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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海水抹去了那些钻石形的脚印,再也没有任何独角兽的痕迹,如同哈格德的城堡一样无影无踪。唯一的区别是莫莉·格鲁还清楚地记得那些独角兽。
“她跟他们走了,没来告别也挺好。”她自言自语,“我真傻。不管怎么说,我还要傻一会儿,但这样真的挺好。”接着,一阵热气像阳光一样爬上她的脸颊和头发。她转过身,一把抱住独角兽的脖子。
“啊,你还没走!”她低声说,“你没走!”她高兴得几乎傻掉了,她问,“你会留下来吗?”独角兽轻轻地离开她,来到李尔王子身边。他躺在那里,深蓝色的眼睛已经没了光彩。她站在他身边,就像他保护阿玛尔忒亚小姐那样。
“她能救活他,”施曼德里克轻声说,“独角兽的角能驱散死亡。”莫莉凑近了看着法师,她一直没有这样看过他,她看见施曼德里克终于获得了力量和新生。她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既没有光辉笼罩着他,也没有特别的预兆发生,她就是知道了。他是法师施曼德里克,和平时一样——但又是前所未有的。
独角兽在李尔王子面前站了很久,然后用自己的长角碰了碰他。她的追寻冒险快乐地结束了,她有些疲倦,美丽中透出悲伤,莫莉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她突然明白,独角兽的悲伤不是因为李尔王子,而是为那个永远回不来的女孩,为了本该与王子愉快地生活在一起的阿玛尔忒亚小姐。独角兽低下头,她的长角滑过李尔王子的下巴,笨拙得像一个初吻。
王子坐起来眨着眼睛,冲着某些年深日久的东西微笑。“父亲,”他疑惑地说,“父亲,我做了个梦。”接着他看见了独角兽,于是站起来。他脸上的血液开始流通,又有了光彩。他说:“我死了。”
独角兽第二次在心脏处碰了碰他,她的长角停留了一会儿。他们两个都颤抖起来。李尔王子伸出双手代替言辞。她说:“我记得你。我记得。”
“我死了的时候——”李尔王子刚想说话,她就走了。她跳上悬崖时,没有一块石头发出声音,没有一棵灌木被踩断。她像鸟的影子一样轻盈地离开了;她回头眺望时,用一只蹄子立定,太阳从侧面照过来,她的头颈看起来如此脆弱,几乎支撑不起她的长角——下面的人痛心地呼唤着她。她转身消失了,但莫莉·格鲁看得出来,他们的声音像利箭一样刺中了她。莫莉当然希望独角兽能回来,但比起这个,她更希望自己没有喊过她。
李尔王子说:“我一看见她就知道自己死了。那一次也一样,当我从父亲的塔楼上看见她的时候。”他看了看天,然后吸了口气。这是一切生灵中,唯一一点为哈格德国王致哀的声音。
“是我吗?”他小声问,“诅咒说我会让城堡倒塌,但我绝不会那么做。他对我不好,但这只是因为我不合他的意。是我的行为导致他摔死的吗?”
施曼德里克回答:“如果你不去救独角兽,她就不可能把红公牛赶回海里。是红公牛让海水溢出,让所有的独角兽获得自由,然后他们毁灭了城堡。知道了这个因果,你还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吗?”
李尔王子摇摇头,但没有说话。莫莉问:“为什么红公牛逃走了?他为什么不迎战?”
他们望向大海,尽管红公牛身形如此巨大,不可能这么快就游出他们的视线之外,但海上已经完全没有了他的踪影。他是登上了另一片海滩,还是最终被海水淹没,他们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知道了。红公牛再也没有在这片土地上出现过。
“红公牛从不打斗。”施曼德里克说,“他征服,却从不打斗。”
他转向李尔王子,一只手放在他肩上。“现在你是国王了。”他说完又同样拍了拍莫莉,说了点什么,那声音更像是在吹口哨,接着他们三个像马利筋羽叶一样轻飘飘地浮到了悬崖顶上。莫莉一点也不害怕。魔法把她抬起来的时候,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个音符,而且它在对她唱歌。她能感觉到魔法很容易变得危险而狂野,但她落到地面时依然意犹未尽。
城堡连一块石头都没留下,也没有任何残痕;城堡原先所在的土地甚至连颜色都没变一丁点。四个年轻人穿着生锈的破烂盔甲穿过消失的走廊,在曾经是大厅的空地上转来转去。他们看见李尔、莫莉和施曼德里克,都笑着奔过去,在李尔面前跪下,齐声喊道:“陛下!李尔国王万岁!”
李尔脸红了,他把他们拉起来。“别管那个,”他含糊地说,“别管那个。你们是谁?”他惊讶地看着每个人。“我认识你们——我真的认识你们——怎么可能呢?”
“是真的,陛下,”第一个年轻人高兴地说,“我们真的是哈格德国王的士兵——就是侍奉他度过冰冷疲倦的年月的那几个。你在钟里消失了之后,我们就从城堡里逃了出来,因为红公牛开始叫了,所有的塔都在摇晃,我们很害怕。我们知道那个古老的诅咒要应验了。”
“一阵巨浪冲毁了城堡,”第二个士兵说,“和女巫说的一模一样。我看见它像雪一样慢慢地冲下悬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被冲走。”
“那海浪在我们周围分开,”第三个人说,“我从没见过那样的海浪。真是奇怪,就好像是彩虹的光芒组成的浪的幻影,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他揉揉眼睛,耸耸肩膀,然后无助地笑了笑,“我也说不好。但那就像一个梦。”
“但是你们几个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尔问,“从我出生时起你们就是老人,但现在却比我还年轻。这是什么奇迹?”
说过话的三个人笑了,看上去有些尴尬。这时,第四个人回答:“这个奇迹其实是我们说过的话。我们曾对阿玛尔忒亚小姐说,只要她愿意,我们可以重新变得年轻。我们一定是无意间说出了实情。她现在人在哪儿?就算这意味着要和红公牛狭路相逢,我们也要去助她一臂之力。”
李尔王子说:“她走了。备马。”他的声音严厉而充满渴望。士兵们赶紧执行新主人的命令去了。
但施曼德里克在他身后平静地说:“陛下,别这样。你不能去追她。”
国王转过身,他看起来很像哈格德。“法师,她是我的!”他停了一下,换了温和的语气,近乎请求地说,“她两次令我起死回生,要是我第三次死了,而她不在身边,那该怎么办?”他死死握着施曼德里克的手腕,力气大得足以捏碎骨头,但法师一动不动。李尔说:“我不是哈格德国王。我不是要捉住她,我只想一生追随她——一里路也好,十里路也罢,甚至此去经年——也许永远见不到她,但我已经知足了。这是我的权利。当美好的结局最终到来的时候,英雄理应乐在其中。”
但施曼德里克回答:“无论对你还是对她,这都不是结局。你是这片荒原的国王,这里除了恐怖以外还从未有过统治者。你的职责才刚开始,你成功时不一定能理解,失败时却必有所得。至于她,她是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好坏都没有。她不属于任何希望拥有她的凡人。”
然后,施曼德里克出人意料地拥抱了年轻的国王,抱着半天不放手。“知足吧,陛下。”他低声说,“没有人比你受过更多来自她的恩惠,也没有任何人会在她的记忆中受到庇佑。你爱过她,为她尽心竭力——知足吧,好好做你的国王。”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李尔叫道。法师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他。蓝眼睛瞪着绿眼睛,瘦削而威严的脸庞面对着既不英俊也无气概的脸庞。国王眯起眼睛眨巴着,仿佛是在看太阳,很快他看着地上低声说:“那就这样吧。我会留在这儿,在这片我所痛恨的土地上,一个人统治这些不幸的人民。但当国王给我带来的快乐不会比可怜的哈格德多多少。”
一只身如秋色的歪耳朵小猫仿佛凭空出现,冲着莫莉打了个呵欠。她把猫抱起来举到眼前,猫抓住她的头发。施曼德里克笑了,对国王说:“我们得离开你了。你要不要送我们一程以示友好?从这里到你的国境线之间有很多东西值得好好研究一番——我保证会有一些独角兽的迹象。”
国王再次叫人备马。他手下的人倒是给他找到了马匹,但莫莉和施曼德里克的却没找到。然而,他们牵着国王的马回来时,循着国王惊讶的眼神回过头,却发现另有两匹马正温顺地跟在他们身后:一匹黑色,一匹褐色,都已经上好了鞍辔。施曼德里克选了黑色的那匹,把褐色的留给莫莉。
她一开始很害怕。“是你的马吗?”她问,“你从哪里找到的?你现在可以——造出东西了?”国王轻声附和着她的疑惑。
“是我找到的,”法师回答,“只是我说的找到和你理解的略有不同。别再问了。”他把她扶上马,然后自己骑上另一匹。
于是他们一行三人策马前行,士兵们步行跟随。没人回头,因为后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李尔国王说了一次:“在这个地方长大成人,然后它消失了,一切都变了——然后突然成了国王。真奇怪。所有这些都不是真的吗?我是真的吗?”施曼德里克没有回答。
李尔国王希望走快些,但施曼德里克让大家保持悠闲的步调绕了远路。每次国王急着加快速度,施曼德里克就提醒他要考虑走路的人——虽然一路走下来,他们奇迹般的一点也不觉得疲劳。莫莉很快明白了,法师在故意拖延时间,好让李尔仔细看看他的领土。她惊讶地发现,这片土地竟然很值得一看。
春天慢慢来到了这片曾经属于哈格德的贫瘠土地。陌生人也许看不出这些变化,但那如轻烟般羞赧的绿意逃不过莫莉的眼睛,凋敝的田地又焕发了生机。低矮匍匐的树木前所未有地开出花来,仿佛军队派出探子一样小心翼翼。长期干涸的溪流发出沙沙的声响,小动物则呼唤着彼此。各种气味不时掠过:苍白的草和黑色的泥土,蜂蜜和胡桃,还有薄荷、干草和腐烂的苹果,甚至还有午后阳光温柔而新鲜的气息,和莫莉在别处感觉到的一模一样。她与施曼德里克并肩而行,看着春天温柔地降临,同时思考着它是如何来到自己身上的,这迟来而永久的春意。
“独角兽们经过了这里,”她低声对法师说,“原因在此,对不对?还是因为哈格德城堡的倒掉和红公牛的离去?这些是怎么发生的?”
“各种原因,”法师回答,“是很多事情同时发生,共同作用的结果。这不是一个春天,而是五十个;也不是一两个恐怖事物不见了,而是上千个小阴影从地面上集体消失。等着看吧。”
为了让李尔听到,他又补充道:“但也不是这片土地上的第一个春天。很久以前这是个富饶的地方,需要一个真正的国王,才能让它恢复原貌。看它变得多么柔美。”
李尔国王没有说话。他骑着马,一会儿看看左边,一会儿看看右边,他不由自主地看到了这些变化。就连女巫关峡谷,那恶劣的记忆之所在,也盛开着各种野花——耧斗菜、风铃草、薰衣草、羽扇豆、毛地黄、蓍草。而红公牛走过的地方则长出了芳香的锦葵。
下午他们到达女巫关时天色将晚,等待他们的是一副怪异而蛮荒的景象。犁过的土地可悲地开裂毁坏了,富饶的果园和葡萄园被踏为平地,树苗和藤架一点不剩。这片惊人的废墟简直不亚于红公牛造成的破坏,但在莫莉·格鲁看来,这仿佛是累积五十年的痛苦在一瞬间席卷了女巫关,就像五十年的春天温暖了其他地方一样。在薄暮中,被践踏的土地呈现出古怪的灰白色。
李尔国王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继续走,陛下,”法师回答,“继续走。”
他们从小镇大门离开时太阳已经落山了,街道上堆满了木板、行李和碎玻璃,还夹杂着墙壁、窗户、烟囱、椅子、厨具、房梁、浴缸、床、壁炉架、梳妆台等的碎块。女巫关的每一座房子都垮掉了,一切都毁了。整个小镇仿佛被狠狠地踩过。
女巫关的居民都坐在门口看着眼前的残骸。就算在最富足的时候他们也是一副穷酸相,现在真正的废墟出现在眼前反倒让他们安心了,不会变得更穷了。他们根本没注意到李尔,直到他骑马到他们面前说:“我是国王。你们这里怎么了?”
“地震了。”一个人恍恍惚惚地低声说。但另一个马上反对:“是风暴,从海上吹来的西北风经过了镇子,冰雹落下来的时候好像被蹄子踩过。”但另外的人坚持说是巨大的潮水冲刷了女巫关,像山茱萸一样白、像大理石一样重的潮水,没有任何人溺死,但却冲毁了一切。李尔国王听他们说话,阴郁地笑了。
“听着,”他们说完后,他才开口,“哈格德国王死了,他的城堡倒塌了。我是李尔,女巫关的孩子,为了避免女巫的诅咒成真,也为了避免你们变成这样,我出生时就被你们抛弃了。”他冲着倒塌的房屋一挥手,“愚蠢又可怜的人们,独角兽回来了——你们看见红公牛捕猎独角兽,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是他们令城堡倒塌,同时也破坏了镇子。但事实上是你们的贪婪和畏惧毁掉了你们自己。”
人们认命地叹气,但有一个中年女人走上前,打起精神说:“这不公平,陛下,恕我无礼。我们怎么才能救下独角兽呢?我们非常害怕红公牛。我们能做什么?”
“也许只需要一个字就够了,”李尔国王回答,“只是你们从不知道。”
他本该拨转马头离开女巫关,但是一个微弱沙哑的声音叫住了他:“李尔——小李尔——我的孩子,我的国王!”莫莉和施曼德里克认出了那个张开胳膊跑来的人,他气喘吁吁、一瘸一拐地跑过来,似乎年事已高。是德林。
“你是谁?”国王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德林抓着他的马镫,用鼻子蹭他的靴子。“你不认识我吗,孩子?不——你怎么会认识我?我怎么能指望你认识我呢?我是你父亲——你又穷又老,但打心眼里高兴的父亲。很久以前那个冬天的夜晚我把你扔在市场,把你交给了你英雄的命运。我难过了许多年,但现在我是多么骄傲、多么明智!我的孩子,亲爱的孩子!”他没挤出眼泪,只是鼻子抽抽搭搭的。
李尔什么也没说,只是踢了踢马肚子,准备离开人群。老德林垂下双手。“这就是养孩子的下场!”他尖叫起来,“不知感恩的小子,你要在危难时刻抛弃你父亲吗?你的小法师只需要说一个字就能把一切都恢复了!要恨就恨我吧,但是我尽了我的力量来成就你,你怎敢否定!恶人也有他的权利啊。”
国王依然准备离开,但施曼德里克碰碰他的胳膊靠近他。“的确如此,”他低声说,“但是对于他——他们所有人——这个故事也许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但谁敢说能比这个结局更好呢?你必须成为他们的国王,然后就像对待勇敢忠诚的臣民那样尽可能仁慈地统治他们。因为他们是你命运的一部分。”
于是李尔抬起手指着女巫关的人们,他们默默地互相推搡。李尔说:“我要送我的朋友离开。但我的士兵会留下,他们来帮你们重建这个镇子。我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我也会帮忙。在女巫关重建完成之前,我不会修建新的城堡。”
他们抱怨说施曼德里克用魔法的话只消一转眼就能修复女巫关了。但法师回答道:“即使我能办到,我也不会那么做。魔法有自己的规律,就像大海和四季也有自己的规律一样。魔法使你们在其他人穷困潦倒的时候变得富有,而现在你们的好日子结束了,你们必须从头开始。哈格德统治期间的荒原将重获新生,但女巫关却会变得和这里的居民一样吝啬贫瘠。你们可以重新耕种田地,重建倒塌的果园和葡萄园,但它们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多产了,再也不会了——除非你们学会享受劳动,不求其他。”
他望着沉默的人群,眼神中没有丝毫愤怒,只有怜悯。“如果我是你们,我会生儿育女。”他说完转向李尔国王,“你怎么说,陛下?我们今晚住在这里,还是通宵赶路?”
国王掉转马头,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一片废墟的女巫关。莫莉和法师花了很长时间才追上他,而他们又过了很长时间才睡觉。
他们在李尔国王的领地里旅行,他们发现这片土地一天天变得陌生,而他们却越来越喜欢这里。春天像野火一样蔓延,为世间万物披上绿装,让封闭已久的土地开始绽放,像独角兽触碰李尔一样触碰着土地。每种动物,无论熊或黑甲虫,或嬉戏,或蹒跚,或奔跑,而过去如同土地一样干涩贫瘠的天空如今也被鸟类所占据,如此之多的鸟盘旋飞翔,令一整天都仿佛傍晚。鱼在湍急的水流中游过,野花如同越狱的犯人一样在山坡上竞相开放。大地上充满生命的喧嚣,但终究是花朵沉默的喜悦让三个旅行者彻夜难眠。
各地的村民小心翼翼地迎接他们,其严厉的态度和他们第一次见莫莉和施曼德里克时一模一样。他们中只有最年长的人见过春天,其他人大都怀疑这勃发的绿意是某种瘟疫或者侵略。李尔国王告诉他们哈格德已经死了,红公牛也永远离开了,他邀请大家在新城堡落成之后去看他,随后便继续旅程。“他们要花些时间才能喜欢上这些花。”他说。
无论他们走到哪里,李尔国王都发话赦免所有的强盗。莫莉希望克力老大和他快乐的伙伴们也能知道这个消息。事实上,他们确实知道了,那帮人立刻抛弃了绿林生活,只剩下克力老大和杰克·金格利。他们俩去当了游吟诗人,据说在各个地区都颇受欢迎。
一天晚上,他们三个在李尔王国边境线上的一片草地里过夜。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得道别,国王要回女巫关去。“太孤单了,”他在黑暗中说,“我宁可和你们一起走,不当国王。”
“你会喜欢上这样的生活的。”施曼德里克回答,“全国各地的青年才俊会来到你的宫廷,你可以教导他们成为骑士和英雄。最聪明的地方长官可以来辅佐你,最娴熟的音乐家、杂技演员和说书人都会来寻求你的赏识。还会有一位公主适时出现——可能是逃离她邪恶得不可言说的父兄,也可能是为父兄报仇。也许你会听说,她被关在一座燧石建成的堡垒里,唯一的同伴就是蜘蛛——”
“我不关心这个。”李尔国王说。他沉默良久,施曼德里克还以为他睡着了,但是他说:“我希望我能再一次见到她,告诉她我内心所想的一切。她永远不会知道我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你说过我还会见到她。”
法师毫不留情地回答:“我只说过你会见到一些独角兽的迹象,你已经见到了。你的领地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受庇佑,因为独角兽在这里自由地奔跑过。至于说你的心情,你想说和没说的那些,她会一直记得,哪怕人类成了兔子笔下童话里的角色。好好想想吧,冷静点。”国王不再说话,施曼德里克有些懊悔。
“她触碰了你两次,”隔了一会儿他又说,“第一次是为了把你救活,第二次则是为你本人。”李尔没有回答,法师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见没有。
施曼德里克梦见月亮升起时,独角兽站在自己身边。轻柔的夜风拂过她的鬃毛,月亮照在她雪花般精美小巧的头上。他知道那是个梦,但仍很高兴见到她。“你真美啊,”他说,“我从未告诉过你。”他本该把另外两个人也叫醒,但独角兽眼中显然含着警告之意,仿佛两只受惊的鸟,他知道如果叫醒莫莉和李尔,他自己也会醒来,独角兽就会消失。于是他只是说:“他们更爱你了,我已经尽力了。”
“这就是原因了。”她说。法师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直直地躺着,希望自己能在早晨醒来后记得她耳朵的形状。她说:“现在你是真正的人类法师了,你一直希望如此。你高兴吗?”
“高兴。”他轻声地笑了,“我不是可怜的哈格德,不会因为愿望达成就忘乎所以。世界上有很多法师,有黑魔法和白魔法,以及无限的灰色地带——现在我对它们一视同仁了。也许我会做一个人们口中的善良法师——帮助英雄,阻止巫婆、暴君和不可理喻的家长,还要降雨、治愈炭疽病和脑炎,把猫从树上救下来;我也可以做个研究长生不老药的法师,要用到各种精髓、粉末、草药、毒药,阅读上锁的书,上头用妖术封印,封面上最好没有名字,整天坐在迷雾沉沉的房间里,总有甜美的声音在屋里回荡——人生苦短,我又能行多少善,作多少恶呢?我总算是有了我自己的力量,但世界对我来说依然过于沉重,虽然我的朋友李尔不这么认为。”然后他在自己的梦里难过地笑了。
独角兽说:“这倒是真的。你是个人,而人类的所作所为终究是徒劳之举。”但她的声音却异常地缓慢,仿佛不堪重负。她问:“你会选哪一种?”
法师第三次笑了:“还是选善良的法师吧,肯定的,因为你更喜欢这样。我应该是再也不会见到你了,但我会尽量做各种让你高兴的事情。而你——在我的余生中,你会在哪里呢?我想你现在该回到你自己的森林里了。”
她稍稍后退了一点,她肩上的星光仿佛让施曼德里克口中的一切魔法都成了沙粒。蛾子、蚊蚋和其他各种小得根本看不清的昆虫围着她明亮的长角跳起舞来,这景象看起来并不滑稽,因为它们在真心实意地祝贺她。莫莉的猫跑到她的脚下。
“别的独角兽都走了,”她说,“他们回到自己的森林去了,单独回去了。人们见到他们的机会不比他们在海里的时候更多。我也要回我的森林,但我不知道我是否会一直住在那里。我曾当过凡人,如今我依然有一小部分是凡人。我会流泪,会饥饿,还畏惧死亡,虽然我不会哭,我什么也不是,我也不会死。我和别的独角兽不同了。任何独角兽都不会后悔,而我会。我后悔了。”
施曼德里克像个孩子似的捧住脸,虽然他其实已经是个了不起的法师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他低声冲着手心说,“我做了很坏的事情,就像尼科斯对另外那个独角兽做的一样,同样满怀好意,却和他一样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福耳图娜婆婆、哈格德国王、红公牛三个加起来都比我对你好。”
但是她温柔地说:“我的同胞重新回到了世界上。悲伤在我心里绝不会多过喜悦——只除了一点,而我依然为此感谢你。再见了,善良的法师。我会回家的。”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但法师却醒着,歪耳朵的小猫孤单地喵喵叫。他转过头,看见月光在李尔国王和莫莉·格鲁眼中颤抖。他们三个默默躺着,直到天明。
黎明时分,李尔国王起身牵马。上马之前,他对施曼德里克和莫莉说:“如果有一天你们能来看我就好了。”他们向他保证会去看他的,但他还是在他们身边徘徊,把缰绳绕在指间扭来扭去。
“我昨晚梦见她了。”他说。
莫莉叫起来:“我也是!”施曼德里克张张嘴,没说话。
李尔国王声音沙哑地说:“看在我们是朋友的分上,求你们——告诉我她对你们说了些什么。”他抓着他们两人的手,冰冷的手掌将他们握得生疼。
施曼德里克无力地笑笑:“陛下,我很少记得自己的梦。我觉得我们只是一本正经地说了很多傻话——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空洞无物,转眼即忘——”国王放开他的手,失魂落魄地看着莫莉·格鲁。
“我不会说。”她有点害怕,还有点奇怪地脸红,“我记得那个梦,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死也不会说——对你也一样,陛下。”她没有看着李尔,而是看着施曼德里克。
李尔国王也放开她的手。他猛地飞身上马,马儿迎着朝阳,后腿直立起来,发出像雄鹿一样的嘶鸣。李尔稳稳地坐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莫莉和施曼德里克,脸色阴沉愠怒,仿佛像哈格德一样已经当了很久的国王了。
“她什么都没对我说。”李尔低声说,“你们明白吗?她什么都没说,完全没有。”
他的神情变得柔和,正如哈格德国王在看到海中的独角兽时也会柔和一点一样。那一刻他又成了和莫莉一起坐在洗碗间里的年轻王子。他说:“她看着我。在梦里,她就那样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然后他连再见也没说就策马离开了,另外两人看着他消失在小山后面:一个正直而悲伤的骑手,回家去当国王。莫莉最后说:“唉,可怜的人,可怜的李尔。”
“也没那么严重,”法师说,“伟大的英雄需要担负巨大的悲痛,否则他们有一半的功绩都会被埋没。这是童话里必要的组成部分。”但他的声音里有些疑虑,然后他搂着莫莉的肩膀。“爱上独角兽并不是一种厄运。”他说,“相反,这是一种无可比拟的好运,也是最难获得的。”
他慢慢地伸直了手臂,手指搭着莫莉问:“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对你说了什么?”但莫莉只是笑着摇头,头发都摇散了,她比阿玛尔忒亚小姐还美丽了。法师说:“那好吧。我要再次找到独角兽,也许她会告诉我。”然后他吹口哨把他们的马叫来。
法师备马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可是当法师也开始为她备马之后,她忽然拉住法师的胳膊:“你认为——你真的认为我们能找到她吗?有件事我忘了说。”
施曼德里克回头看着她。由于晨光的照耀,他的眼睛显得像青草一样欢快;时不时地,当他弯腰陷入马儿的阴影中时,他专注的眼神中会浮现出蓊郁的绿意——仿佛绿色的松针,有种淡淡的冷漠和苦涩。他说:“我有些担心。因为她现在有可能在到处游荡,那是人类的命运,不是独角兽的命运。但我希望能找到她,我希望能。”然后他笑着握住莫莉的手,“不管怎么说,在众多目的地相同的岔路中,你和我必须选择其中的一条,有可能那正是独角兽走过的路。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但我们一直都知道她去过哪里。走吧,跟我一起。”
于是他们开始了新的旅程,这一次他们走遍了世界上每一个或美好或邪恶或破败的地方,最终找到了自己奇妙又精彩的命运。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一开始,离开李尔国王的领土不到十分钟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个慌慌张张跑过来的少女。她的裙子又破又脏,但显然布料华美,做工精致。她的头发乱七八糟的,胳膊被划破了,漂亮的小脸也脏兮兮的。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个落难的公主。施曼德里克下马扶起她,她就像抓柚子皮一样两手抓住他。
“救救我!”她对施曼德里克说,“救救我,救救我 [1]  !如果你是个勇敢又善良的人,那就帮帮我吧。我是艾莉森·乔瑟林公主,伟大的贾尔斯国王的女儿,他被他卑鄙的兄弟伍尔夫公爵谋杀了。公爵抓走了我的三个哥哥科仁、科林和卡尔文王子,并把他们关进监狱作为人质,逼我嫁给他那痴肥的儿子达德利勋爵,但我收买了守卫和看门狗……”
法师施曼德里克抬起手,公主便陷入了沉默,用她那淡紫色的眼睛诧异地看着他。“美丽的公主,”法师庄严地对她说,“你需要的那个人在那个方向。”他指着自己来的方向,“骑上我的马,不到太阳落山你就能找到他。”
他捧起双手,帮助疲惫而困惑的艾莉森·乔瑟林公主爬上马背。施曼德里克掉转马头,说道:“你很容易就能追上他,因为他走得很慢。他是个好人,是个了不起的英雄。我把我认识的公主们都交给他了。他的名字是李尔。”
然后施曼德里克一巴掌拍在马屁股上,目送它去追赶李尔国王了。他笑了好半天,笑得都爬不上莫莉的马背了,只好跟着她慢慢走了一程。等他终于喘过气来,他便唱起歌来,莫莉也跟着一起唱。他们唱着歌渐渐走远,离开这个故事,到下一个故事里去了。这首歌是这样唱的:
“我不是国王,也非爵爷,
更不是手持利器的士兵。”他说,
“我只会弹竖琴,弹得很差劲;
我来到这里,只为和你成亲。”
“若你是爵爷,就做我的爵爷。
即便你是小偷,那也不要紧。”她说,
“若你弹竖琴,那就弹给我听。
对我来说不要紧,真的,
都不要紧。”
“但我若不会弹琴,那又怎么办?
我撒了弥天大谎,只为赢得你的芳心。”
“那么,就让我教你唱歌弹琴,
因为我真心喜欢竖琴。”她说。
我四岁时,我妈妈——她是学校老师——把我带到课堂上,我给她的学生们讲了个关于独角兽的故事。按照她的说法,讲完之后,我非常认真地对他们说:『谢谢大家。总有一天我会回到这儿,给你们讲更多关于独角兽的故事。』在我看来,二十年后,当我写下《最后的独角兽》时,我最终信守了这个诺言。
——彼得·毕格
 
[1]  原文为法语“au secou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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