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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他是血红色的。不是从心脏里喷涌而出的鲜血的红色,而是沾在陈年木头上难以褪色的那种血红色。他身上好像出汗一样涌出一片可怕的亮光,他的吼叫让大地分崩离析。他的犄角却像伤疤一样苍白。
有那么一瞬间,独角兽直视着他,那一刻如同波浪即将挣脱束缚。接着她的独角开始发光,她转身走了。红公牛再次吼叫,并跟在她身后。
独角兽从不畏惧任何事物。她长生不老,但却可以被杀死:被哈耳庇厄杀死,被龙或客迈拉杀死,被原本要捕猎松鼠的流矢杀死。但龙只能杀死她——却不会让她忘了自己是谁。那些龙也不会忘了,她即使死去,也远比它们美丽。红公牛不认识她,但她能感觉到他要找的就是自己,不是白母马。恐惧让她黯淡,她跑了,红公牛的愤怒充斥天际,溢满峡谷。
树林扑面而来,她在林中奋力左躲右闪,轻快地跳过森林而没有撞上任何东西。她身后的树木则像玻璃一样被红公牛撞得粉碎。他再次吼叫,粗大的树枝砸在她肩上,把她重重地撞倒。她马上站起来跑开,可是树根要么在她脚下突然隆起,要么像鼹鼠一样在小路上忙碌地钻来钻去。树藤像蛇一样绞住她,蔓草交织成网挂在树间,死木在她周围纷纷垮塌。她又一次摔倒。红公牛的蹄子敲在地上,也震动着她的骨头。她叫起来。
她大概是离开了树林,因为现在她已经身处荒凉的原野上,远离了女巫关富饶的土地。她现在可以尽情奔跑了。摆脱猎人和马的时候她只要慢跑就行了。而现在她得拼命跑,眨眼就从一处跑到另一处,或是冲下山坡,比一切有腿或有翼的生物更快。即使不回头,她也知道红公牛正在逼近,他就像一轮月亮,阴郁、肿胀的满月。她能感觉到那青灰色的犄角就在身边,仿佛已经刺穿了她。
成熟尖锐的玉米秆压在她胸口,她踩过这片玉米地。银白的麦田在红公牛的呼吸中变得冰冷黏腻,像雪一样裹住她的腿。她依然奔跑着,在一片低鸣和挫败感中,她听见蝴蝶冷冷的歌声:“很久以前他们走遍了每一条路,红公牛循着他们的脚步穷追不舍。”他杀了所有人。
突然间红公牛出现在她面前,就像一片被举在空中的奶酪一样挡住了她的去路。他没动,独角兽也没跑。最初独角兽逃走时,他看上去就很大,而跑了这么久,他变得巨大无比,独角兽甚至无法想象他的全貌。现在他仿佛与血红的天际融为一体,四肢粗如龙卷风,头像北极光一样翻滚,鼻孔则一张一合,四下里寻找独角兽。于是她知道了,红公牛眼睛是瞎的。
如果此时他冲上来,独角兽定会迎面而上,尽管她现在又小又绝望,长角上光芒黯淡,而且会被撕成碎片。但红公牛慢慢走上前,有某种阴险又考究的意思,仿佛不想吓住独角兽,然而她再一次害怕了。她低低地悲鸣,然后转身沿着来路逃跑。跑过破碎的田野和荒原,跑向阴暗扭曲的哈格德城堡。红公牛循着她的恐惧紧随其后。
他们经过的时候,施曼德里克和莫莉像碎片一样被掀翻了——莫莉神志不清地摔在地上,法师被抛进荆棘丛里,斗篷大半都被刮破了,身上不少地方擦破了皮。最终他们互相搀扶着勉强爬起来。谁都没说话。
他们穿过树林比独角兽简单不少,因为红公牛也跑过去了。莫莉和法师爬过倒塌了之后插进地里的树干,又四脚着地爬过不知道有多深的裂缝。没有哪种动物能这样,莫莉胆战心惊地想,就好像大地受不了红公牛的负担,自己在退缩的同时裂开了。
他们走出平原,看见了独角兽——遥远微弱,仿佛一朵白水花飘在风里,在红公牛的光芒中几乎看不见。莫莉·格鲁因恐惧和疲劳变得有些神经质,她觉得他们就像星星或石头一样穿过空间:永远地坠落,一个接着一个,永远孤独。红公牛永远追不上独角兽,就像现在追不上未来,结束追不上开始。莫莉安心地笑了。但一团闪烁的阴影笼罩了独角兽,似乎是红公牛追上来了。她往后退,转过身,向另一个方向跑去,但红公牛已经低下头,嘴里隆隆作响,出现在她眼前。她再次转身,然后再次后退,非常敏捷地掉转方向。每一次红公牛都在独角兽面前静静站着。他没有发起攻击,只是让她无路可走。
“他在驱赶她。”施曼德里克平静地说,“如果他想杀了她,他马上就能杀了。他就像引导其他人一样,在驱赶她——去往哈格德城堡。我不知道为什么。”
莫莉说:“想想办法。”她的声音出奇地冷静而随意,法师也以同样的语气回答:“我无能为力。”
独角兽不知疲倦地再次逃跑,红公牛让她跑了,但她无法转弯。她第三次和他面对面时,莫莉足以看清她的后腿像吓坏了的狗一样抖个不停。她强迫自己站着,不停地刨地面,耳朵贴在头上。但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长角再也不能亮起来。红公牛的叫声让天空颤抖,但她这次没有后退。
“求你了,”莫莉·格鲁说,“快想想办法吧。”
施曼德里克一脸无助地转向她:“我能做什么?我能用魔法做什么?帽子戏法?硬币戏法?还是我爬石头那会儿那个变煎蛋卷的把戏?你觉得红公牛会喜欢吗?或者我该试试让橘子唱歌的把戏?我会一一执行你的要求,我也希望自己能派上用场。”
莫莉没回答。红公牛再次前进,独角兽越蹲越低,几乎要裂成两半。施曼德里克说:“我知道该怎么办。如有可能,我会把她变成别的动物,某种红公牛不屑一顾的普通动物。但只有像我的老师尼科斯一样伟大的法师才能办到。把独角兽——像玩牌一样耍弄年岁季节的生物——变成其他生物。我拥有的魔法并不比你多;如果你能摸她的话,我连你都不如。”接着他突然说,“看。结束了。”
独角兽突然笔直地站在红公牛面前,她低下头,雪白的颜色变成了肥皂泡似的浅灰。她看起来惶恐而瘦小,就算深爱她的莫莉也不得不承认,没有了光芒的独角兽只是普通的动物而已。狮子一样的尾巴,鹿的腿,山羊的脚,纤细而冰冷的鬃毛仿佛手中的泡沫,茶色的角,以及眼睛——啊,那双眼睛!莫莉抓住施曼德里克的胳膊,用手指甲用力掐住他。
“你是法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女巫的预言,“也许你找不到自己的魔法,但它确实存在。你召唤了罗宾汉,世界上没有罗宾汉,但他还是来了,他成了真实。那就是魔法。你有足够的魔法,只要你愿意去找它。”
施曼德里克以沉默来回应,他那双绿眼睛无比坚定地盯着她,仿佛要在莫莉的眼中寻找魔法。红公牛轻轻地靠近独角兽,不再追赶,但却以自己的身形逼迫着她,让她温顺地走在自己前面。他像牧羊犬一样跟在后面,让她往哈格德城堡和海的方向走去。
“拜托你了!”莫莉语无伦次地说,“拜托你了,这不公平,不能有这种事。他要让她去哈格德那里,然后就再也看不到她了,谁都看不到了。求你了,你是法师,你不会让他得逞。”她的手把施曼德里克抓得更紧了。“想个办法!”她哭起来,“别让他得逞,想想办法!”
施曼德里克扳开她的手指。“你不放开,”他咬着牙说,“我就想不出该死的办法。”
“啊,”莫莉说,“抱歉。”
“你可以切断那个循环。”法师认真地说。他揉着自己的胳膊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红公牛走过的路上。他昂首挺胸站着,只是他太累了,看起来不那么精神。
“就是现在,”莫莉听见他低声说,“可能就是现在。尼科斯说——尼科斯说什么来着?我不记得了。太古老了。”他声音里有种奇怪的伤感是莫莉从未听到过的。接着快乐的语气像火焰一样蹿出来:“嘿,谁知道呢,谁知道呢?如果现在时机还不对,那我就制造时机好了,亲爱的施曼德里克。这次,你肯定不会把事情搞得更糟了。”他轻声笑了。
红公牛是瞎的,直到法师走到面前他才注意到这个大高个。他停下脚步嗅了嗅空气,他的喉咙里呼出风暴,不过他显然有些疑惑。他停下的时候独角兽也停下了。施曼德里克看她如此顺从,不禁喊起来:“跑!快跑!”但她根本没看他一眼,也没有看红公牛或者周围的任何东西。她只顾看着地面。
听到施曼德里克的声音后,红公牛发出恐吓的声音。他似乎急于和独角兽一起离开峡谷,法师觉得他知道个中原因。在红公牛的明亮光芒之外,他能看见两三颗黯淡的星星,以及一点微弱而温暖的光芒。黎明降临了。
“他不管天亮没亮。”施曼德里克对自己说,“有意思。”他再次叫独角兽快走,但他只得到鼓声般的吼叫:独角兽突然冲上前,施曼德里克赶紧让开,免得被她撞倒。红公牛紧跟在她身后,他轻松地驱赶着她,仿佛风驱赶着薄雾。他经过时,一股力量把施曼德里克掀翻远远飞出去。法师连滚带爬地躲开,免得被踩死。他被震得睁不开眼睛,脑子好像着了火。他似乎听见莫莉·格鲁在尖叫。
他跪起来,看见红公牛驱赶着独角兽到了树林边缘。如果她能够再竭力逃跑一次就好——可惜她已经被红公牛攫住,不能自已。法师瞥了她一眼,在那对苍白的犄角之间,在红公牛鲜红野蛮的肩背面前,她显得惨淡失落。施曼德里克动摇了,他感到厌恶和挫败,于是闭上眼睛任绝望席卷而过,但是某种东西再次在他体内觉醒。他畏惧但又愉快地高声叫喊起来。
这一次,他完全不清楚魔法说了些什么。它们像鹰一样丢下了他,而他也放任它们离去。当最后一丝魔法离去时,空虚如同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不过这一次他立刻意识到魔法降临然后又离开了。
红公牛静静地站在前方,嗅着地上的什么东西。施曼德里克没看到独角兽。他尽可能快地往前走了一点,但莫莉抢先看清楚了红公牛在嗅什么东西。她像个小孩一样咬住手指。
红公牛脚下躺着一个小姑娘,她周围是一团光影。她光着身子,白得像雪和月光。纤细蓬乱的头发白得像一条小小的瀑布,从她后背倾泻而下。她的脸藏在手臂里。
“啊,”莫莉说,“啊,你干了什么?”她忘了周围的危险,跑到女孩旁边。红公牛抬起硕大但瞎了眼的脑袋转向施曼德里克的方向。他仍像熔岩一样红亮炽热,但随着天空渐渐明亮,他似乎渐渐变淡了。法师很想知道他到底有多大,以及当他独处时他究竟是什么颜色。
红公牛再次用他冰冷的呼吸嗅了嗅那个一动不动的女孩。然后他无声无息地走进树林,跨过三大步之后,消失不见了。施曼德里克最后看了一眼他填满峡谷的身影:没有形状,只是一团旋转的黑暗,是那种眼睛疼的时候闭上眼睛所见的暗红。两只犄角则是哈格德疯狂的城堡中最尖锐的两座高塔。
莫莉·格鲁让那个苍白的女孩把头枕到自己腿上,然后一遍又一遍地低声说:“你干了什么?”那女孩平静地睡着,面带微笑,在施曼德里克看来她美丽无比。他感觉既心痛又温暖。莫莉抚平她的头发,施曼德里克注意到她的前额,在她两眼之间的位置有个小小的突起,比其他地方的皮肤颜色深。既不是伤疤也不是瘀青。看起来像一朵花。
“你是什么意思,说我干了什么?”他问难过不已的莫莉,“我只是用魔法救了她!”他高兴得手足无措,不知该跳舞还是该站好,激动得想大喊大叫到处演讲,但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傻笑,揪着自己大口喘气,然后在莫莉旁边躺下。
“把你的斗篷给我。”莫莉说。法师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她。莫莉索性把他的破斗篷一把扯掉,裹在那睡着的女孩身上,能裹多少就裹多少。她身上的光透出来,如同阳光穿过树叶。
“你肯定在想,我该怎么把她变回去。”施曼德里克说,“不用想了,在我需要的时候魔法就会出现——我基本上已经明白了。总有一天它会应我的呼唤而来,但不是现在。”他突然抱住莫莉的头。“但你是对的,”他叫道,“你是对的!魔法就在那里,我的魔法!”
莫莉脸和耳朵磨得通红才挣脱。女孩躺在她膝盖上叹了口气,不笑了。她转过脸背着太阳。莫莉说:“施曼德里克,你这可怜的家伙,你是法师,却没发现——”
“发现什么?没别的东西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警惕起来,绿眼睛里露出害怕的样子,“红公牛是来找独角兽的,于是她必须变成别的。你让我把她变成其他生物——你现在又急什么?”
莫莉像个老太婆似的摇头。她说:“我没料到你会把她变成人类女孩。你该变个更好些的——”她没说完,眼睛看着别处,一只手抚摩着女孩的头发。
“是魔法选择了她的外表,不是我。”施曼德里克回答,“江湖骗子可以随便选择骗术,但法师只是搬运工,是驮主人的毛驴。法师呼唤魔法,然后魔法做出选择。如果它选择把独角兽变成人类,那就只能变成人类。”他语无伦次,激动得满脸通红,看起来更加年轻了。“我是脚夫,”他唱起来,“是空屋,是信使——”
“你是傻瓜。”莫莉·格鲁激动地说,“你听见了吗?你是个法师没错,但是个愚蠢的法师。”这时候女孩要醒了。她的手一张一合,眼睑像鸟儿的胸膛一样扑扇着。在莫莉和施曼德里克的注视下,她发出轻微的响声,然后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之间的距离比一般人略宽,眼眶也更深,幽暗得像沉沉的大海,同时也像海一样,因其中永不露面的古怪生物而波光闪烁。独角兽也可能被变成一只蜥蜴,莫莉心想,或者变成一条鲨鱼、一只蜗牛、一只鹅,但她的眼睛总会出卖这个秘密。总之,对我来说是这样的,我知道。
女孩一动不动地躺着,她从莫莉和施曼德里克眼中看到了自己。然后,她敏捷地站起来,黑色的斗篷落在莫莉膝盖上。
她转了个圈,看着自己的双手,一会儿高高举起,一会儿放在胸前。她蹦跳着,像变戏法的猴子一样蹒跚地走了几步,脸上满是迷惑和发呆的神情,好像恶作剧的牺牲品。很快她动作优美起来。她害怕的样子比莫莉看到的任何事物都可爱,这却是最可怕的一点。
“毛驴,”莫莉说,“信使。”
“我能把她变回去,”法师嘶哑地说,“别担心了。我能把她变回去。”
那雪白的女孩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她笨拙地用一双小腿儿来回走动。她突然跌倒了,因为不知道怎么用双手保护自己,她摔得很严重。莫莉赶快跑到她身边。女孩蹲在地上看着她,低声说:“你们对我干了什么?”莫莉·格鲁哭起来。
施曼德里克走上前,他的脸冰冷而潮湿,但声音却很平静:“为了把你从红公牛面前救下来,我把你变成了人类。我别无选择。一有机会我就把你变回去。”
“红公牛,”女孩轻轻说,“啊!”她突然全身发抖,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内侧敲击她的身体。“他太强壮了,”她说,“太强壮了。他的力量无穷无尽,无始无终。他比我更古老。”
她睁大了眼睛,莫莉恍然觉得红公牛忽然进入了她眼中,像赤红的鱼一样消失在眼眸深处。女孩小心翼翼地摸摸自己的脸,反复感觉自己的相貌。她弯起手指摸摸前额的痕迹,然后闭上眼睛发出令人心痛的哭喊,虚弱、失落、疲惫而无比绝望。
“你们对我干了什么?”她哭着说,“我不如死了!”她撕扯自己光滑的皮肤,血顺着手指流下来。“我不如死了!不如死了!”她脸上没有一丝畏惧,只是从她的声音、她的手脚和覆盖她周身的雪白的头发里,畏惧倾泻而出。她的脸庞依然是平静安详的。
莫莉尽可能地抱住她,求她不要伤了自己。但是施曼德里克却说:“安静。”这两个字仿佛秋天的枯枝一样发出脆响。“魔法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安静地听听。”
“你为什么不让红公牛杀了我?”女孩啜泣着,“你为什么不把我丢给哈耳庇厄?那也比把我关进这个牢笼里好。”法师脸上抽搐了一下,他想起莫莉讽刺自己的话,但是他说出来却平静得令人绝望。
“首先,这个外形很漂亮。”他说,“作为人类已经不可能更漂亮了。”
她看了看自己:侧过头看了看肩膀和胳膊,然后又看了看被抓得乱七八糟的身体。她单脚站着看了看脚底板;努力抬起眼睛看了看银白的眉毛,又眯起眼睛看了看鼻子;甚至还仔细看了看自己手腕上海一样绿的血管,她的手腕美丽得像小水獭皮。最后她抬头看着法师,法师屏住了呼吸。我施展了魔法,他心想。但悲伤刺痛他的咽喉,仿佛鱼钩扎了进去。
“好了,”他说,“就算我把你变成犀牛还不是一样?犀牛可是整个可笑的神话的起点。至少你可以用这副外表接近哈格德国王,打听一下你的同类到哪儿去了。作为一只独角兽,你只能接受他们的命运——除非你自信能够打败红公牛。”
那雪白的女孩摇摇头。“我不能,”她回答,“肯定不能。下一次我根本坚持不了这么久。”她的声音非常柔软,仿佛根本没有骨头。她说:“我的同类都消失了,我很快也会随他们而去,不管你把我变成什么形态。但我宁愿选择其他外表作为牢笼。犀牛和人类一样丑,它也会死,但至少它不会认定自己的样子很美。”
“对,它不会那样想,”法师表示同意,“所以哈格德的宫廷从来不欢迎犀牛。但是一个女孩,对哈格德来说不是犀牛的女孩子没什么特别——这样一个女孩,在国王和他儿子想着怎么解决她的时候,应该能够解开自己的谜题。犀牛从不提问,但女孩子会。”
天空燠热而呆滞,太阳变成了一坨土黄色的疙瘩。在女巫关的荒原上,除了腐朽沉重的风以外没有任何活物。头上有花形印记的女孩无声地盯着绿眼睛的法师,女人则看着他们两个。在这个褐色的早晨,哈格德国王的城堡看起来既不黑暗也没有受到诅咒,只是昏暗破败,外表丑陋而已。细长的尖顶看起来并不像牛角,倒像是小丑的帽子。或者说有点像一个进退两难的选择,施曼德里克心想。不过选项从来就不止两个。
那雪白的女孩说:“我还是我自己。这具身体正在死去。我能感觉到它在不断腐朽。正在死去的东西怎么会是真实的?它怎么可能是美丽的?”莫莉·格鲁再次把法师的斗篷披在她肩上,无关礼仪或羞耻,只是出于一种奇怪的怜悯,仿佛是她不愿再看见自己。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施曼德里克说,“我还小的时候,在最伟大的法师尼科斯手下当学徒,我之前提过这个人。但即使是尼科斯,能把猫变成牛、把雪花变成雪花莲、把独角兽变成人的尼科斯,却连打牌作弊这种事都没能让我学会。最终他对我说:‘我的孩子,你的愚笨实在浩瀚,你的无知堪称深奥,因此我确信你有着我从未见过的强大力量。不幸的是,目前这份力量毫无益处,我也无法处理。可能你的本意是要找到合适的方式获得属于自己的力量,但事实却是,你必须活得够长,力量才能找到你。因此我宣布,从今日起,你再也不会变老,你会一次次徒劳无功地周游世界,永不停歇,最终你会看清自己,明白你是何人。不用谢我。你的厄运让我恐惧颤抖。’”
那雪白的女孩以独角兽特有的明亮永恒的眼睛望着他——那年轻的脸,温柔又害怕的脸——她什么也没说。倒是莫莉·格鲁问道:“等你找到了自己的魔法之后——又干什么呢?”
“那时咒语就破了,我就会渐渐死去,如同我降生的时候一样。最伟大的法师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变老死去。”他摇头又点头,然后仿佛突然惊醒,恢复成瘦高个的模样,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身上散发出土味和酒味。“我说过我比看起来要老。”他说,“我确实是个凡人,只是过了一段不老不死的时间,总有一天我会变回凡人,所以我知道一些独角兽不知道的东西。会死的事物是美丽的——比作为世界上最美丽的永生不死的独角兽更美。你明白吗?”
“不明白。”她回答。
法师无力地笑了:“你会明白的。你现在和我们一样,也在故事里了,不管愿不愿意,你都必须前进。如果你想找你的同类,如果你想变回独角兽,你就必须按照传说,去哈格德城堡,或者其他任何传说里指示的地方。没有公主,故事就没法结束。”
女孩说:“我不去。”她身体紧绷,凉冰冰的头发垂下来。“我不是公主,不是凡人,我不去。自离开我的森林起,我遇到的只有坏事,而在这个国度,独角兽更是只会遇上坏事。让我变回原形,我要回我的树林,回我自己的地盘。你的故事对我毫无意义。我是独角兽。我是最后一只独角兽。”
很久以前,在寂静的蓝绿色树林里,她说过同样的话吧?施曼德里克依然微笑,但莫莉·格鲁说:“把她变回去。你说过你能办到。让她回家吧。”
“我办不到。”法师回答,“我告诉过你,我不能命令魔法,现在还不行。这就是为什么我也要去那座城堡,那里有我的命运。如果我现在强行让她恢复的话,很可能真的会把她变成犀牛。那还是最好的情况,最坏的情况是——”他抖了一下,不说话了。
女孩背对他们望着矗立在峡谷上方的城堡。在窗户和摇摇欲坠的炮塔间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红公牛的身影。但她知道他在那儿,就在城堡的脚下徘徊着,等待夜晚再次降临:强壮得超越了力量本身,像黑夜一样所向披靡。她再一次摸摸额头上原本长角所在的位置。
她转过身时,那两位已经坐着睡着了。他们仰着头,张着嘴。她站在他们身边看他们呼吸,一只手抓住系在颈间的黑斗篷。她第一次嗅到了海的味道,非常轻微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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