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地球尽头的温室 6
芮秋把在森林外头也能生长的植物给了智秀。智秀将这些就算没有催化剂的成分也能成长的种子和幼苗装进手推车,搬运到村子。她把地下仓库的悬浮车全都停放到外头,接着开始分装武器和紧急粮食。有人希望能结伴离开,也有人说要横跨大陆回到故乡,还有人打算前往曾经驱逐自己的圆顶城市。至于其他人,则说要去寻找无人居住的荒芜之地,建立家园。
智秀想争取更多时间,她希望能说服芮秋到最后一刻,两人一同离开,但那天之后,芮秋再也不让智秀踏入温室一步。不消几天的时间,入侵者开始展开大规模且有组织性的袭击。有人在村子里纵火,目的是将村民赶出森林,并将这座森林占为己有。这些人必须再次离开曾经生活的地方,但并不完全是被迫的。
为了防止入侵者追踪,智秀让大家错开时间、朝不同方向出发。也许有一部分的人能成功在外面碰头吧,可是他们是没办法再打造出另一个普林姆村的。自从内部开始分裂,普林姆村就已经在慢慢地瓦解,不,打从一开始,结局就已经是注定的。永远的庇护所是不存在的,曾经在此聚首的人们,也不会再有交集。
尽管如此,大伙儿依然许下承诺,说就算离开这座森林,也会种下芮秋的植物,会试着在森林外头的世界寻找可能性,打造另一个普林姆村,所以总有一天要再次碰面。智秀与他们每一个人对视,握着他们的手,这才明白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是什么。智秀才是最不想离开普林姆村的人,她盼望这个世界能永远持续下去。即便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目送村里所有的人离去后,智秀试着寻找芮秋的去向。她跑到温室去,却不见任何人影。即便火势尚未蔓延到山丘上,整间温室却早已笼罩在呛鼻的浓烟中。是芮秋亲自烧毁了自己的植物。
智秀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她欺瞒了芮秋,从头到尾都没能传达自己的真心。噙着蓝光的浮尘在高温热气中飞舞,这是芮秋一手创造的植物留下的残骸,如今智秀拥有的,就只有这些浮尘了。
温室外头,可以听见入侵者的无人战斗机正在寻找剩下的生命体并展开攻击的声响。离开的时刻逐渐逼近了。智秀最后一次低声呼唤芮秋的名字,但答案已经无处可寻。
阿玛拉住的医院邻近兰加诺湖。虽然从阿的斯阿贝巴到医院的路途遥远,要搭乘悬浮车两小时左右才能抵达,但阿玛拉希望能留在这个人们依然记得「兰加诺的魔女」的区域。此地住着数十年前曾受到阿玛拉和娜欧蜜帮助的人及他们的子孙,环绕湖畔的平房旅馆经营者,也多半记得年轻时期的姊妹俩。只要碰上阿玛拉外出的日子,他们的大门永远为她敞开,让她能在平房之间尽情散步,想停留多久就多久。
阿玛拉的病房前摆满了花篮,亚荣在那前头多放了一个,接着走进了病房。尽管阿玛拉的状态要比一个月前好转了,但目前还是无法负荷长时间对谈。听说她平时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睡着的,即便是短暂清醒时,要听懂阿玛拉缓慢吐出的字句也很困难。使用翻译器也无法清楚解读她的语意,因此娜欧蜜在一旁协助沟通。
「阿玛拉,现在有许多人都相信普林姆村是真的存在,也相信在那里诞生的植物,是经由妳们的手扩散到全世界。」
是听见了亚荣说的话吗?虽然阿玛拉再次睡着了,嘴角却带着一抹微笑,于是亚荣知道自己这次并没有白来。
亚荣在医院外头的咖啡厅找了座位,和娜欧蜜面对面坐着。娜欧蜜缓缓地啜饮一口咖啡,接着望向医院的方向。
「过去几年间,我和阿玛拉的关系并不好,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姊姊便相信普林姆村这个地方不存在,反而把人们穿凿附会的故事信以为真。他们说我们是在濒临灭亡的世界中,发现奇迹般的药草后,奉献一生替人治病的魔女……这些说法用来形容我们并不恰当,我为此感到生气,但面对愤怒的我,姊姊反而比我还生气。姊姊否定记忆的态度令我痛苦不堪,我认为那也等于是在否定我们自己。妳来之前,昨天我和阿玛拉聊过。我说,无论我们各自对温室有过什么样的记忆,如今那都不再只是我俩的故事,其他也在普林姆村生活过的人,我们有责任把他们的故事都记下来。后来,阿玛拉想了很久,问我说:『妳说得对,智秀小姐和哈露都过得好吗?』」
语毕,娜欧蜜沉思片刻。
「那时我才知道,其实姊姊什么都没忘。我似乎一直都害怕姊姊可能会永远离开,包括现在也是。现在我才理解,阿玛拉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在保护自己而已。或许对阿玛拉来说,回想起那个时期,带来的是更多痛苦。因为怀念与痛苦始终是相伴的,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承受这些。尽管如此,我仍然很庆幸能与妳见面,能与阿玛拉再次诉说这段过往。」
在毒辣的阳光底下,娜欧蜜露出了彷佛在做白日梦般的表情。亚荣直视娜欧蜜说:
「我也很庆幸能亲自见到妳,娜欧蜜。我想,能像这样锲而不舍地寻找故事的真相、这么全心全意地做研究,或许是我一生中不会再有的幸运。」
亚荣按下录音机并提出请求。
「那么,现在我想听听接下来的故事。包括妳离开普林姆村之后去了哪里,如何度过那段时期,最后又是怎么来到这里。」
离开普林姆村并回到埃塞俄比亚的路途,是一趟耗费数个月的漫长旅程。尽管娜欧蜜与阿玛拉在移动的过程中撒下了莫斯瓦讷的种子,却无法确认它们是否真的萌芽生长或扩散开来。在同一个地方待得越久就越危险,而废墟漂泊时期发生的种种再度反复上演,但这次两人有了明确的目的地。
「靠我们的车子无法飘洋过海,但即便身处末日的年代,依然有人盼着能回到故乡,死在那里。我们加入了他们的行列,经过印度和巴基斯坦,横跨亚丁湾抵达索马里时,在这趟漫长旅程中幸存下来的人并不多。那些人提议一起自杀,幸亏我们赶紧躲了起来,才勉强逃过一劫。但有件事也是肯定的,假如没有他们,我们也无法顺利来到东非。在路上,我们尽可能将他们葬在靠近故乡的地方,虽然葬下的也不过是部分骨灰罢了。」
埃塞俄比亚的景象满目疮痍,惨不忍睹。建造于阿的斯阿贝巴的圆顶城市老早就化为废墟,有极少数的人移居地底,耐性族在地面建立起小规模的共同体,还有部分残存的圆顶村,这些就是全部了。姊妹俩先来到耶加雪夫,两人走遍了各个圆顶城市和地上共同体,想要说服人们,有植物能在圆顶外头生长,却只遭到无情的耻笑。姊妹俩辗转各地,最后在兰加诺湖附近找到了一个迷你的地底避难所。在落尘的侵袭下,所有人都离开了,因此这里空无一人。姊妹俩以此为据点,在地面种植芮秋的植物,并且在地下设置了制作分解剂的空间,在这里制作分解剂和药物,与圆顶村进行以物易物的交易。
「大家都以为我们这两个孩子是运气好才发现了药草。那个村子使用的是奥罗莫语,所以我们语言不太能沟通,大家也嫌使用翻译器很麻烦。要说明我们手上的东西具有什么价值并不容易,花了我们很长的时间。」
娜欧蜜并未解释分解剂的真正功效,只说是具有消炎舒缓作用的药物。刚开始谁也不相信娜欧蜜,但买走药物的人发现它真能减轻落尘中毒所引起的疼痛感,于是其他人也接连跑来购买分解剂。由于制作方法彻底保密,其他人不敢对唯一知道此秘密的娜欧蜜轻举妄动,阿玛拉也很懂得药用植物的栽培方法,并利用它们制作出有用的草药,姊妹俩的名声就靠着分解剂和草药传了出去。
「为了遵守在普林姆村许下的约定,我们开始栽培莫斯瓦讷,但莫斯瓦讷的繁殖力太强也太快速,当我们在空地种下之后,几乎不需要动手照料,它们就会在短时间内形成群落。莫斯瓦讷把落尘侵袭后死亡的生态界残骸当成养分,开始大量繁殖与蔓延。阿玛拉和我看着莫斯瓦讷形成的庞大群落赞叹不已,但同时依然对这种植物能拯救我们抱持怀疑。在普林姆村的短暂时光彷佛一场梦境,形貌逐渐变得模糊。没有一件事是清楚明白的。尽管想过我们为何还活着,以及这里的人没有死去的原因,但牵涉的因素实在太多了。有可能是因为耐性,也可能是因为分解剂,又或者真的是莫斯瓦讷起了作用。我们无时无刻不心存疑问,每天都会问彼此:『我们现在究竟在做什么?』离开普林姆村之后,任何地方都无法给我们归属感,但我们依然日复一日地做着相同的事,并不是出于某种使命感,而只是……怀念那段时光,只有这件事能让我们短暂回到过去。」
当夜幕降临,莫斯瓦讷形成的庞大群落就会散发妙不可言的蓝光,让看到的人觉得很神秘,也引发了某种敬畏之心。要不了多久,莫斯瓦讷就成了娜欧蜜与阿玛拉姊妹俩的象征,人们也开始相信莫斯瓦讷具有治愈的效果。尽管刚开始娜欧蜜阻止人们把具有毒性的莫斯瓦讷当作药物使用,却难以改变这已经成形的幻想。从某一刻开始,大家积极地移植莫斯瓦讷,打造出新的植物群落,也在自己的圆顶村附近栽培,莫斯瓦讷转眼间即覆盖了整片高原。
以药草治疗师之姿奠定地位后,娜欧蜜与阿玛拉开始说起莫斯瓦讷真正的源头。她们说这种神秘的植物全都来自一个叫做普林姆村的地方,在这个村子里有一群守护温室的人,甚至连莫斯瓦讷具有消除落尘的效果也都说了。姊妹俩的故事让大伙儿听得津津有味,但他们都认为这只是两个历经风霜的小女孩捏造出来的故事。无论是亲近的人,或是担任治疗师后结识的、值得信赖的人,都只是基于尊重才拨出时间听她们说话,却没有认真看待这个曾有一群人在普林姆村生活的故事。关于温室,娜欧蜜所留下的证据,就只有一张用从废墟捡回来的相机拍下的模糊照片。
两人必须不断迁徙。就算少了过去那些猎捕姊妹或想抽她们血液的人,依然没有哪个共同体能稳定安居,纷争也层出不穷。有些人对姊妹的植物虎视眈眈,也有人胁迫娜欧蜜,想得知分解剂的制作方法。有时,姊妹俩还得和宗教领袖争论,只因有些居民把不知突然从哪儿冒出来的姊妹当成神圣的存在来敬仰。姊妹俩走遍各个避难所、村庄和城市,每到一个地方就把莫斯瓦讷广传出去,种下落尘耐性种植物,并暗地里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传授分解剂的制作方法。接着,为了躲避纷争,她们再度移动。两人就在埃塞俄比亚各区辗转来去,获得了「兰加诺的魔女」称号。
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落尘防治协议组织展开了正式的防治措施。经过长时间的唇枪舌战,索拉利塔研究室终于承认是自身的失误招来了灭亡危机,并公开关于落尘的所有相关数据。协议组织参考索拉利塔的资料,研究出消除落尘的对策,经过一连串的尝试,确定以喷洒奈米落尘分解剂作为正式防治措施。公布落尘分解剂计划时,人民都很担忧会发生另一次落尘危机,但无论是幸存者或生活空间都所剩无几,哪怕是即将应声断裂的一丝希望,也得牢牢抓住不可。
「防治协议组织的落尘分解剂计划成功了。计划启动后的来年,落尘浓度就大幅下降,六年后也终于宣告落尘时代彻底结束。真应该说谢天谢地,但说实在的,我们是百感交集。见证这个演变的过程,阿玛拉和我不禁问彼此:『我们过去做了什么?那件事不具有任何意义吗?』我们也不断自问,曾在那座森林中见到的惊人景象,难道只是南柯一梦?开始重建后,有些人有意称颂我们是废墟的治疗师,是重建的英雄。当我们有机会站在镁光灯底下时,曾经提议应该进行莫斯瓦讷如何分解落尘的研究,但没有任何人感兴趣。人们所称颂的,不过是在残酷的时代短暂使用过民间疗法的魔女,当科学再次照亮黑暗的世界,我们就只能退居舞台后。」
宣告落尘终结后,娜欧蜜与阿玛拉在阿的斯阿贝巴定居下来。几年后,落尘引起的大脑损伤带来了后遗症。这全是因为阿玛拉的耐性本来就弱,后来又与娜欧蜜四处奔波,长期暴露在落尘的环境下所致。娜欧蜜放下了想找到普林姆村的人,或证明莫斯瓦讷效果的念头,决定要悉心照料姊姊,同时适应重建的世界,好好活下去。
「对我们仅存的关注,在莫斯瓦讷实际上不具药效的研究结果出来后,就彻底消失。有些人嘲讽我们是骗子,埃塞俄比亚正教对我们采取模棱两可的态度,因为承认魔女并不符合他们的教义。尽管如此,多亏外头有许多人尊重我们是功绩者,之后的岁月十分平静。这是以放弃某样东西,换来微不足道的安宁。」
相较于落尘时代的人生,在世界重建后的人生要安稳多了。日子过得宁静祥和,也不必时时遭受死亡威胁。可是,有那么几次,娜欧蜜的思绪总会不小心坠入过去的某个瞬间。若是碰上这样的日子,谁也没法让娜欧蜜走出自己的家门。
亚荣将故事的来龙去脉都记录下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莫斯瓦讷真的消除或减少了落尘量吗?妳至今仍认为莫斯瓦讷对重建带来了贡献吗?」
娜欧蜜沉思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不瞒妳说,我是半信半疑,直到现在也一样。植物真的守护了我们吗?那会不会只是童年记忆中被扭曲的幻想呢?我花了一辈子怀念普林姆村,却无时无刻不对记忆进行拷问。即便做了那一切,但或许莫斯瓦讷什么都不是,真的什么也不是。」
娜欧蜜看着亚荣,以低沉的嗓音说:
「随着时间过去,我明白了莫斯瓦讷是什么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能说的就只有这句话。我只是想遵守在那个地方许下的约定。明知不可能再打造出普林姆村,明知它是独一无二的,我仍持续种下植物……因为唯有这件事,能支撑我活下去。」
普林姆村与姊妹俩的人生,被写成了「地球尽头的温室」报导三部曲。这系列长篇报导包含了娜欧蜜的回顾、亚荣的访谈,以及至今曝光的普林姆村与莫斯瓦讷相关学术资料。尽管没有直接引用智秀的回忆录,但为了补充娜欧蜜的故事中遗漏的片段,并且让莫斯瓦讷与落尘耐性种植物有所根据,还是参考了其内容。韩语的报导是透过亚荣认为态度最为严谨的媒体首度公开,同时也翻译成多国语言,在外国媒体上刊登。报导引起了轩然大波,同时引起正反两极的反应。尽管有无数人主张自己亲眼目睹或听说过普林姆村,甚至表示曾住在那里,但要区分真伪并不容易。
亚荣感到混乱不已,于是想要找到能自行说话的证据。验证故事真实性的数据一一出现,其中最令亚荣欣喜的发现,莫过于揭开莫斯瓦讷的作用机制。虽然在智秀的回忆录中,找到了莫斯瓦讷消除落尘原理为「凝聚」的重要线索,但如今落尘已不复存在,正在苦恼该如何验证这个事实时,柏林的国立化学研究室和她联系了。
当时亚荣透过电话听到的实验内容,不久后以短篇论文的形式发表,标题为「透过分子模拟研究Hedera trifidus中的VOCs,与自行增生奈米组合剂的受质-酵素作用」。
柏林国立化学研究室的分子仿真研究小组,先是使奈米机器人自行增生之后,揭开了莫斯瓦讷(Hedera trifidus)的挥发性有机化合物(volatile organic compounds, VOCs)是以何种方式移除落尘的原理。其机制如下:1)当落尘增生时,有两种以上莫斯瓦讷VOCs成分具有变构抑制剂(allosteric inhibitor)的作用。2)抑制剂会在落尘的自行增生过程中干扰双重分离反应,导致落尘粒子彼此凝聚(aggregation),形成高分子凝聚体。3)凝聚的落尘粒子失去本来的增生功能,分子变大之后,不再带有细胞渗透性,并且会被当成土壤吸收,由细菌分解为有机物。推断莫斯瓦讷的细根具有促进落尘粒子分解的效果。
在简短的通话过程中,主导实验的研究人员乔治娜说想要最先告诉亚荣结果,带着兴奋的口吻解释了实验内容。接着还说,其实有熟人向她提议进行莫斯瓦讷的凝聚机制模拟实验。虽然无法得知那个熟人是谁,但亚荣突然想起在「怪奇传说」上的爆料者,那人曾传送匿名讯息给她,内容是关于奶奶的庭园,并表示自己住在德国。
刚开始对亚荣的主张抱持怀疑的研究人员,也在新的证据纷纷登场后逐渐改变态度,落尘生态的学术界俨然发生了巨变。直到不久前,「自然界的动植物在圆顶外头、与人类完全隔离的状态下,孕育出特有的适应能力」的假设依然占了上风,但人造的落尘耐性种植物登场后,也导致这个假设回到了必须重新检视的原点,预计在接下来举办的研讨会上,将会针对落尘适应种的「人为介入说」展开激烈讨论。当然了,比起对这种情况感到不快的人,有更多研究人员反而抱持着看好戏的心态。而对于自己的论文因此惨遭否定的人来说,这就不是什么值得喝采的事了。
特别是在阿的斯阿贝巴研讨会上交换过联系方式的埃塞俄比亚研究人员,对居住地再次成为世界话题的中心相当乐在其中,部分研究人员也开始挖掘过去未受瞩目的研究论文中,是否有关于普林姆村、莫斯瓦讷,或者和人为改良的落尘耐性种植物相关的论文。他们将亚荣设为附本收件人,互相传送数据,也因此亚荣的电子邮件信箱多出了数百封论文数据。从有机化学到生物地理学,领域原本就包罗万象,所以也无法全部理解,只能参考摘要掌握大概的内容,但其中有一封邮件倒是吸引了亚荣的目光。这封信加上了「重要」与「紧急」的标签,寄件人是在阿的斯阿贝巴的研讨会上遇见的一位亲切的年长研究人员。
亚荣读完邮件的摘要和结论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想立刻与别人讨论这篇论文。
「允才姊,可以跟我讨论一下这个吗?」
论文是在二十一世纪后半完成的,是从落尘爆发开始,分别以防治协议组织的成立、宣告终结及重建期为基准,事后往前追溯估算各区间落尘浓度的图表。根据作者群所使用的计算法,到落尘终结为止的浓度变化曲线,有别于当代的普遍认知。一般大众所熟知的落尘浓度曲线,是二〇五五年落尘浩劫后急遽上升,到二〇六二年为止趋于缓和,之后两年间反复飙升与部分下降,而整体则呈现增加趋势,直到落尘分解剂计划启动后才急速下降。
然而,新的推算法却显示出落尘浓度从二〇六〇年就不再增加并受到抑制,且因为浓度略为下降,呈现缓和的棱线,直到二〇六二年则开始正式走下坡。作者群将此缓和棱线的下降区域称为「初次下降期」,经过此阶段后,由于防治协议组织激活人为消除计划,落尘浓度才进入了可控制的范围。
至于从二〇六四年开始的二次下降期,原因则与众人所知的事实吻合。防治协议组织的科学家同时进行设置巨大吸附网与多孔性捕集柱等落尘移除作业,以及喷洒作为繁殖型分解剂的落尘分解剂,是落尘二次下降期的直接原因。不过,至今的主流假设却无法解释初次下降期发生的原因。
「所以,按照作者群的主张,落尘并非在落尘分解剂的影响下一次减少,而是至少有两次急遽减少的现象,且造成的原因各自不同。」
落尘之所以终结,向来都被认为是科技与全人类同心协力下取得胜利的结果,但作者群主张必须寻找初次下降期发生的原因。尽管论文在当时提出了破天荒的见解,点出在落尘移除过程中曾出现剧烈的初次下降期,以及至今无人探讨其原因的盲点,却似乎没有受到该有的重视,因为足以解释初次下降期的其他原因完全未被提起。
「莫斯瓦讷会是造成初次下降期的原因吗?」
「目前有证据指出莫斯瓦讷能使落尘凝结并移除它们,但至今还不晓得影响有多大。假设当时莫斯瓦讷蔓延的范围够广,就时机点来看倒是一致。」
「但是……按照这篇论文,莫斯瓦讷开始蔓延近一年,才出现了某种程度的抑制效果,不是吗?按照娜欧蜜的说法,莫斯瓦讷确实是在埃塞俄比亚时透过人为介入才开始蔓延,但就算是这样,我们也得假定它是在短时间内几乎覆盖了整个地球……就现实的角度来看,单一品种有可能在短短几年内覆盖整个地球表面吗?」
「假设达到天时地利人和,倒也不无可能。当时在生态界几乎没有能与莫斯瓦讷竞争的品种,能从死亡的生物上头取得的养分又很丰富,加上又有散播种子的人为因素介入。莫斯瓦讷是根据气候条件的不同,很容易产生变异的品种,再说了,我们也已经见识到这种植物的生命力有多强。」
亚荣回想起在海月时,莫斯瓦讷覆盖住废铁堆的惊人生长能力。这种繁殖与生存能力强化后的人工植物,确实要比普通的植物繁殖得更快。
「尽管如此,这件事想必不是靠娜欧蜜姊妹俩就能达成。娜欧蜜与阿玛拉抵达埃塞俄比亚后就不曾离开过,而根据娜欧蜜的说法,莫斯瓦讷以神秘的药草广为人知,以及大家开始种植这种植物,则是更后来的事了。」
「妳说得没错。换句话说,外部的介入要素不单只有两人而已。」
在各国植物地理学家的协助下,亚荣和允才进行莫斯瓦讷的叶绿体DNA分析,重新制作出植物分布图。过程并不容易,因为莫斯瓦讷很容易随着气候产生变异,经常被误认为其他品种,但多亏各区域的研究人员鼎力相助,才能亲自对照基因体的异同。这项作业是把在普林姆村诞生的莫斯瓦讷视为带有基因体A的原种,然后拿来与在人为移动下所演变出来的小规模变异A'、A"等,以及自然形成群落的大规模变异B进行比较分析。透过此项作业,可以描绘出大概的移动地图,得知离开温室后的莫斯瓦讷经由何种路径扩散。
允才把最后审阅过后的初稿寄来时,亚荣快速浏览了论文的摘要,接着一口气读完了绪论和结论。这篇论文耗时了数个月,内容也与听完娜欧蜜的故事后的预想吻合,但亲眼确认地图却又是截然不同的经验。研究结果显示,这种植物分布型态不可能自然发生,同时也证明了某个村子与其居民的存在。
在阿的斯阿贝巴市区的娜塔莉咖啡厅与娜欧蜜再次见面时,亚荣以平板计算机开启了事先准备好的数据。
长期以来,娜欧蜜都不晓得埃塞俄比亚外的其他区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国际间的消息要在民间广为流传,总会多耗费一点时间。近二十年的岁月荏苒,娜欧蜜才知道莫斯瓦讷曾一度遍及世界各地。然而关于其原因,却有太多只能停留在猜测的部分。
「透过莫斯瓦讷的基因体研究,可以看到在哪里发生了变异。植物从哪里开始扩散,移动到哪去,还有过程中耗费多少时间,都能透过此数据来进行推论。靠人为散播单一品种时,遗传多样性低,但如果植物是自然扩散的,遗传多样性就会增加。植物分布是由人类活动造成或自然传播,就是以此来做区分。」
亚荣解释数据的同时,也分别在地图画上一个黑点。
「这份数据指出莫斯瓦讷的原种出现的大陆,也就是在普林姆村的位置,马来西亚的甲洞,还有,就在它的不远处,莫斯瓦讷初次形成了大规模的群落。但不只是这样,人们从温室出发后,来到了世界各地,几乎在没有任何时差的情况下,这株莫斯瓦讷原种在好几个地点扩散开来。」
亚荣在不同大陆、不同国家上点下黑点。
最后,从这些黑点出发,连起了通往世界各地的线条。
「不是只有一人,也不是只有一个地点,从温室离开的这些人,几乎在相同时代,在各自抵达的地方种植莫斯瓦讷。这里是娜欧蜜与阿玛拉妳们抵达的地点,还有这里是中国南方区域,而这里是德国。试着画出所有从各个点扩散出去的线条……就能得知几乎世界上每一块大陆都种植了最早的莫斯瓦讷品种,所以莫斯瓦讷才能在短时间内就覆盖整个地球。」
亚荣希望娜欧蜜也能感受到自己初次见到这篇论文数据时的惊讶、悲伤,以及难以言喻的欣喜。亚荣看着娜欧蜜的目光迟迟无法从地图上移开,也目睹她的表情逐渐发生变化。
娜欧蜜以低沉的语气说:
「原来不是只有我们,大家都没忘记。」
「是的,你们遵守了约定,拯救了地球。」
「不是的,我们只是希望离开那里之后,能够再次重现普林姆村的光景罢了,只是最后没有办到。虽然没有成功……」
娜欧蜜最终没有把话说完。地图上的黑点依然闪烁着,亚荣也不再往下说明,因为此时无声胜有声。
就算没有说出来,娜欧蜜也一定知道,那些无数黑点的名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