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他们沉默的哀求,我不能装作不知道。
——吉瑟.莫派克
弥莉一直跟着戴格。他总笑称将埃夫勒城的地图全记在脑子里,除了普通的大街小巷之外,连一些窄弄胡同也知道,还能掌握彼此怎么连接起来。三人兜了个大圈才抵达码头,试试看能不能摆脱追兵,外表则装得泰然自若,彷佛对遭到监视浑然不觉。
弥莉对主要干道、斯帝芬诺住处周边和码头一带的地形有概念,其他就没那么清楚,于是很快就迷失在高耸的建筑、交错的小径以及骑楼、前庭和公园等景色里。不过她懂得利用月亮和星星的位置判断方向,所以明白尽管看似一直掉头,实际上还是不断往那边的码头靠近。
「我猜甩掉了吧。」戴格终于开口。
三人停在距离翻云号一个路口的地方,躲在仓库外面暗处先看看船四周有没有动静。
「是谁跟踪?僧侣吗?」
戴格摇摇头,看起来也不确定。「假如是僧侣,那就是对方有意要我们发现了。圣克雷的武僧不可能这么粗心,竟然透露了行踪。」
「不然还会有谁?」弥莉追问。
戴格揶揄道:「说不定是小心眼的丈夫要找里戈。」
「我不是开玩笑。」弥莉急躁起来。
「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弥莉。」戴格近似哄小孩的口吻让弥莉很想一巴掌过去。「但无论是谁,应该甩掉了。」
她叹口气。「抱歉,我口气不好,只是……我真的厌倦这种生活了,戴格。以前觉得大家一起冒险很精彩刺激,现在我真的没办法这样想。最近这些事情——被丢在无人岛,又在精炼厂差点丢掉性命,接着斯帝芬诺和里戈被逮捕,也许一辈子都回不来。」弥莉声音颤抖。「时时刻刻都要提心吊胆,实在太辛苦了。」
「这阵子大家都不好过。」戴格回答。
「是吗?」弥莉语气有点酸。「你和斯帝芬诺看起来躲子弹躲得挺开心。只是总有一天会躲不过,我可不想亲眼看见那一幕。」
戴格没回话,只是拍拍肩膀上的艾灵顿大夫。猫咪看见翻云号在前面,一直想要叫。吉瑟挽着姐姐的手臂,脸也枕在她肩头,神情有种沉静和哀愁,彷佛期待弥莉可以体谅什么。
但,要体谅什么呢?弥莉也不懂,而且已经心力交瘁,无暇深究妹妹那些飘渺的心绪。
码头前面街道上除了仓库之外也有不少商家,因云河交通繁忙,生意自然兴盛。白天这儿人声鼎沸,晚上人去楼空,不过远处还是传来酒馆内的喧闹和音乐。
月光皎洁,本来鲜艳的船壳也覆盖在银白下。翻云号船帆软垂、气球干瘪,乍看之下没有人,但若有人上去了,也可以躲在暗处。
吉瑟拉了弥莉袖子,指着自己的脚和腹部。「走得脚好痛,又累又饿。」
「不就是妳把面包烤焦的吗!」弥莉没好气道。
吉瑟嘟起嘴巴,模样就像个小婴儿,弥莉看了不禁失笑。
「可是船上大概没有吃的吧,」她说:「一定会被那些警察吃光呀。」
吉瑟听了一脸震惊,弥莉忍不住又笑了。看见妹妹恢复以前的活泼,她觉得安心不少。
「应该安全。」戴格在一旁说。
弥莉瞥他一眼。「你边说安全边上膛是怎么回事?」
「预防万一而已。」戴格回答:「我先上去,妳们在这儿——」
「是我的船,」弥莉说:「有问题我要亲自解决。走吧,吉瑟。」
她径自穿过大街,身后斗篷随风摆荡。吉瑟跑了过去,戴格叹气跟上,靴底依旧哒哒作响。
弥莉先从外面检查翻云号,深怕爱船在扣押过程中受到一丝一毫损伤。她先望向桅杆,船帆和气球都低垂着,但没有什么异样。其实靠近以后,她就嗅到新漆的气味,也注意到原本有补丁的气球已经更换过,猜想这是女爵表示歉意的方式。
不过,她可没有这么容易打发。
「妳和戴格留在这儿。」她吩咐吉瑟。
弥莉提着裙襬,灵巧地从码头跳跃到甲板上。戴格要求先放下舷梯一起上去查探,但她充耳不闻。
熟悉的甲板,带给她回家的幸福感。弥莉两手搁在腰上,大声叫喊道:「要是有人躲在我的船上,最好现在立刻滚出来!我警告你们,老娘今天没心情再玩什么游戏!」
她点了勾在罗盘柜上面的提灯,然后一手灯一手拔了根套索桩,直接走下楼梯,先检查了三个男人的卧室,然后再看看自己和吉瑟那个舱房,最后是厨房和储藏间。
回到上头,弥莉这才放下舷梯。
「没人躲着,」她对刚上船的戴格说:「手枪可以收起来了。」
戴格有点恼怒,不过学乖了没回嘴,只是将猫咪先放下,然后下了楼,可能要亲自检查过才能安心。猫咪在木板上抓了抓,伸伸懒腰开始游荡。
「储藏间里面塞满东西,我们要一整年才吃得完。」她又告诉刚上来的妹妹。
吉瑟目瞪口呆,也注意到新油漆和新船帆,比手语问:「是谁?」
「应该是女爵吧,」弥莉回答:「她表达歉意的方式。」
「女爵不会道歉,」戴格走上来。「至少不会和我们这种地位的人道歉。」
「在床底下找到什么了吗?」弥莉故意挖苦道。
戴格瞪了她一会儿,还是摇摇头。一如既往,他明明生气了,情绪却总是压抑。当然他也并非不能理解,翻云号是弥莉的家,也是她的责任。
「吉瑟,帮我收舷梯。」
「达壬不会过来吗?」吉瑟匆匆比手势。
「今天太晚了,不大可能。我先准备吃的。戴格,你回房去就会看到床包和一些衣服。」
她打算下楼、吉瑟也正要收起舷梯,竟听见马蹄和车轮声音从底下石子路传来。马车停在翻云号前面,门一开出来的是达壬。
「好消息!」他叫道。
「总算。」弥莉没多说什么,但掩藏不住声音中的颤抖。「先生,请上来吧。吉瑟,去拿一瓶苹果白兰地来。」
达壬匆匆上了舷梯。这夜天气回暖,风也小了,所以大家留在上甲板、坐在星空下,任神息的雾气弥漫四周。
吉瑟拿了酒上来。荡舟族酿造的苹果白兰地远近驰名。戴格准备了酒杯,弥莉邀请他一起用膳,但达壬婉拒,表示自己待会还要回王宫办事,不过酒他就接过去了。
「我真的需要来一杯,」他这么说。坐下以后摘了帽子放在膝盖上,达壬高举酒杯说:「敬我们的赫诺王子殿下。」
「为什么是敬他呢?」弥莉问。
「要不是殿下,我带来的恐怕就会是坏消息。」达壬回答:「事情是这样的……进宫以后我立刻给陛下送信,表示有最紧急的事情求见。国王恩准了,但等我进去谒见厅,除了陛下以外,赫诺王子也在场。」
「王子目前是海军元帅,」戴格皱着眉头很不解。「他怎么会在王宫里?」
「国王陛下心烦意乱。」达壬表情凝重。「倘若女爵在就好了……」
虽然他没进一步说明,但也没必要,因为三人听罗德里戈描述宫中趣事很多次,想象得到艾雷瑞克这个国王时时刻刻需要有人给他出主意。通常第一优先是女爵,但女爵不在,所以他就召见王储。
达壬继续道:「我将罗德里戈研究出如何修补逆术造成的损坏这件事情禀告给陛下和殿下,也给他们看了罗德里戈在笔记本里留下的注解和图示。国王起初对于逆术还是戒慎恐惧,甚至不愿意正眼瞧瞧笔记本的内容。」
他叹口气,把玩着酒杯。「说直白一点,国王陛下也乱了方寸。原本他根本不相信逆术和下界人真的存在,现在却听说逆术即将造成王宫坠毁,罪魁祸首就是下界人。」
「但是陛下怎么会得知下界人?」戴格问。
「如你所言,王子殿下就是北方舰队司令官。在珞榭与崔斐亚之间某个地方,他有艘叫做黄蜂号的旗舰因浓雾而和其余船只分散。看见有船舰落单,下界人以为很好对付,所以只派出少量兵力攻击,等到他们明白自己的目标是王家旗舰已经来不及了。战斗很快就分出胜负,黄蜂号不仅击退敌人,还活捉了一个。人犯说起他们如何居住在下面的世界相当引以为傲,也透露了他们的领袖是一个叫做萨维尔的圣人,并且宣称下界人会依循上帝旨意消灭我们。」
弥莉转头望向吉瑟,暗忖她之前说过从下界人那儿听到的也一样,这时候应该会笑得很得意,一脸「早告诉过你们」的表情。
可是吉瑟却彷佛什么也没听见。艾灵顿大夫跳到腿上,她只是轻抚着猫咪,视线落在船外,木板路浸沐月光下也是一片惨白。
她的心思又飘到哪儿去了?弥莉很好奇。这丫头究竟怎么了?
睡前给她喝点鱼肝油吧。弥莉的注意力回到达壬身上。
「赫诺王子研究了罗德里戈的笔记。他本身也是术匠,而且天分很高,所以顷刻之间就了解了内容,判断罗德里戈的办法用来挽救王宫确实可行。我见机不可失,就进一步提出斯帝芬诺整修伊格纳齐要塞,藉以航行至下界主动攻击敌人的计划。还在战龙旅的时代,王子就认识斯帝芬诺,对他赞誉有加。此外,我之前从女爵那儿听到,王子原本就不赞成国王解散战龙旅。总而言之,王子对这个战术很感兴趣。」
「那他们怎么决定?」弥莉连忙问。
「赫诺王子行事冷静不带感情,城府谋略都很深。应当是继承了祖父吧。」达壬苦笑补上那句话。「后来王子说服陛下去函主教长,以最强烈的措辞要求教会释放罗德里戈和斯帝芬诺。」
「写信?就这样?」弥莉很沮丧。
「弥莉小姐,这样就够了。」达壬微笑,戴上帽子起身。「现在我得赶回去做准备,国王手谕一到立刻送出。多谢妳的招待。」
踏上舷梯,他又转身。「忘记一件事,我也有班瓦的消息,他正在静养,你们不必担心。另外也建议你们先出城,主教长最快也要明天才会读信,所以你们还是有危险。」
「我们打算天亮再走,」弥莉说:「晚上出航不安全。」
「看来您应该会比我们早见到斯帝芬诺,」戴格开口。「请转告他,我们就在要塞那里会合。如果又出了什么意外,也请您派人到那里通知。」
达壬答应,祝三人平安之后离去。弥莉看着马车,眉毛几乎连成一线,嘴唇噘得很紧。
「就一封信而已,」她大失所望地摇摇头。「既然是国王,不就该下诏之类的吗?」
「背后有政治因素,」戴格说:「宫廷就是这样。」
「你觉得他们能出来吗?」弥莉还是很怀疑。
「看达壬的样子,他觉得会,而且他应该比我们懂。我对政治也不熟。」
吉瑟将猫咪从自己腿上抱起,交给戴格。
「我去拿吃的。」她比手语。「难得船上有好吃的东西呢。」
说完吉瑟朝姐姐笑一笑,表示自己只是开玩笑。
弥莉想跟去帮忙,但妹妹却要她休息,自己端了乳酪、苹果、无花果,还有牛肉干和啤酒上来。乳酪是衮达进口的,无花果来自艾利果斯群岛,金黄色的啤酒喝起来一点也不苦涩。戴格喝了两杯,敬达壬和尚未脱险的朋友。
用餐过后,吉瑟表示想梳洗,便下楼去。
姐姐看着她,还是有些担心。
「她没吃几口,也不怎么喝酒。」
「只是担心朋友而已,」戴格回答:「我值第一班哨。」他口里这么说,却马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你也将近一个月没有好好阖过眼。」弥莉说:「我先吧,你去睡觉。反正我睡不着,吉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可能又是那个修士巴纳比弟兄。她说可以听见他声音。你也知道,吉瑟以为自己跟人家谈恋爱呢。」
「这种事情得等里戈回来帮忙了,」戴格明显有点不自在,又打了呵欠。「看样子我真的不行了。要轮班的时候记得叫我。」
弥莉答应会轮流,戴格收起舷梯,咚咚咚下了楼。她听见一阵窸窸窣窣,是戴格摸黑铺床。他和斯帝芬诺、罗德里戈不同,睡不惯吊床。片刻之后,底下传来鼾声隆隆。
她进厨房去想帮吉瑟收拾,却看见妹妹已经睡着了,艾灵顿大夫也在床上,缩在吉瑟脚边。
弥莉微笑着清洗碗盘,然后回去上甲板,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享受月光。翻云号前后都牢牢绑在码头,雨后空气十分清新,船体随神息浪潮微微起伏。
她原本以为各种忧烦焦虑刺激下,自己一定很清醒,没想到还是忍不住打了瞌睡,惊醒后感觉更是不舒服,头昏脑胀、手脚发麻。弥莉想要进去叫醒戴格,可是晕眩与呕吐感太严重,连走路都走不稳。她摇摇晃晃一阵,最后靠在船舵上。
弥莉抓着铜舵板想撑起身子时,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其实是被下药了,只能尽力抵抗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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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的吉瑟一直凝视黑暗,直到确定掺入酒食里的安眠药已经起作用。只是药草调和、加上她轻声吟唱一点荡舟族的歌谣,除了浓烈的睡意之外没有任何毒性。从鼾声判断,戴格已经睡熟了。
比较麻烦的是弥莉。吉瑟知道姐姐没有喝很多酒,所以注意着上甲板的动静,终于没再听到姐姐发出声音以后,她觉得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
首先她温柔地挪开猫咪,拍了拍要牠别吵闹。猫咪咕噜一阵,没有真的醒来。吉瑟穿上拖鞋和荡舟族传统服饰:除了上衣和裙子,还有喇叭裤。她悄悄溜上去,担心姐姐会不会还醒着,正准备大发雷霆。
还好弥莉已经倒在船舵旁边。吉瑟看着姐姐,眼里冒出泪水,但又坚强地眨眨眼睛忍住。接着她点灯,举起来前后晃了三次,稍等一会儿之后再晃了三回,于是黑暗中出现灯火回应,一样前后摇动。
吉瑟将灯挂回去,跑下楼先祝猫咪可以平安健康、又亲了牠额头一下。经过戴格门口,她画了幸运符在门板上,默默祈求他的谅解。
马蹄声传来,她赶快上去。船前已经有三个男人骑马等候,其中之一下了马背,走上前时一脸期盼地望着吉瑟。
吉瑟这时候才惊慌失措,动都动不了,觉得心脏好像快要从喉咙跳出来。对方披着斗篷,但透过缝隙还是看得到底下是下界人的恶魔甲胄。她颤抖得太厉害,伸手扶着桌子才没有跌倒。
那男人没有戴面具,月色下面孔白皙得像是会发光。他眼睛深邃,长发稀疏细软,似乎是红色,不过在这光线下看起来是一片灰。
「妳就是吉瑟?」他开口。
这人操的是荡舟族语,口音很特别,每个字听起来都显得更厚实更古老。
吉瑟勉强点点头。
「我叫做派崔克,是巴纳比弟兄派来接妳的。」
听见修士的名字,吉瑟心里恐惧稍稍减少。
「就绪了吗?」对方又说:「我们不能拖延太久。」
派崔克的声音听来低沉严厉,奇怪的是吉瑟并不真的害怕他。过去给弥莉留了一个吻以后,吉瑟的眼泪落在姐姐脸颊,拿出自己写好的字条放在旁边。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希望妳能谅解。」吉瑟在心里对她说。
派崔克不耐烦地干咳两下,吉瑟连忙起身,没有放下舷梯就直接跳到码头上。
「妳坐在我后面吧。」派崔克又说。
吉瑟点点头表示明白,也暗忖巴纳比一定已经告诉他们自己是哑巴,所以对她至今没有开口完全不觉得奇怪。派崔克伸出手,正要拉她上马背。
「放开她!」弥莉的叫声模模糊糊。「否则我就打穿你的脑袋!」
吉瑟回头一看,姐姐单手扶着栏杆,另一手枪口瞄着这儿,不过手枪握得晃来晃去。
「她以为我是被绑架的!」吉瑟连忙比手语。「让我回去解释——」
「没时间了。」派崔克回答。
「她真的会开枪!」吉瑟伸手抓他,希望他能了解自己的意思。「拜托!」
「那去吧,要快点。」
吉瑟朝船跑回去,弥莉还是拿枪指着岸边那些人。「妳快上来——」
「弥莉,住手!」吉瑟哀求,指着下界人,又以手掌按住心窝。「妳误会了,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样。他们只是来接我,我自己答应要过去。」
弥莉缓缓放下手枪,一头雾水瞪大了眼睛,接着用力摇头。月光下,那头红色秀发浓烈得像是血液。手枪丢在甲板后,她迟钝笨拙地跳下船,吉瑟上前搀扶,被姐姐紧紧抓住,指甲都嵌进手臂里了。
「不准去!」弥莉哑着嗓子喊道:「不可以!」
吉瑟摇摇头,轻轻甩开姐姐的手。
「别阻止我。他们需要我,需要我施展法术,需要我唱歌。」吉瑟叹了一口气,手指打在嘴唇上。
「那我一起去。」弥莉还是不死心。
「吉瑟,没时间了,」派崔克语气有点恼怒。「别管她了!」
「我可以叫警察来!」弥莉不甘示弱地震怒叫道:「到时候全城都会看见你们!带我一起走,不然我现在就大叫救命!」
「她要去就一起带走,」旁边另一个骑着马的男人说:「动作快!」
弥莉向前一步却腿软倒下。吉瑟扶她过去,由队伍中一人安顿在马鞍上,但她身子瘫软,头也抬不起来,可见药性又发作了。派崔克也回到坐骑,将吉瑟拉上去,一行人沿着街道奔驰。
她回头望向翻云号。可怜的戴格,醒过来也不会明白怎么回事。吉瑟又叹息,只能向前看。
那天夜里队伍几乎没有停下来过。离开埃夫勒城以后,他们又顺着崎岖的海岸线移动。由于有新开拓的驿道联络首都和北方各省,这儿已经很少人车通行。在马背上颠簸一阵子以后,吉瑟不由得羡慕姐姐,在药物引发的昏睡之中应该没那么不适。天空露出鱼肚白,他们也终于到了目的地,男人们在可以俯瞰海岸的悬崖边停下马匹,底下有一个小军营。
码头那里很多人聚集,多数是穿着恶魔甲胄的士兵,其余在旁边挤成一团,双手遭到拘束,可见得是俘虏。
「那边那条船会带我们到下界,」派崔克帮她下马。「我们跟着军队走。」
弥莉也悠悠转醒,东张西望满脸迷惘,回过神慌张地寻找妹妹,一看见吉瑟就半跳半跌地下了马跑过去。
「吉瑟,妳怎么那么傻,别给他们骗了!」弥莉嚷道。
「叫她闭嘴!」派崔克出言警告。
吉瑟赶紧先抓住姐姐,用手抵住嘴巴,指着山壁下面的士兵。
「不要被发现!」她比手语说。
弥莉望着士兵却仍旧没有会意过来,视线回到妹妹脸上。「我们在什么地方?这些人是谁?到底怎么回事?」她音量一句比一句大。
吉瑟紧张地又伸手捂她嘴巴,要她讲话小声一些。派崔克原本旁观,现在决定亲自处理这状况。他一靠近,弥莉退开,神情十分冰冷。
「滚开,别来烦我们!」她说。
但是派崔克不为所动,直接对吉瑟开口:「我会跟卫兵说妳们姐妹都是异人。萨维尔要求带回下界的只有异人,这件事情巴纳比弟兄应该解释过。」
「巴纳比!」弥莉倒抽一口气,接着气愤地说:「原来妳是为了见他!早该猜到的。」
吉瑟无奈地望着姐姐,不知道该如何交代清楚。
周围几个人显得局促不安。
「派崔克,他们开始登船了,我们不能拖延。」
「要是这两个女的会惹麻烦就别带了!」
「吉瑟,还有一次机会给妳改变心意。」派崔克说:「可以留一匹马——」
弥莉抓着她的手。「回家吧,吉瑟?」
下界人的船奇形怪状、样貌丑陋,搭载许多气球还有两根桅杆,人犯被铁链绑住,三不五时发出哀嚎。这些景象吉瑟看在眼里不知如何反应,惊吓之中对自己的决定有了怀疑,很想象小时候一样,碰上麻烦就躲到弥莉的裙襬后头。
好想回家,好想投进姐姐的怀抱,只有那样才觉得受到保护、能够安心。
然而她承诺了巴纳比要过去会合。其实连巴纳比也劝阻过,虽然修士对她描述格拉瑟瑞克遗民活在怎样的苦痛中,但目的并非要她下去帮忙。这是吉瑟主动提出的,她觉得同胞们需要自己,牺牲小我可以成就大我。
码头边,船扬帆准备出航,士兵们吟唱着荡舟族的古老船歌。
噢,你听说了吗,我的强尼,
再一天。
我们明天就回家,
再一天。
这是传颂了不知多少世代的歌曲。下界人的歌,也是吉瑟心里的歌;哼唱荡舟族的歌曲可以给自己带来勇气,巴纳比痛苦害怕时她也教唱一样的歌谣。歌谣联系了她和族人,同胞需要帮助,吉瑟也应允了。
她在姐姐脸颊轻轻一吻。
「对不起,我必须过去。」她按着自己胸口,然后抽走被弥莉抓住的手,走到派崔克旁边。
弥莉瞠目结舌,千言万语卡在喉咙说不出口。吉瑟实在不忍,直接别过脸。
「那么,小姐,」派崔克将缰绳递过去。「妳可以骑这匹马——」
「我不走。」弥莉声音颤抖,但那是因为意志坚定。「吉瑟,妳是我的妹妹。既然妳打定主意要下去,那我就跟妳一块儿去。」
派崔克望向吉瑟。「由妳决定。」
「我们一起去。」吉瑟比手语回答,然后牵着姐姐。
派崔克瞟了弥莉一眼,显然对此发展不甚满意,但无可奈何。他从马鞍取下绳索,截了两大段下来。
「请妳们姐妹俩暂时伪装成俘虏。」
吉瑟伸出双手让派崔克紧紧捆起来。一转身,弥莉本来生气想要拒绝,但看见妹妹的表情,只好咬着嘴唇乖乖配合。
「要听卫兵的话,」派崔克提醒。「妳们闹事的话就会被揍,这个我没办法插手,否则大家性命都有危险,明白吗?」
吉瑟示意自己理解之后,派崔克将她和弥莉先后抬到马背上,自己牵着缰绳,队伍朝营地和船移动。有个士兵看见他们,急急忙忙跑过来,由于一行人还披着斗篷,对方就举起了武器。
派崔克解开斗篷,露出底下的甲胄,卫兵这才放下武器。
「这是?」但是他皱起眉头盘问:「也是俘虏?」
「异人,」派崔克回答:「是圣人特别交代的。」
「和其他人关一起吧。」
别的囚犯已经被赶进船舱里。派崔克护送弥莉和吉瑟上船,舷梯横跨在神息上。
「吉瑟,这些人要带我们去哪里?」趁着在舷梯上的机会,弥莉开口问:「这条船的目的地是?」
吉瑟低头看着舷梯下面的一片虚无。表面的神息雾气缠成一个个漩涡,带着丝绸般的橙橘与粉红光泽,但是再下去一些就灰扑扑的什么也看不到,而且异常寒冷。得穿过那片空间,才能抵达沉没的格拉瑟瑞克岛。
她回头看着姐姐,答案不言可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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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格一睁开眼睛就是刺目的阳光,晒得耳朵发烫,感觉脑子好像被塞满毛线,而且口干舌燥、喉咙疼痛。他试着站起来,但好几次都不成,身子老往墙壁撞,彷佛船身猛烈摇晃。
他一时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虽然直觉反应是宿醉,但回想起来自己才喝下两杯啤酒而已。
「女爵真的都买上等货……」他自言自语。
翻云号在微风中上下摇动,戴格好不容易站稳,终于爬上三层楼梯,看看甲板之后继续东倒西歪地走出去。
太阳很大,他瞇着眼睛,看见船仍停在原位。
真奇怪,他好奇起来,弥莉不是说日出就走吗?
「弥莉,」戴格叫唤,还是忍受着头疼。「抱歉我忘记起来换班了,妳怎么没叫我——」
话说到一半他察觉不对劲。正常情况,弥莉会主动过来大呼小叫、捶自己臂膀,取笑戴格是懒惰虫什么的。但此刻他能听见的声音就只有一些工人往仓库或工厂走动。
「弥莉?」
后来他终于可以完全睁开眼睛,仔细看了四周,甲板上只有自己一个人,再来就是艾灵顿大夫。猫咪蜷在他脚踝,大声喵喵叫,意思是早就过了用餐时间,居然没人喂牠。戴格先将猫咪拎起来放在肩膀,免得不小心踩到。
想到前一天弥莉其实也累了,怀疑她受不了就直接回房休息,戴格又回船舱里找。从上头的明亮回到下面的漆黑,起初他什么都看不见。头还是很重,戴格呻吟着在走道摸索,终于到了姐妹两人的卧室。
门开着,随着船的摇晃轻轻前后摆动。戴格进去一看,床上是空的,但没有整理过,连被子都甩在一旁。他觉得凉意窜过全身,这比起什么解酒药都有效。弥莉第二讨厌的是蜘蛛,第一讨厌的是乱七八糟的床铺。
「弥莉!吉瑟!」戴格的叫声在整条船上回荡。
没有任何回应。猫咪大声叫,从他肩膀跳下来,跑到厨房里放熏鱼干的地方。戴格跟过去,心里七上八下,期盼能在厨房见到姐妹俩,即使很肯定期待会落空。
厨房同样空无一人。艾灵顿大夫爬到熏鱼桶上,戴格知道意思,先喂牠吃一些,然后继续在各处搜索。弥莉和吉瑟都不见踪影,等他回到上甲板才察觉自己太迟钝,明明有把手枪就搁在栏杆边。
戴格拾起观察,注意到子弹上膛后并未击发。又一个十分不祥的预兆,夜里她们一定碰上什么严重的事情。
于是他也推敲出来:两人遭到绑架、自己则是被下药,如此一来睡得不省人事,醒来头痛欲裂,都解释得通。
问题在于犯人是谁?武僧趁夜黑风高捉拿吉瑟和弥莉吗?不合理,他们怎么有办法对啤酒动手脚?擅于隐匿踪迹和彻底隐形差距很大,更何况只带走女子不带走自己也没道理。
接着戴格回想起从斯帝芬诺住处出发以后,路上确实遭到跟踪。本来以为已经甩掉了,但说不定只是对方躲起来。他搜查甲板,希望能有其他线索,结果竟然找到一张字条。
开头还注明是写给自己和弥莉。
戴格看了很错愕。他认得这个幼稚的笔迹,是吉瑟。其实荡舟族里头会读书写字的原本就很少,因为弥莉身为讲古人,要为族人保存故事,所以才想方设法学会认字,并坚持妹妹也学一些。可是每回她拿出书本要给吉瑟上课,吉瑟就会躲得远远的。后来她放弃了,所以吉瑟只会基础而已。
他颤抖着手,将字条打开,坐下来努力要看懂内容。吉瑟不懂标点符号。
希望药水不会害你们中毒我去需要我的地方不要跟过来去圣艾妮丝修道院看看那里需要你们请原谅我我爱你们两个还有大夫斯帝芬诺里戈吉瑟留
字条从指间滑落地面。戴格已经猜想得到事情经过:吉瑟下药迷昏了自己和弥莉,想要晚上偷溜出去,但是弥莉醒过来,还拿了手枪要追。
他放下舷梯,到街上想要找出两人去向,注意到船前有马蹄痕,但是张望以后发现这时间路上已经太多马匹和马车,只能闷哼一声,垂头丧气返回船上。
戴格知道自己只能面对残酷现实:他没办法找到姐妹俩。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判断出对方行进的路线,尤其如果骑了马又早就出发了,此刻身在珞榭境内任何地点都不奇怪。
他又捡起便条,再细看一遍。
圣艾妮丝修道院。
吉瑟要自己过去那里,还说有人「需要」他。就戴格的立场,这节骨眼实在很不愿意离开埃夫勒城,总觉得姐妹俩随时可能露面。然而修道院是自己唯一的线索,假如吉瑟只是先走一步,或许还有机会会合。至于弥莉为何不见踪影,目前戴格不得而知,只能祈祷两个女人是在一起,而且平安无恙。
他收起舷梯,扬起船帆,然后朝路上随便叫了个人,对方顺手帮忙解开绳索。戴格走到舵版前,双手搭上、启动术构,术力流入浮槽与气球。翻云号沿着云河移动,进入神息云海,朝着南方已经毁灭的圣艾妮丝修道院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