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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负一代传一代的罪。
——珞榭主教长斐迪南.蒙丹
但我有别的选择吗?杰柯这么自问。
很熟悉的感觉。他察觉自己以前有过同样的疑惑,是逃离故乡那时候。杰柯丢下因为自己锒铛入狱的父亲,以及还年幼的弟弟,于是弟弟发誓杀他报仇。
「我有别的选择吗?」他又问了一遍。「我必须前往上帝指引的地方。」
「也是蒙丹指引你的地方。」安德说。
「什么意思?」杰柯停下脚步,瞪着朋友问。
「我想了一阵子。」安德回答:「秘术院有那么多人,但是蒙丹偏偏派你去调查遭到袭击的天胆号,还有后来的圣艾妮丝修道院。主教长内心深处或许希望你挖掘出他无法公开的真相。」
杰柯望向天空。无垠星海是上帝创造的奇景。
「说得对,朋友。只是他的灵魂畏惧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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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抵达驿站,杜孛久候多时,五只狮鹫上好鞍具随时可以升空。看起来管理员也被他赶上床去了,所以没有别人在。如果换做翼蜥,这时候已经互相叫嚣,甚至出爪子斗殴,但性格骄傲高贵的狮鹫能耐着性子等待,只是伸爪子清理鸟喙、梳理羽毛,或者低声对话。
杜孛急忙上前接应。他才张嘴,声音却埋没在响彻整个神音堡的警钟声下。
狮鹫吓得站起来,东张西望想知道怎么回事。
「那混蛋僧侣骗我们!」亚伦怒骂。
「警钟不是针对我们。」杰柯说。
「不然是谁?」亚伦追问。
杰柯没有回答,但他注意到只有四只狮鹫装上鞍,第五只身上绑了一口小箱子,看来杜孛安排牠做为驮兽。
「箱子里面是?」神父问。
「僧正给你的,」杜孛回答:「他说你会明白。」
「圣人留下的文献,」杰柯叹道:「从禁书书库拿出来的。先生,这恐怕未经蒙丹允许?」
「神父,你们该赶紧动身。」杜孛这么说。
亨利与亚伦连忙检查缰绳和座鞍是否固定,然后套上飞行头盔,焦急地等待安德与杰柯。骑卫检查了神父的坐骑,心想他自己一定看也不看就跨上去。
「安德爵士,这应当是你的东西。」
杜孛递上龙形手枪,以及另外两把外观朴素但不透过术构启动的枪支。
安德开心地收下,但有些茫然。「不是被武僧锁在柜子了吗,你怎么拿回来的,杜孛?」
「也是透过僧正。」杜孛回答:「他说你们会用到。」
神父朝杜孛露出锐利眼神。「有五个人,却只有四只狮鹫。」
「神父,我不打算离开。」杜孛说:「我依旧效忠主教长,阁下他正需要我。」
「你是个好人,杜孛先生。」杰柯叹息。「也是忠贞的朋友。」
「与上帝同行吧,神父。」杜孛回应。
安德将杰柯推上狮鹫、自己也就定位,亚伦马上下令起飞。牠们有力的狮腿朝地面一蹬、张开巨鹰双翼后迅速冲至半空,滑翔于内陆海面上。
狮鹫队伍旋转一阵拉抬高度,杰柯瞭望神音堡,月光照耀下城墙笼罩着淡淡光晕,唯一点亮灯火的屋子就是主教长的暂时寓所。
蒙丹醒着,一定听见了警钟,也料想到发生了什么事。或许他早就了然于心。蒙丹本性不坏,铸下大错者也另有其人,但受到罪恶感纠缠的却是他。
「上帝慈悲。」神父的话语随狮鹫翅膀下流窜的气流消散。
他再也无法回到神音堡。无论如何都回不来了。杰柯又一次抛弃了家,抛弃了深爱的家人。
也又一次亲手毁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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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孛目送狮鹫远去,星光下牠们化为拍打翅膀的影子,最后自视野消失。管理员被警钟惊醒,穿了靴子跑来咚咚作响,担心自己是不是帮助人犯逃脱会受到牵连。杜孛不断安抚。
「圣克雷武僧呢?」他说:「要是那几位是罪犯,武僧应该追过来了。但你们也看到了,武僧团没有出动。」
兽栏工人们无法反驳这套逻辑,被杜孛哄回去睡觉。他自己一个人上山。
神音堡里几乎所有人都醒了,但多数人都不能理解怎么一回事。杜孛碰见几个睡眼惺忪的修士或修女,他们穿着睡衣仓皇走动,见了他就围上来询问。他低着头,假装什么也听不到。
途中穿过主监住处,每扇窗都亮了,明亮得犹如白昼。秘术院成员在三更半夜接到召集,身负密令准备离开神音堡,目的是找来主教议会的所有代表,这也代表使者们得前往崔斐亚、伊斯塔拉等等教会触角所及的国家。基于事态紧急,主监恐怕连弗芮亚的大主教都得请过来,毕竟这次新教会也会受到波及。
杜孛继续朝着主教长住处前进。屋子邻接的小教堂,窗户透出光线。
他在门口看见僧正和主监在黑暗中密谈。其余圣克雷武僧站在一段距离外,所以杜孛也决定潜藏暗处窃听。
「僧正,我对今晚的做法还是觉得良心不安。」主监说:「蒙丹或许犯了错,不应该试图封锁杰柯神父的言论。其实我告诉过他,我认为就算真相公诸于世,教会还是挺得过风波。但是蒙丹说的也没错,事实上这不是他的决定,秘密只不过是在主教长之间代代相传。他也努力想要挽救教会。」
「他想救的是自己。」僧正回答。
腓利主监深深叹息,那是眼见自己曾敬爱之人死期将至的悲叹。他望着有光的窗子。
「可是真的要闯进去逮捕他吗?他已经有病在身。」
这时候杜孛才现身。「两位,或许我可以帮上一点忙。」
「杜孛,」僧正开口:「主教长的密探。」
「也是他的朋友。」杜孛轻声说:「让我先劝劝他。」
主监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一阵。
「也好,请跟我们来。」
僧正、主监走进小教堂,杜孛隔着几步谨慎尾随。门厅没点灯,只有星光从窗户洒落。僧正手上有提灯,不过没点燃,毕竟黑暗和静谧更适合此刻的气氛,反正将一切摊在阳光下的纷扰日子不远了。
祈祷室空间不大。僧正上前推开门,杜孛往里面一看,只有两排擦得发亮的长椅,深处则是祀奉圣玛莉的祠堂。圣人的大理石像站在祭坛后方凹龛内,坛上点了一根蜡烛,光影变幻、圣人的面容彷佛有了生命。
她应会因为真相大白而感到快慰吧。杜孛这么认为。
不过,圣人的神情却是无比哀伤。
蒙丹跪在祭坛前面,所以背对三人。他双臂靠在祭坛围栏,手掌紧扣着正在祈祷。听见有人进来,高大的骨架颤动一阵,可是没有转身。
腓利主监停下脚步,神情尴尬,不知所措,觉得不能打断别人祷告。僧正见了,主动上前一步,结果却又被主监拦住。「是我的责任。」
他迟疑之后还是上前。
「阁下,」腓利语气温和。「很遗憾——非常遗憾——必须采取这样的行动,然而我想请您暂时卸下主教长一职,直到主教议会正式召开。请别为难——」
主教长发出怪异、不似人类的叫声,像是什么东西哽在喉咙、快要噎死那样。如果有文字,也没人听得懂。蒙丹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腓利主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我来吧。」杜孛开口。
他缓缓穿过走道,站在蒙丹身边轻声说:「阁下,您主动随我们走,看来就不会像是逮捕了。」
蒙丹还是没反应。杜孛心一凉,觉得状况不对,赶紧绕到栏杆旁边就着烛光查看主教长面色。
他惊呼一声。
只见蒙丹左半边脸扭曲得不象话,眼睑抖个不停,嘴角一直抽搐还滴着唾沫。尽管想讲话,也只能发出含混怪异的声音。
「阁下!」杜孛大叫:「怎么回事?」
蒙丹试着站起来,但左侧身体支撑不住,一个瘫软跌坐在地板。即使躺下了,他的下巴还是颤抖不已,四肢也持续抽搐。
「中风了!」杜孛叫嚷:「快叫医生!」
僧正立刻冲出去,腓利主监傻在原地,手紧紧扣在长椅背上。
「有没有我能做的?」
杜孛摇摇头。「现在只有上帝帮得上忙。」
他跪在病人身边。蒙丹并未失去意识,朝杜孛伸出抖动的手。他紧紧握住。
「阁下,我在,就在您身边。」
蒙丹像是要使尽最后一丝力气那般重重扣着杜孛,即使牙齿不停敲打也努力挪动下颚想讲话,身体难以负荷、剧烈地摇晃。凭借意志力,他做到了,吐出两个模糊的字。
「救……她!」
主教长眼珠子一飘,杜孛顺着那方向,看见的是圣玛莉。
「救她。救教会。」杜孛回应。
蒙丹孱弱地点点头,然后脑袋就往地上垂下。闭眼时,眼睑下渗出泪珠,沿着两颊滚落,凝在抽搐的嘴角,但他还是没放开杜孛的手。
「我会的,阁下。」杜孛轻声安慰。「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