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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独角兽独自生活在淡紫色的森林里。她很老了,只是自己还没意识到,她不再是海浪泡沫般无忧无虑的白,她现在是月夜里积雪的颜色。但她的眼睛仍旧清澈有神,她行走时如同海面上的一片影子。
她不是图画上常见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长了犄角的马。她身形更小,蹄子分叉。她有着最古老、最原始的优雅气质,这是马儿所不曾拥有的,小鹿只能进行腼腆而浅薄的模仿,山羊则蹦蹦跳跳,显得滑稽可笑。她的脖子纤细修长,让她更显娇小,鬃毛直披到背上,细软得好像蒲公英的茸毛。她有尖尖的耳朵和细长的腿,膝盖处长着雪白的短毛,那只长角就长在她的眼睛上方,即使是在深夜也闪耀着海贝似的微光。她用这只角杀死过龙,也救过人——那位被救的国王伤口中毒难以愈合——还曾为小熊崽打落过许多栗子。
独角兽不会死。他们天性喜欢一直生活在一个地方:通常都是有湖泊的森林,那湖泊需清澈得能让他们看清自己的倒影——因为他们都有点儿虚荣,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生物,而且还能使用魔法。他们极少交配,而独角兽出生的地方却会成为世界上最具魔力的地点。上一次她遇见别的独角兽时,纯洁的少女们还会用另一种语言呼唤她寻找她,但现在她对年月、世纪,甚至对季节都没了概念。她的森林永远是春天,因为她住在林子里。她每天都穿过巨大的山毛榉树,守护着此间所有的生灵,不管是地底下的还是灌木下的,不管是巢穴里的还是山洞里的,不管是泥土中的还是树梢上的。生命生生不息,狼或兔子都一视同仁,它们狩猎、求爱、生子、死去,因为独角兽自己从未亲历过这些,所以她始终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
一天,两个背着长弓的人骑马到她的林中猎鹿。独角兽十分警惕地跟着他们,连马都没察觉到她的存在。这两个人的出现让她产生了一种久违的古怪情绪,既亲切又害怕。一般情况下,她绝不会让人类看见她,但她又很想看看那两个骑马的人,听听他们的谈话。
“我不喜欢这森林,”年长的人粗声粗气地说,“生活在独角兽森林里的动物多多少少都会一点儿魔法,尤其擅长消失。我们根本找不到猎物。”
“独角兽就算曾经存在过,现在也早就消失了。”另一个人说,“这座森林和别的林子没什么两样。”
“那为什么这些树从不落叶?而且从不下雪?我告诉你,这世界上确实还有一只独角兽——愿那老东西好运——它始终生活在这座森林里,猎人想打只山雀带回家都不行。走着瞧吧,我们走着瞧。我知道它们的性子,那些独角兽。”
“都是书上说的吧,”另一个人回答,“只有书啊,童话啊,歌谣啊才这么讲。三王统治下从来没有任何关于独角兽的传说,任何国家都没有。我跟你一样了解独角兽。我也看过那些书,也读过那些故事,也没见过真的独角兽。”
第一个猎人沉默了,另一个则幸灾乐祸地吹起了口哨。过了一会儿,第一个人说:“我的曾祖母曾经见过独角兽。我小时候她告诉过我。”
“哦,真的吗?她用金辔头抓住了独角兽吗?”
“不。没有。抓独角兽不用金辔头,这个是童话里编的。只要你心地纯洁就可以。”
“对,对,”年轻人笑了,“那么她骑上独角兽了吗?在树荫下,不用鞍座,就像神话时代的水中仙女一样?”
“我曾祖母害怕大型动物。”第一个猎人回答,“她没有骑上去,只是坐着不动,独角兽把头放在她膝上睡着了。我曾祖母一动不动,直到它睡醒。”
“它是什么样子的?普林尼 [1]  说独角兽性子很烈,身体大部分像马,头像鹿,脚像大象,尾巴像熊,叫声低沉,如同嘶嚎,长着一只黑色的犄角,身长两肘 [2]  。中国人还说——”
“我曾祖母只说那只独角兽闻起来很香。她向来不喜欢动物的味道,连猫和牛都不喜欢,更别提野生动物了。可是她却喜欢独角兽的味道。有一次她说起这个还哭了。不过她当时已经很老了,说起年轻时候的事情总是哭。”
“我们还是回过头,去别处看看吧。”另一个猎人突然说。他们拨转马头的同时,独角兽轻轻走进灌木丛深处。等他们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她才会再次走上这条小径。那两人默默地走到森林边缘。这时,第二个猎人轻声说:“你说,如果那东西真的存在,它们为什么又要离开呢?”
“谁知道呢?时过境迁。你觉得如今的时代对独角兽来说是好事吗?”
“不是吧,但我想知道,在我们之前有没有人思考过他所生活的时代对独角兽好不好。我现在感觉好像是听了些故事——不过我喝得醉醺醺的,而且心不在焉。不过没关系。天色还早,抓紧时间的话还能打猎。走吧!”
他们离开了森林,策马跑起来,转眼便消失了。但是在他们尚未走远时,第一个猎人回过头,仿佛看见了独角兽就躲在阴影处一样,他喊道:“好好留在森林里,老伙计。别来外面的世界。留在你的森林里,让树木常青,让你的朋友长寿。别管年轻女孩子了,她们只会成为傻老娘儿们。祝你好运!”
独角兽站在树林边缘大声回答:“我是这里唯一的独角兽。”这是她一百多年以来说的第一句话,此前她甚至连自言自语都不曾有过。
不可能,她心想。她从不介意独处,不介意没有其他独角兽,因为她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像她一样的独角兽,知道这点就足够了。“但是如果其他独角兽都消失的话我应该知道才对。我也会消失。他们遭遇的事情我也一样会遇上。”
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几乎想要逃走。她步伐轻盈地沿着林中的阴暗小径行走,周身微光闪耀。她无比优雅地穿过林间空地,偶尔又隐没在阴影中。她注意着周围的一切,草叶拂过她的膝头,风掀起树叶时,萤火虫变幻着银蓝两色的光。“啊,哪怕我真的是世界上最后一只独角兽,我也绝不离开这里,永远永远都不会。我知道如何在此生存,我知道万物的气息、味道和本质。除了再次认识这一切以外,我还能在这个世界里发现什么?”
但是当她最终停下脚步,聆听乌鸦和松鼠在半空中的喧嚣时,她想,假如他们藏在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又该怎么办?万一他们聚在一起就等我一个呢?
疑惑一旦产生,她就再也不得安宁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离开这座森林。她坐立不安,在水塘边郁郁寡欢地徘徊。独角兽向来不善取舍。她先是想不走,然后又想还是走吧,然后又想不走,如此昼夜反复,她感觉到时间像小虫一样从身边缓缓爬走。“我不走。虽然人们很久没见到独角兽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都消失了。即使他们真的消失了,我也不会走。我就住在这儿。”
最终,在一个温暖的夜晚,她忽然醒来,说道:“走吧,就现在。”她飞快地穿过森林,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闻,甚至不想去感觉脚下的大地。在黑暗中行动的猫头鹰、狐狸、鹿等动物都抬头看着她,而她却不理会它们。我得加快速度,她心想,快去快回。也许我不需要走很远。但是不管有没有找到其他独角兽,我都会很快回来,快去快回。
月光下的大路仿佛流水一般从她的森林边缘延伸出去。她踏上这条路,远离了树林之后才感觉到道路如此坚硬,如此漫长。她几乎想掉头回去,但她还是深吸一口尚萦绕在身边的森林气息,像衔着花朵一样尽量屏住呼吸。
漫长的道路没有目的地也没有终点。它穿过村庄,穿过城镇,穿过平原和高山,穿过乱石嶙峋的荒野,那儿有野草在石缝中生长。但它不属于任何地方,它从不停歇。它卷挟着独角兽前行,像潮水般拖拽着她的脚,折磨着她,不容她像往日那样静静地听着风声。她的眼睛布满灰尘,鬃毛脏污僵硬。
在森林里的时候,时间总是从她身边一晃而过,但现在却是她在时间之中穿行。树木颜色不断变换,沿路的动物们换上厚皮毛,而后又褪去;云层随风舒卷,有时被太阳染上金色或粉色,有时又在风暴中变得生机勃勃。不管她去到哪里,她总在寻找同类,但却不见他们的踪迹;她沿途听过了各种语言,却不曾听闻任何关于独角兽的传闻。
一天清晨,她正想离开大路休息一下,却看见有人正在翻整花园。她知道自己该藏起来,但还是站在原地看他劳作。那人抬起头看见了她。他很胖,走路的时候两颊的肉不停颤动。“啊,”那人说,“你真美。”
他解开腰带挽成一个圈,然后笨拙地靠近她。独角兽害怕归害怕,但更多的还是高兴。那个人知道她是什么,也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收萝卜,并且捕捉那个闪亮敏捷的动物。独角兽往旁边一跳,躲过了他的第一次尝试,动作轻快得仿佛乘风飘走。“人们一直想尽办法捕捉我,有用铃铛的,有用旗子的,”她对他说,“人们知道捕捉我的唯一办法就是展开疯狂的围猎,这样我可能会走近了看一看。但即便如此我也从未被捉住过。”
“我只是脚滑了。”那人说,“你可别动啊,我的乖乖。”
“我一直不太明白,”独角兽思索着,看着那人站起来,“你们想捉住我干什么?”那人再次一扑,独角兽像一阵细雨一样躲开了。“我想你们连自己在干什么都不知道吧。”她说。
“嘿,别动,别动啊,别紧张。”那人满头大汗,脸上的灰尘成了一条一条的印子。他气喘吁吁地说:“你可真是匹漂亮的小母马。”
“母马?”独角兽尖声重复这个词,那人赶紧捂住耳朵。“母马?”她问道,“我,是一匹马?你把我当成一匹马?你看见的就只是一匹马?”
“好马儿,”胖农夫喘着气靠在篱笆上擦汗,“把你洗干净打扮起来,你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母马了。”他再次拿起皮带。“我要把你带去集市。”他说,“来吧,马儿。”
“一匹马,”独角兽说,“你想捉住的就是一匹马。一匹鬃毛脏兮兮的白母马。”她用角挑起那人的皮带扔出去,皮带飞过马路,落进一片雏菊花田。“我?是一匹马?”她轻蔑地说,“倒真是一匹马!”
她离农夫非常近,她的大眼睛直盯着对方,农夫的眼睛则又小又疲惫,充满惊讶。她转身轻盈地跑上大路,那些看见她的人都高声说:“那儿有一匹马呀!一匹真正的马!”一个老人轻声对他的妻子说:“那是一匹埃拉伯 [3]  马,我曾在船上见过埃拉伯马。”
从那以后,若非无路可走,独角兽一直尽量避开村庄,即使夜里也不例外。但也有少数人会追着她,可惜他们追逐的始终是匹白母马。从未有人怀着惊喜和敬意去追逐一只独角兽。他们或是拿着绳子和网,或是用糖渍李子当诱饵。他们吹着口哨,把她叫作贝丝或者奈丽。有时候她会放慢速度,让那些人的马匹嗅到自己的味道,看着它们害怕地后退然后转身逃走。马是认识她的。
“怎么会这样呢?”她感到不解,“如果人类忘了独角兽,或者由于憎恨独角兽而杀死了他们,这倒是可以理解。但人类都没见过独角兽,完全把他们当作别的东西——那他们看别的东西像什么呢?他们觉得树木像什么?房子像什么?人类小孩又像什么?”
有时候她觉得如果人们都不认得独角兽,只觉得见到她又高兴又不知所措的话,也许恰好说明世界上还有别的独角兽。但是抛开希望和虚荣心,她也清楚人类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世界也发生了变化,一切都是因为独角兽消失了。不过她仍沿着坚实的道路前进,但是心里却越来越后悔离开了森林。
一天下午,蝴蝶乘着微风,摇摇晃晃地停留在她的角上。他全身都是浓郁的紫色,满身粉尘,翅膀上有金色的斑点。他轻得像一片花瓣,在她的长角上舞蹈片刻之后,他用弯曲的触角向独角兽问候:“你好啊,我是个流浪的赌徒。”
这是整个旅途中独角兽第一次发笑。“蝴蝶啊,你在这刮风的日子里做什么呢?”她问,“你会着凉死掉的。”
“死亡总是带走人们想要的东西,”蝴蝶回答,“只留下他们不要的。大风吹,吹伤了脸。我用生命之火取暖又想全身而退。”他仿佛一片薄暮停留在她的角上。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蝴蝶?”独角兽满怀希望地问。他便回答:“当然知道,你这鱼贩。你是我的一切,是我的阳光,你又老又灰,瞌睡沉沉,你是我那苍白病弱的玛丽·珍。”他停了停,迎风扑扇着翅膀,然后又说,“你的名字是挂在我心间的金铃铛。我愿粉身碎骨,只求有一次机会能叫你的名字。”
“那就说出来吧,”独角兽恳求道,“如果你知道我的名字,就告诉我吧。”
“侏儒怪,”蝴蝶欢快地说,“抓住你啦!你没有勋章呀。”他在独角兽的角上跳着舞,唱着歌,“你不回家吗?比尔·贝利。你不回家吗?那个他曾经回不去的家。全力以赴吧,文索基,去抓住一颗坠落的流星。泥土堆在地上,但血液却不肯安宁,我被人称为‘杀人魔’。”在兽角的光芒中,他的眼睛闪耀着朱红。
她叹了口气,继续前行,心里既高兴又失望。事情本该如此,她对自己说。你明知道蝴蝶叫不出你的名字。他们只懂得歌谣和韵律,只记得道听途说的传闻。他们心肠好,却帮不上忙。但是还能怎样呢?这些短命的小东西。
蝴蝶仍旧在她眼前飞舞哼唱。“一二三,真俗气。”他绕着圈,接着唱,“不,我不贪图享乐,看那孤独长路。哦!那该死的时间说了什么,他沉迷又疑惑。快呀,笑吧,我是司令官,专给你们漂亮的梦幻,暑期特惠大卖三天。我爱你,我爱你,哦,真讨厌,真讨厌,快滚开,老巫婆,快滚开!你怎能一瘸一拐到这儿来?柳树儿哟,柳树儿哟,柳树儿。”他的歌在独角兽的脑海中回荡,声音如同银币落地。
整个傍晚蝴蝶都和她在一起,但是当太阳落山,天空染上玫瑰色时,他离开独角兽的犄角,悬在半空中望着她。“我得去赶火车。”他彬彬有礼地说。在晚霞的映衬下,那对天鹅绒般的翅膀上,优雅的黑色脉络清晰可见。
“再见了,”她说,“愿你听到更多的歌。”——这是与蝴蝶道别时最好的祝福了。但蝴蝶并没有离开,反而又飞回她头顶上,并且突然紧张起来,不那么快活了。“走吧,”独角兽催促道,“天变冷了,别待在户外。”但是蝴蝶依然哼着歌,飞着。
“你把他们骑的那匹马叫作‘马其顿’。”蝴蝶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句,接着他忽然十分清晰地唱道,“独角兽,古法语称之为unicorne,拉丁语称作unicornis,意即‘独角’:unus,一也;cornu,角也。乃是传说中似马而生有独角的动物。噢,我是一个厨子,是一个勇敢的船长,也是‘南希’号双桅船上的大副。有谁见过凯利吗?”他快活地飞舞着,早起的萤火虫围着他好奇而又迷惑地闪烁着。
独角兽无比惊喜地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她再也不是像一匹马了。“啊,你果然知道我!”她惊喜地叫起来,气息把蝴蝶吹出去二十尺远。蝴蝶飞回来之后她请求道:“蝴蝶,既然你知道我是谁,那么请告诉我,你是否见过我的同类;告诉我,我怎样才能找到他们。他们去哪里了?”
“蝴蝶啊蝴蝶,我该置身何处?”他在傍晚暗淡的光线中歌唱,“那个可爱又可恨的傻瓜马上就出现。老天哪,我的爱就在我怀里,我要再一次睡去。”他又颤巍巍地停在独角兽的角上了。
“求你了,”她说,“我只想知道其他的独角兽在什么地方。蝴蝶,请告诉我我的同类在哪里,我知道了之后就回我自己的林子里去。我出来的时间太久了,我说过要尽早回去的。”
“在月亮的山脉那边,”蝴蝶说,“阴影的峡谷深处,前进,大胆前进。”他突然停下来,用一种奇怪的口吻说,“不,不,你听着,别信我。听着,只要鼓起勇气你就能找到同类。很久以前他们走遍了每一条路,红公牛循着他们的脚步穷追不舍。绝不要沮丧,也不要置身险境。”他的翅膀拂过独角兽的皮毛。
“红公牛?”独角兽问,“红公牛是什么?”
蝴蝶唱道:“跟着我,跟着我,跟着我,跟着我。”但接着他却一个劲地用力摇头,吟诵道,“他的头胎小牛尊贵无比,野牛般的犄角长在头顶,这角可以撼动任何人,把他们扔到天尽头。听哪,听哪,快来听。”
“我听着呢,”独角兽大声答道,“但我的同类在哪里?红公牛是什么?”
蝴蝶凑到她耳边,大笑着。“我做过噩梦,梦见我在地上爬。”他唱道,“碟儿、小白、小苏,小狗狗们汪汪叫,小蛇咝咝吐舌头,乞丐来城里。最后来的是蛤蜊。”
他在独角兽面前的薄暮中舞蹈着,转眼又飞入路边紫色的阴影中,傲慢地唱道:“是你还是我,蛾子?手拉手拉手拉手拉手……”独角兽看着他在树枝间穿行,夜色中有许多翅膀,她快看不清了。
最终他还是认出我了,独角兽悲哀地想。这意味着什么呢?她马上回答自己:毫无意义。只能说明有人曾编了一首关于独角兽的歌儿,或者是小诗。但是“红公牛”,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也许是另一首歌儿吧,大概。
她慢慢走着,夜色包围了她。天幕低垂,黑暗渐浓,藏在云层之下的月亮散发出一点淡淡的银光。独角兽轻声哼唱。很久以前有个小姑娘在她的森林里唱过这首歌:
猫咪雀儿住在我的鞋子里,
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久远。
鱼儿从大海里走出来,
比你更早回到我身边。
她不懂歌词的意思,但这歌让她想家。每当她沿路前进,就仿佛听见秋天在摇晃着山毛榉树。
她枕着冰冷的草叶睡着了。独角兽是最为警醒的动物,但是只要睡着了,他们就睡得很沉。如果不是梦见了故乡的话,她一定会被半夜的车轮声和叮当声惊醒——就算那车轮用布条缠过,铃铛也被羊毛裹住,她也能听见。可是她睡得太香了,铃声根本没吵醒她,她就这样一直睡着。
共有九辆马车,每辆都挂着黑布,由瘦弱的黑马拉着。风掀起黑布时,可以看见每辆车两侧都安了栅栏,像两排牙齿。领头的马车由一个矮胖的老女人驾驶,车身两侧用大号字写着“福耳图娜 [4]  婆婆的午夜嘉年华”,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暗夜生物,白昼观赏”。
第一辆马车行过独角兽睡觉的地方时,老妇人让她的黑马停下,自己笨拙地挪动着身子下了车。别的马车也都停下来静静地待在一旁。她蹑手蹑脚地靠近独角兽,盯着她看了良久,最后说:“哎呀,哎呀,老天爷保佑我这不中用的小心脏。我准是见到最后一只了。”她的声音在空气中留下甜腻腻的火药味。
“如果他知道就不好了,”老太婆露出满嘴的烂牙笑着说,“但是我觉得我不会告诉他。”她回头看了看那一长串马车,打了两个响指。第二辆和第三辆马车的驾车人来到她身边。其中一个和她一样又矮又壮,皮肤黝黑;另一个则又高又瘦,神情坚定却又有点茫然。他披着一件破旧的黑斗篷,有着一双绿眼睛。
“你看见了什么?”老太婆问那个矮个子,“卢克 [5]  ,你看这是什么?”
“一匹死马。”他回答,“不,还没死。把它喂给蝎尾狮或者龙吧。”他的笑声听起来像火柴在嚓嚓作响。
“你这蠢货!”福耳图娜婆婆骂了他,然后问那个高个子,“你觉得这是什么呢,法师、预言家、术士?用你们巫师的眼光来看,这是什么?”她说着和卢克一起粗声粗气地笑起来,但她眼见法师认真盯着独角兽,于是突然收声了。“回答我,变戏法的!”她吼道,但是高个子没有转头。老太婆绕到他面前,伸出螃蟹似的手指抓住他的下巴。他的眼睛对上了她浑黄的目光。
“是一匹马,”他低声说,“一匹白母马。”
福耳图娜婆婆盯着他看了半天。“你也是个蠢货,法师,”她尖声笑了,“比卢克更蠢,而且更危险。他撒谎只是因为贪婪,你撒谎却是因为害怕。或许还有善良的成分?”他没有回答,福耳图娜婆婆一个人笑着。
“很好,”她说,“这是一匹白母马。我想要把她抓进午夜嘉年华。九号笼子正空着呢。”
“我需要一根绳子。”卢克说。他正要转身去拿绳子,老太婆又开口了。
“唯一能抓住她的绳子,是远古众神用来捆绑恶犬芬里斯的那根。用鱼的呼吸、鸟的唾沫、女人的胡子、猫的叫声、熊的筋腱,另外还有一种材料做成的——我记得应该是山的根系。我们既没有这些东西,也找不到矮人来把它们搓成绳子。我们只能靠铁栅栏。我要让她多睡会儿,所以——”福耳图娜婆婆双手在夜空中比画着,喉咙里念念有词,吐出几个令人不快的词语。咒语念完后,一股闪电的味道弥漫在独角兽的周围。
“现在,把她关进笼子吧。”她对那两人说,“不管你们搞出什么动静,她都会一觉睡到天亮——除非你们笨手笨脚地碰到她了。把九号笼子拆开,在她周围拼起来,但是小心!哪怕只是用手轻轻碰一下她的毛,手就会立刻变成驴蹄子。”她面带讥讽地看着那个高个子。“你那些小把戏不管用的,法师。虽说现在已经没什么用了。”她呼哧呼哧地说,“干活吧,已经过了大半夜了。”
她慢慢走远,仿佛只是出来看个时间似的若无其事地爬回到车上。卢克确定她听不见了,拍着手好奇地说:“我想知道那老东西在担心什么。我们摸到这畜生了会怎么样?”
法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答:“哪怕是恶魔亲自对她施展了催眠术,被人类接触后她也会醒过来。何况福耳图娜婆婆不是恶魔。”
“她喜欢我们拿她当恶魔,”卢克冷笑着说,“驴蹄子,哈哈!”不过他一直把手揣在兜里,“那个咒语为什么会破?它是匹老白马而已。”
法师走向最后一辆黑色的马车。“快点,”他回头喊道,“马上就要天亮了。”
接下来的整个晚上他们都在搬笼子、拆栅栏,然后又把笼子在沉睡的独角兽周围重新搭起来。卢克拉了拉门,确保安装牢固。当东边灰色的树林渐渐喧闹起来时,独角兽睁开了眼睛。两个人快步离开,高个子法师不时回头看看。独角兽站起来,盯着周围的铁栅栏。她低下头,像匹老白马似的摇头。
 
[1]  指老普林尼,全名加伊乌斯·普林尼·塞坤杜斯(Gaius Plinius Secundus, 23—79),古罗马作家、博物学家,以《自然史》 (Naturalis Historia)一书留名后世。
[2]  肘(cubit)是古时的一种长度单位,相当于从肘部到中指指尖的距离。
[3]  老人发音不准,将“阿拉伯” (Arab)读作“埃拉伯” (Ayrab)。
[4]  “福耳图娜” (Fortuna)源自拉丁语,是罗马神话中幸运女神的名字。
[5]  “卢克” (Rukh)源自波斯语,是中东地区一种传说中的大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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