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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日落前,卫兵看见了他们,那时候大海平静得令人目眩。卫兵们正在城堡第二高的塔楼上巡逻,那些塔楼仿佛从城堡里生长而出,形成一棵根系向上的怪树。从他们站的地方可以看见整个女巫关峡谷,还可以看见远处的镇子和陡峭的山峰,也能看见沿峡谷而行的公路,虽然简陋但直通哈格德城堡的大门。
“一男两女。”第一个卫兵说。他跑到塔楼另一边,这个动作让人很不好受,因为塔楼倾斜得实在厉害,以至于卫兵头顶的天空有一半都被大海占据。城堡坐落在悬崖边缘,仿佛一把刀插进黄色的沙滩时被绿色和黑色的石头磨钝了。肥胖臃肿的鸟蹲在岩石上叫唤:“是说,是说。”
第二个人跟着自己的同伴轻松地来到塔楼另一边。他说:“一男一女。第三个,披斗篷的那个——我看不清。”两个卫兵都穿着自制的盔甲——铁环、瓶盖、串在半鞣制皮革上的链子——他们的脸藏在锈迹斑斑的面甲下,几不可见,但第二个卫兵的声音和举止表明他应该较为年长。“披黑斗篷那个,”他再次说,“先看看再说。”
但是第一个卫兵向倒悬的橙色大海方向探出身子,他盔甲上的几颗饰纽蹭到了护墙,差一点就蹭掉了。“是个女的,”他说,“看错了我就不是男人。”
“有可能啊,”另一个人嘲讽道,“除了叉开腿骑马以外你没做过任何男人该做的事。我再次警告你:不要急着断定第三个人是男是女。等一会儿,再看看。”
第一个卫兵头也不回地回答:“就算我从未想过世界上有两个互不相干的秘密,就算我把每个女人都想得像我一样,但我还是知道那个人和我迄今为止见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我总是不能使你满意,对此我很难过;而现在,我难过是因为我从来都没有使自己满意。唉,真抱歉啊。”
他把身子往墙外探得更远了,紧盯着路上慢慢走着的三个人。一阵笑声从他面甲下传出。“那个光脚的女人似乎脾气很差,”他说,“那人好像目的很明确,但是好像很不习惯流浪生活。像是个游吟诗人,或者演员。”然后他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们越走越近。
“第三个呢?”年长的人问,“你觉得她有漂亮头发的那个?你在她身上耗了十五分钟了——比看情人还仔细。”他的声音从头盔里出来,好像一只小脚在扑腾。
“我觉得我可能永远也不能把她看清楚,”那个卫兵回答,“不管她离得多么近。”他的声音安静而充满悔意,在失落中回响。“她是全新的,”他说,“从头到脚都是全新的。看她的动作,看她走路,看她转头的样子——全都是第一次,仿佛第一次做这些动作。看她呼气吸气的样子,仿佛别人都不知道空气如此美好。都是给她的。就算是我知道她今早才出生,唯一让我感到奇怪的也只是她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成熟。”
第二个卫兵从塔楼上看着这三个流浪者。高个子的人第一个看见他,其次是那个严肃的女人。他们的眼睛只看见他的盔甲,以及那冷酷而不怀好意的空洞。而那个披着破烂黑斗篷的女孩抬起头时,他突然后退几步,用锡皮手套挡住她的视线。过了一会儿,她和她的同伴进入了城堡的阴影,他才把手放下来。
“她可能是疯了。”他冷静地说,“没有哪个女孩是那种样子,除非她疯了。那就太糟糕了,但这比其他解释都合理。”
“其他解释是什么?”年轻一点的人沉默片刻后发问。
“就是说她确实今早才出生。但我宁愿相信她疯了。我们下去吧。”
那三个人到达城堡时,两个卫兵就站在大门两侧,他们生锈弯曲的长戟交叉着,大弯刀挂在身前。太阳已经下山,他们可笑的盔甲看起来严肃不少。几位旅行者犹豫着互相看了看。城堡就在眼前,他们无处可躲。
“报上名来。”第二个卫兵干巴巴地说。
高个子走上前。“我是施曼德里克法师。”他说,“这位是莫莉·格鲁,我的助手。这位是阿玛尔忒亚 [1]  小姐。”介绍那个白生生的女孩子时他有些磕巴,仿佛之前从未说过她的名字。“我们希望拜谒哈格德陛下,”他继续说,“我们远道而来只为见他。”
第二个卫兵想等第一个先说话,但那小子只看着阿玛尔忒亚小姐。于是他不耐烦地说:“你们因何事拜见哈格德陛下?”
“等见到哈格德本人时我再做说明。”法师回答,“重大事件怎能告诉门房和卫兵呢?带我们去见国王。”
“口音奇怪的云游法师又有什么重大事件可以向哈格德陛下禀报呢?”第二个卫兵阴沉地问。但他还是转身穿过城堡大门,几位访客跟在他身后。年轻的卫兵走在最末,他的脚步几乎和阿玛尔忒亚小姐一样轻,他不自觉地模仿她的每一个动作。她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望向大海,年轻的卫兵于是也望向大海。
他的同僚生气地喊他,但那个年轻卫兵却无动于衷,他似乎得到了新的命令。在阿玛尔忒亚小姐进入城堡后,他才随她进入。他一路跟着,嘴里还恍恍惚惚地哼着单调的曲子:
我这是怎么了?
我这是怎么了?
也不知是喜是忧。
我这是怎么了?
他们穿过铺着卵石的庭院,一排洗过的衣服冷冷地扑面而来。他们接着穿过一扇小门,进入无边的黑暗中,甚至连墙和天花板都看不到。他们艰难地走过大厅,不时有巨大的石柱拦路,然后在他们根本来不及看清的时候又瞬间消失。在这巨大的空间里呼吸都会产生回音,脚步声更是回音重重,小型生物的声音几乎成了实体。莫莉·格鲁紧挨着施曼德里克。
过了大厅又是一扇门,还有一道窄窄的楼梯。没有窗,没有亮光。楼梯盘旋下降,越来越窄,最终每一级台阶似乎都只是在围着它自己打转,而高塔则像一只汗津津的拳头似的握住了他们。黑暗注视并触碰着他们。周围有股湿乎乎的狗的味道。
有个东西在近旁的黑暗深处隆隆作响。整座塔仿佛搁浅的船只一样颤抖起来,并发出石头特有的低沉哀嚎作为回应。三个旅行者惊叫起来,东倒西歪地想在颤抖的楼梯上站稳,但他们的向导却一言不发地坚定前行。年轻的那个诚恳地对阿玛尔忒亚小姐低语:“没关系,不用怕。只是公牛而已。”那声音消失了。
第二个卫兵突然停下脚步,从秘密位置拿出钥匙,然后——显而易见地——把它插进一整面墙里。墙上的某个区域向内侧移动,随后这一小群人进入一间低矮狭小的密室。密室尽头有一个窗户和一把椅子。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家具,没有地毯,没有窗帘,没有壁毯。房间里有五个人,一把高背椅,以及初升的月亮投下的细碎光芒。
“此处是哈格德陛下的大殿。”卫兵说。
法师抓住他穿着盔甲的胳膊肘,让他转身和自己面对面:“这是一间密室。是个坟墓。国王不在这里。如果哈格德还活着,就带我们去见他。”
“你只能自己判断。”卫兵匆忙回答。他脱下头盔,露出灰白的头发。“我就是哈格德国王。”他说。
他的眼睛和红公牛的角一个颜色。他比施曼德里克还高,他的脸则布满皱纹,其中既无慈爱也无愚蠢。这是一张梭子鱼似的脸:下巴长而冷漠,双颊强硬,前倾的脖子充满力量。他可能有七十岁,或者八十岁,甚至更老。
第一个卫兵把头盔夹在胳膊底下走上前。看到这张脸的时候,莫莉不禁吸了口气,因为这张友善的脸,正是边等公主呼唤独角兽边看杂志的那位年轻王子。哈格德国王说:“这位是李尔。”
“嗨,”李尔王子说,“很高兴见到你们。”他的微笑蜿蜒着爬到他们脚边,仿佛小狗在讨好,但他的眼睛——躲在短短睫毛后面的深邃蓝眼睛——却一直安安静静地望着阿玛尔忒亚小姐。她沉默如同宝石般的回望着他,如同人类看着独角兽一样真诚。而王子则很不可思议也很高兴地确信她彻彻底底看透了自己,一直看到那些连他自己也浑然不觉的洞穴深处,在那儿,她的眼神随着回声歌唱。奇迹从他第十二根肋骨的西南边开始觉醒,他本人依然模仿着阿玛尔忒亚小姐——开始发光。
“你们找我有何贵干?”
法师施曼德里克清清嗓子,对那双眼苍白的老人鞠了一躬:“我们愿为您效犬马之劳。哈格德陛下传奇的宫廷宽广——”
“我不需要仆人。”国王转过身,他的脸和身体突然因为淡漠而变得松弛。但施曼德里克感觉到在那石头似的皮肤和灰白的发根底下,依然有好奇心残留。他谨慎地说:“但您显然需要保管套装,需要随从。简朴是国王最豪华的装饰,我完全赞同,但像哈格德您这样的国王——”
“我对你没兴趣了,”嘶哑的声音再次打断他,“这是很危险的。过一会儿我就会彻底忘了你,然后再也想不起来我对你干了什么。被我忘记的东西不是凭空消失,而是根本没有存在过。”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正像他儿子一样,注视着阿玛尔忒亚小姐的眼睛。
“我的宫廷——”他继续说,“你们非要把它叫作宫廷的话——只有四个士兵。如有可能,我连他们都不想要,因为他们就像其他所有东西一样,很不值当。不过他们轮流当卫兵,当厨子,而且从远处看起来他们倒也挺像军队。所以我为什么还需要别的仆人呢?”
“因为宫廷享乐的需要,”法师叫起来,“音乐、闲谈、淑女、喷泉、狩猎、假面舞会,还有盛大的庆典——”
“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哈格德国王回答,“我知道这些东西,但它们不能使我快乐。我不会把不能取乐的东西留在身边。”
阿玛尔忒亚小姐轻轻地从他身边经过,来到窗前望着夜晚的大海。
施曼德里克再次试着说服他:“我完全理解您!在您看来,世界上的一切是多么的无趣乏味,多么的徒劳无益啊!您厌倦了幸福,烦腻了感动,收购了幼稚的取乐。这就是国王的苦恼啊,因此没有人想侍奉国王,就像没人想侍奉法师一样。因为对法师来说,世界永远是流动的,无限变化的,永世常新的。只有他知道变化的秘密,只有他知道万事万物都渴望着变成别的东西,就是这股无所不在的力量赋予了他魔法。对法师来说,三月即是五月,积雪翠绿野草灰白,这就是事实,不管您怎么说。马上雇一位法师吧!”
他单膝跪地张开双臂结束了这番话。哈格德国王紧张兮兮地从他身边走过,念叨着:“起来起来,你说得我头都疼了。再说,我已经有御前大法师了。”
施曼德里克满脸通红,慢吞吞地站起来:“您从没说过。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马布鲁克,”哈格德国王回答,“我不怎么提他。即使是我的士兵也不知道他住在城堡里。马布鲁克就是你所描述的那样一个法师,他甚至远远超乎你的想象。他号称是‘法师的法师’。我没有任何理由让一个滑稽的无名流浪汉顶替他的——”
“啊,但我确实可以!”施曼德里克急切地说,“我有充分的理由,正是由您本人不到一分钟以前说的。这个伟大的马布鲁克没法让您开心。”
哈格德脸上掠过一片失望和背叛的阴影。在那个瞬间,他看起来如同困惑的年轻人。“没错,”哈格德国王低声说,“马布鲁克的魔法已经很长时间不能让我开心了。有多长呢?我不记得了。”他双手一拍,喊道,“马布鲁克!马布鲁克!出来,马布鲁克!”
“我就在这里。”房间尽头的角落里传来一个深沉的声音。一个身穿缀满闪光饰片的深色长袍、头戴缀满闪光饰片的尖帽的老头出现了,谁也说不清刚才进屋的时候他有没有站在那里。他的胡子眉毛全部雪白,脸庞温和而睿智,但他的眼神却像冰雹一样坚硬。“陛下为何召唤我?”
“马布鲁克,”哈格德国王说,“这位先生是你的同行。他的名字是施曼德里克。”
老法师睁大了眼睛,打量着眼前衣衫褴褛的人。“怎么,居然是他!”他似乎非常高兴,“施曼德里克,我的好孩子,真高兴见到你!你不记得我了,但我可是你的老师,老伙计尼科斯最好最好的朋友。他对你期望极高,可怜的人哪。好了,好了,真是个惊喜!你真的还在当法师?天哪,你真有决心!我常说,任何技艺十之八九靠的都是坚持——当然了,十之八九的人还是当不了艺术家。但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他想来顶你的位置。”哈格德干脆利落地说,“他现在是我的御前大法师了。”
老法师马布鲁克的出现着实让施曼德里克吃了一惊,但马布鲁克本人对国王的决定却显得丝毫不为所动。他显然考虑了一下值不值得发怒,但最终选择了随和友好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如陛下您所愿,”他咕噜咕噜地说,“但陛下一定愿意了解一下这位新法师的过往。亲爱的施曼德里克想必不会介意我说他已经是法师界的一大传奇了。事实上,在专业人士中,他被称为‘尼科斯的败笔’。他有着迷人且彻底的无知,连最简单的如尼文都掌握不了;他的施法方式是最幼稚的神话儿歌,更有甚者——”
哈格德国王抬手做了个轻微的手势,马布鲁克马上住嘴。李尔王子笑起来。国王说:“我不需要你告诉我他有多不适合这个职位。只消看他一眼我就明白了,正如我只看你一眼就知道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法师之一。”马布鲁克昂首挺胸,抚摸着气派的胡须,皱起和蔼的眉毛。
“但这些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哈格德继续说,“你曾为我实现了一切我要求的奇迹,而那一切只是让我对奇迹更加挑剔而已。你的能力足以胜任任何工作——但是当一切奇迹都已实现时,就没别的了。一定是因为伟大的力量并不能带给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最伟大的法师并没有让我开心。我想看看蹩脚的法师能干些什么。你可以走了,马布鲁克。”他点头示意老法师退下。
马布鲁克和蔼可亲的外表像火星落在雪上一样迅速消失了。他整张脸变得和眼睛一样。“我不会这么快就走人。”他轻声说,“心血来潮而已,就算是国王心血来潮也没用,何况是对一个傻瓜心血来潮。小心点,哈格德!马布鲁克不好惹。”
一阵风吹进幽暗的房间。它似乎是从一个地方跳到另一个地方——穿过窗户,穿过半掩的门——但它真正的来源是法师握紧的手指之间。风很冷,是潮湿的沼地风,它在房间里像兴奋的动物似的东跳西跳,四处寻找脆弱的人类。施曼德里克看起来很不自在,莫莉躲在他身后。李尔王子不安地拔出剑。
就连哈格德国王也在洋洋得意的马布鲁克面前后退了几步。房间的四壁似乎融解了,法师闪亮的袍子变成了广阔的夜空。马布鲁克一个字也没说,而风却得到力量,开始发出恶毒的低吟。它似乎突然现形了,有了实体。施曼德里克张开嘴,不过就算他念了什么咒,别人也没听见,也没起到任何作用。
黑暗中,莫莉·格鲁看见阿玛尔忒亚小姐远远地转过身,伸出一只手,她的食指和中指一样长。她前额那个奇怪的疤痕明亮得像一朵花。
接着风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停歇了,石墙回到原处,阴暗的房间和方才马布鲁克的黑夜相比明亮得如同正午。法师蹲在地上盯着阿玛尔忒亚小姐。他那张睿智和蔼的脸看起来如同溺水的死人,胡子稀疏地从下巴上垂下来,像是几股积水。李尔王子抓住他的胳膊。
“好了,老头子,”他相当亲切地说,“这边走,老爷爷。我给你写推荐信。”
“我走了,”马布鲁克说,“但不是怕你,你这个陈年蠢货——也不怕你那个忘恩负义的疯子爹;也不怕你的新法师,祝你和他玩得快乐。”他直视哈格德国王饥渴的双眼,发出山羊似的笑声。
“哈格德,就算拿全世界和我换我也不想像你这样。”他说,“你已经亲手把自己的末日请进门了,它可不会主动离开。我也想再解释得详细些,但是我已经不再为你效劳了。真遗憾,因为很快,除了真正的大师以外再也没人能救你了——到那时,你就向施曼德里克求助吧!再见了,可怜的哈格德,再见!”
他在笑声中消失无踪,但那股高兴劲一直留在房间的角落里,仿佛烟味,或者冰冷的陈年灰土味。
“很好。”哈格德国王站在灰白的月光中。“很好。”他慢慢走近施曼德里克和莫莉,他的脚步很轻,头则饶有兴趣地左摇右摆。“站着别动,”他命令那两人,“我想看看你们的脸。”
他分别打量着他们两人,呼吸如同刀子磨过磨刀石。“过来!”他斜眼看着黑暗,嘴里喊着,“过来——靠近点儿!让我看看你。”
“那就点灯吧。”莫莉·格鲁说。她语气十分平静,反倒把自己吓了一跳。我可以为了她勇敢起来,莫莉心想,但是如果我要为了自己勇敢,能有多少勇气呢?
“我从来不点灯。”国王回答,“灯有什么好处?”
他背对他们,低声自言自语道:“一张脸毫无掩饰,几近愚蠢,但又并不是真的愚蠢。另一张脸和我的脸很像,这一定意味着危险。但我在大门口已经看见了这一切——我为什么让他们进来呢?马布鲁克是对的,我又老又疯还不谨慎。但是,我看着他们的眼睛时,只看见了哈格德。”
国王穿过房间走向阿玛尔忒亚小姐时,李尔王子紧张得发抖。她依旧看着窗外,等她回头的时候,哈格德国王已经离她非常近了,她以十分古怪的姿势低下头。“我不会碰你的。”哈格德说。于是她静静站着。
“你为什么站在窗户边?”他问,“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大海。”阿玛尔忒亚小姐说。她的声音很低,颤抖着,但并非出于恐惧,而是由于生命本身,她就像新生的蝴蝶般在阳光下颤抖。
“啊,”国王说,“是的,大海很美。除了大海以外,我不会长时间看任何东西。”但他却一直盯着阿玛尔忒亚小姐的脸,他的脸上没有反射出丝毫亮光——李尔王子的脸也一样——仿佛是把光线都保存起来了。他的呼吸和方才法师掀起的狂风一样冰冷,但阿玛尔忒亚小姐一动不动。
他突然吼道:“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里头净是草、树、河流和小动物。我在哪儿?为什么我在你眼睛里看不到我自己?”
阿玛尔忒亚小姐没有回答。哈格德转身看着施曼德里克和莫莉。他弯刀般的微笑将冰冷的刀刃架在他们脖子上。“她是谁?”他问。
施曼德里克咳嗽了几声。“阿玛尔忒亚小姐是我的侄女,”他说,“我是她唯一的亲戚,也是她的监护人。她的装束大概使您不满了,但我可以解释。在旅途中,我们遭遇了强盗,所有的——”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关她衣服什么事?”国王再次看着那雪白的女孩,施曼德里克突然意识到,哈格德国王和他的儿子都没注意到那斗篷底下没别的衣服。阿玛尔忒亚小姐仪态如此优雅,以至于破衣烂衫穿在她身上,竟变成了公主的华服;而且她不知道自己正赤身裸体。在她面前,全副武装的国王仿佛才是赤裸的。
哈格德国王说:“她的穿着,你的命运,你们之间的关系——这些事情全都与我无关。这些事情你爱怎么编就怎么编。我只想知道她是谁。我想知道她是怎么一个字也没说就破解了马布鲁克的魔法。我想知道她眼睛里为什么会有绿叶和幼狐。快说,别想撒谎,尤其是关于那些绿叶。回答我。”
施曼德里克没有马上回答。他很真诚地支吾了几声,不过完全没表达任何意义。莫莉·格鲁鼓起勇气想要回答,只是她怀疑就算对哈格德国王说实话也没用。他冰冷的态度足以冻死一切言辞,扰乱一切意义,并把诚恳的意图扭曲得像他的高塔一样畸形。可她还是得说话,但另一个声音却在阴沉的房间里响起——是年轻的李尔王子那明快、亲切、傻乎乎的声音:
“父王,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已经在这里了。”
哈格德国王叹了口气。声音并不柔和,只是低沉干燥,这叹息不代表让步,只是老虎在紧张的春天里沉思的声音。“你是对的,”他说,“她在这里了,他们都在这里,无论他们是否预兆了我的末日,我都要先把他们关起来。他们身上有股很不错的悲惨气息。也许这正是我想要的。”
他简单地对施曼德里克说:“作为我的法师,你要在我需要的时候提供娱乐,各种深奥和肤浅的娱乐。你要搞清楚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以何种面貌出现,因为我不可能一直保持为你着想的心情。你没有薪水,因为你显然不是为钱而来的。至于你的小朋友,你的助手,随便你怎么称呼她,如果她想留在城堡里就必须为我效劳。从今晚开始,她就是厨娘兼女仆,以及清洁工和帮厨。”
他停了一下,似乎是等着莫莉表示反对,但莫莉却点头同意。月亮从窗口移开了,但李尔王子发现,房间其实并不那么黑。阿玛尔忒亚小姐发出清冷的光芒,虽然比马布鲁克的风缓慢得多,但王子知道她更加危险。他想就着这光芒写诗,尽管他以前从未想过要写诗。
“你可以自由出入。”哈格德国王对阿玛尔忒亚小姐说,“把你留下或许是愚蠢之举,但我也不至于蠢到禁止你自由行动。我的事情无需刻意保密——你的秘密也行吗?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大海。”阿玛尔忒亚小姐再次说。
“是的,大海总是很美。”国王说,“将来我们也许可以一起看大海。”他慢慢走向门口。“真奇怪,”他说,“城堡里来了个人,一出现居然就让李尔叫我‘父王’,他从五岁起就没叫过了。”
“六岁,”李尔王子说,“那时我六岁。”
“管他五岁还是六岁,”国王说,“从那时起我就很不开心,现在你叫了我也不会开心。她在这儿也没有改变任何事情。”他离开的时候差不多就像马布鲁克一样无声无息。但大家还是听见他的铁皮鞋子在楼梯上走得当当响。
莫莉·格鲁轻轻走向窗边,和阿玛尔忒亚小姐并肩站着。“那是什么?”她问,“你看见什么了?”施曼德里克靠在御座上,用他细长的绿眼睛看着李尔王子。从女巫关的方向,远远地传来了令人胆寒的吼叫。
“我会给你找个住处。”李尔王子说,“你饿了吗?我给你拿东西吃。我知道哪儿有布料,都是上好的绸缎。你可以拿来做一条裙子。”
没人理他。深沉的夜色吞没了他的话语,阿玛尔忒亚小姐似乎既没有听见他的话,也没有看他一眼。她一动不动,但他确信她会离开他,就像窗外的月亮一样。“让我帮帮你吧。”李尔王子说,“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让我帮帮你吧。”
 
[1]  “阿玛尔忒亚” (Amalthea)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只母山羊,在克里特岛的山洞里用乳汁哺育了幼小的宙斯(一说为一位以山羊奶哺育宙斯的仙女)。在她死后,她的皮和角分别被制成“宙斯盾”和“丰饶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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