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需要我帮你吗？”李尔王子问。
“目前看来还不需要。”莫莉·格鲁说，“我需要水。如果你愿意削土豆皮，我也没意见。”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好的，我会帮你削土豆。但我是在跟她说话。我是说，我一直在问她。”
“坐下来帮我削几个土豆，”莫莉说，“免得你的手闲着没事。”
他们就坐在这个潮湿阴冷的小小洗碗间里，周围充满烂萝卜和甜菜发酵的味儿。角落里堆了一堆陶土盘子，三脚架底下抖抖索索地燃着一小团火，上头架着一大锅浑浊的水。莫莉坐在粗木桌子旁，桌上堆满了土豆、韭菜、洋葱、辣椒、萝卜和其他各种蔬菜，大部分都软塌塌的，布满斑点。李尔王子站在她面前，慢吞吞地抖腿，揪自己柔软粗实的手指头。
“今早我又杀了一条龙。”他突然说。
“不错，”莫莉回答，“挺好的。你一共杀了几条了？”
“五条。今早这一条比其他几条小，但也很麻烦。我不能步行接近它，所以必须用长枪，我的马被严重烧伤。那匹马很有趣——”
莫莉打断他：“坐吧，殿下，别说了。我看着难受。”李尔王子坐在她对面。他从腰带上拔出匕首，然后闷闷不乐地开始削土豆皮。莫莉轻轻笑着瞄了他一眼。
“我把龙的脑袋献给她，”他说，“她和平时一样在自己的房间里。我拖着那个脑袋上了台阶，然后放在脚边。”他叹气之余被匕首割了手，“该死。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一整条楼梯上都摆着龙的头，这是一个人能给出的最自豪的礼物了。但是她看了一眼龙头，那头就变成了一堆难看的鳞片骨头和犄角，还有软绵绵的舌头和血糊糊的眼睛。我觉得自己简直像个乡下屠夫，给他的小情人带去新宰的猪肉来表达爱意。她看了看我，我觉得很羞愧。因为杀了一条龙而羞愧！”他狠狠地拍了一下硬邦邦的土豆，结果又把自己伤着了。
“往外面削，别对着你自己削。”莫莉对他说，“你知道吗，我觉得你最好别再拿龙去讨好阿玛尔忒亚小姐了。你宰了五条龙都没打动她，再多杀几条也没用。试试别的办法吧。”
“但是我还有什么办法没试过呢？”李尔王子问，“我游过了四条河，每一条都水流湍急，超过一里宽。我爬过了七座以前从未有人涉足的大山，在吊死鬼的沼地里过了三夜，我还从鲜花能灼伤人眼、夜莺会喷出毒液的森林里活着出来了。我取消了和公主的婚约——如果你认为这不算壮举的话，我只能说你不认识她妈妈。我打败了十五个黑衣骑士，他们在十五处浅滩旁搭起黑色的帐篷，随时准备挑战任何想过路的人。至于遍地荆棘的树林里那些巫婆、巨人和伪装成少女的恶魔；玻璃山、死亡谜语、恐怖考验；魔法苹果、戒指、灯、药水、剑、斗篷、靴子、领带、睡帽，我早已记不清确切的数目了。更别说飞马、蛇怪和海蟒，以及其他各种生物。”他抬起头，深蓝色的眼睛困惑又忧伤。
“这些都没用。”他说，“不管我做什么，我都无法接近她。因为她，我居然成了英雄——我，浑浑噩噩的李尔，我父亲的笑话和羞耻——但其实还是那个傻瓜，一点没变。我的壮举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莫莉拿起刀切起辣椒来：“也许阿玛尔忒亚小姐不喜欢这些英雄壮举。”
王子看着她，疑惑地皱起眉头。
“追求女孩子还有别的办法吗？”他诚恳地问，“莫莉，你还知道别的什么办法？能告诉我吗？”他趴在桌上，握住莫莉的手，“我现在已经很勇敢了，不过要是你觉得有必要，我也可以重新变成懒惰的胆小鬼。她的出现让我敢于同所有的邪恶和丑陋发起战斗，但也让我想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着不动。我该怎么办，莫莉？”
“我不知道，”莫莉突然觉得很尴尬，“应该是善良、礼貌、好好工作一类吧。还要有幽默感。”一只灰黄色歪耳朵的小猫跳上她膝头，大声地喵喵叫着，用头摩擦她的手。为了换个话题，她问：“你的马怎么样了？好玩吗？”
李尔王子盯着那只歪耳朵的小猫：“他是从哪里来的？是你的猫吗？”
“不是，”莫莉说，“我只是给他喂吃的，有时抱抱他。”她挠了挠猫脖子，小猫闭上眼睛。“我以为他住在这里。”
王子摇摇头：“我父亲讨厌猫。他说没什么比猫更可恶——就是那副样子，小屁孩和妖魔鬼怪都想装出那种外表然后混进别人家里。如果他知道你在这里养了猫，他肯定会宰了他。”
“你的马怎么样了？”莫莉问。
李尔王子的脸阴沉下来：“很奇怪。我想她既然不喜欢礼物，那也许会想听听过程。于是我跟她讲了我的见闻和战斗经过——你知道嘛——就是嘶嘶作响啦，光秃秃的大翅膀啦，在下雨的早晨特别容易闻到的龙的气味啦，以及黑血从我的枪尖喷溅的样子。但她全部充耳不闻，一个字都不听。最后我说起一阵大火几乎烧了我那可怜的马的腿。这时候——嘿，这时候她突然回过头来，然后说她得马上去看看我的马。于是我带她去了马厩，那可怜的畜生正站在那儿忍痛流泪。她摸了摸他，又摸摸他的腿。接着马就不再哀叫了。他们受伤的时候会发出吓人的声音，一旦停下来，那寂静简直如同音乐。”
王子的匕首在土豆堆里闪光。屋外，狂风卷着雨水，沿着城堡外墙咆哮，不过在洗碗间的几个人只能勉强听见声音，因为这间冰冷的小屋里根本没有窗，也没有丝毫亮光，只有灶上的一点点火。趴在莫莉膝盖上打盹的猫看起来就像一堆落叶。
“然后又怎么了？”她问，“阿玛尔忒亚小姐摸了你的马，然后呢？”
“没什么。什么也没有。”李尔王子突然有些生气了。他狠狠一拍桌子，韭菜、扁豆之类四散滚去。“你希望发生什么事吗？是有事。你是不是希望马的伤立刻就好了——撕裂的皮肤立刻长好，焦黑的肌肉马上复原？她是那么做了——如我期望的一样，千真万确！但是马却并没有康复，她便跑掉了。我现在不知道她在哪儿。”
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双手无力地扶着桌边。他站起来去检查灶上的锅子。“水开了，”他说，“你可以下蔬菜了。她见我的马没有康复就哭了——我听见她哭了——但她跑开时并没有流泪。她真是在哭，但就是没眼泪。”
莫莉轻轻把猫放在地板上，收起那些宝贵的蔬菜准备下锅。李尔王子看着她忙前忙后，在湿乎乎的地板上来来去去，嘴里还哼着歌：
如果我随着脚步起舞，
如同我在梦中那样，
优雅动人，光彩夺目，
如同死神经过乔装——
啊，那将美如朝露，
但那时我会有何渴望：
是智慧相伴，青春永驻，
还是厮守在爱人身旁？
王子问：“莫莉，她是什么人？她坚信——她知道，我看到她的脸上写明了这一点——自己一伸手就能治愈伤口，哭起来还没有眼泪，这会是怎样的女人？”莫莉继续干活，依然小声唱歌。
“每个女人都可以哭起来没有眼泪，”她头也不抬地说，“绝大多数人都能一伸手就治愈伤口。视伤口情况而定。她是个女人，殿下，女人本身就足够神秘了。”
但王子起身拦住莫莉。她停下脚步，围裙里全是草药，头发盖在眼睛上。李尔王子的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杀了五条龙，算是成熟了，但英俊和傻气一点没变。他说：“你唱歌了。我父亲让你干最累的活儿，但你还是在唱歌。城堡里从来没有人唱歌，也没有猫，没有好吃的。是阿玛尔忒亚小姐促成了这一切，就像她促使我每天早晨骑马出门迎接挑战一样。”
“我一直都很会做菜，”莫莉柔声说，“我在森林里和克力及他的手下生活了十七年——”
李尔王子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自说自话：“我想为她做点什么，就像你一样，帮她达成她来这里的目的，不管是什么目的。就这么跟她说吧。你会跟她说吗？”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一阵悄无声息的脚步声在他眼睛里响起，来自绸缎长袍的轻柔叹息则打破了他脸上的平静。阿玛尔忒亚小姐正站在门口。
在哈格德国王冰冷的领地里住了一季并没有让她变暗。事实上，冬天把她的美貌变得更为尖锐，如同一支带着倒刺的利t箭刺入旁人的眼中。她雪白的头发用蓝色的丝带扎起来，她的长袍则是淡紫色的。衣服并不合身。莫莉·格鲁是个手艺平平的女裁缝，绸缎总是让她紧张。但阿玛尔忒亚小姐穿着这件胡乱缝制的衣服，站在冰冷的石头上，周围弥漫着芜菁味儿，却显得十分可爱。她头发里有雨水。
李尔王子飞快地弯了弯腰，算是向她鞠躬，看起来好像被人一拳打在肚子上。“小姐，”他含糊地说，“你真的应该把头遮住再出门，这种天气。”
阿玛尔忒亚小姐在桌边坐下，那只身如秋色的小猫立刻跳到她面前，轻轻地喵喵叫着。她伸出手，小猫躲开了，但还在喵喵叫。他并不害怕，只是不想让她摸自己铁锈色的毛。阿玛尔忒亚小姐叫他过来，小猫立刻像狗一样温顺地走过去，但就是不肯靠近。
李尔王子粗声粗气地说：“我得走了。离这儿两天的路程，有个村子的少女们受到食人魔的威胁。据说只有挥舞阿尔班公爵的巨斧才能消灭他。不幸的是，阿尔班公爵是第一个牺牲的人——当时他为了引诱食人魔，扮成了乡下少女——现在巨斧的归属已经明确。如果我没回来，请想念我。再会。”
“再会，殿下。”莫莉说。王子再次鞠躬，为着他伟大的任务离开了洗碗间。他只回头看了一次。
“你对他太无情了。”莫莉说。阿玛尔忒亚小姐没抬头。她摊开手招呼那只歪耳朵的小猫，小猫抖抖索索地想要靠近她，但就是不肯走过去。
“无情？”她问，“我怎么可能无情？凡人才无情。”随后她抬起眼睛，眼中满是哀愁，同时也有某种近似嘲讽的神情。她说：“友善也是。”
莫莉·格鲁忙着照看锅子、炖汤、调味，无暇他顾。她低声说：“你至少可以对他说点温柔的话。他为你经历了严酷的考验。”
“但我该说什么呢？”阿玛尔忒亚小姐问，“我什么都没对他说，他每天都来见我，带着龙头、龙角、龙皮、龙尾，各种有魔法的珠宝和被诅咒的武器。如果我说了，他又要做什么呢？”
莫莉说：“他希望你想着他。骑士和王子们只知道这一种被铭记的办法。不是他的错。我觉得他干得很好了。”阿玛尔忒亚小姐再次看着猫。她修长的手指拧着绸缎长袍上的一处接缝。
“不，他不需要我想他，”她轻声说，“他想要的是我，和红公牛一样想要我，一样不了解我。但他比红公牛更让我害怕，因为他心地善良。不，我绝不会对他说任何一个带有允诺意味的词。”
她额间那块苍白的印记在昏暗的洗碗间里几不可见。她摸摸那里，然后马上放手，好像被扎了一样。“那匹马死了。”她对小猫说，“我什么都做不到。”
莫莉飞快地一转身，手搭在阿玛尔忒亚小姐肩上。在光滑的衣料之下，她的肌肉又冷又硬，如同哈格德城堡的石头。“唉，我的小姐，”她悄声说，“因为你现在不是你真正的样子了。等你变回去，就可以了——你所有的魔法、所有的力量、所有的自信，都会回来。”现在她完全可以把这雪白的女孩抱在怀里，像安抚小孩一样安抚她。这是她做梦也没想到过的。
但是阿玛尔忒亚小姐回答：“法师只给了我人类的外形——徒有其表，却没有灵魂。如果我那时候死了，我依然是只独角兽。那个老头子是知道的，那个老法师。他为了刁难哈格德什么都没说，但他全知道。”
她的头发从蓝丝带里溢出，沿着脖子和肩膀倾泻而下。猫完全被吸引了，抬起一只爪子去抓头发，但他马上又退回来坐好，尾巴绕着自己的前脚，头歪到一边。他的眼睛很绿，闪着金色的光。
“那是很久以前了。”女孩说，“现在呢，则有两个我——一个是我自己，另一个是你们口中的‘小姐’。尽管她只是我的一层面纱，但她现在就和我本人一样真实。她在这个城堡里行走，睡觉，自己穿衣，自己吃饭，有自己的思想。就算她没有治愈的能力，她还有别的魔法。男人们把她叫作‘阿玛尔忒亚小姐’，她有时候回应，有时候不回应。国王透过自己苍白的双眼看着她，想知道她到底是什么。国王的儿子因为爱她变得伤痕累累，同时还想知道她是谁。她每天望着大海和天空，望着城堡和庭院，望着主楼和国王的脸，想找寻什么东西，却始终想不起来她要找的是什么。那是什么，她在这个奇怪的地方到底在找什么？片刻之前她想起来了，但转眼就忘了。”
她看着莫莉·格鲁，那双眼睛不再是独角兽的眼睛。它们依然非常可爱，然而是作为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类女性的那种可爱，个中深度可测，其间的黑暗也能够言表。莫莉在这双眼中看到了害怕、失落和迷惘，以及她自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东西。
“那些独角兽，”她说，“红公牛把他们全部赶走了，除了你。你是最后一只独角兽。你来这儿是为了找到其他的独角兽，并且让他们重获自由。你能办到的。”
那片深沉而隐秘的大海慢慢回到了阿玛尔忒亚小姐眼中并弥漫开来，直到双眼也变得如大海一般古老、深邃、神秘、缥缈。莫莉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感到害怕，但阿玛尔忒亚小姐的肩膀她却抓得更紧了，仿佛她的手可以像避雷针一样吸引绝望。与此同时，洗碗间地板上传来一阵战栗，仿佛巨大的牙齿——臼齿——咬在一起。是红公牛在他睡觉的时候翻了个身。不知道他做不做梦，莫莉想。阿玛尔忒亚小姐说：“我得去找他。没有别的办法，没时间了。无论是这副样子还是我本来的样子，我都必须再次面对他，就算我所有的同类都死了，没有任何东西残留我也必须去。在永远忘了我是谁之前，我必须去找他，只是我不知道路，我一个人。”小猫摇摇尾巴，发出既不是喵喵也不是咪咪的奇怪声音。
“我和你一起去。”莫莉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红公牛，但是肯定会有一条路。施曼德里克也会一起来。我们不知道的路他一定能找到。”
“我对法师不抱希望，”阿玛尔忒亚小姐倨傲地回答，“他每天都扮小丑逗哈格德国王开心，他靠着表演失败来取悦哈格德，就算最简单的把戏他都会搞砸。他说，在他的魔法再次对他开口说话之前，他只能做成这些事。但魔法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他现在根本不是法师，只是国王的小丑。”
莫莉的表情让她难过，她转身又去看汤锅。莫莉严厉地回答：“他这么做是为了你。你发呆消沉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他在哈格德面前蹦来跳去，哄他开心，这样你就有时间去找你的同类，如果他们还在的话。但是国王很快就会厌倦他，就像厌倦其他东西一样，然后施曼德里克就会被扔进地牢，或者其他更黑的地方。你反倒嘲笑他，真是冤枉。”
她的声音像小孩子一样，细小而悲伤。她说：“但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你身上。人人都喜欢你。”
这两个女人看着对方：其中一个美丽可爱，与冰冷低矮的小屋格格不入；另一个在这种环境里却尤其自在——仿佛暴躁的小甲虫和她的美厨娘在一起。随后她们听见靴子的声音，盔甲铿锵作响，还有老年人急急忙忙的说话声。哈格德国王的四个士兵来到了洗碗间。
他们每个人都至少有七十岁了，形容枯槁，还跛着脚，脆弱得好像陈旧的积雪，但所有人都从头到脚穿着哈格德国王的穷酸盔甲，拿着歪歪扭扭的武器。他们欢呼着冲进来，问莫莉晚上的菜是什么，但他们一看到阿玛尔忒亚小姐就安静下来了，他们深深地鞠躬，累得气喘吁吁。
“小姐，”年纪最大的那个士兵说，“我们随时为您效劳。我们是老人，筋疲力尽的人——但是您若想见到奇迹，只需对我们下令即可。为满足您的愿望，我们甚至能返老还童。”他的三个同伴低声赞同。
但阿玛尔忒亚小姐轻轻地回答：“不，不，你们不可能返老还童。”接着她就跑掉了，长长的头发遮住她的脸，绸缎长袍沙沙作响。
“她多么聪慧啊！”年纪最大的士兵说，“她明白即使是她自己的美貌也敌不过时间。在她这个年纪，这是多么罕见、多么忧伤的智慧啊。莫莉，这汤闻着可真香。”
“相对这个地方，简直香过头了。”第二个人喃喃地说。大家围着桌子坐下。“哈格德痛恨美食。他说，和付出的劳动与金钱相比，任何美食都不值当。‘都是幻觉，’他说，‘一文不值。要像我一样生活，不受欺骗。’哇哈哈哈！”他笑得浑身打战，扮了个鬼脸，其他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像哈格德一样生活，”另一个士兵看着莫莉把热气腾腾的汤舀进他碗里，“要是我这辈子不行善，下辈子就会遭这种报应吧。”
“那你们为什么在这里服侍他呢？”莫莉问。她和老头们坐在一起，手支着下巴。“他又不付你们薪水，”她说，“而且他给你们食物也是能省则省。还会在天气最糟糕的时候派你们去女巫关偷东西，而他自己却不愿从他殷实的库房里掏一分钱出来。他禁止每一样东西，从灯光到笛子，从炉火到香烟，从唱歌到犯罪，从书籍到啤酒，不准谈论春天，不准用绳子玩游戏。你们为什么不离开他？你们留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四个老头面面相觑，又是咳嗽又是叹气。第一个人说：“因为我们太老了。我们还能去哪儿呢？我们太老了，没法上街去晃荡，寻找工作和住的地方。”
“是的，我们太老了。”第二个士兵说，“当你老了，任何事情只要不妨碍到你，就算是一种享受了。寒冷、黑暗、无聊对我们而言早就没意义了，而温暖、歌声、春天——不，它们却相当令人困扰。有很多事情都比像哈格德一样生活更糟糕。”
第三个人说：“哈格德比我们还老。不久李尔王子就会成为国王，而在看到他当上国王之前，我不会离开。从他很小的时候起我就看好那孩子。”
莫莉觉得自己并不饿。她看着这几个老人，听着他们干瘪的嘴唇和枯陷的喉咙喝汤时发出的声响，她突然很庆幸哈格德国王总是独自用餐。莫莉一旦做饭给谁吃，就免不了关心起吃饭的人来。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有没有听人说过，李尔王子其实不是哈格德的侄子？”那些士兵见惯不惊。
“嗯，”最老的那位回答，“我们知道。有可能是真的，因为王子显然和国王没有血缘关系。但是那又怎样？让从外面抱来的陌生人当国王总比哈格德的亲儿子即位更好。”
“但是如果王子是从女巫关抱来的，”莫莉大声说，“那他就是让哈格德城堡的诅咒成真的人！”随后她背了一遍德林在女巫关旅店里念过的歌谣：
唯有来自女巫关的人，
能让那城堡坍塌下沉。
但老头们纷纷摇头，露出和盔甲一样锈迹斑斑的牙齿。“不是李尔王子。”第三个人说，“王子就算杀了一千条龙，也不配拥有任何城堡，也不能取代任何国王。他天性不适合。他是个老实本分的好孩子——嘿嘿——只对那个被他叫作父亲的人有意义。不是李尔王子。那歌谣说的应该是别人。”
“而且，就算李尔王子是歌谣里那个人，”第二个人补充道，“即使他是实现诅咒的关键，他也会失败。因为在哈格德国王和他的末日之间隔着那头红公牛。”
沉默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在所有人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也吹凉了美味的热汤。那只身如秋色的小猫趴在莫莉膝头不叫了，炉火也黯淡下去。冰冷的墙壁仿佛挤得更紧了。
第四个士兵先前一直没开口，他在黑暗中对莫莉·格鲁说：“我们一直留在哈格德城堡还有别的原因。他不希望我们走，而哈格德希望或不希望的任何事情都和红公牛有关。我们是哈格德的奴才，但同时也是红公牛的囚犯。”
莫莉抚摸着小猫，她的手没有一丝颤抖，但声音却干涩而压抑：“红公牛对哈格德而言意味着什么？”
这次是最老的士兵来回答：“我们不知道。红公牛一直都在这里。它既是哈格德的军队，又是他的堡垒；它既是哈格德的力量所在，又是他的力量之源；而且也是他的同伴，我很确定他会准时去红公牛的巢穴，就在某个秘密楼梯的尽头。但它到底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服从哈格德的，以及国王和公牛谁才是主人——我们却不得而知。”
第四个人，也是最年轻的一个，他靠近莫莉·格鲁，那双湿润的粉红色眼睛突然显得很急切。他说：“红公牛是个恶魔，总有一天它会算清哈格德欠自己的账，然后取而代之。”另一个人打断了他，坚持说红公牛明显是哈格德手下一个中了魔法的奴隶，总有一天会打破魔咒杀了自己的主人。接着他们开始吵架，互相泼汤。
莫莉再次发问，声音不大却让他们都安静下来：“你们知不知道独角兽是什么？你们见过独角兽吗？”
房间里所有的活物中，只有小猫和寂静本身表示理解了莫莉的意思。那四个人眨巴着眼睛，打着饱嗝，又擦了擦眼睛。沉睡的红公牛又动了起来，来自深处，极为不安。
吃完了饭，四个士兵向莫莉·格鲁告别，然后离开了洗碗间。其中两个直接去睡觉了，另外两个则冒雨巡逻。最老的人等别人都走了之后平静地对莫莉说：“小心阿玛尔忒亚小姐。她太美了，就连这受诅咒的城堡都变得美丽了——她就像月亮，但月亮只是发光的石头。她在这里住得太久了。现在她虽然美丽依旧，但这儿的房子和屋顶对她却不那么友好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叹息随后化为抱怨。“美丽的容貌我见得多了，”他说，“但是我从没见过她那样的。注意着她。她应该离开这里。”
莫莉孤零零地把脸埋进小猫的毛里。炉火更暗了，但她没去添柴。小而敏捷的生物穿过房间，发出类似哈格德说话的声音；雨在墙外轰鸣，声音好像红公牛。就像是回应一样，莫莉听见了红公牛的声音。他的吼声让莫莉脚下的石头也颤抖不已，她尖叫着勉强抓住桌子不让自己的小猫摔倒。
猫说话了：“他出去了。他每天日落后都会出去捕猎那些四散奔逃的奇怪白色动物。你清楚得很。别傻了。”
饥渴的吼叫从更远处再度传来。莫莉屏住呼吸瞪着小猫。她倒不是特别惊诧，这些日子她早就变得特别淡定了。“你一直都会说话？”她问小猫，“还是阿玛尔忒亚小姐让你变得能够说话了？”
小猫舔舔前爪，想了想。“应该是她让我变得想要说话了，”他最后这么说，“这个就不要追究了。所以说，她是个独角兽。她真美啊。”
“你怎么知道她是个独角兽？”莫莉问，“你为什么不愿意让她摸你？我看见了。你怕她。”
“我担心那样我会一直想要说话。”猫很自然地说，“如果我是你，我才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蠢事上。对于你的第一个问题，只要是猫，就不会被外表欺骗。和人类不同，人类喜欢看外表。对你的第二个问题——”他停了一下，突然开始清洁自己，他把自己舔得蓬蓬松松的，然后又舔得油光水滑的，就是不说话。舔完了他也不理会莫莉，只是检查自己的爪子。
“如果她摸了我，”小猫的声音非常柔和，“我就会失去自我，成为她，再也变不回来了。我倒是希望她能摸摸我，但我不能让她这么做。没有哪只猫愿意。我们让人类抚摸我们，因为那样很舒服，而且人类也会觉得平静——但她不行。这个代价猫咪付不起。”
莫莉把他抱起来，他在莫莉颈间咪咪叫了很久，莫莉担心他是不是又不会说话了。但是他突然又开口了：“你时间不多了。很快她就会忘了自己是谁，以及为什么要来这里，红公牛也不会在夜里咆哮着找她了。也许她会和王子结婚，他爱她。”莫莉的手突然一顿，猫咪用头蹭了蹭。“动手吧。”他催促道，“王子非常勇敢，他爱上了独角兽。猫咪很懂得欣赏荒谬的勇气。”
“不，”莫莉·格鲁说，“不，那不行。她可是最后一只独角兽。”
“好吧，那她必须完成自己来这里的目的。”猫回答，“她必须沿着国王的路走下去，找到红公牛。”
莫莉紧紧抓住他，他不禁发出老鼠似的吱吱声以示抗议。“你知道路吗？”她问道，就像李尔王子问她的时候一样急切，“告诉我该怎么走，告诉我我们得去哪儿。”她把猫放到桌上松开手。
猫很久都没有回答她，但那双眼睛却越变越亮，直到金黄取代了碧绿。歪歪扭扭的耳朵和黑色的尾巴尖抽搐着，然后突然停止。
“当酒饮下它自己，”他说，“当骷髅开口说话，当时钟准确报时——那时你才能找到去往红公牛巢穴的通道。”他把爪子盘在肚皮下面，又补充道，“当然，这里头是有窍门的。”
“我知道了，”莫莉闷闷地说，“有个恐怖但是发脆的骷髅挂在大厅柱子上，但大部分时候它一言不发。不远处有个破钟，整天乱响——每小时都报午夜，下午四点报早上七点，要么一星期都没个声响。而酒——哦，小猫，直接告诉我通道在哪儿不好吗？你知道在哪个地方，对不对？”
“我当然知道。”猫咪边回答边弯来扭去地打了个呵欠，“直接告诉你当然更好。省去了我很多麻烦。”
他的声音变得睡意蒙眬，莫莉知道，他也像哈格德国王一样，没兴趣了。她飞快地问：“那告诉我一件事。别的独角兽哪儿去了？他们在哪里？”
猫又打了个呵欠。“既远又近，既近又远，”他嘟囔着，“他们就在你那位小姐眼中，却在她的记忆之外。他们来了，然后又走掉。”他闭上了眼睛。
莫莉的呼吸像绳子一样疾速摩擦着她的嗓子。“该死的，你为什么不肯帮我？”她嚷嚷着，“为什么一直说谜语？”
一只眼睛慢慢地睁开，金绿相间，如同穿透树林的阳光。猫说：“我就是我。如果我可以，我就会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情，因为你对我很好。但我只是只猫，没有哪只猫会直接说出答案。”
他的最后几个字消失在深沉匀停的呼噜中，即使睡着了他仍有一只眼睛半睁着。莫莉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敲他。他在睡梦中喵喵叫，但再也不说话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目前看来还不需要。”莫莉·格鲁说，“我需要水。如果你愿意削土豆皮，我也没意见。”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好的，我会帮你削土豆。但我是在跟她说话。我是说，我一直在问她。”
“坐下来帮我削几个土豆，”莫莉说，“免得你的手闲着没事。”
他们就坐在这个潮湿阴冷的小小洗碗间里，周围充满烂萝卜和甜菜发酵的味儿。角落里堆了一堆陶土盘子，三脚架底下抖抖索索地燃着一小团火，上头架着一大锅浑浊的水。莫莉坐在粗木桌子旁，桌上堆满了土豆、韭菜、洋葱、辣椒、萝卜和其他各种蔬菜，大部分都软塌塌的，布满斑点。李尔王子站在她面前，慢吞吞地抖腿，揪自己柔软粗实的手指头。
“今早我又杀了一条龙。”他突然说。
“不错，”莫莉回答，“挺好的。你一共杀了几条了？”
“五条。今早这一条比其他几条小，但也很麻烦。我不能步行接近它，所以必须用长枪，我的马被严重烧伤。那匹马很有趣——”
莫莉打断他：“坐吧，殿下，别说了。我看着难受。”李尔王子坐在她对面。他从腰带上拔出匕首，然后闷闷不乐地开始削土豆皮。莫莉轻轻笑着瞄了他一眼。
“我把龙的脑袋献给她，”他说，“她和平时一样在自己的房间里。我拖着那个脑袋上了台阶，然后放在脚边。”他叹气之余被匕首割了手，“该死。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一整条楼梯上都摆着龙的头，这是一个人能给出的最自豪的礼物了。但是她看了一眼龙头，那头就变成了一堆难看的鳞片骨头和犄角，还有软绵绵的舌头和血糊糊的眼睛。我觉得自己简直像个乡下屠夫，给他的小情人带去新宰的猪肉来表达爱意。她看了看我，我觉得很羞愧。因为杀了一条龙而羞愧！”他狠狠地拍了一下硬邦邦的土豆，结果又把自己伤着了。
“往外面削，别对着你自己削。”莫莉对他说，“你知道吗，我觉得你最好别再拿龙去讨好阿玛尔忒亚小姐了。你宰了五条龙都没打动她，再多杀几条也没用。试试别的办法吧。”
“但是我还有什么办法没试过呢？”李尔王子问，“我游过了四条河，每一条都水流湍急，超过一里宽。我爬过了七座以前从未有人涉足的大山，在吊死鬼的沼地里过了三夜，我还从鲜花能灼伤人眼、夜莺会喷出毒液的森林里活着出来了。我取消了和公主的婚约——如果你认为这不算壮举的话，我只能说你不认识她妈妈。我打败了十五个黑衣骑士，他们在十五处浅滩旁搭起黑色的帐篷，随时准备挑战任何想过路的人。至于遍地荆棘的树林里那些巫婆、巨人和伪装成少女的恶魔；玻璃山、死亡谜语、恐怖考验；魔法苹果、戒指、灯、药水、剑、斗篷、靴子、领带、睡帽，我早已记不清确切的数目了。更别说飞马、蛇怪和海蟒，以及其他各种生物。”他抬起头，深蓝色的眼睛困惑又忧伤。
“这些都没用。”他说，“不管我做什么，我都无法接近她。因为她，我居然成了英雄——我，浑浑噩噩的李尔，我父亲的笑话和羞耻——但其实还是那个傻瓜，一点没变。我的壮举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莫莉拿起刀切起辣椒来：“也许阿玛尔忒亚小姐不喜欢这些英雄壮举。”
王子看着她，疑惑地皱起眉头。
“追求女孩子还有别的办法吗？”他诚恳地问，“莫莉，你还知道别的什么办法？能告诉我吗？”他趴在桌上，握住莫莉的手，“我现在已经很勇敢了，不过要是你觉得有必要，我也可以重新变成懒惰的胆小鬼。她的出现让我敢于同所有的邪恶和丑陋发起战斗，但也让我想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着不动。我该怎么办，莫莉？”
“我不知道，”莫莉突然觉得很尴尬，“应该是善良、礼貌、好好工作一类吧。还要有幽默感。”一只灰黄色歪耳朵的小猫跳上她膝头，大声地喵喵叫着，用头摩擦她的手。为了换个话题，她问：“你的马怎么样了？好玩吗？”
李尔王子盯着那只歪耳朵的小猫：“他是从哪里来的？是你的猫吗？”
“不是，”莫莉说，“我只是给他喂吃的，有时抱抱他。”她挠了挠猫脖子，小猫闭上眼睛。“我以为他住在这里。”
王子摇摇头：“我父亲讨厌猫。他说没什么比猫更可恶——就是那副样子，小屁孩和妖魔鬼怪都想装出那种外表然后混进别人家里。如果他知道你在这里养了猫，他肯定会宰了他。”
“你的马怎么样了？”莫莉问。
李尔王子的脸阴沉下来：“很奇怪。我想她既然不喜欢礼物，那也许会想听听过程。于是我跟她讲了我的见闻和战斗经过——你知道嘛——就是嘶嘶作响啦，光秃秃的大翅膀啦，在下雨的早晨特别容易闻到的龙的气味啦，以及黑血从我的枪尖喷溅的样子。但她全部充耳不闻，一个字都不听。最后我说起一阵大火几乎烧了我那可怜的马的腿。这时候——嘿，这时候她突然回过头来，然后说她得马上去看看我的马。于是我带她去了马厩，那可怜的畜生正站在那儿忍痛流泪。她摸了摸他，又摸摸他的腿。接着马就不再哀叫了。他们受伤的时候会发出吓人的声音，一旦停下来，那寂静简直如同音乐。”
王子的匕首在土豆堆里闪光。屋外，狂风卷着雨水，沿着城堡外墙咆哮，不过在洗碗间的几个人只能勉强听见声音，因为这间冰冷的小屋里根本没有窗，也没有丝毫亮光，只有灶上的一点点火。趴在莫莉膝盖上打盹的猫看起来就像一堆落叶。
“然后又怎么了？”她问，“阿玛尔忒亚小姐摸了你的马，然后呢？”
“没什么。什么也没有。”李尔王子突然有些生气了。他狠狠一拍桌子，韭菜、扁豆之类四散滚去。“你希望发生什么事吗？是有事。你是不是希望马的伤立刻就好了——撕裂的皮肤立刻长好，焦黑的肌肉马上复原？她是那么做了——如我期望的一样，千真万确！但是马却并没有康复，她便跑掉了。我现在不知道她在哪儿。”
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双手无力地扶着桌边。他站起来去检查灶上的锅子。“水开了，”他说，“你可以下蔬菜了。她见我的马没有康复就哭了——我听见她哭了——但她跑开时并没有流泪。她真是在哭，但就是没眼泪。”
莫莉轻轻把猫放在地板上，收起那些宝贵的蔬菜准备下锅。李尔王子看着她忙前忙后，在湿乎乎的地板上来来去去，嘴里还哼着歌：
如果我随着脚步起舞，
如同我在梦中那样，
优雅动人，光彩夺目，
如同死神经过乔装——
啊，那将美如朝露，
但那时我会有何渴望：
是智慧相伴，青春永驻，
还是厮守在爱人身旁？
王子问：“莫莉，她是什么人？她坚信——她知道，我看到她的脸上写明了这一点——自己一伸手就能治愈伤口，哭起来还没有眼泪，这会是怎样的女人？”莫莉继续干活，依然小声唱歌。
“每个女人都可以哭起来没有眼泪，”她头也不抬地说，“绝大多数人都能一伸手就治愈伤口。视伤口情况而定。她是个女人，殿下，女人本身就足够神秘了。”
但王子起身拦住莫莉。她停下脚步，围裙里全是草药，头发盖在眼睛上。李尔王子的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杀了五条龙，算是成熟了，但英俊和傻气一点没变。他说：“你唱歌了。我父亲让你干最累的活儿，但你还是在唱歌。城堡里从来没有人唱歌，也没有猫，没有好吃的。是阿玛尔忒亚小姐促成了这一切，就像她促使我每天早晨骑马出门迎接挑战一样。”
“我一直都很会做菜，”莫莉柔声说，“我在森林里和克力及他的手下生活了十七年——”
李尔王子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自说自话：“我想为她做点什么，就像你一样，帮她达成她来这里的目的，不管是什么目的。就这么跟她说吧。你会跟她说吗？”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一阵悄无声息的脚步声在他眼睛里响起，来自绸缎长袍的轻柔叹息则打破了他脸上的平静。阿玛尔忒亚小姐正站在门口。
在哈格德国王冰冷的领地里住了一季并没有让她变暗。事实上，冬天把她的美貌变得更为尖锐，如同一支带着倒刺的利t箭刺入旁人的眼中。她雪白的头发用蓝色的丝带扎起来，她的长袍则是淡紫色的。衣服并不合身。莫莉·格鲁是个手艺平平的女裁缝，绸缎总是让她紧张。但阿玛尔忒亚小姐穿着这件胡乱缝制的衣服，站在冰冷的石头上，周围弥漫着芜菁味儿，却显得十分可爱。她头发里有雨水。
李尔王子飞快地弯了弯腰，算是向她鞠躬，看起来好像被人一拳打在肚子上。“小姐，”他含糊地说，“你真的应该把头遮住再出门，这种天气。”
阿玛尔忒亚小姐在桌边坐下，那只身如秋色的小猫立刻跳到她面前，轻轻地喵喵叫着。她伸出手，小猫躲开了，但还在喵喵叫。他并不害怕，只是不想让她摸自己铁锈色的毛。阿玛尔忒亚小姐叫他过来，小猫立刻像狗一样温顺地走过去，但就是不肯靠近。
李尔王子粗声粗气地说：“我得走了。离这儿两天的路程，有个村子的少女们受到食人魔的威胁。据说只有挥舞阿尔班公爵的巨斧才能消灭他。不幸的是，阿尔班公爵是第一个牺牲的人——当时他为了引诱食人魔，扮成了乡下少女——现在巨斧的归属已经明确。如果我没回来，请想念我。再会。”
“再会，殿下。”莫莉说。王子再次鞠躬，为着他伟大的任务离开了洗碗间。他只回头看了一次。
“你对他太无情了。”莫莉说。阿玛尔忒亚小姐没抬头。她摊开手招呼那只歪耳朵的小猫，小猫抖抖索索地想要靠近她，但就是不肯走过去。
“无情？”她问，“我怎么可能无情？凡人才无情。”随后她抬起眼睛，眼中满是哀愁，同时也有某种近似嘲讽的神情。她说：“友善也是。”
莫莉·格鲁忙着照看锅子、炖汤、调味，无暇他顾。她低声说：“你至少可以对他说点温柔的话。他为你经历了严酷的考验。”
“但我该说什么呢？”阿玛尔忒亚小姐问，“我什么都没对他说，他每天都来见我，带着龙头、龙角、龙皮、龙尾，各种有魔法的珠宝和被诅咒的武器。如果我说了，他又要做什么呢？”
莫莉说：“他希望你想着他。骑士和王子们只知道这一种被铭记的办法。不是他的错。我觉得他干得很好了。”阿玛尔忒亚小姐再次看着猫。她修长的手指拧着绸缎长袍上的一处接缝。
“不，他不需要我想他，”她轻声说，“他想要的是我，和红公牛一样想要我，一样不了解我。但他比红公牛更让我害怕，因为他心地善良。不，我绝不会对他说任何一个带有允诺意味的词。”
她额间那块苍白的印记在昏暗的洗碗间里几不可见。她摸摸那里，然后马上放手，好像被扎了一样。“那匹马死了。”她对小猫说，“我什么都做不到。”
莫莉飞快地一转身，手搭在阿玛尔忒亚小姐肩上。在光滑的衣料之下，她的肌肉又冷又硬，如同哈格德城堡的石头。“唉，我的小姐，”她悄声说，“因为你现在不是你真正的样子了。等你变回去，就可以了——你所有的魔法、所有的力量、所有的自信，都会回来。”现在她完全可以把这雪白的女孩抱在怀里，像安抚小孩一样安抚她。这是她做梦也没想到过的。
但是阿玛尔忒亚小姐回答：“法师只给了我人类的外形——徒有其表，却没有灵魂。如果我那时候死了，我依然是只独角兽。那个老头子是知道的，那个老法师。他为了刁难哈格德什么都没说，但他全知道。”
她的头发从蓝丝带里溢出，沿着脖子和肩膀倾泻而下。猫完全被吸引了，抬起一只爪子去抓头发，但他马上又退回来坐好，尾巴绕着自己的前脚，头歪到一边。他的眼睛很绿，闪着金色的光。
“那是很久以前了。”女孩说，“现在呢，则有两个我——一个是我自己，另一个是你们口中的‘小姐’。尽管她只是我的一层面纱，但她现在就和我本人一样真实。她在这个城堡里行走，睡觉，自己穿衣，自己吃饭，有自己的思想。就算她没有治愈的能力，她还有别的魔法。男人们把她叫作‘阿玛尔忒亚小姐’，她有时候回应，有时候不回应。国王透过自己苍白的双眼看着她，想知道她到底是什么。国王的儿子因为爱她变得伤痕累累，同时还想知道她是谁。她每天望着大海和天空，望着城堡和庭院，望着主楼和国王的脸，想找寻什么东西，却始终想不起来她要找的是什么。那是什么，她在这个奇怪的地方到底在找什么？片刻之前她想起来了，但转眼就忘了。”
她看着莫莉·格鲁，那双眼睛不再是独角兽的眼睛。它们依然非常可爱，然而是作为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类女性的那种可爱，个中深度可测，其间的黑暗也能够言表。莫莉在这双眼中看到了害怕、失落和迷惘，以及她自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东西。
“那些独角兽，”她说，“红公牛把他们全部赶走了，除了你。你是最后一只独角兽。你来这儿是为了找到其他的独角兽，并且让他们重获自由。你能办到的。”
那片深沉而隐秘的大海慢慢回到了阿玛尔忒亚小姐眼中并弥漫开来，直到双眼也变得如大海一般古老、深邃、神秘、缥缈。莫莉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感到害怕，但阿玛尔忒亚小姐的肩膀她却抓得更紧了，仿佛她的手可以像避雷针一样吸引绝望。与此同时，洗碗间地板上传来一阵战栗，仿佛巨大的牙齿——臼齿——咬在一起。是红公牛在他睡觉的时候翻了个身。不知道他做不做梦，莫莉想。阿玛尔忒亚小姐说：“我得去找他。没有别的办法，没时间了。无论是这副样子还是我本来的样子，我都必须再次面对他，就算我所有的同类都死了，没有任何东西残留我也必须去。在永远忘了我是谁之前，我必须去找他，只是我不知道路，我一个人。”小猫摇摇尾巴，发出既不是喵喵也不是咪咪的奇怪声音。
“我和你一起去。”莫莉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红公牛，但是肯定会有一条路。施曼德里克也会一起来。我们不知道的路他一定能找到。”
“我对法师不抱希望，”阿玛尔忒亚小姐倨傲地回答，“他每天都扮小丑逗哈格德国王开心，他靠着表演失败来取悦哈格德，就算最简单的把戏他都会搞砸。他说，在他的魔法再次对他开口说话之前，他只能做成这些事。但魔法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他现在根本不是法师，只是国王的小丑。”
莫莉的表情让她难过，她转身又去看汤锅。莫莉严厉地回答：“他这么做是为了你。你发呆消沉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他在哈格德面前蹦来跳去，哄他开心，这样你就有时间去找你的同类，如果他们还在的话。但是国王很快就会厌倦他，就像厌倦其他东西一样，然后施曼德里克就会被扔进地牢，或者其他更黑的地方。你反倒嘲笑他，真是冤枉。”
她的声音像小孩子一样，细小而悲伤。她说：“但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你身上。人人都喜欢你。”
这两个女人看着对方：其中一个美丽可爱，与冰冷低矮的小屋格格不入；另一个在这种环境里却尤其自在——仿佛暴躁的小甲虫和她的美厨娘在一起。随后她们听见靴子的声音，盔甲铿锵作响，还有老年人急急忙忙的说话声。哈格德国王的四个士兵来到了洗碗间。
他们每个人都至少有七十岁了，形容枯槁，还跛着脚，脆弱得好像陈旧的积雪，但所有人都从头到脚穿着哈格德国王的穷酸盔甲，拿着歪歪扭扭的武器。他们欢呼着冲进来，问莫莉晚上的菜是什么，但他们一看到阿玛尔忒亚小姐就安静下来了，他们深深地鞠躬，累得气喘吁吁。
“小姐，”年纪最大的那个士兵说，“我们随时为您效劳。我们是老人，筋疲力尽的人——但是您若想见到奇迹，只需对我们下令即可。为满足您的愿望，我们甚至能返老还童。”他的三个同伴低声赞同。
但阿玛尔忒亚小姐轻轻地回答：“不，不，你们不可能返老还童。”接着她就跑掉了，长长的头发遮住她的脸，绸缎长袍沙沙作响。
“她多么聪慧啊！”年纪最大的士兵说，“她明白即使是她自己的美貌也敌不过时间。在她这个年纪，这是多么罕见、多么忧伤的智慧啊。莫莉，这汤闻着可真香。”
“相对这个地方，简直香过头了。”第二个人喃喃地说。大家围着桌子坐下。“哈格德痛恨美食。他说，和付出的劳动与金钱相比，任何美食都不值当。‘都是幻觉，’他说，‘一文不值。要像我一样生活，不受欺骗。’哇哈哈哈！”他笑得浑身打战，扮了个鬼脸，其他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像哈格德一样生活，”另一个士兵看着莫莉把热气腾腾的汤舀进他碗里，“要是我这辈子不行善，下辈子就会遭这种报应吧。”
“那你们为什么在这里服侍他呢？”莫莉问。她和老头们坐在一起，手支着下巴。“他又不付你们薪水，”她说，“而且他给你们食物也是能省则省。还会在天气最糟糕的时候派你们去女巫关偷东西，而他自己却不愿从他殷实的库房里掏一分钱出来。他禁止每一样东西，从灯光到笛子，从炉火到香烟，从唱歌到犯罪，从书籍到啤酒，不准谈论春天，不准用绳子玩游戏。你们为什么不离开他？你们留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四个老头面面相觑，又是咳嗽又是叹气。第一个人说：“因为我们太老了。我们还能去哪儿呢？我们太老了，没法上街去晃荡，寻找工作和住的地方。”
“是的，我们太老了。”第二个士兵说，“当你老了，任何事情只要不妨碍到你，就算是一种享受了。寒冷、黑暗、无聊对我们而言早就没意义了，而温暖、歌声、春天——不，它们却相当令人困扰。有很多事情都比像哈格德一样生活更糟糕。”
第三个人说：“哈格德比我们还老。不久李尔王子就会成为国王，而在看到他当上国王之前，我不会离开。从他很小的时候起我就看好那孩子。”
莫莉觉得自己并不饿。她看着这几个老人，听着他们干瘪的嘴唇和枯陷的喉咙喝汤时发出的声响，她突然很庆幸哈格德国王总是独自用餐。莫莉一旦做饭给谁吃，就免不了关心起吃饭的人来。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有没有听人说过，李尔王子其实不是哈格德的侄子？”那些士兵见惯不惊。
“嗯，”最老的那位回答，“我们知道。有可能是真的，因为王子显然和国王没有血缘关系。但是那又怎样？让从外面抱来的陌生人当国王总比哈格德的亲儿子即位更好。”
“但是如果王子是从女巫关抱来的，”莫莉大声说，“那他就是让哈格德城堡的诅咒成真的人！”随后她背了一遍德林在女巫关旅店里念过的歌谣：
唯有来自女巫关的人，
能让那城堡坍塌下沉。
但老头们纷纷摇头，露出和盔甲一样锈迹斑斑的牙齿。“不是李尔王子。”第三个人说，“王子就算杀了一千条龙，也不配拥有任何城堡，也不能取代任何国王。他天性不适合。他是个老实本分的好孩子——嘿嘿——只对那个被他叫作父亲的人有意义。不是李尔王子。那歌谣说的应该是别人。”
“而且，就算李尔王子是歌谣里那个人，”第二个人补充道，“即使他是实现诅咒的关键，他也会失败。因为在哈格德国王和他的末日之间隔着那头红公牛。”
沉默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在所有人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也吹凉了美味的热汤。那只身如秋色的小猫趴在莫莉膝头不叫了，炉火也黯淡下去。冰冷的墙壁仿佛挤得更紧了。
第四个士兵先前一直没开口，他在黑暗中对莫莉·格鲁说：“我们一直留在哈格德城堡还有别的原因。他不希望我们走，而哈格德希望或不希望的任何事情都和红公牛有关。我们是哈格德的奴才，但同时也是红公牛的囚犯。”
莫莉抚摸着小猫，她的手没有一丝颤抖，但声音却干涩而压抑：“红公牛对哈格德而言意味着什么？”
这次是最老的士兵来回答：“我们不知道。红公牛一直都在这里。它既是哈格德的军队，又是他的堡垒；它既是哈格德的力量所在，又是他的力量之源；而且也是他的同伴，我很确定他会准时去红公牛的巢穴，就在某个秘密楼梯的尽头。但它到底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服从哈格德的，以及国王和公牛谁才是主人——我们却不得而知。”
第四个人，也是最年轻的一个，他靠近莫莉·格鲁，那双湿润的粉红色眼睛突然显得很急切。他说：“红公牛是个恶魔，总有一天它会算清哈格德欠自己的账，然后取而代之。”另一个人打断了他，坚持说红公牛明显是哈格德手下一个中了魔法的奴隶，总有一天会打破魔咒杀了自己的主人。接着他们开始吵架，互相泼汤。
莫莉再次发问，声音不大却让他们都安静下来：“你们知不知道独角兽是什么？你们见过独角兽吗？”
房间里所有的活物中，只有小猫和寂静本身表示理解了莫莉的意思。那四个人眨巴着眼睛，打着饱嗝，又擦了擦眼睛。沉睡的红公牛又动了起来，来自深处，极为不安。
吃完了饭，四个士兵向莫莉·格鲁告别，然后离开了洗碗间。其中两个直接去睡觉了，另外两个则冒雨巡逻。最老的人等别人都走了之后平静地对莫莉说：“小心阿玛尔忒亚小姐。她太美了，就连这受诅咒的城堡都变得美丽了——她就像月亮，但月亮只是发光的石头。她在这里住得太久了。现在她虽然美丽依旧，但这儿的房子和屋顶对她却不那么友好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叹息随后化为抱怨。“美丽的容貌我见得多了，”他说，“但是我从没见过她那样的。注意着她。她应该离开这里。”
莫莉孤零零地把脸埋进小猫的毛里。炉火更暗了，但她没去添柴。小而敏捷的生物穿过房间，发出类似哈格德说话的声音；雨在墙外轰鸣，声音好像红公牛。就像是回应一样，莫莉听见了红公牛的声音。他的吼声让莫莉脚下的石头也颤抖不已，她尖叫着勉强抓住桌子不让自己的小猫摔倒。
猫说话了：“他出去了。他每天日落后都会出去捕猎那些四散奔逃的奇怪白色动物。你清楚得很。别傻了。”
饥渴的吼叫从更远处再度传来。莫莉屏住呼吸瞪着小猫。她倒不是特别惊诧，这些日子她早就变得特别淡定了。“你一直都会说话？”她问小猫，“还是阿玛尔忒亚小姐让你变得能够说话了？”
小猫舔舔前爪，想了想。“应该是她让我变得想要说话了，”他最后这么说，“这个就不要追究了。所以说，她是个独角兽。她真美啊。”
“你怎么知道她是个独角兽？”莫莉问，“你为什么不愿意让她摸你？我看见了。你怕她。”
“我担心那样我会一直想要说话。”猫很自然地说，“如果我是你，我才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蠢事上。对于你的第一个问题，只要是猫，就不会被外表欺骗。和人类不同，人类喜欢看外表。对你的第二个问题——”他停了一下，突然开始清洁自己，他把自己舔得蓬蓬松松的，然后又舔得油光水滑的，就是不说话。舔完了他也不理会莫莉，只是检查自己的爪子。
“如果她摸了我，”小猫的声音非常柔和，“我就会失去自我，成为她，再也变不回来了。我倒是希望她能摸摸我，但我不能让她这么做。没有哪只猫愿意。我们让人类抚摸我们，因为那样很舒服，而且人类也会觉得平静——但她不行。这个代价猫咪付不起。”
莫莉把他抱起来，他在莫莉颈间咪咪叫了很久，莫莉担心他是不是又不会说话了。但是他突然又开口了：“你时间不多了。很快她就会忘了自己是谁，以及为什么要来这里，红公牛也不会在夜里咆哮着找她了。也许她会和王子结婚，他爱她。”莫莉的手突然一顿，猫咪用头蹭了蹭。“动手吧。”他催促道，“王子非常勇敢，他爱上了独角兽。猫咪很懂得欣赏荒谬的勇气。”
“不，”莫莉·格鲁说，“不，那不行。她可是最后一只独角兽。”
“好吧，那她必须完成自己来这里的目的。”猫回答，“她必须沿着国王的路走下去，找到红公牛。”
莫莉紧紧抓住他，他不禁发出老鼠似的吱吱声以示抗议。“你知道路吗？”她问道，就像李尔王子问她的时候一样急切，“告诉我该怎么走，告诉我我们得去哪儿。”她把猫放到桌上松开手。
猫很久都没有回答她，但那双眼睛却越变越亮，直到金黄取代了碧绿。歪歪扭扭的耳朵和黑色的尾巴尖抽搐着，然后突然停止。
“当酒饮下它自己，”他说，“当骷髅开口说话，当时钟准确报时——那时你才能找到去往红公牛巢穴的通道。”他把爪子盘在肚皮下面，又补充道，“当然，这里头是有窍门的。”
“我知道了，”莫莉闷闷地说，“有个恐怖但是发脆的骷髅挂在大厅柱子上，但大部分时候它一言不发。不远处有个破钟，整天乱响——每小时都报午夜，下午四点报早上七点，要么一星期都没个声响。而酒——哦，小猫，直接告诉我通道在哪儿不好吗？你知道在哪个地方，对不对？”
“我当然知道。”猫咪边回答边弯来扭去地打了个呵欠，“直接告诉你当然更好。省去了我很多麻烦。”
他的声音变得睡意蒙眬，莫莉知道，他也像哈格德国王一样，没兴趣了。她飞快地问：“那告诉我一件事。别的独角兽哪儿去了？他们在哪里？”
猫又打了个呵欠。“既远又近，既近又远，”他嘟囔着，“他们就在你那位小姐眼中，却在她的记忆之外。他们来了，然后又走掉。”他闭上了眼睛。
莫莉的呼吸像绳子一样疾速摩擦着她的嗓子。“该死的，你为什么不肯帮我？”她嚷嚷着，“为什么一直说谜语？”
一只眼睛慢慢地睁开，金绿相间，如同穿透树林的阳光。猫说：“我就是我。如果我可以，我就会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情，因为你对我很好。但我只是只猫，没有哪只猫会直接说出答案。”
他的最后几个字消失在深沉匀停的呼噜中，即使睡着了他仍有一只眼睛半睁着。莫莉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敲他。他在睡梦中喵喵叫，但再也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