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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心

我哥哥威尔弗里德总爱抱怨命运不公,说好事都让我一个人占全了。我是个女孩,是个小孩子,连鞋带都系不好。但我认为这是公平的。我认为每件事都严格按照它应有的方式进行。只除了那些悲伤的部分,也许这部分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是苏子,今年九岁。下个月十号,就是狮鹫到来的周年纪念了。威尔弗里德说,它是因为我才来的,狮鹫听见世界上最丑的婴儿出生了,所以要来吃我,但就连狮鹫也觉得我实在是太丑了。于是它在暗林(这只是我们的叫法,它真正的名字是暗夜森林,因为树林里非常黑暗)里筑巢,赖着不走吃我们的绵羊和山羊。狮鹫喜欢一个地方的话就会这样做。
它从来不吃小孩,但今年却破例了。
我看见它——我是说,之前见过它——夜里从林中飞起,仿佛另一轮月亮。不过当时天上并没有月亮。天地之间只有狮鹫,金黄的羽毛如同燃烧般覆盖在它那狮子的身体和雄鹰的翅膀上,巨大的前爪如同利齿,而相对于它的脑袋来说,它的喙简直大得可怕……威尔弗里德说我尖叫了整整三天,不过他瞎说,而且我也根本没藏在地窖里。我只是连续两天和我们的狗狗马尔卡睡在谷仓而已。我知道马尔卡不会让任何东西抓住我。
我是说,我爸妈也不会,如果他们能打败那个东西的话。马尔卡是我们村最大最厉害的狗,她什么也不怕。当狮鹫抓走了铁匠的小女儿杰哈妮之后,你简直想不到我爸爸有多害怕,他不停地和其他人跑前跑后,组织起巡逻队,这样狮鹫来了就有人发出警报。我知道他是担心我和妈妈,所以想尽办法保护我们,但我并不因此而觉得安全。马尔卡才让我安心。
但其实大家都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不只是我爸爸,所有人都不知道。狮鹫吃羊已经够糟糕的了,要知道我们这儿每个人都靠卖羊毛、羊奶酪或者羊皮维生。而当它去年春末抓了杰哈妮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们派信使去见国王——三个信使——每次国王都叫他们带了一些东西回来。第一次来的是个骑士,他的名字叫杜罗斯,就他一个人,他给过我一个苹果。他骑马去了暗林,一边唱着歌一边去找狮鹫,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第二次——是在狮鹫抓走了磨坊学徒劳利之后——国王派了五个骑士来。他们中确实有一个人回来了,但那人很快就死了,根本来不及告诉大家之前发生了什么。
第三次国王派了整个骑兵中队来。反正我爸爸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多少个士兵算是一个中队,总之很多就是了。他们在村里住了两天,到处搭起帐篷,马都拴在我们的牲口棚里,然后在酒店里吹牛说他们马上就会帮我们这些可怜的农民收拾了那只狮鹫。他们往暗林进发时还有乐手奏乐——我记得很清楚,我还记得当音乐停止后我们听见的那些声音。
然后村民们就不去找国王了。我们也不希望他的人牺牲太多,何况他们一点用也没有。于是那之后每到太阳落山,所有的孩子就马上回家,狮鹫则一觉醒来就开始狩猎。我们不能一起玩,也不能很多人一起帮爸爸妈妈跑腿,甚至不能睡在靠窗的位置,因为狮鹫会来。我什么事都干不成,只能看一些我早就看过的书,然后爸爸妈妈抱怨,但他们照顾我和威尔弗里德已经很累了,不想再理我们。他们和其他家长到处巡逻,守卫其他孩子——还有我们的绵羊,还有我们的山羊——所以他们很累,而且担惊受怕。绝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怒气冲冲。每个人都这样。
后来,狮鹫抓走了菲利西塔丝。
菲利西塔丝不会说话,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从小就是。我很清楚她想要说什么,她也很了解我,比其他任何人都了解,我们有自己的游戏,我从来不会和别人这样玩。她家里人觉得她是个累赘,因为没有哪个男孩愿意娶一个哑巴为妻,所以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我家吃饭。威尔弗里德嘲笑她发出鸭子叫似的声音,但我用石头砸了他,那之后他就再也不敢瞎说了。
我没目睹整个过程,但我能想到那个情景。她知道不可以外出,但是她喜欢晚上来找我们。而且她家里的人不会管她。他们谁也不在意菲利西塔丝。
我知道菲利西塔丝被抓走的当天就自己出发去见国王了。
应该说是当晚去的——因为白天没机会离开村子。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只知道我叔叔安布罗斯正把羊皮装车准备运往女巫关,你得凌晨很早出门才能赶上集市开市。安布罗斯叔叔是我最喜欢的叔叔,但我不能问他能不能带我去见国王——他会直接去找我妈妈,让她给我吃点硫黄和糖浆,并且在睡觉的时候给我涂上芥子泥。他也给他的马吃硫黄和糖浆。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躺下,然后等着其他人都睡着。我想写个字条留在枕头上,但是我写了又撕,烧了好多字条,而且又害怕有人醒来,还担心安布罗斯叔叔丢下我走了。最终我只写了“我会很快回来的”。我没带衣服,也没带别的东西,只拿了一点奶酪,因为我相信国王就住在女巫关附近,那也是我见到的唯一一座大城镇。爸爸妈妈在他们的房间里打着鼾,威尔弗里德则在壁炉前头睡着了,他每次在那儿睡着了,他们从来都不管的。如果你把他叫醒让他去床上睡,他会又打又闹的。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站在旁边看了他很久。威尔弗里德睡着的时候看起来一点也不刻薄。妈妈在灰堆里埋了点炭火,这样明天就不用生火了。爸爸的棉布裤子挂在壁炉边烤着,今天下午他刚跳进泥塘去捞过一只小羊羔。我把裤子挪开一点免得烤焦了。我给钟上了发条——威尔弗里德每天晚上负责给钟上发条,但他总会忘记——我想象着他们明天早晨会听着嘀嗒声到处找我,吓得吃不下饭。接着,我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但是我很快又折返回来,从厨房窗户里爬了出去,因为前门噪音实在太大了。我担心谷仓里的马尔卡会被惊醒,然后马上察觉到我在干什么——我从来都骗不了马尔卡,就她不行——我便一路屏住呼吸跑到安布罗斯叔叔家,钻进他车上的羊皮堆里。夜里很冷,但是躲在羊皮堆里却是又暖和又臭烘烘的,除了干等安布罗斯叔叔出发以外,没别的事情可做。我基本上是在想菲利西塔丝,免得一想到离开自己家我就难过。那已经够让人难过了——我之前从未失去过身边任何人,而且是永远失去——但不管怎么说,两种难过终究不太一样。
我在马车上睡着了,所以不知道安布罗斯叔叔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是被马车颠醒的,外头还不时传来马轻轻打响鼻的声音,好像很不愿意被叫醒——我们出发前往女巫关了。月亮早早就落下去了,不过我还是能看见快速掠过的房子,不是天亮时的银色,而是又小又灰的样子,一切东西都没有颜色。我几乎要哭了,因为看起来已经走了很远,而实际上我们还没走过鱼塘,我却觉得我再也见不到它了。要不是我知道狮鹫还在狩猎,我肯定就从车里爬出去了。
狮鹫确实还在狩猎。我躲在羊皮堆里(还闭着眼睛),当然看不见它,但它的翅膀发出无数把利刃磨刀霍霍的声音,有时候它自己还会发出骇人的叫声,那声音无比温柔,带着些忧伤和害怕的感觉,仿佛它在模仿菲利西塔丝被抓时的声音。我努力把自己埋进羊皮堆里,试着再次入睡,可就是睡不着。
另外我也不想一直坐车坐到女巫关,因为要是那样,安布罗斯叔叔到了市场就会卸货,然后他就会看见我。所以当我听不到狮鹫的声音之后(它们一般不会在离巢穴很远的地方狩猎),就趴在车子的后挡板上,看着星星渐渐消失,天色渐渐明亮。月亮落下,晨风吹起。
当车子稍微停顿,然后狠狠一颠簸时,我知道我们上了国王大道。等听得见牛叫和人声时,我跳到路上。我站了一会儿,把身上的羊毛都拍掉,目送安布罗斯叔叔的车子远去。我自己从没到过这么远的地方,也从没一个人出来过。微风吹着干草,拂过我的脚踝,我完全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
我连国王的名字都不知道——别人只把他叫作国王。我知道他没住在女巫关,而是住在旁边一座大城堡里——说是“旁边”,那是相对于坐车而言的,走路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一直在想家里人起床后到处找我的情景,牛叫声听得我很饿,可是在车上的时候我就把奶酪吃完了。我希望我带了钱——不为买东西,只为了可以扔一扔来决定往左还是往右。我用石头片试了试,但看不出它是正面还是背面。最终我决定往左走,没有特别的理由,只因我左手戴着一枚妈妈给我的小银戒。而且左边有条现成的小路,也许我可以绕着女巫关走走,边走边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能走长路。如果时间足够,我可以走去任何地方。
但还是有路走起来方便些。那条小路很快就走到尽头,我不得不在密密麻麻的树丛里穿行,接着又穿过一大片藤蔓,我的头发里全是小树枝,胳膊也被划出了血。我又累又热,简直想哭——想想而已——每次我想坐下休息,各种各样的虫子就会扑上来咬我。我听见附近有流水的声音,马上就觉得口渴了,于是循声去找。大部分时候我得爬着走,结果膝盖和胳膊肘都惨不忍睹。
水很浅——有些地方水才没过我的脚踝——但是在看到它、触摸到它的时候我依然很高兴,我把脸浸在水里亲吻水面,就像我亲吻马尔卡臭烘烘的毛皮一样。我喝到喝不下了才停下来,然后坐在石头上,让小鱼啄我冰凉的脚丫子。太阳照着我的肩膀,我一时忘了狮鹫、国王和我家里的事情。
我听见上游有马的声音,于是抬头去看。它们正在戏水,跟平常马儿戏水没什么两样,还像小孩子一样吹出泡泡。一匹棕色,一匹灰色,都披着简单的鞍辔。灰色那匹马的骑手站在地上检查它的左前脚。我看不清那两个人——他们都披着深绿色的大斗篷和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格子呢绒裤——直到听见声音之后我才知道其中一个是位女士。她的声音低沉悦耳,好像丝丝·琼的声音一样,不过妈妈从来都不准我提丝丝·琼的事。她的声音似乎更粗,也许她可以发出鹰一样的尖叫。她说:“我没看见石头。也许是扎了根刺?”
另一个骑手仍旧骑在棕色的马匹上,他回答:“或者是扭伤了。我来看看。”
这个人的声音更明快更年轻,但我知道他是个男的,因为他很高。他跳下马,那女人让开让他检查马蹄。他检查之前先用双手捧住马头,说了些我听不清楚的话。马也回答了他。不是咴儿咴儿的叫声,也不是呼噜呼噜的声音,总之完全不是马平常能够发出的声音,倒像是两个人在说话。我只能这么说了。那个高个子弯下腰,抬起马蹄看了很久。马没动也没出声,甚至连尾巴都没甩一下。
“一块碎石片,”那人说,“很小很小,但是扎得很深,已经引起溃疡了。真不知道为什么之前我没注意。”
“唉,”那个女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什么都没注意到。”
高个子有点懊恼,就像我爸爸忘了把牧场围栏围好,然后被我们邻居的黑羊闯进去和我们的老母羊打架时一样。高个子说:“我能注意的。应该说我本该注意到的。”然后他又转过身,低头去看那马的蹄子,那神态和铁匠一模一样,然后他就兀自忙活了好一阵。
我看不清他做了什么。他没有像铁匠那样东凿凿西撬撬,我只知道他好像在给马唱歌。我不知道的是他唱的究竟是什么。听起来有点像小孩子一个人玩泥巴时自编自唱的小儿歌。没有曲调,就是高高低低,滴答滴答滴……就算唱给马听也实在太无聊了。他手里握着马蹄唱了好一会儿。然后,他突然止住声站起来,手里拿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亮得好像阳光照在溪水上。他立马把这个东西给马看。“好了,”他说,“好了,这个东西取出来了。没事了。”
他把那东西扔掉,又拉起马蹄,这次他没唱歌,只是用手指轻轻地反复抚摩。然后他把马蹄放下,马用力踏了几步,满意地哼了几声。他对那个女人说:“我们今晚在这儿扎营好了。它们都累了,我的背也疼。”
那女人笑了。她的声音低沉甜美。我从未听过那样的笑声。她说:“最伟大的法师周游世界,你居然说背疼?自己治疗一下吧,我被树砸的那次你都给我治好了。花不了五分钟就行吧。”
“不止。”男人回答,“你只是昏迷了,自己记不起来罢了。”他摸了摸她浓密光滑的灰白头发。“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他说,“我很愿意当凡人,不会对自己使用魔法。魔法具有破坏性——会让感官迟钝。我和你说过的。”
那女人说了句“嗯哼”,我妈妈也经常这样说。“唉,我一辈子都在当凡人,有时候……”
她没说完,高个子就笑了,你一眼就能看出他在逗她玩。“有时候怎样?”
“没什么,”那女人说,“没事。”语气似乎有些烦躁,不过她把手放在高个男人的胳膊上,用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说,“有时候——在黎明时分——风里带着我永远无从得见的鲜花气息,有小鹿在雾霭弥漫的果园中嬉戏,而你在打呵欠说梦话抓头发,说什么不等晚上就会下雨,甚至有可能下雹子……这样的早晨我真心希望我们能够长生不老,我觉得你放弃这种机会真是太傻了。”她又笑了,但有些疑虑,“然后我会回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胃里便感到不自在,各种各样的事情开始刺痛我——别问是什么事,也别问伤到了我哪里,管他是身上还是心里还是脑子里。然后我就会想,不,不会,应该不会。”高个子搂住她,她把头靠在他胸口。我听不清她又说了些什么。
我肯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个高个子头也不抬,也不看我,只是高声说:“孩子,这里有吃的。”一开始我没动,因为我很害怕。透过灌木丛和赤杨树他是不可能看见我的。但接着我发现自己真的非常饿,于是不由自主地朝他们走去。我看着自己的脚,它们像长在别人身上一样往前移动,仿佛饿的是它们,只不过得靠我把它们带到食物那边去。那俩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边等我。
走近了之后我才看清,那个女人比她的声音年轻多了,而那个高个子男人则更老些。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女人并不年轻,只是那头灰发让她的脸看起来更年轻了,而且她身姿笔挺,就像我们村里有人生了孩子之后前来探视的那位夫人一样。她表情很严肃,我不太喜欢她。这个女人并不漂亮,但我觉得在寒冷的夜里,你会想和她依偎在一起。我只能这么描述了。
至于那个男人,一开始我觉得他比我爸爸年轻,但接着我又觉得他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要老,也许比任何人类都要老。他没有一丝白发,但确实有不少皱纹,但他并不是因为皱纹才显老。是因为眼睛。他的眼睛是绿色的,绿色的,但不是草绿,也不像祖母绿——我从吉卜赛女人那里见过祖母绿——不像苹果或者青柠那一类。或许可以说像大海吧,只是我从没见过海,所以不能确定。要是你走到森林深处(当然不是暗林,而是别的林子),很快你就能找到连阴影都是绿色的地方,他的眼睛就是那样。一开始我很害怕他的眼睛。
那个女人给了我一个桃子看着我吃,我饿得忘了说谢谢。她问:“小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你迷路了吗?”
“不,我没有迷路,”我满嘴桃子,嘟哝着,“我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是迷路。”他们两个都笑了,但没有嘲笑的意思。我对他们说:“我叫苏子,我是来找国王的。他就住在附近,对吧?”
他们看了看对方。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那个高个子挑起眉毛,那个女人则慢慢地摇头。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好一会儿,最后那个女人说:“嗯,不在附近,但也不远了。我们正要去见他。”
“太好了,”我说,“嗯,太好了。”我想尽量显得成熟点,但是有困难,因为想到他们可以带我去见国王我就高兴极了。“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那个女人显然不同意。她对高个子男人说:“不,不能带她。我们不知道情况。”她看起来有些悲伤,但十分坚定。她说:“小姑娘,我不是嫌你麻烦。国王是个好人,是我们的朋友。但过了这么长时间,国王也会变。甚至变化比一般人还要大。”
“我必须去见他。”我说,“你们走吧。我不见到他是不会回家的。”我吃完了桃子,那个男的给我一块干鱼片,趁我吃的时候,他笑着对她说:“也许我们都还记得自己要求一起上路的情景。我不能替你决定,但是我恳请你同意。”
但那女人不肯同意:“我们不能让她冒险。你不能碰运气,不可以。”
他准备回答,但是我打断了他——换成我妈妈的话,她肯定会穿过半个厨房来抽我一巴掌。我冲着他们嚷道:“我冒着极大的危险才来到这里。暗林里有一只狮鹫,它吃了杰哈妮和劳利,以及——以及我亲爱的菲利西塔丝——”接着我哭了起来,也顾不得什么了。我站在那儿抽泣不已,干鱼片都掉到地上了。我想捡起来,但我哭得太厉害,根本看不见鱼片掉哪里了。那个女人用自己的围巾给我擦眼泪揩鼻子。她的围巾真香。
“孩子,”高个子男人不断重复着,“孩子,别这样。我们不知道还有狮鹫。”那个女人把我拉到她身边,摸摸我的头发,盯着那个男人,好像是他害我大哭似的。她说:“我们会带上你的,亲爱的小姑娘——好了,别哭了,我们一定带上你。狮鹫确实可怕,但是国王知道该怎么办。他每天早饭就把狮鹫当小菜吃呢——把它们和橘子酱一起抹在面包上咬着吃,真是这样的。”她说了些傻乎乎的话,但是我确实觉得好多了,那个男人也忙着哄我。然后我终于不哭了,他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红手帕叠了一只鸟,而且让它飞了起来。安布罗斯叔叔会一些硬币和贝壳的小戏法,但他从来不会这种。
他的名字是施曼德里克,我觉得这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好笑的名字了。那位女士名叫莫莉·格鲁。我们没有立刻出发,因为马走不了,所以我们就地休息。我等着那位名叫施曼德里克的男人用魔法变出营地,但是他却生了一堆火,然后铺开毯子,像其他人一样从小溪里打水。莫莉则把一瘸一拐的马儿牵去吃草。我呢,负责收集柴火。
那位名叫莫莉的女士告诉我国王的名字是李尔,他们在国王很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他了,那时候他还不是国王。“他是个真正的英雄,”莫莉说,“屠龙者,杀死过巨人,救助过少女,而且能解出最深奥的谜题。他可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英雄,因为他同时也是个好人。大部分人不能同时做到这两点。”
“但你们不想让我见到他,”我说,“这是为什么?”
莫莉叹了口气。我们坐在树下看着太阳落山,她把我头发上的脏东西拣掉。她说:“他现在老了。施曼德里克老是跟时间过不去——有点复杂,我稍后跟你解释——他不能理解李尔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李尔了。这样的重逢绝不愉快。”她把我的头发梳好,这样就不会遮住眼睛。“一开始我就很担心这趟旅行,苏子。但是他坚持认为李尔需要我们,所以我们还是来了。他坚持的时候你可没法跟他理论。”
“好妻子不和丈夫争论。”我说,“我妈妈说,你应该等他出门,或者睡觉的时候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莫莉笑了,她的声音低沉又风趣,好像汩汩的水声:“苏子,虽然我认识你只有几个小时,但是我敢用全部的财产打赌——包括施曼德里克的——你绝对会在婚礼当夜就和丈夫争论。不过施曼德里克和我没有结婚。我们在一起,仅此而已。我们在一起很久了。”
“啊。”我惊讶了。我从来不知道人们会像她说的那样,在一起。“你们看起来就像是结婚了。你们就像是那样。”
莫莉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她搂住我的肩膀,紧紧地抱了我一会儿,然后低声说:“就算世界上只剩他一个人我也不会和他结婚。他躺在床上吃野萝卜。咔嚓、咔嚓、咔嚓,就这么吃一整夜——咔嚓、咔嚓、咔嚓。”我笑起来,正在溪水里洗平底锅的施曼德里克回头看着我们。夕阳的余晖照着他,那双绿眼睛仿佛新叶。他似乎瞄了我一眼,我感觉到了,就好像天热的时候感觉到很弱的微风吹过皮肤。然后他继续用力刷锅。
“我们要过很久才能见到国王吗?”我问莫莉,“你说他住在不远处,我担心狮鹫趁我离开的时候又吃人了。我得快去快回。”
莫莉编好了我的头发,在底下轻轻打个结,然后让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是纯粹的灰色,与施曼德里克纯粹的绿眼睛正相反,我知道它们会随着莫莉的心情时明时暗。“你希望在自己见到李尔陛下的时候发生什么事,苏子?”她直截了当地问,“你出发来找他的时候有什么计划?”
我有些惊讶:“呃,我想和他一起回到我们村子。他派来的那些骑士什么都做不到,所以他得自己来处理狮鹫。他是国王。这是他的工作。”
“没错。”莫莉回答。但是她说得太小声了,我几乎没听见。她轻轻拍拍我的胳膊,然后起身独自坐到火边。她仿佛要进入火中一样,当然事实并非如此。
我们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了。莫莉让我坐在她的马上靠前的位置,过了一会儿施曼德里克又让我坐到他的马上,免得莫莉的马脚疼。靠着他感觉还不错——有些地方骨头硬些,其他地方则很柔软。他没怎么说话,但是唱了不少歌,有时候用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唱,有时候唱些逗乐的歌让我开心,比如下面这首:
苏子,苏子,
实话告诉你,
你搅浑了我的脑袋瓜子。
苏子,苏子,
你愿不愿意
当我的南瓜小天使?
他没有施展任何魔法,只有一次,一只乌鸦无缘无故地扑向我们的马——它的巢穴其实不在那一带——可怜的马不停地躲来闪去,差点把我颠下去。施曼德里克停下来看着它,接着一只鹰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追得那只乌鸦尖叫着逃进灌木丛里躲了起来。我想那应该是魔法。
找对路之后,我们就走上了乡间小道。有树,有草,还有浅浅的山谷,平缓的山坡上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它们显然比我家乡一带的花草受到更多雨水的滋润。另外羊不像牛一样要吃那么多草。它们跟山羊一样,山羊走哪儿它们就走哪儿。我们就像还在我自己的村子里一样,不过我觉得这一带其实要好很多。
施曼德里克告诉我其实不是这样:“在李尔即位之前,这一带全是荒漠——寸草不生,苏子。那时人们说这片大地被诅咒了,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这样,我以后找机会跟你讲。”如果你是小孩子,大人就总是拿这种话敷衍你,我讨厌这样。“但是李尔改变了这一切。这片土地喜欢他,因此在他成为国王之后,万物生长,鲜花盛开,并且一直如此。可怜的女巫关除外,但女巫关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说起女巫关的时候声音比往常更低更慢,仿佛不是在和我说话。
我转过头看着他:“你认为李尔陛下会和我一起回去杀掉狮鹫吗?莫莉似乎认为他不会去,因为他很老了。”直到说出这番话,我才意识到我很担心这件事。
“怎么会呢,他当然会去啊,孩子,”施曼德里克冲着我眨眨眼睛,“他从来不会拒绝少女们的请求,越是危险困难的事情他越喜欢。如果他没有第一时间快马加鞭去你们村,那只能说明他还有其他更重大的任务在身。我保证,只要你提出请求——记住要好好行礼——他会马上提起他的利剑和长矛,把你拉上马背,追着你所说的狮鹫一路绝尘而去。无论是否年轻,他永远都是这样。”施曼德里克摸摸我的头发,“莫莉太操心了。她就是这样。我们都各有各的习惯。”
“那我该怎么行礼呢?”我问他。现在我已经知道怎么行礼了,莫莉给我做了示范,但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没有笑出来,只是眼里有些笑意,然后他示意我看着前方,自己接着唱歌:
苏子,苏子,
我乐不可支,
脚底板都乐得要死。
苏子,苏子,
听我说个事——
下周二我们举行婚礼。
随后我了解到,国王年轻时住在临海悬崖上的一座城堡里,离女巫关不到一天的路程,但那城堡倒塌了——施曼德里克不告诉我它是怎么倒的——然后他就在别处建了座新城堡。我觉得有点遗憾,因为我从没见过大海,而且一直想去看看,但总也没看成。但我也没见过城堡,所以也不错了。我靠着他渐渐睡着了。
为了照顾莫莉的马,他们走得很慢,但马蹄痊愈之后我们就一路飞奔走完了剩下的路程。他们的马看起来没有丝毫魔法,也没什么特殊之处,但它们可以一口气跑上好几个小时,我给它们梳洗的时候发现它们根本就没怎么出汗。它们像人一样躺着睡,而不是像其他马一样站着睡。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花了一整天时间才见到李尔陛下。莫莉说他还记得旧城堡倒塌的情景,所以他的新城堡离海很远,并且和旧的那座截然不同。新城堡坐落在山上,国王可以看到路上来往的每一个人,城堡周围没有壕沟,也没有卫兵,城头上只挂了一面蓝色的旗子,上面画着一只雪白的独角兽。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我尽量不表现出失望,但莫莉还是看出来了。“你想看到一座要塞,”她温和地说,“你想看到暗黑的石头高塔,想看到旗帜、大炮和骑士,想听到号兵在军营里吹响号角。我很抱歉,你见到的第一座城堡就是这个样子。”
“不,这座城堡很漂亮。”我说。它确实很漂亮,安安静静地在山顶上沐浴着阳光,周围野花盛开。旁边还有个市场,城墙外还有供人歇脚的小棚屋。我说:“光看这座城堡就能知道国王陛下是个好人。”
莫莉偏着头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他是个英雄,苏子。不管你看见了什么,不管你是怎么想的,都别忘了这一点。李尔是个英雄。”
“嗯,这我知道。”我回答,“我相信他会帮助我的。一定的。”
其实我并不那么相信。在我看到那座漂亮亲民的城堡时,真是一点也不相信。
我们轻松地进入了城堡。施曼德里克一敲门门就开了,他和莫莉还有我穿过市场,那里头有很多人在卖水果蔬菜、锅碗瓢盆和服装布匹,和我们村里差不多。大家都招呼我们买东西,但没人阻拦我们。城堡正门处站着两个人,他们问了我们的名字以及为何要见李尔国王。施曼德里克说出自己的名字,他们立即让我们通过了。我觉得他可能真的是一位伟大的魔法师,虽然我从没见他施过任何法术,只是变过一些小戏法,哼唱过一些小歌谣。那两个人没有带路,他也没提出要求。
莫莉是对的。我想象中的城堡应该阴冷肃穆,有睥睨我们的贵妇,还有很多穿盔甲的卫兵。但是我们跟着施曼德里克穿过明亮的大厅,阳光从高而长的窗户里照进来,每个人都冲着我们点头微笑。我们经过一座望不到尽头的石阶,我觉得国王一定就在石阶最高处。但施曼德里克看也不看那石阶一眼。他带我们径直穿过大厅——大厅里的壁炉大得可以同时烤三头牛!——又经过厨房、洗碗间和洗衣间,来到另一座楼梯下的小屋子旁。那里很黑。如果不预先知道那里有个房间的话,你是永远也找不到它的。施曼德里克没有敲门,也没说什么魔法咒语。他站在门外等着。过了一会儿,门嘎吱着开了,我们便走了进去。
国王就在屋里。屋子里就他一个人。
他坐在一把普通的木椅子上,而不是御座。这个房间非常小,和我妈妈的织布间差不多大,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看起来格外高大。他和施曼德里克一样高,但是块头大很多。我本以为他会长着长长的胡子,但是却发现他的胡子很短,和我爸爸的差不多,只不过全白了。他穿着金红两色的斗篷,白发上戴着一顶纯金王冠,比我们每年给冠军羊戴的花环大不了多少。他看起来很可亲,长着一个大鼻子,大大的蓝眼睛,像个小孩。但他的眼神疲惫而沉重,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一直睁眼的。偶尔他也会闭一下眼睛。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他看着我们三个,仿佛他知道自己认识我们,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认识。他试着挤出一丝笑容。
施曼德里克非常温柔地说:“陛下,施曼德里克和莫莉·格鲁来了。”国王眨眨眼睛。
“就是养猫的那个莫莉,”莫莉低声说,“你记得那只猫吧,李尔。”
“记得。”国王回答。他仿佛花了永恒那么久的时间才说出这个词。“那只猫,当然记得。”但是他接着就不说话了。我们就那么站着,国王则冲着某种我看不见的东西笑。
施曼德里克对莫莉说:“她当时忘了自己的样子,跟这一样。”他的声音变了,语气和他说起这片大地过去的样子时很像。他说:“然后你就总是提醒她说她是只独角兽。”
国王的态度也有所变化。他突然眼神炯炯,和莫莉一样精神,然后他仿佛第一次看见我们。他轻声说:“啊,我的朋友们!”他站起来拥抱了施曼德里克和莫莉。他过去是个英雄,我觉得他现在依然是英雄,我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也许真的会好起来的。
“这位小公主是谁呢?”他看着我问。他的声调低沉有力,很符合他国王的身份,但不吓人,也不苛刻。我想说出自己的名字,但却发不出声音,于是他单膝跪在我面前,拉起我的手说:“我时不时能对落难的公主们有所帮助。请下令吧。”
“我不是公主,我叫苏子。”我回答,“我来自你从未听说过的小村子,那里有一只吃小孩的狮鹫。”我一口气说出这些话。他没笑,态度也没有任何改变。他只是问了我村子的名字,我便回答了。他说:“事实上我知道那里,小姐。我去过那里。并且很乐意再去一次。”
越过他的肩膀,我看见施曼德里克和莫莉正看着对方。施曼德里克似乎想说什么,但他们随即望向房门,一个大概和我妈妈差不多年纪的小个子黑皮肤女人进来了。她压低声音忧虑地说:“没能在此恭迎陛下的老朋友,我深感遗憾。你们的鼎鼎大名无须多言——我叫丽森,我是国王的御用秘书、翻译和护卫。”她拉着李尔国王的胳膊,礼貌又小心地把他拉回到椅子上。
施曼德里克愣了一下才说:“我从来不知道我的老朋友李尔需要这样的服侍。尤其是还需要护卫。”
丽森忙着照顾国王,看也没看施曼德里克就回答:“你上次见他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施曼德里克没有回答。丽森的声音非常平静,但并不紧张:“时间的利爪不会放过我们任何人,阁下,只是早晚的问题。我们都不是过去的我们了。”李尔陛下顺从地坐在椅子上闭上双眼。
我知道施曼德里克愤怒了,而且越来越愤怒,但他没表现出来。我爸爸生气的时候就是那样,所以我知道。他说:“陛下同意和这孩子一同去往她的村子,为那里的人们消灭狮鹫。我们明天出发。”
丽森飞快地转身看着我们,我几乎以为她要高声下达命令了。但是她并没有那样做。她似乎绝对不会烦恼也不会惊慌。她只是说:“恐怕这是不可能的,阁下。国王不适合长途跋涉,也不适合做那些事。”
“国王本人可不这么认为。”施曼德里克咬牙切齿地说。
“是吗?”丽森指着李尔陛下,他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他低着头——我担心他的王冠会掉——嘴巴大张着。丽森说:“你们来找你们记忆中的那位勇士,但这里只有一位年迈的老人。相信我,我理解你们身陷困境,但你们要明白——”
施曼德里克打断了她。我以前从不知道人们说一个人目光灼灼是什么意思,但是至少那双绿眼睛确实在灼灼燃烧。他看起来更高大了,当他伸手指着丽森时,我真心希望这个小个子女人会烧起来或者熔化掉。施曼德里克的声音因平静而更显可怕。他说:“听着。我是法师施曼德里克,我看到我的老朋友李尔和他往日没有任何区别,聪明、强大、善良,并依然为独角兽所爱。”
说完这番话,国王忽然醒了。他眨眨眼睛,扶着椅子扶手站起来。他没看我们,却对丽森说:“我要和他们一起去。这是我的职责,是天赋的使命。你负责帮我准备好。”
丽森说:“陛下,不!陛下,求您了!”
李尔陛下用他的大手捧起丽森的头,双手之间充满爱意。他说:“我理应前往。你和他一样清楚。去准备吧,丽森,在我离开期间照顾好一切。”
丽森看起来十分悲伤而失落,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管是对李尔陛下,还是对丽森,还是对其他任何事情。不知不觉中我退到了莫莉身边,她伸手摸摸我的头发我才回过神。她什么也没说,但闻到她的香气就很好了。丽森平静地说:“我会的。”
她转身弯腰出了门。我想她是打算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就离开,但她没有那样做。在门口的时候,她回头狠狠盯着施曼德里克,我吓得把头埋进莫莉裙子里以避开她的眼睛。只听见她狠狠咬着每一个字说:“他若遇害,唯你是问,法师。”我觉得她可能在哭,也可能没有,反正就是像大人们那样。
施曼德里克回答的时候声音很冷,我甚至没意识到那是他在说话:“他不是没死过。那样的死法——这样的死法,任何一种死法——都比坐在椅子上等死要好。如果狮鹫害死了他,也算是拯救了他的性命。”然后门关上了。
我尽可能小声地问莫莉:“他说国王死过一次,这是什么意思?”莫莉只是把我拉到一旁,自己走到李尔陛下面前跪下,双手握住他的手,说:“国王……陛下……朋友……我亲爱的朋友——别忘了。求你,千万别忘了。”
老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放在莫莉头上低声说:“孩子,苏子——这是你可爱的名字吗,苏子?——我一定会去你们村的。狮鹫绝对不会再危害李尔的子民。”他重重地坐回到椅子上,但依然紧紧握着她的手。他说:“但你必须提醒我,孩子,当我……当我忘了自己的时候——当我忘了她的时候——你要提醒我继续寻找,继续等待……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永远不会背离她的教诲。我坐在这里……我坐在这里……因为国王必须坐在这里,你知道的……但是在我的脑海里,我那贫瘠荒芜的脑海里,我一直与她同在……”
我当时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现在知道了。
然后他握着莫莉的手,又睡着了。她在他身边坐了很久,把头放在他的膝盖上。施曼德里克去监督丽森做事情,为国王出行做好一切准备。到处都是叫喊声和金属碰撞声,简直让人以为是要打仗了,但没人去见李尔陛下,也没人祝他好运之类。大家似乎当他已经离开了。
我呢,我想写信回家,里头还画了国王和城堡,但很快我也睡着了,剩下一整天我都睡过去了。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却不知道是怎么躺到床上来的。施曼德里克在一旁看着我说:“起床了,孩子。你引起了这次大动静——自己去看看吧。国王要亲自去除掉狮鹫了。”
他还没说完我就跳下床。我问:“现在吗?我们现在就去?”
施曼德里克耸耸肩:“中午吧,尽量,如果我能说服丽森和其他人不跟着一起去就好了。丽森想带上五十个士兵和十二辆给养车,外加一队信使,和国内所有招人厌的医生。”他叹了口气,摊开手,“如果今天出发的话,我肯定得把他们都变成石头才行。”
我觉得他应该只是开玩笑,但是有关施曼德里克的事总是说不准。他说:“如果李尔带着一队人马,那他就不是李尔了。你明白吗,苏子?”我摇头。施曼德里克说:“是我的错。如果我能多抽时间来看他就好了,我本来可以做很多事情来留住曾经的李尔和莫莉。是我的错,我考虑不周。”
我记得莫莉说过:“施曼德里克老是跟时间过不去。”当时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现在也一样不明白。我说:“只不过是变老了而已。我们村里就有说起话来和他差不多的老头子。也有老太太,珍妮特奶奶。一到下雨天她就哭。”
施曼德里克握拳打了自己的腿。“李尔陛下没有疯,孩子,他也不老。不是丽森说的那样。他是李尔,始终是李尔,我可以肯定。只不过在这座城堡里,人人爱他,忠于他——如果可以,他们会爱他到死——于是他沉湎……沉湎于你看到的那些东西。”他过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然后弯腰凑近了看我,“我说独角兽的时候他有点不一样,你发现了吗?”
“独角兽,”我回答,“有一只爱他的独角兽。我发现了。”
施曼德里克依然弯腰看着我,仿佛我们之前完全不认识似的。他说:“请原谅,苏子。我一直当你是小孩。没错,是一只独角兽。自他当上国王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了。他会成为他完全是因为那只独角兽。当我说起那个词的时候,可能是我或者莫莉说她的名字——我还没说——他就找回了自我。”他又停了一会儿,然后非常轻声地补充道,“很久以前,我们经常这样做。”
“我不知道独角兽还有名字,”我说,“也不知道他们会爱上人类。”
“他们确实不会。不过那一只是例外。”他转身快步走开,顺便回头说,“她的名字是阿玛尔忒亚。去找莫莉吧,让她给你弄吃的。”
我睡觉的那个房间不大,不像城堡里的房间。我们的女村长卡塔尼娅的卧室和这差不多大,我和她女儿索菲娅在那个房间里玩过。但是我盖的被单上都绣着王冠,床头上雕刻着蓝色的旗子和白色的独角兽。我在李尔陛下的床上睡了一觉,而他却坐在老旧的木椅子上打盹。
我没去找莫莉吃早饭,而是直接去了国王的那个小房间。他在那里,但是整个人却完全不一样了,我呆呆地站在门口几乎喘不过气。三个像是裁缝的人围着他忙碌,帮他穿盔甲:先是穿上里头的衬垫,然后是胳膊腿和肩膀的部分。我不知道那些零件的名称。那些人没有帮他戴头盔,于是他只有头露在外面,白头发、蓝眼睛和大鼻子,但是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滑稽。他像个巨人。
他看见我之后笑了笑,笑得温柔快乐,不过也有点吓人,可以说是有点恐怖,让我想起那次在夜空中看见狮鹫的情景。那是英雄的笑容。我过去从未见过。他对我说:“孩子,把剑给我好吗?我会非常荣幸。”
那些人教我该怎么做。光是剑的带子,我就几乎拿不动,全靠皮带扣才拿起来。我两只手用力举起剑才把它收入剑鞘。它发出响亮的声音,仿佛金属大门关闭。李尔陛下用带着冰冷铁手套的手摸摸我的脸说:“谢谢你,孩子。下次这利刃出鞘的时候就是为了挽救你们的村子。我向你保证。”
接着施曼德里克进来了,他四下看了看,摇摇头说:“真是好笑……四天的路程——顶多五天——天气热得能在冰山上烤龙虾。根本没必要现在穿盔甲,见到狮鹫再说吧。”可想而知他觉得这一切有多滑稽,但是李尔陛下露出和他一模一样的笑容看着我,施曼德里克便不说话了。
李尔陛下说:“老朋友,我要去,而且要平安返回。这是我的行事方法。”
施曼德里克这会儿突然像个小男孩。他只好回答:“那是你的事了。到时候别怪我。至少别戴头盔。”
他正准备转身离开房间,这时莫莉突然进来了,叫道:“啊,陛下——李尔——太豪华了!你真是无比英俊!”她的口气好像泽雷尔妲姑姑对我哥哥威尔弗里德说话。他常常穿着裤衩跳进猪圈,泽雷尔妲姑姑依然觉得他是世界上最乖最聪明的小男孩。但莫莉有点不一样。她推开那几个裁缝——也许不是裁缝——然后踮起脚抚平李尔的白发,我听见她低声说:“真希望她能看到你。”
李尔陛下看了她很久,没说话。施曼德里克站在一旁,也没说话,但他们三个是一起的。我希望菲利西塔丝和我老了之后也能这样。李尔陛下看着我说:“这孩子还等着呢。”于是我们一行返回村子。国王、施曼德里克、莫莉和我。
直到最后一刻,可怜的丽森依然坚持让国王带上骑士和卫兵。我们离开的时候她追在后面喊:“陛下——陛下——如果你不肯带其他人,那至少带上我!”于是国王停下来走到她面前。他下马拥抱了丽森,我不知道他们互相说了什么,但丽森没有再跟着我们。
大部分时候我都坐在国王的马上,他那匹黑母马毛皮光滑。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咬我踢我,但李尔陛下说:“她只在平静的时候才会紧张。当龙在她面前喷出死亡的烟雾时——那些烟雾比火焰更危险,孩子——当你说的那头狮鹫向她俯冲的时候,你会看到她有多了不起。”我还是不喜欢她,不过我很喜欢国王。他没有像施曼德里克那样唱歌,但他给我讲了很多故事,不是传说和童话,全是真实的故事,全是他亲身经历的!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故事,而且很清楚以后也不可能听到。
他告诉我在和龙打斗的时候该怎么办,他还告诉我食人魔并不像看起来那么蠢,还有为什么不能在雪融化的时节在高山水塘里游泳,以及怎样挑时间和巨怪交朋友。他还说起他父亲的城堡,他在那里长大成人,在那里遇到施曼德里克和莫莉,还有莫莉的猫,他说那小东西有只滑稽的歪耳朵。但是我问他那座城堡为什么倒塌的时候,他却说得很少,和施曼德里克说的差不多。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遥远:“我忘了很多东西,你知道的,孩子。我试图记住,但还是会忘记。”
是的,这我知道。他一直叫着莫莉苏子,但是却始终把我叫作孩子,施曼德里克不停地提醒他我们要去哪里以及为什么要去。一般都是晚上的时候提醒他。他白天状态很好。当他开始犯迷糊,开始东游西逛的时候(不只是脑子里东游西逛——有一天晚上我在树林里找到他,当时他把树当作他爸爸并和它说话),你就得说说那只名叫阿玛尔忒亚的独角兽,他很快就会恢复神志。一般是施曼德里克负责提醒他,但我也提醒过一次,他拉着我告诉我怎么辨认恶灵,为什么要辨认恶灵。不过他始终不肯提那只独角兽。
我老家那边秋天来得早。天气依然很热,除了睡觉以外,国王从来不肯脱掉盔甲,连装饰着大片蓝色羽毛的头盔都不肯脱。到了晚上我睡在莫莉和施曼德里克之间,每晚都能听见雄鹿的铃铛声无处不在,因为季节到了。有一天骑马的时候一头鹿冲向李尔陛下,施曼德里克正要施展魔法,就像他驱赶乌鸦的时候一样,但国王笑着径直冲上前,正对着那对尖尖的鹿角。我尖叫起来,但那匹黑母马毫不犹豫,那头雄鹿在最后关头转过身,悠闲地离开了,消失在灌木丛里。他像山羊一样摇着尾巴转圈,看起来仿佛和李尔陛下一样茫然又疑惑。
一旦克服了害怕,我就骄傲起来。但莫莉和施曼德里克都对他很生气,那天剩下的时间他都一直向我道歉,说不该让我面临险境,先前莫莉就是这么说他来着。“我忘了你和我在一起,孩子。所以请你原谅我。”他说着便露出那种好看又吓人的英雄的微笑,然后又接着说,“但是啊,孩子,要记住!”那天晚上他没有到处游荡,把自己给弄丢。他高高兴兴地和我们坐在火堆旁,唱着一首很长的歌,描述一个叫作克力老大的绿林好汉的生活。我从未听说过他,但那歌真不错。
第四天下午,我们就到了我的村子。进村之前,施曼德里克让大家先停下来。他直接对我说:“苏子,如果你告诉大家国王本人来了,大家肯定会忙着吵吵闹闹高高兴兴地庆祝,我们大家都休息不成。你最好告诉大家是李尔陛下麾下最伟大的骑士来了,他需要一整晚的时间斋戒祈祷冥想,然后才好对付狮鹫。”他抬起我的下巴,让我看着他那双翠绿翠绿的眼睛,然后他说,“小姑娘,你必须相信我。我向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常常让我苦恼。就把我说的那些话告诉你们村的人。”莫莉拍拍我什么话也没说,我知道应该做什么。
我让他们在村外等着,自己回到家去。马尔卡首先看到我。她嗅了嗅我,然后才让我进入西蒙和艾尔西的酒馆,然后她冲到我两腿之间把我撞翻,爪子按在我肩上不让我站起来,还不断舔我的脸,我不得不捏她的鼻子,让她放开我和我一起回家。我爸爸和大伙一起出去了,妈妈和威尔弗里德在,他们一把抓住我,险些把我掐死,然后抱着我大哭——连脏兮兮、傻乎乎的威尔弗里德也哭了!——因为人人都说我被狮鹫抓去吃了。哭完之后,妈妈抽了我一巴掌,说我不该不告诉任何人就坐安布罗斯叔叔的马车跑掉。爸爸回来后,也揍了我一顿。不过我不介意。
我告诉他们我见到了李尔陛下本人,还住在他的城堡里,又把施曼德里克教我的那些话说了一遍,可是大家都不怎么激动。爸爸只是坐下来咕哝着说:“嗯,对——又一个为我们除害的勇士跑来当狮鹫的点心。你们该死的国王从来不会自己跑来,你该知道才对。”妈妈来到他身边,拿出对我和威尔弗里德说话的语气劝慰他,但他接着说:“也许他确实关心过我们这样的人,关心过我们这种小地方,但是现在他老了,年迈的国王通常只关心谁会成为下一个国王。你得承认事情就是这样的。”
我特别想告诉他就是李尔陛下本人来了,就在离我们大门不到半里地的地方,但我没说,不仅仅是因为施曼德里克告诉我不能这么说。同时我也觉得爸爸会说李尔不像国王,白头发,颤颤巍巍的,总在走神。不过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看他像个什么。他是个可爱又庄严的老头,会讲很精彩的故事,但是当我想象他独自进入暗林,和吃掉了他手下最优秀骑士的狮鹫搏斗……老实说,我想象不出来。现在我可以把他带回家了,于是我就去了。我突然开始担心自己是害他去送死。如果真是如此,我肯定不会原谅自己。
这天晚上我非常想见到他们,施曼德里克、莫莉和国王。我想和他们一起睡在外面的地上,听他们谈话,也许这样到了早上我就不会过于担忧。但是我当然不可能去外面。就连我洗脸家里人都紧盯着我。威尔弗里德一直跟着我,不停地问我城堡什么样。爸爸带我去见卡塔尼娅,我又把整件事重新讲了一遍,她也同意我爸的观点,就是不管国王派的是谁,反正都不见得比前几次的更好。妈妈不停地让我吃东西,一会儿骂我一会儿抱我,一刻也不消停。当天晚上,我们听见了狮鹫的声音,它狩猎时那种柔美、孤独而恐怖的声音。我心事重重,根本没怎么睡着。
第二天早上,我帮威尔弗里德挤了牛奶之后,他们让我带上马尔卡去营地,基本上就和妈妈跟着我是一个效果。莫莉帮着李尔陛下穿盔甲,施曼德里克把昨晚的晚餐埋掉,他们仿佛只是在旅途中随便休息了一晚似的。大家向我问好,施曼德里克感谢我按他的吩咐办事,让国王得以休息一整晚——
我没等他说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干什么,真的,我只是跑到李尔陛下身边一把抱住他,我说:“别去!我改变主意了,别去!”几乎和丽森一样。
李尔陛下低头看着我。他此时仿佛和树一样高,他用铁手套轻轻拍拍我的头说:“孩子,我必须去杀掉狮鹫。这是我的工作。”
这是我自己说过的,听起来恍如隔世,而且让我更难受了。我又一次说:“我改变主意了!还有其他人可以杀掉狮鹫,你不需要去!你回家!你现在就回家好好生活,当国王,还有其他所有事情……”我边哭边说,像个小婴儿。真庆幸威尔弗里德没看见我。
李尔陛下一手抚摸我,一手把我拉开,但我不肯走。我是打算把他的剑拔出来拿走。他说:“不,不,孩子,你不明白。有些怪物只有国王才能杀死。我对此心知肚明——我根本不应该派那些可怜的人来送死。这片土地上没有其他人能为你和你的村子完成这件事。这是我的工作,千真万确。”他吻了我的手,就像他亲吻其他许多贵妇的手一样。他亲吻我的手,如同亲吻她们的手。
莫莉把我拉走了。她抱着我,抚摸我的头发。她说:“苏子小姑娘,他不会回头,就算你请求他,他也不会回头。你的使命就是把这最后一个目标交给他,他的命运则是完成此事,你们两个都不会有其他选择,所以做好自己吧。你现在必须像他一样勇敢,看着事情完结。”她停了一下,又纠正道,“应该说,你必须等待,然后才能知道这件事是怎么了结的。因为你不会和我们一起去暗林。”
“我要去,”我说,“你不能阻止我。谁都不能。”我没有哭。我只是平静地说出来而已。
莫莉把我稍微推开,轻轻地摇了我一下。她说:“苏子,如果你告诉我说你父母同意了,那你就可以一起来。他们同意了吗?”
我没回答。她又摇了摇我,这次还要轻得多,她说:“嗯,我确实很不好,请原谅我,亲爱的朋友。我们见面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根本不会撒谎。”然后她握住我的两只手说,“带我们去暗林,好吗,苏子?我们在那里告别。你会带我们去吗?带我去吧?”
我点点头,没说话。我说不出来,我喉咙很疼。莫莉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谢谢。”施曼德里克也来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冲着莫莉使了个眼色,或是动了动眉毛。莫莉回答:“是的,我知道。”便跟着他一起去到李尔陛下身边,留下我一个人努力控制住不再发抖。过了一会儿我确实不抖了。
暗林并不远。他们不需要我的帮助也能找到。在艾利斯家面包房的屋顶上就能看到暗林边缘,那是我们村最高的一座房子。暗林总是很黑,哪怕你不在林中,只从远处看看也一样黑。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些橡树(村里有很多关于橡树林和林中生物的传说),也可能是因为魔法,或者因为狮鹫。也许在狮鹫来之前林子完全是另一个模样。安布罗斯叔叔说那里一直都不是个好地方,但爸爸不同意,他和他的朋友曾去那里打猎,还和妈妈去林子里野餐过,那是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
李尔陛下走在最前面,看起来庄严而年轻,他昂着头,头盔上蓝色的羽毛飘动着,仿佛一面旗子。我和莫莉同骑一匹马,但我们赶上去的时候,国王侧过身抱起我说:“你应该来为我指路,孩子,陪我一起走到森林。”我十分骄傲,但也很害怕,因为他太快乐了,我知道他就要去赴死,像之前所有那些骑士一样去挑战狮鹫。我没有提醒他。他不会听我的,我知道他不会听的。我,以及可怜的老丽森。
我们骑马的时候他说了些关于狮鹫的事情。他说:“如果你要对付狮鹫,孩子,就得记住它们和龙不一样。龙只是龙而已——当龙俯冲的时候你只需要蹲下,站稳,对着腹部猛击,就可以大获全胜。但是狮鹫……狮鹫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鹰和狮子,被神仙以奇特的幽默感糅合在了一起。所以在那走兽的胸膛里有一颗雄鹰的心,同时还有一颗狮子的心,你必须同时刺穿这两颗心脏才有可能活下来。”他十分乐观,一边抱着我在鞍子上坐稳,一边像老年人一样反复说,“双心,别忘了——不少人都忘了。鹰的心,狮子的心——鹰的心,狮子的心。千万别忘了,孩子。”
我们遇到不少熟人赶着羊出去,他们都冲我挥手,叫我的名字,还说说笑笑。他们向李尔陛下欢呼,但没有人鞠躬或脱帽,因为大家都不认识他。他似乎十分高兴,也许大部分国王对这种情况是不会高兴的。但我只认识他一个国王,所以我不确定。
暗林似乎从遥远的地方扑向我们,它细长如手指的影子穿过空地,尽管无风,树叶依然摇曳喧哗。一般的森林不分昼夜都很吵,你安静站着就能听见鸟叫虫鸣、溪水潺潺和万籁之声,但暗林十分幽静,无比幽静。这份幽静也同样扑了出来。
我们停在森林边,李尔陛下对我说:“我们在此道别吧,孩子。”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到地上,动作轻柔得好像是把小鸟放回巢穴。他对施曼德里克说:“我知道你和苏子一定会跟着我——”他总是把莫莉叫成我的名字,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命令你,以伟大的尼科斯的名义发誓,以我们漫长珍贵的友谊发誓……”他停了一下,好久都没说话,我几乎担心他又开始神游太虚了。但他又继续说下去,声音清晰嘹亮,如同那些精神健旺的雄鹿:“我以她的名义命令你,以阿玛尔忒亚小姐的名义,在我们走过第一棵树之后,你就再也不插手,让我完成自己的任务。你们都清楚了吗,我挚爱的朋友们?”
无须魔法就能知道,施曼德里克对此非常不满。就连我也看得出他的计划,他打算一见到狮鹫就马上投入战斗。但李尔陛下用那双充满活力的蓝眼睛,带着淡淡的笑容看着他,施曼德里克无计可施。他确实没别的办法了,只好点头低声说:“如陛下所愿。”国王一时没听清楚,于是又让他说了一遍。
接着,所有人和我道别,因为他们不让我再跟着他们了。莫莉说她知道我们会再见面。施曼德里克说我看起来像个真正高贵的女武士,但我太聪明了,不会去动武。李尔陛下……李尔陛下非常小声地对我说,这样别人都听不到:“孩子,我要是有家室,养了个女儿,我除了希望她像你一样勇敢、善良、诚实以外别无他求。记住我的话,我也会永远记住你,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
这一切都很好,我希望爸爸妈妈也能听到他们对我的评价。但接着他们三个就进入暗林了,只有莫莉回头看了看我。我想她是在确认我没有跟上去,因为这时我应该回家等他们的消息:我的朋友们到底是死是活,狮鹫还会不会继续吃掉更多的孩子。一切都结束了。
如果没有马尔卡的话,也许我就回家了,听任一切就这样结束。
马尔卡本来该去放羊——这是她的工作,就像杀掉狮鹫是李尔陛下的工作一样。但马尔卡觉得我也是羊,而且是最笨最不听话的羊,一直都在自找麻烦。去往暗林的路上,她安安静静跟着国王的马一路小跑,而现在又只剩下我们两个,她冲上来重重地把我扑倒,还不停地大叫,但凡我不待在她指定的地方她就这样。我看见她扑过来就尽量站稳,但还是没用。
不等我站起来,她就咬住我外套的下摆,拽着我朝她认定的方向走。但这次……她突然站起来,好像忘了我还在旁边,她的目光越过我盯着暗林,发出我从未听到过的低沉嚎叫。接着她突然冲进森林,嘴里唾沫横飞,耳朵都飘起来了。我喊她,但是她不听我的,只是汪汪叫着一路狂奔。
好吧,这下我别无选择了。李尔陛下、施曼德里克和莫莉其实还可以选择不去暗林,但马尔卡是我的狗,她不知道自己将会见到什么,我不能留下她独自冒险。所以我不可能就此走开。我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周围,跟着她进入了暗林。
我跑了一段,跑不动了就走,可以跑了又接着跑,然后又尽量多跑一阵。暗林里没有路,因为谁也不去暗林,所以很容易就能看到三匹马穿过灌木的痕迹,以及狗在马蹄印上留下的痕迹。没有风,没有鸟,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我自己的喘气声。我听不见马尔卡的声音。我希望他们是在狮鹫睡觉的时候发现了它,李尔陛下毫不费力地把它杀死在巢穴里。但我不抱这种希望。他很可能会认为杀死一只熟睡的狮鹫很不光荣,于是会把它叫醒,来个公平决斗。我认识他的时间不长,但我知道他会这样做。
接着在我眼前不远处,整个森林仿佛爆炸了。
噪音太多,我无法在脑海中加以区分。马尔卡在嚎叫,鸟从灌木丛中四散飞去,施曼德里克或者国王或者其他什么人在呼喊,但我听不清在喊什么。在大量噪音之下,有某种平静的声音,介于嚎叫和恐怖的轻声呼叫之间,仿佛一个担惊受怕的小孩子。接着——就在我闯进空地的瞬间——刀剑碰撞的声音传来,这次更为清晰,狮鹫冲上天空,阳光照耀着它的翅膀。它冰冷金黄的眼睛直盯着我,它的喙大张着,你能看见它口中鲜红的咽喉。它遮蔽了天空。
李尔陛下骑着他的黑母马,占据了林间空地。他几乎和狮鹫一样巨大,他的剑如同长矛,他向狮鹫挥剑,想让它降落到地上与他一决胜负。但狮鹫依然在天上盘旋,观察着这三个陌生人。马尔卡仰头不停地吼叫,用力跳向半空中,试图咬住狮鹫的狮掌和鹰爪,但每次只是咬下来很多坚硬如铁的羽毛而已。我冲上去一把抱住她,试图趁狮鹫还没攻击她的时候把她抓走。但她打我,用她粗粗的狗爪子抓我的脸,非要我放开她。最后一次她跳起来,狮鹫突然降落,用它巨大的翅膀击中了她,重击之下马尔卡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也是。她滚过空地,撞到树上,然后落回地上,接下来便一动不动了。
莫莉后来告诉我,当时是李尔陛下击中了狮鹫的狮子心。我没看到。我跑过空地,护住马尔卡,免得狮鹫再来袭击她,除了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和满身的血以外我什么都没看到。但我确实听见狮鹫叫起来,然后我转过头,看见血从它身体一侧喷出来,它蜷起后腿紧贴腹部,就像人肚子疼似的。李尔陛下像个孩子一样叫喊。他把剑高高抛向空中,跟狮鹫一样高,然后又用手接住,接着便猛地冲向狮鹫,而狮鹫则摇摇晃晃越飞越低,受伤的属于狮子的那部分让它无法飞行。它砰然落地,就像马尔卡一样,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它真的死了。接着我迷迷糊糊想起来,这是好事,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
但施曼德里克冲着国王大喊:“它有两颗心!双心!”他嗓子都喊哑了,莫莉试图把我从狮鹫身边拉走,但我紧抱着马尔卡——她太重了——我不知道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我只看得见马尔卡,心里只想着她。我感觉到在我的心脏之下她的心已不再跳动。
我出生的时候她守在我的摇篮边。我咬破了她的耳朵,但她一声也不吭。这还是我妈妈说的。
李尔陛下似乎看不见我们,也听不见我们。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狮鹫,扑腾着,挣扎着,倒在林间空地上的那只狮鹫。我忽然为它感到难过,即便它杀了马尔卡,吃了我的朋友和很多的绵羊与山羊,以及其他我不知道的生物。李尔陛下似乎也有同感,因为他下了马,来到狮鹫身边和它说话。他放下剑,剑尖戳在地上。他说:“你是个高贵而可怕的对手——是我面对的最后一个对手。我们就此完成彼此生来的使命吧。我谨向你的死亡致谢。”
他刚说完,狮鹫便扑向他。
属于鹰的那部分扑上来,同时还拖着垂死的属于狮子的部分,就像我拽着死去的马尔卡。李尔陛下迅速后退,挥剑的动作快得足以砍掉狮鹫的头,但狮鹫更快。那可怕的喙咬住了他的腰,如同斧头砍面饼一样咬碎了他的盔甲,他无声无息地弯下腰,看上去仿佛挂在绳上的湿衣服。到处都是血,更糟糕的是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觉得狮鹫快把他咬成两半了。
我挣脱了莫莉。她叫施曼德里克想想办法,但施曼德里克也没办法,莫莉自己也明白,因为他答应了李尔陛下绝对不用任何魔法。但我不是法师,我没有向任何人发过任何誓。我告诉马尔卡我会马上回来的。
狮鹫没看见我来了。它低头看着李尔陛下,把他收入翅膀之下。属于狮子的那部分身体有气无力地拖在泥土里,看起来格外可怕,虽然我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它不停地咕咕叫又喵喵叫。我左手拿着一块大石头,右手拿着一根大木棍,嘴里不停地叫骂着,骂了什么却记不起来了。有时候,你可以用这种办法把靠近羊群的狼给吓跑,只要你足够坚决果断。
我可以左右开弓地扔东西,两只手都能使上劲——威尔弗里德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还是个小不点——被石头打到脖子的时候,狮鹫只是稍微抬了一下头。它并不喜欢这感觉,但它正忙着对付李尔陛下,没工夫搭理我。我知道我的棍子即使对半死的狮鹫来说也全无半点威胁,但我还是用力把它往远处扔去,趁狮鹫扭头看棍子的当儿,我迅速跑过去,然后扑到地上去抓住国王宝剑的剑柄,他摔倒的时候把剑压在了身下。我知道我能举起这把剑,因为出发时我曾帮他披挂。
但我拔不出剑。国王太重了,比马尔卡还重。可是我不能放弃。我不停地拽啊拽,甚至没发现莫莉也在帮我,也没注意到狮鹫已经慢慢朝我靠近了。我听见施曼德里克在远处叫喊,我以为他在唱那些瞎编的歌儿,但他干吗现在唱?最终我抬起头,拨开脸上汗湿的头发,狮鹫的利爪随即抓住了我,它把我从莫莉手中抓走,然后扔到李尔陛下身上。盔甲冰冷地贴着我的脸,仿佛它们也随着陛下一起死了。
狮鹫看着我的眼睛。太糟糕了,比被爪子抓伤了还要糟糕,比见不到爸爸妈妈和笨蛋威尔弗里德还要糟糕,比知道我救不了国王和马尔卡还要糟糕。狮鹫不能说话(龙会说话,但只同英雄说话,李尔陛下告诉我的),但那金色的眼睛正在对我说:“是的,我快死了,但你们都会马上死去,所有人。在渡鸦啄食我的骨头之前,我会啃食你们的骨头。你们所有人都会记住我,记住我的所作所为,在你们低贱可悲的村子里,幸存的人们谁也不会记得你的名字。所以还是我胜利了。”我知道它说得没错。
接着我眼前只剩下血盆大口。
然后,那东西出现了。
我以为那只是一片云。我当时晕头转向而且害怕得不得了,我以为那只是一片白色的云,从很低的位置迅速飘过,把狮鹫从李尔陛下身上撞开,把我也撞飞了,然后我就直接扑进莫莉怀里。她紧紧抱着我,几乎把我勒死。我努力转过头,看清楚了扑向我们的东西。到现在我也记得,它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历历在目。
它们完全不像马。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会说它们像马。四条腿和长尾巴,没错,但它们的蹄子分叉,像鹿和山羊一样,它们的头比马更小——更尖。从头到脚都不像马,说它像马,不如说雪花像奶牛。那长长的犄角相对它的身体来说显得很沉重,你不能想象那么纤细的脖子竟然能支撑起如此长的角。但它的确可以。
施曼德里克闭上眼睛跪下来,嘴里念念有词,仿佛还在唱歌。莫莉不停地低声说:“阿玛尔忒亚……阿玛尔忒亚……”她不是在和我说话,不是在和任何人说话。那独角兽隔着国王的尸体,和狮鹫迎面对峙。它的前脚轻轻蹦跳,后腿稳稳地站着,像公羊一样。只是公羊会低头,而独角兽则昂首挺胸,它的独角迎着阳光,像海贝一样闪亮。它的叫声让我直想把头埋进莫莉的裙子里并捂住耳朵,那声音如此尖锐,如此……令人心痛。然后它低下头。
生死关头,狮鹫再次发起攻击。它冲向独角兽,满是鲜血的喙想咬住独角兽的腿,却被它闪过。每一次独角兽都敏捷地躲闪,比马匹敏捷得多,然后折返回来冲向狮鹫,不让它站起来。场面完全不公平,但我再也不为狮鹫感到难过了。
最后一次,独角兽从侧面猛地挥动长角,像一根棍子一样将狮鹫击倒。但它赶在独角兽转身之前爬起来,拖着垂死的狮子的身体高高跃起,恰好落在独角兽身后。它鹰爪一挥,想要咬住独角兽的脖子,就像它对付李尔陛下那样。我不由得惊叫起来。但独角兽突然后腿直立,我几乎以为它会摔倒,但它用力将狮鹫甩到地上,转身将独角笔直地刺入铁羽毛中,刺穿了那颗鹰的心脏。它狠狠践踏狮鹫的尸体,就这样过了好久,其实它根本用不着这样做。
施曼德里克和莫莉跑到李尔陛下身边。他们根本没去看狮鹫,甚至没去管独角兽。我想去看看马尔卡,但我还是跟着他们去看了国王。我亲眼看见狮鹫对国王做了什么,比他们看得更加真切,而他竟然还活着,真是不可思议。可他确实还活着,虽然命悬一线。我们跪在他身边,他睁开眼睛,冲我们高兴地笑,然后说:“丽森?丽森,我得洗个澡,对不对?”
我没有哭。莫莉也没哭。施曼德里克却哭了。他说:“不,陛下。你不用洗澡,真的。”
李尔陛下有些迷惑:“但我闻起来很臭啊,丽森。我觉得我身上都湿了。”他用力拉起我的手。“孩子,”他说,“孩子,我认识你。别害羞,我只是个老头子。”
我用尽全力握着他的手。“你好啊,陛下,”我说,“你好。”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的脸突然变得年轻快乐、容光焕发,他看着我身后,眼神热切地望着某个东西。我感觉到身后的呼吸,便转过头,看见了独角兽。它身上满是抓伤和咬伤,流了不少血,尤其是脖子周围,但你能从那双深黑的眼睛里看见李尔陛下。我让出位置好让它能靠近国王,但是当我再回头的时候,国王死了。我九岁,马上就要十岁了。我知道人死是什么样子。
独角兽在李尔陛下的尸体旁站了很久。我坐到马尔卡身边去,莫莉和我坐在一起。施曼德里克跪在李尔陛下身边,他在和独角兽说话。我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但从他的表情我能看出来他在请求些什么。妈妈总说我不用开口她就知道我想干什么。独角兽没有回答,当然不会回答——它们也不会说话,我可以肯定——但是施曼德里克不停地说,最终独角兽转头看着他。他不说话了,站起来独自离开。独角兽留在原地。
莫莉说马尔卡非常勇敢,还说她从未见过敢于挑战狮鹫的狗。她问我马尔卡生没生过小狗,我说生过,但没有一只马尔卡这样的。这很奇怪。她努力安慰我,我也尽力安慰她,因为她并没有让我感觉好点。从马尔卡死去开始,我一直都觉得很冷。我帮她合上眼睛,就像人们帮死者合上眼睛一样。我坐着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
我没注意独角兽。莫莉可能注意到了,但她没说话。我抚摸着马尔卡,直到那只长角出现在我肩头我才注意到。靠近之后,能看见那些闪光的螺纹上有干掉的血迹,我不害怕。我什么都不怕了。那犄角在我抚摸过的地方很轻很轻地碰了碰马尔卡,然后马尔卡睁开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又活了。我则是过了更久才明白过来。她伸出舌头大口喘气,好像很口渴。我们听见附近有溪水的声音,于是莫莉去找水,用手捧回来一些。马尔卡喝了水,然后试着站起来,结果像小狗似的摔了一跤。但她一直努力,最后终于站稳了。她想舔我的脸,结果试了几次都没舔到。最后她终于舔到我的脸了,我却哭了起来。
她看见独角兽之后做了件有趣的事情。她看了它一会儿,然后鞠躬行了个狗狗的屈膝礼,主要就是伸开前腿,然后把头放在地上。独角兽轻轻嗅了嗅她,免得把她碰倒。然后它第一次看我……或许是我第一次认真看它,那长角、蹄子和魔法闪耀的白色,以及那双深邃无边的眼睛。独角兽的眼睛似乎将我从狮鹫的眼神里解放了出来。我先前看到的恐怖景象并没有随着狮鹫死去而消失,就连马尔卡死而复生也无济于事。但独角兽的眼睛里有整个世界,整个我从未见识过的世界,不过现在我终于见到了,这世界非常美丽,而且我也置身其中。接着我想起了杰哈妮和劳利,还有我的菲利西塔丝,她跟独角兽一样,只会用眼睛说话。我会想起他们,而不是狮鹫。我与独角兽互相凝视时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独角兽有没有和莫莉及施曼德里克说再见,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不想知道。我听见施曼德里克说:“一只狗。我呼唤她来到李尔身边时几乎快把自己弄死了,之前还从未有人召唤过一只独角兽——但她还是带来了生命,不是给李尔,而是给这只狗。我就知道她没什么幽默感。”
但莫莉说:“她爱着他。所以她让他去了。小声点。”我想告诉她没关系,我知道施曼德里克说这些话是因为他很伤心,但是莫莉过来拍拍马尔卡和我。她说:“我们送你和马尔卡回家,你们俩都是了不起的女士。然后我们要把国王送回去。”
“我永远也不能再见到你们了,”我说,“而且也再不会见到他了。”
莫莉问我:“你几岁了,苏子?”
“九岁,”我说,“快十岁了。你知道的啊。”
“你会吹口哨吗?”我点点头。莫莉迅速四下看了看,仿佛小偷在寻找猎物。她靠近我低声说:“我送你一个小礼物,苏子,但你必须等到十七岁生日那天才能打开看。到了那一天,你得一个人离开村子,到一个对你而言有着特殊意义的安静的地方,然后像这样吹口哨。”她吹了一小段调子让我学一遍,我重复了很多次,直到她认为我已经完全学会了为止。“不要再吹了。”她说,“在心里默默地吹,千万不要吹出声,直到你十七岁生日那天。你记住了吗,苏子?”
“我又不是小小孩,”我说,“我记住了。如果我吹了这段调子会怎么样?”
莫莉冲我笑了笑。她说:“有人会来找你。也许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法师,也许是个特别喜欢勇敢又鲁莽的孩子的老妇人。”她双手捧起我的脸,“也许甚至是一只独角兽。因为美好的事物都想再次见到你,苏子,想再听你说话。相信我这个老太太的话吧。会有人来的。”
他们把李尔陛下抬到他的马上。我和施曼德里克同骑一匹马,他们一直把我护送到家门口,告诉爸爸妈妈狮鹫已经死了,是我帮忙杀死的,威尔弗里德听说这话之后那表情可真够看的!他们都拥抱了我,莫莉凑着我的耳朵说:“记住——直到你十七岁那天!”然后他们骑着马走了,把国王带回城堡,把他埋葬在他的子民之间。我喝了一杯冷牛奶,然后同马尔卡和爸爸一起出门去把羊关进栏里。
这就是我所经历的一切。我一直在脑海中复习莫莉教我的那段调子,晚上也会梦见它,但我一直没有吹出来。我和马尔卡谈论我们的冒险,因为我必须得有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我向她保证,到时候我们会一起出发,那个对我而言有着特殊意义的地方我已经选好了。她那时候会是一位年迈的狗阿姨,但没关系。会有人来找我们两个。
我希望是他们两个。独角兽当然很好,但他们才是我的朋友。我希望莫莉能再次拥抱我,听她讲那些没讲完的故事,我也希望能听施曼德里克唱那些瞎编的歌儿:
苏子,苏子,
实话告诉你,
你搅浑了我的脑袋瓜子。
苏子,苏子,
你愿不愿意
当我的南瓜小天使?
我会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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