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经过祷告，风暴稍有缓和，但无法根止上帝之怒。恐怕须经无数世代，直至人类记取教训，天地间的乐曲才能重返和谐。
——《圣玛莉忏悔录》
那天早上她们太紧张了，什么也吃不下。卫兵看了倒是高兴，等于多了一份早餐。时间还早，但是巴纳比已经假借给苏菲亚诊治头痛的名义过来。
「派崔克说他找到一条小屋舟，或许撑得过神息。」
弥莉听得到他强调「或许」两个字，不过假装不知道。
「派崔克穿越神息很多次了，」巴纳比不死心地继续说：「他担心——」
弥莉瞪着他警告，巴纳比会意之后不敢多言。可是吉瑟接收到他没说出口的话，一脸哀戚地望着姐姐。明明是吉瑟要自己走的，但弥莉也察觉到妹妹的忧虑。
「派崔克是军人，不是船员。」弥莉闷哼道。
「柯诺爵士呢，人还平安吧?」赛席璐顺便转移话题。
「目前没问题，可是得不断换地点藏身。上头发出通缉令，看描述应该是针对他。之前下界人也将亲朋好友藏起来免得被捉去献祭，久而久之士兵也知道哪些地方可以隐匿。」巴纳比解释：「派崔克的同伴会带他去船那里等妳，弥莉。」
巴纳比露出苦笑。「女爵阁下，如您所料，柯诺爵士起初不愿意抛下您与公主自己离开，但是您指出他的情报对吉尚上校有极大意义，果然能够说服他。」
「他就是这么正直。」赛席璐叹道。
之后没人说话，只有雷鸣隆隆在房间里回荡。另一场风暴会将萨维尔也吹来，他势必会要求吉瑟和苏菲亚如之前承诺停下风暴，然后抓紧机会进攻。
苏菲亚脸色苍白、身子颤抖，紧紧抱着贪吃鬼，一直轻声对狗儿说话、要牠别怕。吉瑟断断续续唱歌，赛席璐拿吉瑟玩过的花绳丝线要编一条绳子系住贪吃鬼。
弥莉看着她们，心里勇气差点熄灭。她真正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留下的这些人。
「所以，都同意吗?」她蓦地开口问：「都愿意冒这么大的险吗?」
吉瑟比手语，苏菲亚代她，也为自己回答。
「吉瑟和我已经练习过，」公主声音很轻。「我们知道怎么做。贪吃鬼也是。」
她亲了小狗，然后递给女爵。赛席璐给牠绑上绳子，狗儿马上呜呜叫，身子一扭从女爵怀中逃脱。
「我不太确定贪吃鬼准备好了没，」她说：「但我没问题。」
赛席璐挤出笑容安抚她们。「的确很危险，弥莉。不过如果我们放任不管，后果会更严重。」
「坚持信念，」巴纳比弟兄也开口：「上帝与各位同在。」
「问题是要开破船穿过神息的不是上帝。」弥莉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不希望巴纳比受到惊吓。
天昏地暗，屋顶彷佛会被雨水打破，地面随着轰雷摇晃震动，也因此她们几乎都没察觉门锁转动，但随即听见卫兵语气急迫大叫：「快点准备，萨维尔来了!」说完以后卫兵又砰一声把门关上。
「是我们的人。」巴纳比悄悄解释。
「反抗军?」弥莉有点讶异。
巴纳比点点头。
门把再次转动，萨维尔进来了，后面跟着的士兵怀中捧了好几件厚重的羊毛斗篷分发给几个女性。萨维尔自己也穿着大斗篷，除了前襟扣紧、兜帽立起以遮风避雨之外，布料上有些奇怪的术构。弥莉看了，想起派崔克曾经告诉她：萨维尔经历三次谋杀都没死。他不只衣物上有术式保护，听说还研究出如何在皮肉上附加防御术构。
「时候到了。」他开口：「依照惯例，我召集所有居民见证。妳们就在广场中心施展法术，所有人都可以看见。」
很好，这代表反抗军的成员也会混入人群。
「不过，妳们得站在大风大雨之中。」萨维尔补充。
「我们不畏惧风暴，」弥莉大胆地说：「它听从我们号令。」
萨维尔看了几位女性，眉毛稍稍挑起，神情有些怀疑。弥莉觉得也不能怪他。吉瑟模样沉静，但心神好像留在另一个世界。与其恰好相反的苏菲亚则是表面装得镇定，身子却不断打哆嗦。只有女爵面无表情，简直像是感到乏味。想来萨维尔一定也猜想着这几个沦为阶下囚的女人究竟何德何能，竟能够控制肆虐于他国度的凶猛风暴。
「我们准备好了。」弥莉回答。
「上帝与妳们同在。」巴纳比轻声祈祷。
贪吃鬼吠叫着，音调颓丧。
⚔
萨维尔押送她们出去，弥莉很惊讶地察觉到他居然让女爵陪着公主。说不定是因为他看见了赛席璐神情多么坚定，于是懒得与她争辩、徒增风波。
不过他还是明言表达小狗不可以跟去，巴纳比主动说他留下来看着。狗儿叫得凄惨，听的人也有撕心裂肺之感。
一行人出了监狱，闯进无情暴雨，幸好圣域周边围墙多少起了阻风的作用，不过单单雨势就叫人狼狈不堪。才一到室外，身上的厚重斗篷立刻如同泡在水中，她们只好匆匆忙忙跑进圣殿喘息。
可是弥莉随即认为走在阴暗长廊比起外头大雨还难受。昨天听见鼓声，想必刚献祭过，所以空气中的血腥味较之前还来得浓稠。
萨维尔带头，吉瑟与苏菲亚手牵手跟着，女爵走在公主后方，弥莉尾随。
专注在自身任务上，她就不再留意气味，但其他几位女性忍不住干呕。尽管心里害怕，但弥莉意志强韧，知道心思停留在躲避萨维尔的军队和穿越神息有多危险也没有任何帮助。随机应变就好了。
萨维尔直接带她们到了圣殿前方，卫兵为他推开大门。
他对弟弟点头，血术士就站在门外，红色袍子随劲风摆荡，身旁围绕许多人，男女皆有。他们披着绯红斗篷，肩上挂有一串鼓，显而易见就是融合血术和逆术、意图消弭神音的术士团体。鼓手们个个兜帽拉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似乎也因为冒着狂风暴雨出门而很不开心。
血术士转身，冰冷眼神扫过一干人犯，好像她们已经交给自己宰割似的。弥莉打了个寒颤，赶紧别过脸。
「妳们跟我走。」萨维尔指着吉瑟、苏菲亚还有弥莉。
赛席璐想要跟过去，被他出手拦下。「妳留着。」
几个卫兵过来包围她，苏菲亚回头露出惊恐神情。
赛席璐又微笑安抚。「殿下，之后我会将妳今日的英勇禀告陛下，相信他会深深以妳为荣。」
苏菲亚也勉强地笑了。「女爵，我会做到，只是玩花绳而已。」
弥莉冒险回头张望，瞧见赛席璐扬手告别，以唇语说出：「告诉他，母亲爱他。」
弥莉点点头，一个失足踩到自己濡湿的裙襬，整个人往旁边的士兵撞过去。士兵粗声粗气叫她小心点。
在圣殿里还有围墙挡风，出去以后失去遮蔽，开门时卫兵需要使尽力气才推得动，否则就会被吹回去。
广场上已经聚集人群，纵然淋成落汤鸡还是坚忍沉默、期望看到新的异人可以停下风雨。弥莉知道派崔克躲在人群中，但迟迟找不到，事实上雨势滂沱，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怀疑就算自己看见了也认不出来。围在广场周边的每个人影都模糊难辨。
萨维尔带着一队士兵穿过大门，三女跟随。才踏进没有围墙的空地，她们几乎被狂风拍倒在地上，风势无情威逼，简直像是测试几个弱女子是否有抵抗的勇气。她们渐渐落后，萨维尔却一股脑儿前进，没有注意后面状况。
弥莉回头瞥了血术士一眼，对方脸上挂着浅浅的狞笑。
「我们得赶快出去!」她低呼。
吉瑟紧紧握住姐姐和苏菲亚的手，抬头望着滚滚乌云开始唱歌。雨水打在脸上，强风冲撞纤细身躯，但她还是不断唱着关于狗儿的歌。
歌声清亮，苏菲亚也振奋起来跟着应和，只不过咬字夹杂着雨水大口大口吞下。弥莉知道歌词，跟着引吭高歌，没想到能量流经身体，吉瑟手上冒出浅蓝色光芒往两人手臂缠绕。吉瑟不畏风雨向前走，拉着苏菲亚和弥莉陪同。
风势开始缓和。弥莉听得到群众耳语。吉瑟带头，三女走到广场中央，萨维尔正在等候。
影子在余光窜动，弥莉注意到前排的男人刻意拉下遮住五官的绿色面巾。是派崔克。他抽下面巾以后遁入人海。
吉瑟松开她的手。
「照顾自己，告诉斯帝芬诺和炮竹，我很想念他们。」吉瑟无声说出。
要放开妹妹的手，弥莉必须集中所有的勇气和意志。她总觉得自己这么一走，好像抛弃妹妹的灵魂于不顾。
「我们会来救妳!」她终于狠下心。
吉瑟微笑，转头看着苏菲亚，两人的手牵得更牢。
「站在这里。」萨维尔吩咐。
他指着暴雨冲刷的马赛克砖，拼贴出的图案象征是他，也是历代萨维尔。吉瑟和苏菲亚吟唱童谣，是九只小妖怪的故事。弥莉跟着哼，假装自己也在施法。这首歌是珞榭语，她认为围观群众懂得的人应该很少，但萨维尔皱着眉头，所以他听得懂，大概正在思索九只小妖怪坐在篱笆上，为什么可以挡住谬术风暴。
起先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刮大风下大雨。但渐渐的，浅蓝色光辉如同萤火虫那样在她们身旁盘旋飞舞，然后凝聚成一个柔和光球。人群中的孩童指着那道光呵呵笑，成人也看得啧啧称奇。萨维尔仍蹙着眉，但看得出也起了兴趣。
雨水沾上蓝光，如同点点星芒在天上交织为闪烁的帘幕。萨维尔眉头松开，抬起头看着雨滴温和地洒在脸上。群众也目瞪口呆，一时反应不过来。
静默中却传出哨声，那是反抗军行动的讯号，他们一拥而上，萨维尔的护卫立刻请他回避，同时开始对空鸣枪。绿色火球在半空炸裂，平民慌张逃窜，吉瑟和苏菲亚的歌声也因此中断，一脸茫然地看着四周。
忽然有人冲过去箍住弥莉的腰，想要将她掳走。
「踢我，」派崔克低吼：「妳是被劫走的!」
弥莉闻言立刻尖叫一声作势攻击，萨维尔也咆哮着要部下去救人，但是人群涌来，他的士兵很快被冲散。反观广场另一头，群众散开留出一条路，等两人通过又马上堵住断后。派崔克紧紧搂着弥莉，片刻后逃到市镇街道上。
她回头张望，广场那头人潮散去、越来越空旷，也看不到吉瑟、苏菲亚或萨维尔的身影。
也罢，弥莉暗忖，事已至此，没有回头余地。
风停了，只剩下蒙蒙细雨，虽然远处仍有闪电，但是雷声听起来也虚弱多了。弥莉亲眼见证吉瑟与苏菲亚逼退了谬术风暴，却不知道自己应当有什么想法，决定之后有空再说。
她与派崔克逃到错综复杂的街道，急急忙忙钻进混乱的巷弄间穿梭，绕路、兜圈、折返，好一阵子以后派崔克才停下来喘息，顺便确认是否还有追兵。弥莉大口吸气，累得快昏过去。
市区也空无一人，两侧的建筑物里头大半昏黑，仅少数窗户的帘幕后头有微弱灯火。
「船就在城外。」派崔克告诉她。「我想应该已经甩开他们了，但是萨斯维尔很快就会派出部队大规模搜索，我们得立即动身。」
弥莉连回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是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派崔克放慢速度，不再奔跑只是快走，她跟在旁边担忧吉瑟、苏菲亚和女爵的安危。利用劫囚掩护是女爵的主意，如此一来萨维尔比较不会怀疑留下的三人也是共犯。
她希望计划顺利，大家平安无恙。苏菲亚和吉瑟没有足够时间完全平息风雨，不过已经证明她们有可能驱逐风暴、令下界重见天日，因此萨维尔不会将两人交给血术士，至少也会等到他确认法术的极限在何处。
步道地砖忽然没了。前一刻弥莉还走在楼房间，后一刻市镇就消失了，她面前是辽阔平原上让豪雨打平的野草和泥泞。
「船就在那里。」派崔克指着。
「我的天!」弥莉叹道。
那条船是古老的荡舟族样式，幸好经过一些改良，足以撑过风暴，弥莉期盼也能够穿越神息。船舷是实心木头、及胸高度，底下的舱房没有大窗只设置小窥孔，船桥和船舵都改造成密闭空间以阻绝风雨或低温。主桅杆以及下椼特别粗重，侧翼也经过强化，务求不因狂风折断。
原本这条船覆盖在防水油布下，目前揭开搁在一旁，停靠于木板组合成的简陋码头。
方才匆匆一看，弥莉担心它很不中用，但仔细检视以后倒是放心不少。
「或许有机会。」她说。
她和派崔克踏过泥巴和纠缠双腿的软烂长草，弥莉这才看见原野上还有其他好几架屋舟。有些翻倒了，看似是强风导致，其余则埋在泥地中，要有一队马匹才能拖得出来。
「这边以前是港口，」派崔克说：「但是风暴变得这么严重，就没有人要出航了。」
「我这条船的状况特别好。」弥莉观察到。
「因为是萨维尔的船。」派崔克说。
弥莉听了倒抽一口气，定睛一看船帆和气球上还真的漆有标志。「竟然偷了他的船?没有卫兵看着?不会被他发现?」
「他很多年没用了。根本不会有人到这里来，这里就跟坟场没两样。别担心，萨维尔根本想不到妳会搭船离开。」
「他的确是不会以为有人这么笨。」弥莉又叹息。
派崔克苦笑后伸手一指。「那个叫做柯诺的已经在船上等妳了，」他说：「我在底下帮你们解开绳索。」
柯诺爵士挥手招呼，然后放下船梯。弥莉上去赶紧检查，舱壁都漆成黑色，看了有点郁闷，船幅稍微窄一些，但整体而言与翻云号差不多。
「弥莉船长，」柯诺华丽行礼。「欢迎登船。」
「柯诺爵士，你熟悉船只操作吗?」她打量骑士。「既然也是荡舟族，以前总该有过些航行经验。」
「妳主要想知道我能当帮手，还是会碍事吧。我还记得怎么上帆跟绑帆脚索，」柯诺笑道：「也分得清左舷右舷，所以尽管吩咐，我会乖乖听命行事。」
「多谢了，柯诺爵士。」弥莉听了松口气，因为这次航程就算没有拖油瓶也极为艰苦。「那就请你先到船舱检查一下物资储放得是否稳固，我来看看船舵的状况。」
船舵是弥莉最担心的部分，如果必须以逆术操作，那还没启程就等于结束了。
所幸上面的术构并非逆术。然而年代久远，与她自己船上那种精简有效率的设计不同。经过一番实验，弥莉掌握了操纵方式，可以自在控制这条船。她再研究了一下其他构造的术构，觉得是条坚固耐用的好船，就连她伯父也会夸赞。
果然就算身在下界，荡舟族就是荡舟族。
柯诺爵士回到上甲板，回报所有物资都安放得很好，而且饮水食物足够维持一周。
「也有毛毯和厚外套可以御寒。」他补充道。
「弥莉，好了吗?」派崔克的叫声传来。「该出发了，不然又会有一波风暴。」
弥莉将手放在舵版，柯诺站在船头等派崔克解开系索。骑士一脸期盼、派崔克则是显得不耐烦。
只要将手放在铜版的术构上就好。但是，她双手动不了，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弥莉心中浮现出即将面对的种种危难，两个人在这样一条小船里头，要对抗谬术风暴，又得熬过神息的乱流与酷寒。即使度过这些难关，也不能肯定会从上界的何处浮出，若是浮力耗竭仍旧是死路一条。
「没有退路。」她提醒自己。
深呼吸一口气之后，弥莉伸手接触舵版，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引导术力进入管线中。船有了生命力，那抹熟悉的悸动在心里苏醒。
派崔克解开绳子，柯诺拉回船上俐落卷好囤放，屋舟终于升空。
清风打上脸的时候，弥莉心底那些恐惧忧烦一扫而空。
弥莉，妳生在神息上。大伯这么告诉过她。
所以，她不需要畏惧神息。
舵，重回弥莉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