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的职责是在黑暗中使力,以期照耀人们的太阳更加明亮。
——杜孛
达壬还在女爵办公室里等候国王的亲笔信,那是援救斯帝芬诺和罗德里戈的关键。一拿到信,他要快马加鞭,亲自送到杜孛的手里——杜孛是主教长的亲信,因此是少数随时可以谒见他的人。
为了不让心中七上八下,他试着做点文书工作,像是在堆积如山的账目之中加减乘除、数字从这一栏移到那一栏。赛席璐女爵名下的地产和事业太多了,会计工作自然庞杂,只可惜达壬终究没办法专心,第三次算错以后索性放弃,阖上账簿推到旁边。
整理信函总不至于出大差错才对,于是他又翻阅每天如雪花飞来的邮件,看看哪些需要立刻回复,能够等的就收起来。其中也有女爵的情报网自世界各个角落传来的汇报。
报告清一色报忧不报喜,几乎全部都与下界人有关联。达壬不由得佩服他们的谋略,凭借几条船和有限的兵力发动几次精密计算过的袭击以后,下界人成功在各国散布恐慌,金流凝滞、经济萧条的结果立即可见。而且杰柯神父的猜想得到印证,敌人的计划就是在各处暗中破坏维持建筑物结构和船舰浮力的术构。
信看到一半,整个王宫摇晃起来,地板倾斜一边,桌子上陶瓷牧羊女造型的小装饰滑了下去。达壬伸手扣住桌子,心脏扑通弹了好几下。埋首于工作,他差点忘记这王宫随时有可能坠毁在底下那座湖泊中。宫殿终于回正,达壬总算可以喘口气,也更巴望着国王能够写快点,斜阳宫的晃动一次比一次厉害,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他赶紧检查女爵套房里头有没有什么东西缺损,发现阳台上一棵玫瑰歪了,琴房悬挂的一幅画掉下来。达壬扶正盆栽、捡起油画却没有挂回去,如果宫殿持续这样子震动就不必白费力气了。
回去办公室,达壬看见女爵另一位亲信玛莉亚.涂托勒在里面等候。这个女仆跟在赛席璐身旁有四十年之久,从她十六岁入宫那时服侍到现在。玛莉亚看来惊慌失措,站在办公桌旁边,手里抓着什么东西。
「玛莉亚,妳还好吗?」达壬担忧地问:「没有摔倒吧?刚才晃得很大。」
可是玛莉亚目光却飘向门口。「先生,有别人在吗?那个秘书?」
「我已经请子爵放假等待通知。怎么了?」达壬也紧张起来。「出了什么差错吗?」
玛莉亚张开颤抖的手掌。「有一封信,」她迟疑片刻又抽了一口气,哑着嗓子补充。「是阁下给你的。」
达壬一听心跳加速,连忙接过就坐下来读。的确一眼就知道是女爵阁下的笔迹,不过纸质廉价,是一般干货店、杂货店包装之用,当然也是外出旅游时比较容易入手的信纸。
「妳看过了吗?」
「还没有,」玛莉亚回答:「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急着找你……有人动过手脚。」
达壬不难理解她的意思。信封封蜡被人以烫过的刀子切开以后再重新黏合,手法拙劣显然不是经验老道的奸细。
幸好他扫过一眼以后就露出笑容。不论拆信偷窥的人是谁,大抵以为内容索然无味,乍看之下就是赛席璐交代达壬联络做衣服、做帽子、做手套、做鞋和做珠宝的师傅,订制十多双丝袜、三顶伊斯塔拉款式的新帽,七双丝质手套以及翡翠耳环要给公主殿下当礼物。短话长说、絮絮叨叨,却隐约穿插了她这趟旅程的所见所闻。
文字又臭又长,看起来好像女爵写信时很迷糊,有时候整段划掉补上新的,也有些字句改来改去。达壬将信交到玛莉亚手上。
「妳看了有什么想法?」
玛莉亚读过之后立刻表示。「真是奇怪,阁下文采应当十分优雅俐落,这封信怎么好比出自还在读书识字的丫头手中呢。还有这儿,阁下说她不会再找的鞋匠,后面又说可不想死的时候被人看见身上是『伊斯塔拉的最新流行』。这些都是暗号对不对?」
「嗯,简单的暗号。」达壬回答。
他不想让玛莉亚更操心,所以留了下半句没交代:这是赛席璐万不得已才会拿出来的紧急暗语,因为太简单了稍微熟习解码的人都能破解。换言之,她的处境没有余裕可以思考更巧妙的手段。
信上第一项交代达壬去采购的物品是四条丝手帕,所以他就挑出前四段,以及每一段的第四个字。结果叫他讶异不已。
弗芮亚、艾蒂玟、亨利、警告。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玛莉亚从他背后偷看。
「我想意思是艾蒂玟已经前往弗芮亚,希望我可以联络亨利伯爵,对他示警。」
「弗芮亚不是敌国吗?」玛莉亚嗤之以鼻。
「曾经是。」达壬说。
接着是七双皮手套,也就是前七段,每段的第七个单字:
公主、恶魔、修道院、圣人、多明尼克、奥斯卡迪亚。
玛莉亚眉头紧蹙。「先生,你确定没误会?」
达壬再算一遍,得到同样结果。「我推测意思是公主与恶魔双方都和位于奥斯卡迪亚山脉的圣多明尼克修道院有牵连。」
「可是我从来没听过叫做多明尼克的圣人。」
「我也没听过,」达壬回应。「不过光是看看月历上标记了多少圣人节日,我们没听过并不是那么奇怪的事情。倒是……修道院应该是最不可能的地点呀?」
「或许殿下脱险,躲在里面?」玛莉亚猜想。
「希望如此……我之后会设法调查。妳什么时候走?」
「今天下午。」玛莉亚回答:「先生,我其实不大想这样子逃走,危险就危险,我还是想留下来,不然没办法听到女爵阁下的消息。」
「我理解妳的心情。」达壬说:「可是已经对外宣称女爵和公主一起去别墅玩,身为她的贴身女仆,妳留在这儿反而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和询问。」
「我都和朋友说要留下来监督行李打包,有很多东西要收拾。毕竟女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回来……」她抹抹眼睛。「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太软弱了。」
「玛莉亚,我们要坚强,至少在外人面前得演戏。」达壬提醒。「要装作没事。」
「我明白,」玛莉亚苦笑。「通常只有半夜没人在旁边时才稍微掉几滴眼泪。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好吗?」
「一定。」达壬应允。
玛莉亚离开以后,达壬反复再读了那封信好几次,确保自己没有错漏什么。沉思之中房门径自打开,走进来的居然是赫诺王子。达壬大吃一惊,真的跳了起来,顺手将信塞进帐册堆里。
「殿下……」
「赦免信,」赫诺手中有两封信。「一封针对吉尚上校,另一封针对罗德里戈.迪.维伦纽夫先生。」
他停下脚步以后打量房间,内部陈设朴素典雅而美观,以熏衣草紫搭配蓝色为主调,彩度不过分张扬,墙壁铺上浅色原木,花纹曲线雕琢精细,房里还飘着淡淡香水味。王子稍微回身以后,察觉自己十分失礼。
「抱歉,不该直接闯进来。」他皱起眉头。「我太冒失了,该敲门才对。老是忘记自己不在军舰上。」
「是我们招待不周,应该由仆人引见——」
「正好,」赫诺王子打断他。「达壬,我有事情要与你私底下商议。有口信请你帮我转告斯帝芬诺,我始终不赞同父王解散战龙旅的决定,龙贵族对珞榭不满是理所当然,只不过现在他们连父王派遣过去的使节也不愿意接见。我希望上校获释之后,能够与龙贵族联系。他应该还有些关系可以动用,不至于受到过去那些事情的影响。请他说服龙族,在这个危难时刻出手相助。」
「殿下英明,想必上校会备感荣幸——」
「他主动攻击的战略深得我心。」赫诺王子继续说:「我已经派人去要塞进行整修,相信上校会明白这代表什么。」
「一定——」
「好。」赫诺王子将信交给达壬之后转身就走,来得突然去得也突兀。
达壬把女爵那封信收进一个设有术构、专门对付间谍的盒子,赦免信则藏在外套内袋,拿了帽子斗篷以后匆匆离宫,吩咐车夫过去一间名为「三脚鸭」的旅馆,杜孛会在那儿。
进入旅馆兽栏前庭就看见他了。达壬跳下马车,赦免信交过去,杜孛也收进他的随身皮革包。
「顺便代替王子传话,」达壬说:「这部分是口说,没有写下。」
他转述了王子的意见。
「唔……唔……」杜孛喃喃自语。
「还有一件事。」达壬拉着杜孛手肘到兽栏角落,这里一般客人不会经过,仆从们也不容易窃听。
「我收到女爵来信。」虽然应该不会被偷听,尤其正好有辆马车进来,走出了看似母亲和五个女儿,一群女孩子吱吱喳喳、笑声尖锐。「她还跟在绑走公主的犯人后面,但是信上提到艾蒂玟已经前往弗芮亚王国,希望我们可以提醒亨利.瓦勒斯伯爵。」
杜孛表情极为震惊,眉毛简直要飞出去了。「连亨利伯爵也有一份啊,」他嘀咕一阵。「可真是奇妙的组合。」
「还没结束。」达壬又说下去。「女爵提到叫做圣多明尼克的修道院,似乎位在奥斯卡迪亚山脉,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吗?」
「没听过。你确定?圣多明尼克?」
「的确如此。」达壬回答:「我也不能肯定是不是有其他含义,但知道这个地名与公主,甚至『恶魔』有关系。我猜这个是指下界人。女爵阁下应当不会离题。」
「修道院,这么推论起来实在很矛盾。」杜孛沉思片刻后说。
「怪异到家,」达壬说:「简直可说莫名其妙。祝先生一路平安,只可惜陛下没能顺便帮忙杰柯神父。」
杜孛深深叹息。「毫无进展,真是令人头疼。」
「没有查出他究竟遭到什么罪名起诉吗?」
杜孛耸耸肩,可以代表不能说、不想说或者不知情。他含糊一笑,微微点头就离开。
达壬回去马车上,要车夫再绕到王宫。路途中他想象斯帝芬诺与赫诺王子两个人相处的情景,觉得会是不错的朋友。
⚔
进去旅馆以后,杜孛立刻写了两封信。第一封信收件人是安插在弗芮亚王国的密探,第二封信收件地址是海军俱乐部,对象是亨利.瓦勒斯。除了要密探送信给亨利伯爵之外,杜孛特别交代密探一定要将第一封信给销毁。他不得不提防,虽然目前珞榭与弗芮亚并未交战,若是他与弗芮亚的间谍头目直接通信一事被外界察觉,后果仍旧不堪设想。但是艾蒂玟进入弗芮亚是个重要的警讯,他不能不提醒亨利伯爵。幸好艾蒂玟曾意图刺杀亨利伯爵,所以杜孛无须烦恼对方会不予理会。
思索一阵他多加上几句补充,并且将信夹在另一封掩护用的假信里面,接着快步回到兽栏,他租用的狮鹫正等着。
杜孛爬上狮鹫的背,狮鹫师傅协助他在特别小的鞍上就定位。他坐在背后,由师傅驾驭狮鹫。杜孛不喜欢坐狮鹫,除非是十万火急、情非得已的任务才会搭乘。
他戴上头盔,型式与龙骑士的相仿,不过轻巧不少,因为是皮革材质而不是钢铁打造。裹好斗篷以后,杜孛示意自己已经就绪,语调就像是第一次爬上鹰架顶端的人。
狮鹫师傅将杜孛绑在鞍上,坐在狮身背脊末端很不舒服。听见师傅对狮鹫大叫,杜孛忍不住抓紧辔头。猛兽张开翅膀,这是杜孛最讨厌的时刻。
牠纵身一跃,垂直升空,于是杜孛必须用全身力气夹紧鞍座。纵使被绑在鞍座上了,杜孛依旧觉得自己会摔死。一直到狮鹫打平身体,他终于敢睁开眼睛。
狮鹫速度极快,一般人觉得刺激新奇,但是杜孛只觉得胃痛恶心,在强风中全身缩紧,心里已经将自己交给上帝处置。
从埃夫勒城到神音堡,就算乘坐狮鹫也要一天半,中间得在悠登城过夜,并且更换一匹狮鹫。落地以后,杜孛晃荡了一阵子加速腿部血液循环,随即又登上另一匹狮鹫。时近黄昏,但他要连夜赶到目的地。
接近神音堡,他得先经过哨塔,由圣克雷武僧团的武僧确认身分才可以入内。杜孛脱下头盔露出面孔,执勤僧侣似乎特别注意,片刻才后举起手掌准许通行。狮鹫降落在一大片山区的最低处,这整个岛都是神音堡的土地范围。
抵达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请人通知主教长要求会晤。接着杜孛沿着山壁上人工开辟出的阶梯往上走,客楼位在靠近山顶的地方。
神音堡占地广大、结构复杂,山顶上有雄伟壮阔的大教堂,山脚下则有兽栏、码头、仓库等等,还有医院、图书馆,外人闻风丧胆的禁书书库,神职人员居住的宿舍和会馆,非神职但在此工作者也有自己的住处,还有用餐或做研究的地方,以及大教堂旁边的秘术院主监宅邸。不同功能的建筑物相辅相成,神音堡就彷佛是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小国家。
各种建筑分别位于不同高度,以山壁边的阶梯贯穿,并受到围墙和哨塔保护。各处有花园和庭院,既美化环境,也提供了居民休憩场所。
杜孛爬上阶梯穿过花园,途中锐利目光扫过擦肩而过的路人,瞬时察觉情况有异。他来神音堡许多次,以往没有人注意自己,原因当然是杜孛低调不起眼。但即便如此,大部分人见了他态度仍旧友善,愿意打招呼、点点头。
这次不但没有人正眼看他、与他讲话,甚至遇上之后就躲到旁边窃窃私语,神情凝重或困扰。而且看不见任何人在花园做事或在城墙上下散步,明明夏天傍晚天气温和,还可以欣赏美丽的夕阳。路上所有人都是聚在一起小声交谈以后又离开,模样都很严肃。
杜孛倒觉得有趣。他听说了神音堡最近遭受下界人攻击,有些屋子损坏严重,人员也有伤亡。不过那是好几周以前的事件,住在这里的修士修女也不是活在惨剧走不出的类型,他们应当会将人生交在上帝全能的手中,专心过自己的生活。
所以他猜想问题与杰柯神父有关系。得找个人问一问,确认目前的局势再面见主教长比较好。虽然遇见不少认识的人,但都不能信任。
经过医院,他看见一个个头较小的修女行色匆匆却态度潇洒。杜孛觉得自己运气真是不错,没有比她更好的情报来源了,因为杰柯神父脾气暴躁,秘术院内对他有好感的人不多,偏偏伊丽莎白不仅是少数之一,还为神父动过手术。
修女嘴唇抿得很紧而且眉头深锁。杜孛摘下帽子上前。
「伊丽莎白姐妹,请恕我冒昧……」
「咦?」她停下脚步,被拦下似乎稍稍吃惊,抬头见到来人后额上又多了几条皱纹。「我认得你,你为主教长做事对吧。」
说完以后她居然就要绕过去,杜孛只好追上。
「姐妹,我叫做杜孛,听说杰柯神父被逮捕了,请问真有其事吗?可不可以告诉我现在是什么状况?」
「去问主教长啊。」伊丽莎白表情相当不悦。
虽然看起来微胖,但杜孛动作灵巧总是能叫人意外。他一闪身就到了修女前面牢牢挡住,伊丽莎白若不停下脚步就只能一头撞上。
帽子还在手中,他轻声继续说:「姐妹,我是神父的朋友,而且我听说妳和他关系不差。说不定我可以帮上忙,但首先必须明白发生什么事。」
伊丽莎白好好端详他,杜孛也毫无保留地以目光回应。她噘起嘴唇,轻哼一声。
「你最好谨慎些,别大声宣扬自己是杰柯神父的朋友,免得也锒铛入狱。」她再打量一阵。「所以你还不知道事情经过?」
「我才刚抵达,还不到一个钟头,」杜孛说:「也还没与主教长见到面。如果有可能,我会设法营救杰柯神父。我认为他的发现事关重大。」
伊丽莎白站在原地没讲话,双手藏在黑袍的袖子里。山风吹来,头巾在脸颊旁飘动。
「先生,你似乎不良于行是吗?」她骤然改口。
杜孛顺着她视线方向看见两名圣克雷僧侣正在接近,明白修女的计划,就假装按揉自己小腿,口里还微微呻吟。
「看来是肌肉筋挛,」伊丽莎白接着说:「稍微治疗就可以缓解。你要去哪儿?」
「谢谢姐妹,我在客楼有房间。」
「那我陪你过去吧。」
圣克雷僧侣从旁经过时并没有朝他望过去。杜孛与伊丽莎白朝客楼移动,路上看见了下界人攻击的痕迹,甚至空气中还有焦味。维修已经起步,而客楼位在战场边缘,虽有损坏但并不严重,屋顶修补好了、外头倒下的树木也重新种植。不过今天户外都没有工人,以前还算热闹的客楼也空荡荡的一片寂静。
「主教长要求所有访客离开。」伊丽莎白回答了杜孛还没说出口的疑问。「他说神音堡有可能再度受到攻击,滞留于此很危险。我倒是很讶异你居然获准降落。」她不禁又开始观察杜孛,显然真的不懂为什么他可以留在这里。
「所以神音堡真的还会遭受袭击?」杜孛开始引导话题。
「只有上帝才知道吧。我个人认为不无可能。」伊丽莎白回答:「可是主教长要访客离开,真正的原因不是担心他们的安危。」
杜孛早就猜到了。修女领着他走到前庭,树荫下有长凳,中间有个水池,橘色金鱼在里面游来游去。伊丽莎白坐下后,手搁在膝盖,视线转向杜孛。
「主教长下令要革去主监的职位。换言之,秘术院主监形同受到囚禁。」她解释:「如今教会大权由蒙丹一人独揽。」
杜孛不是很容易诧异的人,也很清楚人性可以沉沦到多深,或反过来升华得多么崇高。他目睹过圣艾妮丝修道院修女们凄惨的死状,也见证了水晶市集崩毁、沟渠满是鲜血的场面。原以为这辈子应该不会再感到错愕,没想到此刻还是大受冲击,很想坐着休息、平复情绪。
见他瞠目结舌的模样,伊丽莎白问:「所以你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杜孛还没镇定。「只听说杰柯神父的事情。是因为他入狱导致的吗?」
伊丽莎白东张西望确定不会被窃听。「遭到攻打之后没多久,主监和主教长两个人在办公室密谈,但最后双方都怒吼起来。隔音没有那么好,于是主监办公室的职员都听到了,原来主监不愿意拘禁杰柯神父,因此主教长就说要拔掉他,然而主监反击说自己的去留必须由主教议会投票表决才算数,没想到主教长就直接解散了议会。」
「那不是他的权限。」杜孛说。
「但是有谁敢阻止?」伊丽莎白反问。
的确,杜孛也答不出。「那么杰柯神父目前人在哪里?以什么罪名起诉?」
「被攻打的时候,他违反禁令,潜入禁书书库。」伊丽莎白说:「只有圣克雷的僧侣知道书库那儿出了什么事,但他们当然不会对外透漏。杰柯神父和安德爵士后来趁乱逃离,却又在龙族领地上遭到逮捕,送回神音堡。后来两个人就音讯全无。」
「难道不在监狱里?」杜孛不解。
「原本我也这样想,」伊丽莎白语气一沉。「但我以手术医师的身分要求确认他的头部外伤没有并发症,想进去探监,结果却遭拒。后来我向送餐到牢房的弟兄打听,发现杰柯神父以及安德爵士两个人根本不在里面。」
杜孛蹙眉。
伊丽莎白拍拍他膝盖。
「自从议会解散,你是第一个获准进入神音堡的人。秘术院内所有人员都受到密誓制约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有时候透露情报可以换到更多情报。尤其以这个情况,杜孛给她的答案很快就会传遍神音堡。
「我是为了另外两个遭到囚禁的人过来,也就是斯帝芬诺.迪.吉尚上校,还有绅士罗德里戈.迪.维伦纽夫。不知道妳有没有见到他们……」
伊丽莎白摇摇头。「你说的两位,根本不在这里。」
「怎么会呢!」轮到杜孛面色一变。「他们在埃夫勒城遭到逮捕,有人亲眼看着是圣克雷武僧带走的。」
「这么说来……」伊丽莎白似乎想到什么蹙额道:「他们是不是大约一周之前被捕?」
「没错,」杜孛回答:「怎么了?」
「我听说有一群从埃夫勒城出发的僧队几天前就该抵达,但一直没回来,已经有人出去搜寻。」
「我的天……」杜孛惊呼。「希望他们没事才好。国王陛下已经发出特赦令,尤其有紧急状况需要罗德里戈先生尽快回到王宫。」
「愿上帝垂怜。」伊丽莎白目光扫过庭院,忽然惊讶叫道:「圣人保佑,是皮耶卓神父!应当是主教长要他过来找你,我还是先走一步比较好,给他看见可麻烦了,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无趣的人。」
杜孛回头看见那人走进庭院里,而且对方的视线很快就锁定在自己身上,因为尽管杜孛的服装颜色款式都不起眼,在其余人身上只有黑色袍子的环境里还是太醒目。
「你就是杜孛先生?」他隔得老远就叫唤:「我是皮耶卓神父,来带你去见主教长。」
「他一定又会想跟我聊什么最近研究的圣人,」伊丽莎白站起来拍拍衣服。「针对没用的事情他可是万事通。」
「正好妳提到圣人,」杜孛若无其事问起:「姐妹,请问妳有没有听过一位圣多明尼克?」
「没有。」伊丽莎白干脆地回答:「不过你可以问问皮耶卓神父,他有神学学位,还是博士呢,所以他应该会知道。」
「谢谢妳帮忙,姐妹。」
「希望你劝得动蒙丹。」伊丽莎白悄悄道。
她朝皮耶卓挥挥手。「神父,有空再听你说说圣某人的故事,我得先赶回医院去。」
「圣莫仁?」皮耶卓神父一脸茫然。「从来没听过,我得去月历上面找找。」
「我是皮耶卓神父。」他马上又朝着杜孛说一遍,彷佛很喜欢听到自己的名字。「目前担任主教长的秘书,专攻神学,是神学博士。」
杜孛忍着笑,随口敷衍几句。
「主教长愿意见你。」皮耶卓还是一派高傲口吻,好像能见主教长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想必在教会内部斗争,他站在蒙丹那一边。「我这就给你引见。」
「麻烦你了,神父。」杜孛装作很敬重。
两人绕过花园,进入所谓的贡祭圣堂,以前是教会的财政枢纽,现在相关职员都搬迁到下层较安全的楼房工作,这里就成为主教长和他团队暂时的办公处。蒙丹住在隔壁的房子,曾经是第二任主监圣丹尼斯的寓所,所以装潢完善还拥有独立的小教堂,蒙丹在这儿无论工作或休息都很清净。
随着皮耶卓向前走,杜孛心里不断忖度:主教长究竟要保护什么天大的秘密?
「这间屋子是在埃隆佐.迪耶戈担任主教长的年代兴建,」皮耶卓神父自顾自得意地介绍着。「注意看这儿的门楣,有那个年代独特的工法。还有墙面石版也——」
「神父真是万事通。」杜孛开口。
皮耶卓神父得意地鞠躬。
「我最近想要以珞榭境内的修道院写几篇文章,」杜孛装得谦逊。「查看文献途中,读到奥斯卡迪亚山脉好像有一间圣多明尼克修道院,但是始终问不到什么资料。不知神父有没有听说过呢?」
「看守者圣多明尼克,」皮耶卓立刻回应。「是日光帝国年代的圣人,当时教会派遣传教士到珞榭国内比较偏远的地区,这位圣人在对抗当地暴君、保护人民的过程中壮烈殉道。当初统治那个地方的卜罗维冈家族与魔王交换条件,召唤了恶魔。」
「那么为什么会得到看守者这样的称号?」
「因为他看守地狱之门。」皮耶卓神父解释:「根据流传的故事,卜罗维冈家族要魔王帮忙,结果大地撕裂,裂缝中涌出恶魔。圣多明尼克虽然祛退恶魔,但也牺牲了性命,圣洁宝血溅洒在岩石上,封印了那条大裂缝。」
「以他为名的修道院,历史也有这么悠久吗?」
「不、不,」皮耶卓淡淡道:「你以为的修道院啊,其实是大概五百年前,也就是黑暗时代那时候才兴建。我并不确定为什么那里的僧侣会挑选这名字,因为事实上圣多明尼克是在布伦海姆那儿引发奇迹,距离奥斯卡迪亚山脉很遥远。」
「那座修道院现在还有人吗?」杜孛问。
「教会的清单上还是看得见,」皮耶卓踏上通往宅邸入口的阶梯。「除此之外,我也不清楚。主教长在里面,我先通报。」
圣堂的灰色石墙上布满藤蔓,而且经过长年风化,棱角显得圆滑。房舍周围很多树木蔽荫,它们与建筑物的历史同样古老。原本窗户都是镶嵌玻璃,但已经改装为较现代的竖框设计。
目前里面只有主教长一个人。蒙丹没有让身边其余人跟着进驻,唯一例外是皮耶卓神父,而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完全没意识到主教长只是缺个跑腿。建筑物内部很阴凉安静,弥漫灰尘的味道,走在长廊上脚底下传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两侧的房门全部紧闭,蒙丹使用的办公室则在末端。
皮耶卓神父轻轻敲门,然后直接打开说:「阁下,杜孛先生到了。」
「好。」蒙丹的语气听来心情不大好。
皮耶卓凑近问:「阁下,需要我留着吗?」
「不,神父,你回去做研究吧。」
皮耶卓神父关上门离去。杜孛听得到脚步声与地板嘎吱叫,不过他一向谨慎小心,所以还是再开门确认神父是不是真的走了。
确定隔墙无耳,杜孛关门转身,却被眼前所见吓得失去平常的冷静,呆立原地半晌。
斐迪南.迪.蒙丹才中年而已,体格发达,有六呎五吋,比起多数人都高,肩膀骨架都宽厚。以前他活力充沛,只是喜爱饮酒加上吃得多,所以常有消化方面的毛病。
杜孛觉得自己几乎认不出这个人了。蒙丹消瘦很多,皮肤成了蜡黄色,头发斑白又稀疏,双眼充血还一直冒泪。他坐在大桌子后面,很认真地正在一本小册子上书写。过去写字这种工作,他会找个部下来代笔。
「阁下,」杜孛鞠躬道:「您是否身体有恙?」
「这里吃的太差,我什么都没法入口。你想干嘛,杜孛?」蒙丹眼神凶狠。「长话短说,我很忙。」
他的笔还没提起,手上戒指是身为主教长的象征。望向自己的密探,蒙丹的眼神却充满很深的猜忌。
「阁下,我是您忠实的仆人。」杜孛轻声安抚。
蒙丹吞了一口口水,低头以后缓缓放下笔、手离开那册子,终于在座位上放松了些,稍微伸展了脖子、揉揉眼睛。
「我知道,杜孛。」蒙丹语气疲惫。「坐吧,我想你也听说这里的状况了。」
杜孛摊开双手。「大家都在讨论……」
「当然,那些废物!什么都不懂,居然还不信任我!到底为什么不肯相信我,我是想要救这个教会啊!」他叹息道:「你来这儿不是为了这件事吧。所以呢?」
杜孛从外套内取出国王写的信,起身放在蒙丹面前。蒙丹一看信封的印记就知道怎么回事,先是讶异,接着愤怒。
「这是什么?」
「国王的来信。」
「我看得出来!你什么时候变成艾雷瑞克的信差了?」
「请阁下先读信,我会详细解释。」
主教长以玺戒按压在封蜡上,只有这戒指的术构可以解开国王施加的封印。趁着蒙丹读信,杜孛留意他神情变化。主教长脸色越来越糟糕,最后不屑地将信纸往桌上一丢。
「胡说八道、满口胡言!」他叫道:「什么浮槽因为逆术要失效了,艾雷瑞克怎么写得出这么荒诞无稽的故事。叫我释放吉尚上校和维伦纽夫……」蒙丹说到一半,伸手拨动桌上的笔。
「听说他们根本没有到达。」杜孛说。
「究竟有什么事情可以瞒得过你,」主教长挖苦道:「目前假设他们两个逃亡了,但是已经派出搜索队,迟早会逮到犯人。」
「希望能尽快找到,」杜孛忧虑地说:「现在非常需要维伦纽夫先生。国王所言不假,浮槽必须第一时间修复。阁下,逆术术构是我亲自找到的。」
蒙丹食指轻轻敲着桌子,眼睛紧紧盯着杜孛,而杜孛也无畏地望着他。
「杜孛,你怎么会知道逆术术构长什么模样?」主教长质疑。
「阁下,我以前就看多了。韦斯弗斯城图书馆的炸弹上面有一样的术构,那次偷袭差点要了杰柯神父、安德爵士、玛裘林女爵以及我自己的性命。您应当还记得,上帝赋予我特别优异的视觉,而且过目不忘。当时杰柯神父就声称那是逆术,后来我也独自做了研究调查,结论是神父的判断正确。此外,我相信造成水晶市集崩塌的元凶也是逆术,这种可怕的力量正侵蚀我们。阁下,您不可能逮捕全世界的术匠……」
蒙丹脸色铁青,眉头紧蹙、目露凶光。杜孛见状不免怀疑下一个入狱的就是自己,但他必须说下去。
「阁下,请思考一下,后续的政治牵连对教会伤害太大了。斜阳宫坠毁是可怕的灾难,伤亡难以估计,而艾雷瑞克国王自然会准备好对外的说法,那就是您明明有可以保住王宫和首都的办法,但却不肯出手相救。可想而知,这封信他一定留有副本,写信时也会找人见证。届时,他会指控您因为嫉妒王宫所以才如此狠心,消息传开的话——」
「够了!」蒙丹咬牙切齿大叫,拳头握得很紧,用力呼吸、吞口水几次以后脸上表情还是像嚼着白矾一样。良久之后,他终于取出另一张纸,写了些字以后签名并加上封印。
「我就照国王的意思赦免吉尚上校和绅士维伦纽夫,看看他们是不是真有办法可以保住艾雷瑞克的鬼城堡。」
「感谢阁下。」杜孛轻轻点头。「据我所知,目前神音堡处于封锁中,所以我还得请您授权我出去。」
主角长嘀咕几句,又取出纸张写下命令。
杜孛上前从桌子取走赦免令和授权状时,偷看一眼他刚才阅读的书籍。翻开的段落阐述主教长和主教议会之间的权力关系,看样子蒙丹还绞尽脑汁要为自己解散议会找个合理的说词。
「阁下,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事情?」杜孛问。
「要是有就好了……」蒙丹语气沉重。「记得关门。」
他挥挥手表示谈话结束,杜孛也只能鞠躬之后走出去。回到地板嘎嘎叫的长廊,他回想刚才所见:鸦雀无声的偌大建筑里,就只有蒙丹一个人。他就像是在战争中遭到包围,处境着实可怜。
回到客楼的房间,杜孛锁了门,坐下来打开主教长授权自己离开神音堡的那封信。底下有蒙丹潦草的签名。
杜孛仔细看了几次,然后拿出笔墨来写字。他这些年努力研究如何伪造文书,密探学会这个技巧妙用无穷。以这封信而言,能够篡改的空间就只有拿掉句号、加上少许字词。但也够了。
我准许杜孛先生离开神音堡及讯问人犯杰柯.诺索普。
杜孛谨慎检查几次后很满意,认为蒙丹本人都会受骗,以为自己真的写过这句话。等到墨水干了,他立刻开始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