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女巫关的形状就像个脚印：长长的脚趾从脚板上延伸出来，指甲尖消失在黑暗中。哈格德领地上的其他城镇就像麻雀在荒地上扒拉出来的土块，女巫关也同样深深陷在地里。这里街道平整，花园美丽，房屋就像直接从地里长出来一样笔直。每扇窗户里都透出灯光，三位旅行者甚至能听见说话声、狗叫声和洗碗的声音，但他们一出声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们站在高处，疑惑不已。
“你觉不觉得我们有可能走错路了，这地方根本不是女巫关？”莫莉低声说。她傻乎乎地在破烂衣服上擦手。“我就知道我该把好衣服带上的。”她叹了口气。
施曼德里克疲倦地搓搓脖子。“这里就是女巫关，”他回答，“肯定是女巫关，但是这里没有一丝法术或者黑巫术的味道。那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传奇故事呢，为什么会有那些传说和童话呢？实在是想不通，尤其是在只吃了半个萝卜当午饭的时候就更想不通了。”
独角兽没说话。小镇那头，极度的黑暗中，哈格德城堡摇摇晃晃的，如同踩高跷的疯子，城堡之外是起伏不定的大海。红公牛的气息在夜色中弥漫，混杂在城里各种烧水做饭、起居生活的气息之中。施曼德里克说：“这些好人们肯定都在家享受幸福生活呢，我得去打搅他们一下。”
他解下斗篷走上前，但是还不等他开口，空气中响起一个粗砺的声音：“别说话，陌生人，不然你小命就没了。”接着四个人从干草堆后面走出来。其中两个把剑架在施曼德里克脖子上，另一个用两把枪指着莫莉。最后一个人抓住了独角兽的鬃毛，但独角兽忽然一跃而起，变得异常明亮，吓得那人直往后退。
“报上你的名字！”最先说话的那个人向施曼德里克发问。他和其他几个同伴一样，都是中年人，穿着整洁的暗色衣服。
“吉克。”法师被剑抵着，勉强说道。
“吉克，”拿枪的人觉得好笑，“是外国名字啊。”
“当然了，”领头的人说，“在女巫关，所有的名字都是外国名字。好吧，吉克先生，”他把剑放低了一点，压着施曼德里克锁骨正中间，“如果你和吉克夫人能够老实地告诉我们，谁带你们偷偷溜进这里——”
听到这里，施曼德里克实在憋不住了。“我根本不认识这女人！”他吼起来，“我的名字是施曼德里克。法师施曼德里克！我又饿又累，心情很糟糕。把这些破玩意儿拿开，不然你们手里的东西都会变成蝎子！”
四个人面面相觑。“法师，”领头的说，“这就对了。”
另外两个人点点头，但是抓独角兽那人却咕哝道：“这年头人人都可以自称法师。老规矩都废了，好东西都没了。再说，真的法师都留胡子。”
“好吧，”第一个人小声说，“如果他不是法师，他很快就该后悔了。”他收起剑，向施曼德里克和莫莉鞠躬。“我叫德林，”他说，“也许应该欢迎你们来到女巫关才对。你说你饿了，我相信。这也好办——不过我希望你能用你的魔法好好回报我们。跟我走。”
那人突然变得彬彬有礼，而且还充满歉意。他带领两人来到灯火通明的旅店，另外三个人跟在后面。镇上的居民，或是丢下冒着热气的茶水，或是放下吃了一半的饭菜，纷纷从家里跑出来。等施曼德里克和莫莉坐下的时候，旅店的长凳上差不多挤了一百多人，人群一直排到门边，还有人从窗台上摔了出去。至于独角兽，却没人注意到，她慢慢地跟在人群后面，不过是一匹眼睛很奇怪的白母马。
德林和施曼德里克以及莫莉坐在同一张桌上，趁吃饭的时候和他们聊天，不断地用一种黏稠的黑色葡萄酒斟满他们的酒杯。莫莉·格鲁喝得很少，她安静地坐着观察周围的人，很快便注意到这里没有比德林更年轻的人，甚至有些人比他老了不止一点点。女巫关居民的面相非常相似，可她一时又说不出具体像在哪里。
“现在，”酒足饭饱，德林开口了，“现在请务必容我解释，方才为何如此无礼地对待各位。”
“嘿，省了吧。”施曼德里克咯咯地笑道。那酒让他直想发笑，他的绿眼睛则放出金黄的光。“我想知道为什么到处都传说女巫关有食尸鬼和狼人。真是荒唐至极。”
德林露出微笑。他身材粗壮，下巴像海龟一样干瘪而强硬。“说的是一回事。”他说，“听好了，女巫关受到了诅咒。”
房间突然安静下来。昏黄的灯光下，乡亲们的脸就像奶酪一样苍白僵硬。施曼德里克又笑了：“你是想说受到了祝福吧？在老哈格德贫瘠的领土上，你们简直是一方世外桃源——一眼清泉，一片绿洲。我也认为这里受到了魔法的影响，不过是好的影响。”
德林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只是举起酒杯：“并非如此，朋友。你会享受长达五十年的诅咒吗？自从哈格德国王在海边修建城堡以来，我们的痛苦就开始了。”
“是女巫修建的城堡吧？”施曼德里克晃了晃手指头，“毕竟，要忠于事实。”
“啊，你知道那个故事，”德林说，“那你肯定也知道，当女巫的工作结束后，哈格德拒绝支付报酬。”
法师点头道：“对，然后她诅咒了这份贪婪——或者说诅咒了这座城堡。但是这和女巫关有什么关系？这座小镇又没有得罪女巫。”
“确实，”德林回答道，“但也没有帮助过她。她不得不去修建那座城堡——应该说她很想去修城堡，因为她觉得自己是个艺术家，并夸耀自己的作品领先于时代。不管怎么说，她找到女巫关的老人们，要求他们强迫哈格德付她的报酬。‘看看我，再看看你们自己，’她粗声粗气地说，‘这就是对你们这座小镇的考验，也许是对国王的考验。欺骗老巫婆的国王也会一直欺骗自己的臣民。趁你们还有机会，赶紧阻止他吧。’”德林抿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地替施曼德里克满上。
“哈格德没有给她钱，”德林继续说，“而女巫关的人们，哎呀，也没给她帮助。大家对她以礼相待，让她管了一点小事，后来她生气了，尖叫着说我们谁都不想得罪，但实际上却树了两个敌人。”他说到这儿闭上眼睛。他的眼皮非常薄，像鸟的眼睛一样，莫莉简直可以看透他的眼皮。德林闭着眼睛说：“然后她就诅咒了哈格德的城堡，也诅咒了我们这座小镇。就这样，他的贪婪给所有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在一片无声的叹息中，莫莉·格鲁说起话来好像马蹄飞跑，仿佛她又在教训可怜的克力老大。“哈格德都比你们好些，”她冷笑着对女巫关的居民说，“因为他只是一个小偷，而你们却是一群小偷。你们是因自己的贪婪而受到的诅咒，和你们的国王无关。”
德林睁开眼睛生气地看着她。“我们什么都没得到，”他说，“女巫是向我们的父辈、祖辈寻求帮助。某种意义上，我同意你的意见，他们和哈格德一样罪有应得。我们会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处理这件事。”在场的所有中年人都气愤地看着年长的人。
其中一个老人喘着气说：“你们会做出和我们一样的事情。我们要收割庄稼，要照顾牲口，现在也一样。哈格德还统治着我们，现在也一样。我们很清楚你们会怎么处理。你们是我们的孩子。”
德林朝他瞪眼要他坐下，其他人怨恨地叫起来。法师让大家安静下来，他问大家：“到底是什么诅咒？和红公牛有关吗？”
这个名字冷冷地穿过灯火通明的房间，莫莉突然觉得十分孤独。尽管和当前的对话完全无关，她还是忍不住抛出自己的疑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一只独角兽？”
随后，她知道了两件事：一是寂静和死寂的区别；二是她确实问对了。女巫关的人们尽可能一动不动，但他们还是转过脸。德林字斟句酌地说：“我们从没见过红公牛，也从不提起他。红公牛的事情和我们一概无关。至于说独角兽，我们这儿没有。从来就没有过。”他又倒上一杯黑色的葡萄酒。“我告诉你诅咒是怎么说的。”他握紧双手，开始背诵：
你们受着哈格德的奴役，
享他恩惠也随他凋敝。
当大海泛滥冲毁石塔，
你们的命运才能开花。
唯有来自女巫关的人，
能让那城堡坍塌下沉。
有几个人和他一起背完了这段古老的诅咒。他们的声音悲凉又遥远，像枯叶一样无助，仿佛从屋外烟囱上方的狂风里传来。
他们此时做何表情呢？莫莉心想，我能想象出来。法师默默坐在她旁边，修长的手指把酒杯拨来拨去。
“这诅咒第一次说出来的时候，”德林说，“哈格德才刚统治这里不久，一切都是柔美繁茂的——除了女巫关以外。当时的女巫关就像现在周围那些地方一样贫瘠而荒凉，人们在屋顶上放很多石头以免房梁被吹跑。”他冲着年长的人苦笑，“还有庄稼要收割，牲口要照顾！你们种的是卷心菜、甘蓝和一些干瘪的土豆。整个女巫关只有一头老牛。陌生人认为镇子因为得罪了某个女巫而变得面目可憎。”
莫莉感觉到独角兽反反复复从街这头走到那头，像墙上挂的火炬一样跳动不安。她本想出去找独角兽，但她非但没去反而平静地问：“后来这些都实现了？”
德林回答：“当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太好了。贫瘠的土地上长出植物，兰花盛开——既不需要播种也不需要照料。我们的牲畜大量繁殖，工匠们睡着了反而更加心灵手巧，空气和水让我们时刻保持健康。所有烦恼都远离了我们——而我们周围曾经生机勃勃的地方，却在哈格德手下化为灰烬。整整五十年，只有他和我们生活富足。仿佛是其他人被诅咒了。”
“‘享他恩惠也随他凋敝。’”施曼德里克低声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又干了一杯黑色的葡萄酒，笑着说，“但老哈格德的统治会持续到大海泛滥为止。你们不知道真正的诅咒是什么。我先来说说我的麻烦事儿吧。”他忽然满眼泪水，“最先是这样的，我妈妈一直都不喜欢我，她假装喜欢我，但我知道——”
德林打断了他，而莫莉忽然意识到女巫关的人们到底奇怪在哪里。他们每个人都穿得很好又很暖和，但他们身上的好衣服却反衬出潦倒的面容，那一张张像死人般阴冷的、饿得连张口吃饭的力气都没了的穷人脸。德林说：“‘唯有来自女巫关的人，能让那城堡坍塌下沉。’一旦知道我们的好运会终止，我们怎么高兴得起来？每一天，我们都变得更加富有，但却离毁灭更近一步。法师，这五十年来，我们节衣缩食，避免过分依赖，摒弃了各种习惯，随时准备面对大海泛滥的一天。我们的财富——以及其他东西——不曾为我们带来片刻的喜悦，因为喜悦正是我们将来会失去的东西。可怜的女巫关，陌生人啊，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中，没有比女巫关更悲哀的地方了。”
“除了失去，还是失去、失去、失去。”人们低声说，“不幸啊，不幸的我们。”莫莉·格鲁完全无话可说，施曼德里克却相当钦佩地说：“好诅咒啊，真是专业极了。我总是说，不管干什么都要找专业人士。经久耐用。”
德林皱起眉头，莫莉推了推施曼德里克。法师眨眨眼睛：“哦，对，你们想让我干什么？我可能得事先说一声，我不是特别熟练，不过如有可能，我会尽可能解除诅咒。”
“我不指望你能做得更多，”德林回答，“不过既然你是法师，那其他法师做得到的，你就应该做得到。我认为，我们应该保持原样，不去管诅咒。诅咒一旦解除，我们应该不会变穷，但也一样不能变富，那样的结果同样糟糕。我们真正的任务是不让哈格德的城堡倒掉，而毁掉城堡的英雄一定是女巫关的人，这并非不可能。首先，我们不让陌生人到此定居。必须让他们离开，如有必要甚至采用武力，不过更多是威吓。你说的那些关于女巫关的恐怖传说——其实都是我们自己编造，再自己把它传播出去的，这样才能确保没人到这里来。”他仰起下巴，自豪地笑着。
施曼德里克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他呆呆地冲着德林笑笑。“那你的孩子们呢？”他问，“你怎样才能避免他们长大后应验这个诅咒？”他迷迷糊糊地打量着旅店里那些布满皱纹的脸，大家也看着他。“你自己想想吧，”他慢慢地说，“镇上难道没有小孩子吗？女巫关的孩子们每天几点睡觉？”
没人回答他。莫莉几乎能听见血液在耳朵和眼睛里流动的声音，并感觉到皮肤像被风吹过的水面一样起皱。德林回答：“我们没有孩子。自诅咒降临那天起，我们就再也没有孩子了。”他握起拳头，掩着嘴咳嗽了一声，接着说道：“为了避免诅咒应验，这是最显而易见的做法。”
施曼德里克头往后一仰，无声地大笑起来，笑得周围的火炬都开始摇晃。莫莉知道法师真是醉了。德林紧闭双唇，他的眼睛仿佛变成了布满裂纹的瓷片。“我不觉得我们的遭遇好笑，”他轻声说，“一点也不。”
“确实不，”施曼德里克笑得喘不过气，趴在桌上，酒都洒出来了，“不好笑，请原谅，一点也不好笑。”在两百多双眼睛愤怒的注视下，他总算忍住笑，严肃地回答德林，“在我看来，你们实在是无忧无虑。没有什么事会让你们觉得烦心。”他又忍不住笑了，声音好像水壶冒气。
“看起来是的，”德林俯身向前，两根手指搭在施曼德里克的手腕上，“但我还没有告诉你全部真相。二十一年前，有个孩子出生在女巫关。我们完全不知道那是谁的孩子。那年冬天的晚上，我穿过市场的时候发现了他。他躺在一块屠夫的砧板上，没有哭。当时正下着雪，他被一群野猫暖暖和和地护着，还在笑。野猫似乎知道什么，喵喵地叫得很大声。我在那怪异的摇篮边站了很久，不断地思索着。雪下个不停，猫的叫声仿佛预言。”
他不说话了。莫莉·格鲁则急切地说：“你肯定把那孩子抱回家，然后当作自己的孩子养大了吧。”德林双手摊在桌上。
“我把猫赶走了，”他说，“然后独自回了家。”莫莉的脸一下子灰暗下来。德林轻轻耸肩。“我看见他就知道，一个英雄诞生了。”他说，“这是前兆，是预言，是摇篮里的蛇。如果没有猫，也许我会抱走他，但猫实在是太明显了，充满了神秘色彩。所以，既然知道女巫关将要覆灭，我还能怎么办？”他嘴唇扭曲，仿佛被钩住了，“就这样，我犯下大错，但是是出于好意。等天亮之后我再去看，那孩子已经不见了。”
施曼德里克用手指头蘸酒在桌上画画，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德林继续说：“当然了，没有任何人承认把孩子丢在了市场。我们搜查了每个地窖甚至鸽舍，但是再也没有找到他。我想有可能是狼把那孩子叼走了，或者当时整个场景都是我的梦境，猫和其他东西都是——但是就在第二天，哈格德国王的传令官来给我们下命令，要让我们欢庆。在等待了三十年之后，国王终于有孩子了。”他的目光从莫莉脸上移开，“然后我们得知，那孩子是个男孩。”
施曼德里克舔了舔手指尖，抬起头。“李尔，”他心事重重地说，“李尔王子。难道没有别的解释可以说明王子的来历吗？”
“没有了。”德林哼了一声，“就算有女人愿意嫁给哈格德，他也不愿意娶。他声称那男孩是他的外甥，父母双亡，于是被他好心收养。但哈格德根本没有亲戚，没有家人。人们说他生于阴霾中，就像维纳斯生于大海一样。没有人会愿意把孩子交给哈格德抚养。”
法师平静地举起杯子，德林不愿意给他倒酒，他便自己倒上了：“嗯，他可能是从哪里领了个男孩，这对他再好不过了。不过他怎么可能遇上那个猫孩呢？”
德林回答：“他夜里会来到女巫关，不常来，但有时候会。我们很多人都见过他——身材高大，像浮木一样灰暗，在铅灰色的月光里独自游荡，不时捡起掉在地上的硬币、破盘子、破勺子、小石子、手帕、戒指、踩烂的苹果等各种东西。他什么都捡，谁也不知道原因。确实是哈格德抱走了孩子，我对此万分确信，同样我也确信李尔王子最终会毁了那座高塔，哈格德会同女巫关一起沉没。”
“我希望他能办到，”莫莉插嘴道，“我希望李尔王子就是那个被你丢下等死的婴儿，我希望他能够淹没你们的镇子，我希望鱼把你们啃得像玉米秆一样干净——”
周围的人发出像炭火一样刺刺的声音，有些人甚至气得站了起来。施曼德里克用力踢了莫莉一脚，然后问：“你们希望我干些什么？”
“我想你一定是要去哈格德的城堡。”施曼德里克点头承认。“啊，”德林说，“一个聪明的法师应该很容易和李尔王子搞好关系，据说他是个充满好奇心、生性冲动的年轻人。一个聪明的法师肯定能用魔药、仙尘、春药、草药、毒药之类的小玩意儿和他混熟，一个聪明的法师——注意，我只是说‘聪明’，没别的意思——一个聪明的法师，能够选择适当的时机……”剩下的话他不说了，意义不言自明。
“就凭这一顿饭？”施曼德里克站起来，带翻了椅子。他双手撑着桌子，大口喘气：“这就是你们这儿的行情？晚餐和酒的代价是毒死王子？你们得开更高的价才行啊，德林。处理扫烟囱的人都不止这个价。”
莫莉·格鲁抓住他的胳膊喊起来：“你在说什么？”法师推开她，同时偷偷挤眼睛。德林靠在椅子上微笑着。“我没有和专业的法师讲过价，”他说，“二十五块金子怎么样？”
他们又说了半个多小时，施曼德里克开价是一百块金子，德林却顶多只出四十块。最终他们谈妥了给七十块金子。一半马上付，另一半在施曼德里克成功返回之后再付。德林当场从腰间的皮袋里数了钱。“当然了，你今晚在女巫关过夜，”他说，“我很乐意亲自招待你。”
但是法师摇摇头：“我看不用了。我们马上去城堡，反正已经这么近了。早去早回不是吗？”他狡诈地笑了笑。
“哈格德城堡非常危险，”德林警告他，“夜里更是危险至极。”
“人家也是这么说女巫关的。”施曼德里克回答，“道听途说不可信，德林。”他说完走向旅店大门，莫莉跟在他身后。忽然，他转身看着服饰臃肿的女巫关的民众。“临走前我想告诉你们一件事。”他说，“再专业的诅咒，无论如何咆哮，如何嚎叫，如何雷鸣般作响，对于一颗纯洁的心灵而言，它都起不到半点作用。晚安。”
夜晚像眼镜蛇一样冰冷地盘绕在每一条街道上，星光则如同鳞片。没有月亮。施曼德里克大摇大摆地走着，一边笑一边抛金币玩。他看也不看莫莉就说：“真恶心。竟然认定每个法师都愿意以身犯险。如果他们现在要求我解除诅咒——嘿，可能我只要一顿饭就够了，甚至一杯酒就足够。”
“你没答应，很好。”莫莉蛮横地说，“他们活该，他们该更倒霉才对。竟然把婴儿扔在雪地里——”
“嗯，如果他们没扔下婴儿的话，他就不会成为王子。你难道没有经历过类似的童话情节吗？”法师的语气显得亲切且饱含醉意，眼睛则像金币一样闪亮，“一个英雄将要实现预言，有个坏人得去阻止他——可能在别的故事里应该是反过来的。反正这个英雄从一出生就麻烦缠身，或者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英雄。找到李尔王子真是省事不少。我一直等着这个故事引出关键人物。”
独角兽就像星星一样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仿佛黑夜里的一点白帆。莫莉说：“如果李尔是英雄的话，她是什么呢？”
“这不一样。哈格德、李尔、德林、你、我——我们都是童话人物，必须跟着童话情节走。但她是真实的。她是真的。”施曼德里克又是打嗝又是打呵欠又是发抖。“我们得快点，”他说，“也许我们该在镇子里过夜的，但德林让我感到紧张。我敢打赌我已经完全骗过他了，但骗没骗到也没什么区别。”
莫莉在半醒半睡中走动，在她看来，女巫关似乎摊开了爪子要阻止他们三个。它攫住了他们，然后把他们轻轻地前后摇晃，于是他们一直在走重复的路。他们仿佛走了一百年才走到镇子尽头最后一座房子处，然后又艰难地跋涉了五十年才穿过潮湿的田野、葡萄园和果园。莫莉梦见羊在树上懒懒地看着他们，冰冷的奶牛从他们脚上踩过，把他们从狭窄的小道上挤下去。但独角兽的闪光一直在前方引路，莫莉在半醒半睡中紧跟着她。
哈格德国王的城堡直指天际，夜色中一只瞎眼的黑鸟在峡谷中捕鱼。莫莉听得见它扑翅的声音。独角兽的呼吸拂过她的发梢，她听见施曼德里克问：“有多少人？”
“三个，”独角兽回答，“我们离开女巫关之后就一直跟着我们。他们跟上来了。听。”
一阵极其急促却又极其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伴着压低嗓门说话的声音，听得出话音里没有丝毫好意。法师揉揉眼睛。“也许德林开始感到罪过，他给暗杀者的钱太少了。”他低声说，“也许他良心未泯，眼下正睡不着觉呢。一切皆有可能。也许我有羽毛呢。”他一把抓住莫莉的胳膊，把她拉进路边的坑里。独角兽躺在他们旁边，依然白如月光。
匕首的闪光仿佛深黑大海中的游鱼。突然一个响亮的声音气愤地说：“我说了，我们跟丢了。一里路之前我们就超过他们了，我听见沙沙响的声音来着。我要再往前走就真是该去死了。”
“安静！”第二个人怒不可遏地低声说，“你想放跑他们，让他们跟我们作对吗？你怕法师，但是你更怕红公牛。如果哈格德发现了我们这边的诅咒，他就会派红公牛来把我们踩个稀巴烂。”
第一个人平静多了：“我倒不是害怕。法师没胡子，办事不牢靠。但我们真是在浪费时间。他们发现我们在跟踪，就马上离开大路从田里横穿过去了。我们沿着这条路追一整夜也追不上他们。”
第三个声音比前两个都疲倦，他说：“我们已经追了一整夜了，看，天亮了。”
莫莉突然发现自己躲在法师的黑斗篷底下，脸埋在一团枯草里。她不敢抬头，但她睁开眼睛，发现周围是一片古怪的亮光。第二个人说：“你这傻瓜。还有两个小时才天亮，再说，我们是在往西边走。”
“这么说，”第三个人回答，“我还是回家吧。”
原路返回的脚步声传来。第一个人喊道：“等等，别走！等等，我和你一起走！”他慌慌张张地对第二个人说，“我不是回家，我只是沿着来的路再找一找，我觉得我还能听见他们，而且我把火绒盒弄丢了……”莫莉听见他边说边走开了。
“你们这些该死的胆小鬼！”第二个人发火了，“先等等，等我试试德林教我的那个办法好吗？”回去的那个脚步声犹豫了，他大声地吟诵道：“‘比夏天更温暖，比美人更甜美，比食物更饱腹，比鲜血更珍贵——’”
“快点，”第三个人说，“快点。看看天色。你在念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二个人也紧张起来：“不是乱七八糟。德林非常爱钱，绝不容忍离开它们片刻。绝对是你见所未见的最亲密的关系。他会这样呼唤他的钱。”那人说得飞快，有些发抖，“‘比水更有力，比鸽子更温柔，你所爱的名字，请你说出口。’”
“德林，”施曼德里克钱包里的金子说话了，“得令得令叮叮叮叮。”然后怪事一一出现。
那件破破烂烂的黑斗篷，原本被法师卷到膝盖上，盖住了莫莉的脸，现在则拼命地伸向钱包，而且还像响尾蛇一样嗡嗡作响。他把斗篷远远地扔进灌木丛里，但那三个人一起跑过来，他们的匕首红得好像已经杀过人似的。在哈格德城堡的方向，一团亮光升起，如同一副有力的肩膀挤进黑夜。法师突然站起来，用恶魔、变形术、麻痹术、柔道秘术等方法恐吓对方。莫莉捡起一块石头。
伴着一声古老、愉快而又可怕的疯狂叫声，独角兽从藏身处跳了出来。她的蹄子像剃刀，鬃毛怒张，周身发光。三个刺客扔下匕首捂住脸，就连莫莉·格鲁和施曼德里克在她面前都畏缩了。但独角兽无视他们所有人。她疯狂地跳跃，像海浪一样白，仿佛挑战着什么。
而那团亮光发出春季融冰似的声音回应着她。德林的人磕磕绊绊地逃走了。
哈格德的城堡燃起大火，一阵冷风吹过，火焰乱窜。莫莉大声说：“但那边是海，应该是海才对啊。”她觉得自己远远地看见了一扇窗户，窗里映着一张灰色的脸。红公牛来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你觉不觉得我们有可能走错路了，这地方根本不是女巫关？”莫莉低声说。她傻乎乎地在破烂衣服上擦手。“我就知道我该把好衣服带上的。”她叹了口气。
施曼德里克疲倦地搓搓脖子。“这里就是女巫关，”他回答，“肯定是女巫关，但是这里没有一丝法术或者黑巫术的味道。那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传奇故事呢，为什么会有那些传说和童话呢？实在是想不通，尤其是在只吃了半个萝卜当午饭的时候就更想不通了。”
独角兽没说话。小镇那头，极度的黑暗中，哈格德城堡摇摇晃晃的，如同踩高跷的疯子，城堡之外是起伏不定的大海。红公牛的气息在夜色中弥漫，混杂在城里各种烧水做饭、起居生活的气息之中。施曼德里克说：“这些好人们肯定都在家享受幸福生活呢，我得去打搅他们一下。”
他解下斗篷走上前，但是还不等他开口，空气中响起一个粗砺的声音：“别说话，陌生人，不然你小命就没了。”接着四个人从干草堆后面走出来。其中两个把剑架在施曼德里克脖子上，另一个用两把枪指着莫莉。最后一个人抓住了独角兽的鬃毛，但独角兽忽然一跃而起，变得异常明亮，吓得那人直往后退。
“报上你的名字！”最先说话的那个人向施曼德里克发问。他和其他几个同伴一样，都是中年人，穿着整洁的暗色衣服。
“吉克。”法师被剑抵着，勉强说道。
“吉克，”拿枪的人觉得好笑，“是外国名字啊。”
“当然了，”领头的人说，“在女巫关，所有的名字都是外国名字。好吧，吉克先生，”他把剑放低了一点，压着施曼德里克锁骨正中间，“如果你和吉克夫人能够老实地告诉我们，谁带你们偷偷溜进这里——”
听到这里，施曼德里克实在憋不住了。“我根本不认识这女人！”他吼起来，“我的名字是施曼德里克。法师施曼德里克！我又饿又累，心情很糟糕。把这些破玩意儿拿开，不然你们手里的东西都会变成蝎子！”
四个人面面相觑。“法师，”领头的说，“这就对了。”
另外两个人点点头，但是抓独角兽那人却咕哝道：“这年头人人都可以自称法师。老规矩都废了，好东西都没了。再说，真的法师都留胡子。”
“好吧，”第一个人小声说，“如果他不是法师，他很快就该后悔了。”他收起剑，向施曼德里克和莫莉鞠躬。“我叫德林，”他说，“也许应该欢迎你们来到女巫关才对。你说你饿了，我相信。这也好办——不过我希望你能用你的魔法好好回报我们。跟我走。”
那人突然变得彬彬有礼，而且还充满歉意。他带领两人来到灯火通明的旅店，另外三个人跟在后面。镇上的居民，或是丢下冒着热气的茶水，或是放下吃了一半的饭菜，纷纷从家里跑出来。等施曼德里克和莫莉坐下的时候，旅店的长凳上差不多挤了一百多人，人群一直排到门边，还有人从窗台上摔了出去。至于独角兽，却没人注意到，她慢慢地跟在人群后面，不过是一匹眼睛很奇怪的白母马。
德林和施曼德里克以及莫莉坐在同一张桌上，趁吃饭的时候和他们聊天，不断地用一种黏稠的黑色葡萄酒斟满他们的酒杯。莫莉·格鲁喝得很少，她安静地坐着观察周围的人，很快便注意到这里没有比德林更年轻的人，甚至有些人比他老了不止一点点。女巫关居民的面相非常相似，可她一时又说不出具体像在哪里。
“现在，”酒足饭饱，德林开口了，“现在请务必容我解释，方才为何如此无礼地对待各位。”
“嘿，省了吧。”施曼德里克咯咯地笑道。那酒让他直想发笑，他的绿眼睛则放出金黄的光。“我想知道为什么到处都传说女巫关有食尸鬼和狼人。真是荒唐至极。”
德林露出微笑。他身材粗壮，下巴像海龟一样干瘪而强硬。“说的是一回事。”他说，“听好了，女巫关受到了诅咒。”
房间突然安静下来。昏黄的灯光下，乡亲们的脸就像奶酪一样苍白僵硬。施曼德里克又笑了：“你是想说受到了祝福吧？在老哈格德贫瘠的领土上，你们简直是一方世外桃源——一眼清泉，一片绿洲。我也认为这里受到了魔法的影响，不过是好的影响。”
德林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只是举起酒杯：“并非如此，朋友。你会享受长达五十年的诅咒吗？自从哈格德国王在海边修建城堡以来，我们的痛苦就开始了。”
“是女巫修建的城堡吧？”施曼德里克晃了晃手指头，“毕竟，要忠于事实。”
“啊，你知道那个故事，”德林说，“那你肯定也知道，当女巫的工作结束后，哈格德拒绝支付报酬。”
法师点头道：“对，然后她诅咒了这份贪婪——或者说诅咒了这座城堡。但是这和女巫关有什么关系？这座小镇又没有得罪女巫。”
“确实，”德林回答道，“但也没有帮助过她。她不得不去修建那座城堡——应该说她很想去修城堡，因为她觉得自己是个艺术家，并夸耀自己的作品领先于时代。不管怎么说，她找到女巫关的老人们，要求他们强迫哈格德付她的报酬。‘看看我，再看看你们自己，’她粗声粗气地说，‘这就是对你们这座小镇的考验，也许是对国王的考验。欺骗老巫婆的国王也会一直欺骗自己的臣民。趁你们还有机会，赶紧阻止他吧。’”德林抿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地替施曼德里克满上。
“哈格德没有给她钱，”德林继续说，“而女巫关的人们，哎呀，也没给她帮助。大家对她以礼相待，让她管了一点小事，后来她生气了，尖叫着说我们谁都不想得罪，但实际上却树了两个敌人。”他说到这儿闭上眼睛。他的眼皮非常薄，像鸟的眼睛一样，莫莉简直可以看透他的眼皮。德林闭着眼睛说：“然后她就诅咒了哈格德的城堡，也诅咒了我们这座小镇。就这样，他的贪婪给所有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在一片无声的叹息中，莫莉·格鲁说起话来好像马蹄飞跑，仿佛她又在教训可怜的克力老大。“哈格德都比你们好些，”她冷笑着对女巫关的居民说，“因为他只是一个小偷，而你们却是一群小偷。你们是因自己的贪婪而受到的诅咒，和你们的国王无关。”
德林睁开眼睛生气地看着她。“我们什么都没得到，”他说，“女巫是向我们的父辈、祖辈寻求帮助。某种意义上，我同意你的意见，他们和哈格德一样罪有应得。我们会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处理这件事。”在场的所有中年人都气愤地看着年长的人。
其中一个老人喘着气说：“你们会做出和我们一样的事情。我们要收割庄稼，要照顾牲口，现在也一样。哈格德还统治着我们，现在也一样。我们很清楚你们会怎么处理。你们是我们的孩子。”
德林朝他瞪眼要他坐下，其他人怨恨地叫起来。法师让大家安静下来，他问大家：“到底是什么诅咒？和红公牛有关吗？”
这个名字冷冷地穿过灯火通明的房间，莫莉突然觉得十分孤独。尽管和当前的对话完全无关，她还是忍不住抛出自己的疑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一只独角兽？”
随后，她知道了两件事：一是寂静和死寂的区别；二是她确实问对了。女巫关的人们尽可能一动不动，但他们还是转过脸。德林字斟句酌地说：“我们从没见过红公牛，也从不提起他。红公牛的事情和我们一概无关。至于说独角兽，我们这儿没有。从来就没有过。”他又倒上一杯黑色的葡萄酒。“我告诉你诅咒是怎么说的。”他握紧双手，开始背诵：
你们受着哈格德的奴役，
享他恩惠也随他凋敝。
当大海泛滥冲毁石塔，
你们的命运才能开花。
唯有来自女巫关的人，
能让那城堡坍塌下沉。
有几个人和他一起背完了这段古老的诅咒。他们的声音悲凉又遥远，像枯叶一样无助，仿佛从屋外烟囱上方的狂风里传来。
他们此时做何表情呢？莫莉心想，我能想象出来。法师默默坐在她旁边，修长的手指把酒杯拨来拨去。
“这诅咒第一次说出来的时候，”德林说，“哈格德才刚统治这里不久，一切都是柔美繁茂的——除了女巫关以外。当时的女巫关就像现在周围那些地方一样贫瘠而荒凉，人们在屋顶上放很多石头以免房梁被吹跑。”他冲着年长的人苦笑，“还有庄稼要收割，牲口要照顾！你们种的是卷心菜、甘蓝和一些干瘪的土豆。整个女巫关只有一头老牛。陌生人认为镇子因为得罪了某个女巫而变得面目可憎。”
莫莉感觉到独角兽反反复复从街这头走到那头，像墙上挂的火炬一样跳动不安。她本想出去找独角兽，但她非但没去反而平静地问：“后来这些都实现了？”
德林回答：“当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太好了。贫瘠的土地上长出植物，兰花盛开——既不需要播种也不需要照料。我们的牲畜大量繁殖，工匠们睡着了反而更加心灵手巧，空气和水让我们时刻保持健康。所有烦恼都远离了我们——而我们周围曾经生机勃勃的地方，却在哈格德手下化为灰烬。整整五十年，只有他和我们生活富足。仿佛是其他人被诅咒了。”
“‘享他恩惠也随他凋敝。’”施曼德里克低声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又干了一杯黑色的葡萄酒，笑着说，“但老哈格德的统治会持续到大海泛滥为止。你们不知道真正的诅咒是什么。我先来说说我的麻烦事儿吧。”他忽然满眼泪水，“最先是这样的，我妈妈一直都不喜欢我，她假装喜欢我，但我知道——”
德林打断了他，而莫莉忽然意识到女巫关的人们到底奇怪在哪里。他们每个人都穿得很好又很暖和，但他们身上的好衣服却反衬出潦倒的面容，那一张张像死人般阴冷的、饿得连张口吃饭的力气都没了的穷人脸。德林说：“‘唯有来自女巫关的人，能让那城堡坍塌下沉。’一旦知道我们的好运会终止，我们怎么高兴得起来？每一天，我们都变得更加富有，但却离毁灭更近一步。法师，这五十年来，我们节衣缩食，避免过分依赖，摒弃了各种习惯，随时准备面对大海泛滥的一天。我们的财富——以及其他东西——不曾为我们带来片刻的喜悦，因为喜悦正是我们将来会失去的东西。可怜的女巫关，陌生人啊，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中，没有比女巫关更悲哀的地方了。”
“除了失去，还是失去、失去、失去。”人们低声说，“不幸啊，不幸的我们。”莫莉·格鲁完全无话可说，施曼德里克却相当钦佩地说：“好诅咒啊，真是专业极了。我总是说，不管干什么都要找专业人士。经久耐用。”
德林皱起眉头，莫莉推了推施曼德里克。法师眨眨眼睛：“哦，对，你们想让我干什么？我可能得事先说一声，我不是特别熟练，不过如有可能，我会尽可能解除诅咒。”
“我不指望你能做得更多，”德林回答，“不过既然你是法师，那其他法师做得到的，你就应该做得到。我认为，我们应该保持原样，不去管诅咒。诅咒一旦解除，我们应该不会变穷，但也一样不能变富，那样的结果同样糟糕。我们真正的任务是不让哈格德的城堡倒掉，而毁掉城堡的英雄一定是女巫关的人，这并非不可能。首先，我们不让陌生人到此定居。必须让他们离开，如有必要甚至采用武力，不过更多是威吓。你说的那些关于女巫关的恐怖传说——其实都是我们自己编造，再自己把它传播出去的，这样才能确保没人到这里来。”他仰起下巴，自豪地笑着。
施曼德里克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他呆呆地冲着德林笑笑。“那你的孩子们呢？”他问，“你怎样才能避免他们长大后应验这个诅咒？”他迷迷糊糊地打量着旅店里那些布满皱纹的脸，大家也看着他。“你自己想想吧，”他慢慢地说，“镇上难道没有小孩子吗？女巫关的孩子们每天几点睡觉？”
没人回答他。莫莉几乎能听见血液在耳朵和眼睛里流动的声音，并感觉到皮肤像被风吹过的水面一样起皱。德林回答：“我们没有孩子。自诅咒降临那天起，我们就再也没有孩子了。”他握起拳头，掩着嘴咳嗽了一声，接着说道：“为了避免诅咒应验，这是最显而易见的做法。”
施曼德里克头往后一仰，无声地大笑起来，笑得周围的火炬都开始摇晃。莫莉知道法师真是醉了。德林紧闭双唇，他的眼睛仿佛变成了布满裂纹的瓷片。“我不觉得我们的遭遇好笑，”他轻声说，“一点也不。”
“确实不，”施曼德里克笑得喘不过气，趴在桌上，酒都洒出来了，“不好笑，请原谅，一点也不好笑。”在两百多双眼睛愤怒的注视下，他总算忍住笑，严肃地回答德林，“在我看来，你们实在是无忧无虑。没有什么事会让你们觉得烦心。”他又忍不住笑了，声音好像水壶冒气。
“看起来是的，”德林俯身向前，两根手指搭在施曼德里克的手腕上，“但我还没有告诉你全部真相。二十一年前，有个孩子出生在女巫关。我们完全不知道那是谁的孩子。那年冬天的晚上，我穿过市场的时候发现了他。他躺在一块屠夫的砧板上，没有哭。当时正下着雪，他被一群野猫暖暖和和地护着，还在笑。野猫似乎知道什么，喵喵地叫得很大声。我在那怪异的摇篮边站了很久，不断地思索着。雪下个不停，猫的叫声仿佛预言。”
他不说话了。莫莉·格鲁则急切地说：“你肯定把那孩子抱回家，然后当作自己的孩子养大了吧。”德林双手摊在桌上。
“我把猫赶走了，”他说，“然后独自回了家。”莫莉的脸一下子灰暗下来。德林轻轻耸肩。“我看见他就知道，一个英雄诞生了。”他说，“这是前兆，是预言，是摇篮里的蛇。如果没有猫，也许我会抱走他，但猫实在是太明显了，充满了神秘色彩。所以，既然知道女巫关将要覆灭，我还能怎么办？”他嘴唇扭曲，仿佛被钩住了，“就这样，我犯下大错，但是是出于好意。等天亮之后我再去看，那孩子已经不见了。”
施曼德里克用手指头蘸酒在桌上画画，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德林继续说：“当然了，没有任何人承认把孩子丢在了市场。我们搜查了每个地窖甚至鸽舍，但是再也没有找到他。我想有可能是狼把那孩子叼走了，或者当时整个场景都是我的梦境，猫和其他东西都是——但是就在第二天，哈格德国王的传令官来给我们下命令，要让我们欢庆。在等待了三十年之后，国王终于有孩子了。”他的目光从莫莉脸上移开，“然后我们得知，那孩子是个男孩。”
施曼德里克舔了舔手指尖，抬起头。“李尔，”他心事重重地说，“李尔王子。难道没有别的解释可以说明王子的来历吗？”
“没有了。”德林哼了一声，“就算有女人愿意嫁给哈格德，他也不愿意娶。他声称那男孩是他的外甥，父母双亡，于是被他好心收养。但哈格德根本没有亲戚，没有家人。人们说他生于阴霾中，就像维纳斯生于大海一样。没有人会愿意把孩子交给哈格德抚养。”
法师平静地举起杯子，德林不愿意给他倒酒，他便自己倒上了：“嗯，他可能是从哪里领了个男孩，这对他再好不过了。不过他怎么可能遇上那个猫孩呢？”
德林回答：“他夜里会来到女巫关，不常来，但有时候会。我们很多人都见过他——身材高大，像浮木一样灰暗，在铅灰色的月光里独自游荡，不时捡起掉在地上的硬币、破盘子、破勺子、小石子、手帕、戒指、踩烂的苹果等各种东西。他什么都捡，谁也不知道原因。确实是哈格德抱走了孩子，我对此万分确信，同样我也确信李尔王子最终会毁了那座高塔，哈格德会同女巫关一起沉没。”
“我希望他能办到，”莫莉插嘴道，“我希望李尔王子就是那个被你丢下等死的婴儿，我希望他能够淹没你们的镇子，我希望鱼把你们啃得像玉米秆一样干净——”
周围的人发出像炭火一样刺刺的声音，有些人甚至气得站了起来。施曼德里克用力踢了莫莉一脚，然后问：“你们希望我干些什么？”
“我想你一定是要去哈格德的城堡。”施曼德里克点头承认。“啊，”德林说，“一个聪明的法师应该很容易和李尔王子搞好关系，据说他是个充满好奇心、生性冲动的年轻人。一个聪明的法师肯定能用魔药、仙尘、春药、草药、毒药之类的小玩意儿和他混熟，一个聪明的法师——注意，我只是说‘聪明’，没别的意思——一个聪明的法师，能够选择适当的时机……”剩下的话他不说了，意义不言自明。
“就凭这一顿饭？”施曼德里克站起来，带翻了椅子。他双手撑着桌子，大口喘气：“这就是你们这儿的行情？晚餐和酒的代价是毒死王子？你们得开更高的价才行啊，德林。处理扫烟囱的人都不止这个价。”
莫莉·格鲁抓住他的胳膊喊起来：“你在说什么？”法师推开她，同时偷偷挤眼睛。德林靠在椅子上微笑着。“我没有和专业的法师讲过价，”他说，“二十五块金子怎么样？”
他们又说了半个多小时，施曼德里克开价是一百块金子，德林却顶多只出四十块。最终他们谈妥了给七十块金子。一半马上付，另一半在施曼德里克成功返回之后再付。德林当场从腰间的皮袋里数了钱。“当然了，你今晚在女巫关过夜，”他说，“我很乐意亲自招待你。”
但是法师摇摇头：“我看不用了。我们马上去城堡，反正已经这么近了。早去早回不是吗？”他狡诈地笑了笑。
“哈格德城堡非常危险，”德林警告他，“夜里更是危险至极。”
“人家也是这么说女巫关的。”施曼德里克回答，“道听途说不可信，德林。”他说完走向旅店大门，莫莉跟在他身后。忽然，他转身看着服饰臃肿的女巫关的民众。“临走前我想告诉你们一件事。”他说，“再专业的诅咒，无论如何咆哮，如何嚎叫，如何雷鸣般作响，对于一颗纯洁的心灵而言，它都起不到半点作用。晚安。”
夜晚像眼镜蛇一样冰冷地盘绕在每一条街道上，星光则如同鳞片。没有月亮。施曼德里克大摇大摆地走着，一边笑一边抛金币玩。他看也不看莫莉就说：“真恶心。竟然认定每个法师都愿意以身犯险。如果他们现在要求我解除诅咒——嘿，可能我只要一顿饭就够了，甚至一杯酒就足够。”
“你没答应，很好。”莫莉蛮横地说，“他们活该，他们该更倒霉才对。竟然把婴儿扔在雪地里——”
“嗯，如果他们没扔下婴儿的话，他就不会成为王子。你难道没有经历过类似的童话情节吗？”法师的语气显得亲切且饱含醉意，眼睛则像金币一样闪亮，“一个英雄将要实现预言，有个坏人得去阻止他——可能在别的故事里应该是反过来的。反正这个英雄从一出生就麻烦缠身，或者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英雄。找到李尔王子真是省事不少。我一直等着这个故事引出关键人物。”
独角兽就像星星一样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仿佛黑夜里的一点白帆。莫莉说：“如果李尔是英雄的话，她是什么呢？”
“这不一样。哈格德、李尔、德林、你、我——我们都是童话人物，必须跟着童话情节走。但她是真实的。她是真的。”施曼德里克又是打嗝又是打呵欠又是发抖。“我们得快点，”他说，“也许我们该在镇子里过夜的，但德林让我感到紧张。我敢打赌我已经完全骗过他了，但骗没骗到也没什么区别。”
莫莉在半醒半睡中走动，在她看来，女巫关似乎摊开了爪子要阻止他们三个。它攫住了他们，然后把他们轻轻地前后摇晃，于是他们一直在走重复的路。他们仿佛走了一百年才走到镇子尽头最后一座房子处，然后又艰难地跋涉了五十年才穿过潮湿的田野、葡萄园和果园。莫莉梦见羊在树上懒懒地看着他们，冰冷的奶牛从他们脚上踩过，把他们从狭窄的小道上挤下去。但独角兽的闪光一直在前方引路，莫莉在半醒半睡中紧跟着她。
哈格德国王的城堡直指天际，夜色中一只瞎眼的黑鸟在峡谷中捕鱼。莫莉听得见它扑翅的声音。独角兽的呼吸拂过她的发梢，她听见施曼德里克问：“有多少人？”
“三个，”独角兽回答，“我们离开女巫关之后就一直跟着我们。他们跟上来了。听。”
一阵极其急促却又极其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伴着压低嗓门说话的声音，听得出话音里没有丝毫好意。法师揉揉眼睛。“也许德林开始感到罪过，他给暗杀者的钱太少了。”他低声说，“也许他良心未泯，眼下正睡不着觉呢。一切皆有可能。也许我有羽毛呢。”他一把抓住莫莉的胳膊，把她拉进路边的坑里。独角兽躺在他们旁边，依然白如月光。
匕首的闪光仿佛深黑大海中的游鱼。突然一个响亮的声音气愤地说：“我说了，我们跟丢了。一里路之前我们就超过他们了，我听见沙沙响的声音来着。我要再往前走就真是该去死了。”
“安静！”第二个人怒不可遏地低声说，“你想放跑他们，让他们跟我们作对吗？你怕法师，但是你更怕红公牛。如果哈格德发现了我们这边的诅咒，他就会派红公牛来把我们踩个稀巴烂。”
第一个人平静多了：“我倒不是害怕。法师没胡子，办事不牢靠。但我们真是在浪费时间。他们发现我们在跟踪，就马上离开大路从田里横穿过去了。我们沿着这条路追一整夜也追不上他们。”
第三个声音比前两个都疲倦，他说：“我们已经追了一整夜了，看，天亮了。”
莫莉突然发现自己躲在法师的黑斗篷底下，脸埋在一团枯草里。她不敢抬头，但她睁开眼睛，发现周围是一片古怪的亮光。第二个人说：“你这傻瓜。还有两个小时才天亮，再说，我们是在往西边走。”
“这么说，”第三个人回答，“我还是回家吧。”
原路返回的脚步声传来。第一个人喊道：“等等，别走！等等，我和你一起走！”他慌慌张张地对第二个人说，“我不是回家，我只是沿着来的路再找一找，我觉得我还能听见他们，而且我把火绒盒弄丢了……”莫莉听见他边说边走开了。
“你们这些该死的胆小鬼！”第二个人发火了，“先等等，等我试试德林教我的那个办法好吗？”回去的那个脚步声犹豫了，他大声地吟诵道：“‘比夏天更温暖，比美人更甜美，比食物更饱腹，比鲜血更珍贵——’”
“快点，”第三个人说，“快点。看看天色。你在念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二个人也紧张起来：“不是乱七八糟。德林非常爱钱，绝不容忍离开它们片刻。绝对是你见所未见的最亲密的关系。他会这样呼唤他的钱。”那人说得飞快，有些发抖，“‘比水更有力，比鸽子更温柔，你所爱的名字，请你说出口。’”
“德林，”施曼德里克钱包里的金子说话了，“得令得令叮叮叮叮。”然后怪事一一出现。
那件破破烂烂的黑斗篷，原本被法师卷到膝盖上，盖住了莫莉的脸，现在则拼命地伸向钱包，而且还像响尾蛇一样嗡嗡作响。他把斗篷远远地扔进灌木丛里，但那三个人一起跑过来，他们的匕首红得好像已经杀过人似的。在哈格德城堡的方向，一团亮光升起，如同一副有力的肩膀挤进黑夜。法师突然站起来，用恶魔、变形术、麻痹术、柔道秘术等方法恐吓对方。莫莉捡起一块石头。
伴着一声古老、愉快而又可怕的疯狂叫声，独角兽从藏身处跳了出来。她的蹄子像剃刀，鬃毛怒张，周身发光。三个刺客扔下匕首捂住脸，就连莫莉·格鲁和施曼德里克在她面前都畏缩了。但独角兽无视他们所有人。她疯狂地跳跃，像海浪一样白，仿佛挑战着什么。
而那团亮光发出春季融冰似的声音回应着她。德林的人磕磕绊绊地逃走了。
哈格德的城堡燃起大火，一阵冷风吹过，火焰乱窜。莫莉大声说：“但那边是海，应该是海才对啊。”她觉得自己远远地看见了一扇窗户，窗里映着一张灰色的脸。红公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