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我们身处此时此地，并非命中注定，而是自由意志。
——斯帝芬诺.迪.吉尚
斯帝芬诺站在要塞上层的哨塔废墟。他向底下瞭望，浩大的重建工程终于圆满落幕，心中得意又欣慰。
先前有段时间他失去信心，觉得计划一定有纰漏，而纰漏一定会演变成大篓子。加上天气转为阴冷多雨，也对工人们造成不小的妨害。甚至戴格还查出重大疏失：不知什么缘故，有二十大桶火药里面装的竟是面粉。要是没发现这件事情就冒冒失失进攻了，后果如何斯帝芬诺单是想象就一身冷汗。
最严重的事故则是要搬运大炮就定位时，一条缆绳断裂，三十吨重的炮管坠落在底下围墙顶端。没人伤亡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城墙总得要重建。此外，斯帝芬诺需要招募一名熟悉战争工事的术匠，其职责在于修补替换城墙上遭受逆术攻击而损坏或失灵的术构。
原本戴格强力举荐好友安东尼奥斯神父，不过神父后来进入秘术院。斯帝芬诺联络赫诺王子，王子便派人快马加鞭送紧急征召令给腓利主监。出乎意料的是，就连王子派遣的使者也被神音堡拒于门外，教会内部似乎出了大乱子，即便身为王储也不方便过问，于是赫诺应允让王室舰队的术匠前来支援，只是这人迟迟没有现身。
除了欠缺术匠，要塞已经整备就绪，而且天气再度转晴、阳光灿烂，更重要的是近日神息平稳和缓。三小龙与霍尔、卓尔两兄弟在要塞上方的蔚蓝苍空盘旋飞舞，斯帝芬诺正好看见靛青俯冲，她过去观察一辆朝着要塞接近的翼蜥车。靛青保持安全距离，她明白太靠近会造成翼蜥恐慌，不过显然雌龙认为并非可疑人物，很快就容许翼蜥车降落。
斯帝芬诺期盼车中人就是军方的术匠，最好再加上预计今天抵达的一桶浮力结晶。假如条件凑齐，他准备两天内出动。
想到要上战场，斯帝芬诺虽然紧张得有些胃痛，情绪却也亢奋激昂。他计划驾驶要塞穿越冰寒刺骨、烟笼雾锁的深层神息，但实际上对于目的地位置只有个大概推测，而且对于敌军的阵势毫无情报。当然，也少了战龙旅的助力。
截至目前为止海尔格朗德没再联系。斯帝芬诺本来暗自希望龙族议会遭受攻击，冯芬公爵冷静以后会准许龙族出兵结盟，看来这心愿要落空了。
他的隐忧还包括弥莉、吉瑟两姐妹依旧下落不明，母亲也没有进一步音讯。
思念至亲好友，他听见石阶传来脚步声，转身一看是个预备军官气喘吁吁跑上来，人很年轻，不过才十四岁，刚进入军队见习，满满的热情自信。
「报告上校，戴格少校要我向您问候，并请您立刻下去一趟，」涂提洛准尉边敬礼边说：「少校在军官聚会厅等您。」
斯帝芬诺暗忖别又出差错才好，三步并做两步下楼。从哨塔废墟往下的阶梯连接到开阔空地，环绕圆顶下方的中央部，于是大家就叫这区域是回廊。回廊内侧那块空间以厚实石墙包围，是要塞内最安全、最不易曝露于敌军炮火的地点，所以用于储放火器弹药。他快步经过伙房和公用大厅，后面的小厅是军官专用的区块。
斯帝芬诺一进去就看见戴格身边有个全身裹在旅行长大衣里、脸被帽子遮住的男子。
「我来了，」他先开口：「哪里出状况了?」
「这里。」戴格语气一沉。
旁边那男人摘下帽子伸出手。
「亲爱的朋友，」罗德里戈叫道：「我来了，你的问题迎刃而解!」
「里戈!」斯帝芬诺赶紧上前握手问候。「你怎么过来的?」
「没几分钟前王子殿下的私人飞车载我过来啊，你怎么会没发觉?」
「车子我是看到了，」斯帝芬诺回答：「所以你带了结晶过来?」
「正在卸载中了，队长。」戴格报告道。
「好极了!那么，里戈，王宫如何?既然你能平安过来，代表王宫也没有坠毁才对?」
「千钧一发。」罗德里戈严肃地说：「我勉强维持受损的浮槽继续运作，直到宫殿平安降落。最后二十呎十分惊险，只剩下两个浮槽能提供浮力，结果我们以仅仅几呎的距离避开湖面，王宫建筑群仍旧承受很大的冲击，所以不少墙壁出现裂缝，挂的画差不多都摔下来了。听达壬说你母亲那里相对起来没受什么影响。」
「达壬有我妈的消息吗?」
「恐怕没有。」罗德里戈回答：「那你们知道吉瑟和弥莉去了哪儿吗?」
斯帝芬诺摇摇头。「班瓦还好吧?」
「很有精神的病人，每天就坐着和新帮佣聊天，就算要他帮忙做事，他也会伸手按着胸口连声叹息，说自己心悸，得喝一杯白兰地才治得好。倒是有托我问声好啦。」
斯帝芬诺听完笑道：「那老头大概比我们还长命。埃夫勒呢?老百姓有什么反应?」
「多数人当然震惊于王宫落地，甚至有传言说国王驾崩，王储殿下很快出面辟谣，声称宫殿落地只是方便进行例行维护。后来艾雷瑞克国王也公开露脸，但只是站在阳台对底下挥手。目前国务运作都落在王子手中，陛下曾到浮力室探视，说我们做得很好、要继续努力什么的。他看起来气色糟透了。」里戈拿着帽子扇风。「我好饿，有没有东西吃，还是我得熬到晚餐时间?」
「我房间有些小面包和雪莉酒。」斯帝芬诺说：「我也想叫你留着，看我们升空——」
「那是我带来的另一个好消息，」罗德里戈打断。「我会跟你们一起去!有我在，你就不缺术匠了!」
斯帝芬诺偷瞥戴格一眼，眼神惶恐。
「队长，是真的。」戴格没好气地回答：「他有王储的手谕。」
于是伊格纳齐要塞的军事术匠就是眼前这位穿着柠檬绿大衣、浅绿衬衫的男人。罗德里戈的绿手套外面还用绿丝巾打了蝴蝶结，靴子黑得闪闪发亮。他面露微笑、口中哼着小调，在军官聚会厅走来走去四处打量，似是思考着如何重新装潢。
斯帝芬诺搔搔头。「里戈，这可不行。你没钻研过军事术构……」
「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罗德里戈语气得意至极。「所以也告诉殿下，『斯帝芬诺一定会对我说：这可不行。』不过，你倒是回答我，在卜拉法岛的时候，谁救了你们?是我吧。困在荒岛上，又是谁想出办法离开?还是我吧。那么谁挽救了即将坠毁的王宫呢?又是我——」
「里戈，这里不一样。」戴格不耐烦地打断。「我们要上战场。」
「我很清楚你们的任务。」罗德里戈还是得意洋洋。「所以才非来不可。你们无法否认，这世界上没有所谓的军事术匠比我更了解逆术。」
「他说得没错。」斯帝芬诺望向戴格。「就算我们请到安东尼奥斯神父，他也对逆术一无所知。」
「或许如此，队长。」戴格语气很不甘愿，又瞥了那件柠檬色外套一眼。「可是——」
「那就别废话。」罗德里戈打断。「这边有多少石匠?全部叫过来好了，他们得按照我的命令、一字不差地处理术印。我看你给我安个军阶好了，元帅如何?以前就觉得听起来好威风。」
「那你官阶就比我还高了。」斯帝芬诺微笑道：「而且那是伊斯塔拉人才有的阶级。术匠总长如何?」
「勉强凑合啰。」罗德里戈一派无奈地回答，不过看见两个身强力壮的船员拉着又大又重的箱子，他神情又亮了起来。「衣柜来啦!该叫他们把行李放在哪?」
斯帝芬诺吩咐先摆进他房间，之后再研究要让朋友住哪儿。
「那可以去喝雪莉酒了吗?」罗德里戈东张西望。「你们都不觉得这儿太暗太闷，怎么不开窗?」
斯帝芬诺解释：为了预备穿越云海，所有窗户都已经封死了。戴格表示要去监督结晶运送，离开时嘴里操着衮达语念念有词，艾灵顿大夫跟在脚边，因为穿着军服他就不准猫咪蹲在肩膀上。胖猫起初不太开心，但终于没有人会一把将牠捞起、关进储藏室内，久而久之也就习惯自己溜达。
带着罗德里戈回房间的路上，斯帝芬诺听见墨绿宏亮的龙鸣示警。片刻过后，涂提洛准尉跑了过来，瞧见有人一身碧绿惊呆了，忘记自己要报告什么。
「涂提洛准尉，龙为什么叫?」斯帝芬诺问。
「噢，对……抱歉，长官。」小伙子的视线这才离开罗德里戈。「神息中出现船只，但不是我军。」
「里戈，我得过去看看，你跟着小伙子到我房间，酒就搁在柜子，自己拿吧。涂提洛准尉，这位是维伦纽夫先生，担任我们的军事术匠，请你协助接待。」
男孩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然后带着罗德里戈继续前进。刚上任的术匠总长拿着帽子扇风，问起有没有办法透透气。
斯帝芬诺从室内的阴凉走进外头阳光下，墨绿、炮竹、靛青在空中盘旋着展示武力，三名执勤人员拿着望远镜紧盯远方情势。
「上校，前方有船。」一人回报。「大约五百码。」
「什么类型?」
「奇形怪状。不久前看见，但后来消失在雾气里，我还以为自己眼花，结果它又出来了，而且直直朝着我们靠近。」
斯帝芬诺望向天空，显然墨绿也看见了才会出声，官兵得到警告已经在回转炮台旁边待命。
「暂且停火!」斯帝芬诺下令。「听我号令才行动。」
要塞位置偏僻、远离主要航道，不过由于前几天风雨强劲，也有可能是迷航的商船。又或者是补给船，不过补给品大都已经送达才对。
「你刚刚说是朝着我们接近。」斯帝芬诺想确认。
「是，上校。它已经到浮标了。」
「浮标」是为了提醒船只即将靠近陆地。斯帝芬诺拿出望远镜看向哨兵指示的方位，只见云雾翻腾，什么也找不到。扫视几回还是一无所获，他放下望远镜，抬头看看野生龙。
墨绿和炮竹像是凝滞在空中一动不动。靛青单独进入雾气内侦查。
戴格跑上来与他会合。「有警报是吗，队长，什么情形?」
「还不明朗。」斯帝芬诺回答。
忽然好几个士兵高呼着伸手指向云海，靛青俯冲时双翼切开雾霾，于是那艘船也清楚浮现在大家眼前，此刻距离主港只剩不到十码。
「不要开火!」戴格吼道。
来船确实模样古怪，大小近于荡舟族的屋舟，可是船舷较高且磨圆，船桥密闭，舷窗狭窄，桅杆粗短。在斯帝芬诺看来，船上没有任何武器，还有个女人跑到甲板上挥舞一块布，似是举白旗的意思。但斯帝芬诺更仔细一瞧，她手上是条荡舟族女性的白裤子，在风中飘扬。
靛青蓦地开心鸣叫，墨绿和炮竹也围了过去。
斯帝芬诺惊呼。「弥莉!」
「上帝保佑!」戴格异口同声。「队长，是弥莉!」
他和戴格从炮台急急忙忙飞奔，绕进要塞、穿过走道，冲出大门直扑码头。
斯帝芬诺总算清楚看见弥莉。她裹着一件油布大衣，红发湿了黏在额头，朝自己挥手微笑。
「她旁边那是谁?」戴格蹙眉。「吉瑟呢?」
船头站着一个男人，提着绳索准备抛给码头工人。斯帝芬诺也皱着眉，看不出这是何方神圣、怎么会与弥莉一起乘船。
可是随着小船靠近，他转眼就忘记还有陌生人在场，也不顾忌若是脚底踏空就会坠入神息，脚一蹬飞跃过去将弥莉拥入怀中。
斯帝芬诺紧紧将她搂在胸口。弥莉起初吓了一跳，全身僵硬。
接着整个人彷佛融化。
「斯帝芬诺!还能见面真是太好了!」她忘情大叫。
弥莉也抱紧他，两人只是拥抱着，无需言语也能感受到彼此间那份真爱庞大得难以言语表达。斯帝芬诺轻捧着她还没干的头发，往她嘴上一吻。
「嫁给我，」他开口说：「我爱妳，一直都爱妳。说不爱妳了都是假的。」
弥莉也轻轻吻他，然后依偎在他怀里。
「我也爱你，斯帝芬诺，」她柔声说：「但是现在除了吉瑟，你母亲——」
「我妈!」斯帝芬诺低呼。
「还有公主——」
「公主?什么公主?」斯帝芬诺一头雾水。
「珞榭公主苏菲亚。你母亲是为了营救公主才离开王宫。」
「到哪里去了?我妈在哪儿呢，弥莉?还有吉瑟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妳们到底跑去什么地方?」
「格拉瑟瑞克。」弥莉语气疲惫。「说来话长。」
斯帝芬诺错愕得不知说什么好。这个答案挑起更多疑问，不知该从何问起。
「弥莉小姐，靠太近了!」看起来跛脚的男人高呼。
弥莉一看也尖叫。「先放开我，斯帝芬诺!要撞上码头了!」
斯帝芬诺赶快缩回手臂不知所措。弥莉调整船速，屋舟及时转弯后平安降落，接着她吆喝要斯帝芬诺帮忙丢绳子，于是斯帝芬诺与不知名男子合力跑出缆索。陆地上，戴格和工人接住后牢牢固定。
「吉瑟呢?」戴格吼道。
「她没事!」弥莉大声回答：「等我下船换一套衣服再解释清楚!」
斯帝芬诺视线瞥向旁边的男人，眼神带着嫉妒。对方穿着荡舟族款式长裤，外头罩着皮革上油制成的风衣。
「还没自我介绍，」斯帝芬诺口吻冷冰冰。「我是斯帝芬诺.迪.吉尚上校。」
「柯诺.欧赫尔特爵士，」对方报上姓名。「我是骑卫。很荣幸能与你见面，上校，我先前与你母亲一同行动，她时常提起你。」
「『先前』是什么意思?」斯帝芬诺面色一沉，怒问：「我母亲人呢?她怎么了?」
「别毛躁，斯帝芬诺。」弥莉没好气地打断。「你母亲人没事，至少目前还平安。倒是你为什么忽然这么在意，我可看得不是很明白了。以前你提起她可没半句好话。」
「情况和以前有些不同。」斯帝芬诺语气懊恼，叹息摇头，毕竟他自己都还不完全了解自己在想什么。
弥莉朝他一笑，同情似的拍了拍。「柯诺与我冻坏了，身上还是湿的，加上饿得要命。你越早闭嘴、帮我们停好船，我们就能越快上岸，回答你所有的疑问。」
斯帝芬诺虽然不甘愿也得按捺脾气，和柯诺爵士一起放下船梯、进船舱找了布料包好枪支。下船以后他介绍爵士和戴格见面，戴格的反应一样震惊困惑。弥莉留在船上巡了一圈，确定全部安顿好了，下去之前她爱怜地抚摸船舵。
「虽然你长得不算好看，但救了我们一命。」她轻声告诉屋舟。「我很感激你，菲林耶号7。」
踏上陆地，弥莉抱了戴格、在他颊上留了个吻，然后拎起在脚边磨蹭的艾灵顿大夫，紧紧拥在怀中。
「就算看到你也一样高兴呢，满身跳蚤的小浑球。」
胖猫吓了一跳，看来是不相信弥莉有这么喜欢自己，怀疑会被宰了炖汤，于是惊声尖叫，身体一扭飞窜出去。
「也和他们打声招呼吧，」斯帝芬诺指着在半空盘旋的野生龙。「他们也很担心。」
弥莉抬起头挥挥手。炮竹开心地叫了叫，在半空翻跟斗，靛青与墨绿则帅气地拍了一下翅膀。
「吉瑟和我说了你们家乡的事情，」弥莉对三龙说：「真遗憾。」但是斯帝芬诺来不及追问，她立刻改变话题。「我刚刚过来时，好像看见翻云号停在旁边?」
「戴格开船去了圣艾妮丝修道院、然后又开过来。妳瞧瞧——我们可都很肯定妳们一定会回来。」
「我可没你们这么有把握。」弥莉一边嘀咕一边望向耸立前方的要塞高墙。「这就是伊格纳齐要塞吧，怎么长得这么像蜂巢。」她重重呼了一口气，人忽然挨在斯帝芬诺身上。「趁我还没昏倒，快带我进房间。」
一行人进入要塞，柯诺与戴格隔着一段距离尾随。骑士观察建筑结构，似乎颇有兴趣，还要戴格说说这儿的历史。斯帝芬诺边走边思考到底要将他们安置在哪里好。
「妳和柯诺爵士就先在我那边住下好了，我去看看还有什么地方合适。这里房间都小——」
哨塔那里传来叫声，而且墨绿吼了起来。
「又怎么回事。」他很无奈。
「长官，我去看看。」戴格说。
「在这儿等就好，应该很快就会有报告。」斯帝芬诺很有把握。没过多久就看见涂提洛冲进来。
「上校，发现狮鹫队伍接近，一共四人，目标是要塞。」
「狮鹫，」戴格说：「也许是王子殿下派遣的使者。」
「也许。」斯帝芬诺嘴上附和心里却不怎么相信。殿下要传话只需要派一个人，没必要用到四个。
「别掉以轻心。涂提洛准尉，先传令升旗，告诉对方可以降落，但是派地面部队过去看着，待会我亲自过去看看是谁。戴格，你陪弥莉和柯诺爵士进去，给他们找点东西吃。对了，里戈也过来了。」他转头告诉弥莉。「今天刚到而已。」
「里戈!又一个我没想到重逢会开心的!」弥莉傻笑道。
「我会尽快回来。」斯帝芬诺说完却迟迟没有离开。「天吶，妳看起来好美!」
「少油嘴滑舌!」弥莉笑着轻轻推他一把。「快去处理你的新危机。」
斯帝芬诺勉为其难地出发。给狮鹫降落的地点围在要塞后方靠近货港，所以他穿过圆形回廊与两间大营房，里面有很多船员和陆战队员，旁边则是盥洗室以及储藏干货的仓库。连接到港口的走道两侧各有一座炮台防守。其实无论来者何人，斯帝芬诺此刻根本无心接见，一心只想陪在弥莉身边，听她说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也好确认母亲的状况以及脑袋里转个不停的各种疑问。
要塞里面昏暗，一踏进阳光底下，斯帝芬诺花了些时间让眼睛适应亮度，同时狮鹫背上四人也已经落地。
狮鹫微微拍打翅膀，视线注意着天上盘旋的龙，而三龙也非常留意狮鹫的一举一动。陆战队队长如他吩咐，亲自率领队员镇住场面。
四人摘下头盔，不约而同饶富兴味地打量要塞。
「看起来真他妈像个蜂窝。」其中一人朝伙伴说。
而他说话的对象先看见斯帝芬诺，抓起头盔挥了挥。那动作马上带起记忆，曾也有个男人这么挥着帽子与自己打招呼。
「亨利.瓦勒斯伯爵!」斯帝芬诺哑然低呼，暗忖今天不知还要震惊几回。
「吉尚上校，」亨利上前。「真高兴我们又见面了。」
「我可没有同感。」斯帝芬诺语气一冷。「你脚下是珞榭土地，我国已经发布拘捕命令，更何况这里是禁航区。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不该派人把你铐起来。」
「你应该见过我的旅伴了。」亨利伯爵从容不迫。「杰柯.诺索普神父与你的教父安德爵士和我一起前来。至于刚才对这座要塞出言不逊的呢，是亚伦.诺索普舰长，也就是在卜拉法岛救过你一命的恩人。」
斯帝芬诺听了困惑不已，瞥向杰柯神父。
「真是不得不说我无言以对。」他开口：「之前听说神父你和安德爵士被关进神音堡，结果此时此地却又与弗芮亚的间谍头目和私掠船长同行!不知道有没有人能为我解释一下?」
杰柯神父微笑。「说来话长……」
当然说来话长。斯帝芬诺伸手揉揉太阳穴，他头痛起来了。
「上校，杜孛先生已经告知我们这座要塞将用于进攻。」杰柯回答：「所以我们四人才赶过来与你会合，希望能做情报交换。」
斯帝芬诺瞄了亨利一眼。他并不信任伯爵和那个私掠舰长，甚至也不一定相信神父。
「恐怕我这边没有什么情报好交换。」斯帝芬诺态度还是冷淡。「真抱歉让各位白跑一趟，祝各位回程顺心。」
「上校，可以私下说句话吗?」亨利问：「一会儿就好。」
斯帝芬诺犹豫之后轻轻点头，示意亨利跟着过去。两人在泥泞地上走了片刻，亨利一直沉默，似是思考该如何开口。斯帝芬诺并不想多给他机会。
「也够远了，伯爵。」他转身面对弗芮亚人。「要说什么请直言。」
亨利回头望向三个旅伴，他们依旧对要塞指指点点、讨论得热络。
「强盗、神父、军人、间谍。」亨利开口：「听起来像是小孩子的故事，或者什么笑话的起头，对吧?」
「伯爵，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斯帝芬诺冷冷道。
「不过上校，这不是童话故事，差得远了。」亨利沉重地说：「我们四个人会一起出现是有原因的。杰柯神父会诠释为上帝之手的指引。」
他望向要塞，神息缠绕最高的塔尖周围，三龙盘旋，珞榭旗帜飘扬。
「但是我个人认为是每个人受到自己的智慧、理性，以及勇气所引导，所以才会在今日此时此地齐聚一堂。吉尚上校，你即将面对敌人，而我们手上确实有重要情报。我想，即便说世界各国的命运都操之于我们手中也并不为过。」
齐聚一堂。斯帝芬诺不由得想到才从不知何处归来的弥莉，以及自埃夫勒城赶来的罗德里戈。今日、此时、此地，是上帝的手，还是人类自身的信念?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把握机会，只不过对于自己可以透露的必须慎重拿捏。
「伯爵，我们曾站在敌对立场，」斯帝芬诺回应：「而且上帝明鉴，日后说不定也仍旧为敌。」
「但此时此刻，」亨利说：「纵然不情愿，我们也应当结盟。」
斯帝芬诺伸出手，伯爵握住了。
「既然如此不如找个舒服地方说话。」斯帝芬诺说：「不反对的话，各位请到我的房间去，那儿还有些雪莉酒和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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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帝芬诺带着客人回到军官居所，这区块分为三个房间，最大的做为书房，另两间目前是他和戴格的寝室。不过他和戴格大概都要搬出来，小房间留给罗德里戈和弥莉，然后两个人共用大房间。所有人进入书房，开始挪开家具杂物腾出空间。
斯帝芬诺左右张望：强盗、僧侣、骑士、间谍，再加上荡舟族女人、军人以及罗德里戈。谁也想象不了其心各异的众人怎会同处一室，或者换做罗德里戈会说是「异心一心」。
杰柯神父才刚看见罗德里戈就上前搭话，两个人很快躲进小房间私下讨论术式理论，但是从书房这里可以看见寝室门口，斯帝芬诺很难不注意到门缝底下一直冒出绿光。
安德爵士与老伙伴柯诺久别重逢十分欣喜，交头接耳低声闲谈，斯帝芬诺听见他询问关于某间「修道院」的事情，而且安德听了回答以后神情相当不妙。
弥莉换上带来的衣服，刚才一进来就见她啜饮苹果酒。亨利上前寒暄，亚伦态度也挺欣赏她，斯帝芬诺拿出雪莉酒递过去，但结果亚伦决定也要喝苹果白兰地。
「好了，」斯帝芬诺口吻和缓。「大家可以交代一下自己的状况吗?弥莉，从妳开始吧。」
弥莉诉说自己前往格拉瑟瑞克岛的旅程、目击侵略舰队，还有与萨维尔、血术士两兄弟会晤的场面，并指出敌人以鼓声干扰上界的术式运作，而吉瑟与公主被迫暂时留在下界，为他们平息谬术风暴以创造进攻机会。
接着她又提到与巴纳比合流，修士已和下界的反抗军合作，还有公主被诱拐一事，之后就是女爵和柯诺的援救行动。
其他人听得啧啧称奇。弥莉说到女爵时，斯帝芬诺忍不住低着头别过脸，知道母亲安然无恙，放下心中一块大石，而她女中豪杰的表现更是令人引以为傲，但也因此更懊悔自己往昔的不孝，忽然好想跪着求她原谅。这时候只能在心中默祷，愿上帝给个机会弥补。
「萨维尔打算在什么时候攻击?」亨利问。
「电掣月一日。」弥莉回答：「届时会与已经在上界的部队整合。另外，女爵说过敌人好像针对弗芮亚另有安排。」
亚伦给自己再倒一杯酒。「我们已经心里有数了。你们想象一下，如果这就是弗芮亚。」他拿起一块饼干折断，松开手以后碎片往地板坠落。
亨利紧接着说明在弗芮亚各地找到怪异岩石的时间，以及赛蒙的推测。
「还有七天。」亨利盯着空了一半的酒杯。「杜孛和我们解释过你的计划了，上校。有可能及时前往对方大本营，阻止他们的计划吗?」
「不行也得行。」斯帝芬诺斩钉截铁地说。
亨利看看怀表。「我们也该准备动身，明天必须抵达海佛城。」
斯帝芬诺进房间请杰柯与罗德里戈出来，却看见神父带来的新知将朋友脑袋搅得七荤八素。
「太不可思议了，斯帝芬诺。」罗德里戈轻声说：「言语无法描述，术式终于有了完整的逻辑。」
四人披上斗篷。杰柯张开双手。
「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说：「请大家跟着我一起祷告。」
亚伦嘀咕起来，但亨利白了一眼就安静下来。
「世界正在改变。」杰柯继续说：「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总之绝不会维持现状。愿上帝赐予我们力量和勇气，保卫善良无辜之人，也授予我们足以面对剧变的智慧，指引我们理解而非困于恐惧。」
弥莉过去和他说了悄悄话，杰柯神父搂着她轻轻吻了脸。
「该走了。」亨利说。
斯帝芬诺送他们到外头狮鹫休息的地方。
今夜神息平静无波，星光明亮。他不禁试着想象生活在下界是什么感受，在那儿看不见星星，甚至很少看到太阳、感受阳光温暖脸庞。
但他很快就会亲身体验。
「吉尚上校，」亚伦走过来。「祝你旗开得胜。希望之后还有机会用大炮瞄准你这座要塞。」
「到时候我也很乐意一炮将你轰下来，诺索普舰长。」斯帝芬诺不甘示弱道。
亨利和杰柯和他道别，双双走向狮鹫。但斯帝芬诺拦下安德爵士。
「爵士，想请你告诉我一件事。我父母是不是其实结了婚?」
安德一脸错愕，这问题来得太突然也太直白。他朝旁人瞟了瞟，伙伴们已经上了狮鹫干等。
「斯帝芬诺，就在你父亲遭到处决的前一夜，他们两人结婚了。」安德道：「最后一晚也在彼此怀中度过。」
满腔情绪哽着，斯帝芬诺说不出话。安德能够体会，出手拍拍他肩膀。
「她不告诉你，是希望你平安长大。」骑士解释：「愿上帝指引你们母子重逢，到时候你自己问她吧。」
四人骑着狮鹫升空，朝着西边往弗芮亚前进。斯帝芬诺站在要塞前目送他们离开，这时候只有墨绿在高空监视，狮鹫很识相地避开。
世界正在改变。
就在今日，此时、此地……
只剩七天……
「开始了。」斯帝芬诺对自己说。
7 Firinne，为爱尔兰古语，意义为「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