压制冲动,别发出不得体的笑声。

  「终究会,」五廊柱说。「但不会是因为我做的任何事。」

  〈妳找的这个维修工还真会安抚人。〉伊斯坎德评论道。

  「我要她滚出这里,五廊柱,她跟她那个情报部的家伙。」二柠檬继续说。她的同伴之间起了一阵短促而愉快的模糊低语,但一个眼神就让他们噤了声。「我们有正事要办。」

  我也有,玛熙特心想。虽然我希望……我希望可以更了解他们在这里做的事。还有,他们跟餐厅和戏院里的炸弹客是不是同一群人,或是他们有其他的手段——他们就是那些认为都城不是都城的人吗?

  〈泰斯凯兰不只是宫殿和诗歌,〉伊斯坎德喃喃说道。〈就连我最后也发现了这点。如果我们成功度过这个关卡……〉

  如果我们成功度过这个关卡,我会好好记得二柠檬,虽然我怀疑那就是她最不想要我做的事。

  「我们会离开,」玛熙特说,打断他们进一步的揣测。「我真心祝你们好运,不管你们在计划什么。」她站起来,脚步毫不颠簸。她也许可以拚命走到车站,不在途中倒下,如果有人能真的给她一点饮水就好,别像十二杜鹃,只会光端着杯子无助地站在那里,身边包围着这群……不知道该算什么人物。反抗势力领袖吧。(反抗什么呢?是帝国,还是特别针对六方位?他们就是在地铁站贴海报、支持欧戴尔星系分离运动的那群人吗?或者他们关注的是某些玛熙特现在不懂、未来也永远不会懂的政策选择?抑或他们是反对一闪电——或任何军事将领——涉足都城?)

  「要是我就会赶紧走,」五廊柱说。「一闪电已经在街上派了军队。」

  三海草咒骂,用了一个玛熙特从没听她说过的尖锐字眼。然后她说,「好吧,谢谢。走吧。」她起身要离开,同时揽着玛熙特的手肘。

  「给我五分钟,我要跟客人谈谈,」五廊柱直截了当地说。「我要确认我的工作结果,我上次看到她的时候,她还彻底不省人事。」

  玛熙特点头。「私下说,」她说。「私下谈个五分钟。」她轻柔地将自己的手臂抽出三海草的掌握,然后走回她苏醒时所在的房间,使劲不要踉跄、颤抖或泄露出她的头痛得有多难受。

  五廊柱跟随她,关上她们背后的门。「嗯,这么糟吗?」她问。「妳不想让妳的朋友知道?」

  「本来还可能更糟,」玛熙特说。「我的脑神经功能似乎大部分是完整的。我想知道妳有什么发现,在旧的那个机器上。它有受损吗?」

  「有些奈米电路烧坏了,」五廊柱说。「第一眼看起来是这样。它们貌似原本就不太牢靠。这是非常精密脆弱的东西——连摸一下电路都有可能导致短路。我得把它拆解开来,才能进一步了解。我十分期待呢。」

  「有意思。」玛熙特挤出一句。这中间……有些不寻常。或许是恶意破坏,或许是机械故障。

  「真的。现在我们来看看妳。」

  玛熙特静立不动,让五廊柱细心检查手术的部位。她遵照对方的动作指示,完成了基本脑神经检查,和她在莱赛尔接受的检查并无二致。全程花不到五分钟,大概就接近三分钟而已。

  「我想叫妳好好休息,但这没什么意义,」五廊柱检查完时这么说。「妳该走了。谢谢妳带给我这么奇妙的体验。」

  「毕竟妳不是每天都能帮野蛮人动手术?」

  「毕竟不是每天都有野蛮人把他们的科技产品留给我。」

  〈妳这游戏玩得可真大,玛熙特。〉伊斯坎德在她的意识深处说。对于她交出这项过去被他用来换得皇帝欢心的物品,她无法判断他的反应是生气,抑或是刮目相看。

  过了一会儿,他们三人被逐出那个提供有限安全的空间。在五廊柱的住处楼房投下的阴影中,他们聚集成一团。玛熙特靠在三海草身上,心里想着,她刚才离开前要是真的有喝到那杯水该有多好。她的喉咙干得好痛。在介于午夜和日出之间的凌晨时分,钟镇六区既沉静又嘈杂:远远传来尖锐的笑声、玻璃的破碎声、迅速被闷住的尖叫,在楼房之间飘荡,但他们伫足的这条街完全空无一人,唯一的光源来自标示大楼门牌号码的晦暗霓虹灯饰,那字体连玛熙特都觉得老气。是五十年前的新潮,但放到现在也还称不上复古风。

  「小花,」三海草用细细的、紧绷的低语声问。「你本来打算什么时候才要告诉我们你那个无照博理官涉入反帝国叛乱运动?」

  十二杜鹃面无表情,挂着一种不可动摇且刻意为之的空白,一种受伤。「她是个无照博理官,住在钟镇六区,我不知道为什么妳会以为她没有涉入叛乱。妳是情报部的人,小草,称职一点。」

  「我很称职,」三海草啐道。「我问的,是我的密友往来的对象和他所受的影响;我问的是我自己在做什么——」

  「住口。」玛熙特说。说话的动作带来疼痛,她每一次说话都会带来更多疼痛,除非她能够先安静一下子。「你们换个时间、换个地点再吵个你死我活吧。我们要怎么回宫殿区?」

  在她问完话的停顿中,她只听见身边两人各自的呼吸节奏,此起彼落的声音,头尾互相交融。

  然后三海草说,「我们不能搭火车。不到早上,不会有列车行驶。这个时间通勤路线不营运。」

  「而且,如果一闪电真的要军队降落在空港,那么到了早上也不会有火车。」十二杜鹃补充道。

  玛熙特点头。「这就对了。你们看看,你们两个都派上用场了。」她这话听起来完全就像伊斯坎德会说的话。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暂且没有能力思考这样算不算是个问题。「如果我们不能循原路回去,还能怎么办?我们可以用走的吗?」

  「在严格的技术层面上来说,可以,」十二杜鹃说。「不过要走上一整天才能走回中央省。」

  「我们两个可以,」三海草纠正他。「相反地,玛熙特恐怕走不到一个小时就会倒下。」

  她说得没错,玛熙特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就算撇开我的身体状况不谈,」她说。「走一整天也太久了。我今天晚上就需要见到皇帝,也就是在黎明前。如果我们找得到方法。」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在发抖,她的双臂紧紧环抱着胸膛——尽管现在其实不冷,而且她还穿了外套。

  三海草呼出一口气,透过齿间缓慢地吐出嘶嘶声。「我有个点子,」她说。「但小花不会喜欢。」

  「妳先说吧,」十二杜鹃说。「说完再看我喜不喜欢。」

  「我跟情报部的长官通话,表示我们为了调查帝国叛乱分子而受困在外,请求派员接应,」她说。「如果你希望,我可以不要靠近这个地址发讯呼叫。算感谢五廊柱没有害死我的大使。」

  「妳说对了,」十二杜鹃说。「我不喜欢这个点子。妳在陷害我的联络人。」

  〈想想看,她要用什么理由解释妳为何在这里。〉伊斯坎德用唠叨的低语在玛熙特心中补充道。

  我的盟友并不多,伊斯坎德。

  〈妳的联络官又有多少盟友?〉

  不够多。但我是其中一个。

  〈目前是。〉

  「我们就这样站在街上,」玛熙特说。「我宁愿让情报部的人来接,也不要等到跟踪十二杜鹃的司法部特务再度发现我们,或是在有人尝试发动军事政变的期间找路回极内省。」

  三海草皱眉。「这还不是政变。虽然到早上可能就是了——我不知道这怎么发生得这么快。」

  「那就来吧,」玛熙特对他们两人说。「我们走去火车站,然后在那里联络情报部。」

  这段路不好走。虽然街上一片黑暗,但是人更多了,他们聚集在转角,低声交谈。她一度觉得自己看到一把亮晃晃的刀,一件弧形的丑陋武器,被一群年轻男子拿着炫耀,他们身穿的上衣印着那幅污蔑泰斯凯兰战旗的涂鸦。那群人在大笑。她低下头继续走,看着三海草的鞋跟一步一步向前移动。抵达车站时,玛熙特感觉她的头痛已经变成一个极为巨大的实体,能够吞噬飞得离它的质量中心太近的小型太空载具。车站门上锁了,她坐在门外其中一张长椅上,将膝盖缩起来靠着胸口,额头抵在膝上。压力给了她一点点帮助,让她分心。同时,三海草在通话,对着云钩喃喃发出一些默读似的声音。

  十二杜鹃坐在她旁边,没有碰触她。她想要——噢,她想要的是三海草的关注带给她的轻松舒适,这是她好几个小时以来最没有用处的想望。甚至是好几天以来。

  〈呼吸。〉伊斯坎德说。她依言尝试,平缓均匀慢慢数了五次吸气、五次吐气。

  三海草结束通话。「十五分钟内就会有人过来。」她说着在玛熙特另一侧坐下,同样没有碰触她。

  玛熙特继续呼吸。头痛消退了一点,因此她听见陆行车引擎声接近时能抬起头,不至于太感到天旋地转。

  那是一辆非常标准的陆行车:黑色,低调不张扬。从车上下来的是一名穿着情报部橘袖制服的年轻男子,他十指相触、鞠躬行礼,问道:「情资官?这些就是妳的全体同行人?」

  「是,」三海草说。「就我们几个。」

  「请上车。只要一会儿工夫,就会送你们回到都城了。」

  这似乎太过容易了。玛熙特如此怀疑,但她也知道,除了任人安排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陆行车的后座是一片舒心的黑暗,闻起来有清洁剂和皮椅的气味。他们三个人刚好满座,大腿彼此相贴。启程时,三海草在玛熙特的膝盖拍了一下;带着那善意的小小碰触,玛熙特陷入无助又疲惫的沉睡,车轮的转动哄着她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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