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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国警告，若不阻止我兄弟——人称盗王——的种种恶行，就要毁掉这座岛。只可惜，我们从未相信。
——萨维尔一世《回忆录》
涂提洛准尉叫醒斯帝芬诺时天还没亮。准尉送来一杯热茶，报告拖船已抵达。斯帝芬诺谢过兴奋的年轻人，要他也通知戴格。
准尉出去以后，斯帝芬诺坐在床边想将茶先吹凉。出去办正事之前他一如既往有个仪式：望向黑暗，清空双眼，与死神面对面，直到恐惧褪去。然后，与死神握手，双方都绅士地转身离去。
茶冷了一些，他一边喝一边换衣服。王储赫诺殿下即将过来送行，斯帝芬诺很期待有机会可以介绍他与海尔格朗德等战龙旅成员会面，希望因此缔造人族与龙族重建关系的契机。
走到城墙顶端，正好起床号响起，晨风清冷提神，龙族还在原野上休息。他们可以蜷曲成不可思议的一颗小球，尾巴缠在长鼻子上。
海尔格朗德正式邀请三小龙加入战龙旅，随贵族龙一起上战场。斯帝芬诺很欣慰，这举动意味他们接纳野生龙与自己平起平坐。令他比较无奈的是海尔格朗德并没有邀请卓尔和霍尔，而两老虽然失落也只能接受现实，出身庶民的他们早就认清自己地位。既然身为军需官，就如同龙族谚语所说，「留在地面」比较好。
斯帝芬诺明白两兄弟也梦想与战龙旅翱翔天际一起作战。然而即便身为指挥官，他也鲜少介入龙族的阶级文化。
船员、陆战队都在大厅集合完毕，这是进攻前最后一顿热餐。要塞进入云海以后，伙房不能继续开火，直到战斗结束都只有冷食。
斯帝芬诺担任指挥官以来一直保密，没有透露进攻地点，以防止计划曝光、被下界人的奸细发现。他知道大部分官兵还以为敌人是弗芮亚，直到昨天终于公开下界存在，此行是为了对抗侵略韦斯弗斯港、击沉王狮号还有破坏水晶市集的敌人，许多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官兵们对于航行至下界自然有所疑惑，毕竟斯帝芬诺自己有时候都还难以置信。幸亏这些部下不是有同袍在王狮号上服役，就是亲友在水晶市集伤亡，所以指挥官演说结束仍得到热烈掌声欢呼。
戴格走在墙顶，脸上大大微笑着，摩拳擦掌的姿态简直像迎接年庆的小孩。
「队长，如果可以，就由我去接见拖船船队的船长，和他们解释任务内容。」他说：「伊斯塔拉人将要塞拖到定位时我在场，可以告诉他们一些诀窍。王子殿下不知何时会到?」
「一个小时左右。」他瞥了怀表。「到时候你也得在场。」
「问我的话，我觉得还不就是鞠躬行礼，浪费宝贵时间。」戴格咕哝。
「总是可以分一点时间给他。要不是殿下出力，我还关在神音堡里。你今天看到弥莉了没?」
「有人去帮忙将翻云号固定在码头，她在监督。」戴格摇摇头。「上帝保佑那些可怜小伙子。」
「我去当救星好了。」斯帝芬诺说。
龙族都醒了，由海尔格朗德率领，出去做最后一趟狩猎以储备粮食。他和靛青比肩飞行，墨绿恨得牙痒痒、炮竹一直取笑，后来被他姐姐狠狠吼了才闭嘴。霍尔与卓尔没有获邀进入队伍，只好独自飞翔。
斯帝芬诺在要塞周边走动检查，确保没有疏漏，然后下楼梯到了码头，立刻听见弥莉操着荡舟族语骂人。水手提着粗绳子要将翻云号固定在城墙铁环上，可是怎么做弥莉都不满意，还在他眼前反手往一个人头上拍过去。
「这些二愣子是哪儿找来的啊?」弥莉跑到他面前一脸怒气。
「是赫诺殿下派海军的菁英给我们。」他安抚道，看看手表后皱眉。「而且殿下随时可能出现，船上都打点好了?里戈有抽空帮妳整修过、加上防护了吗?」
「都好了，而且船上本来就有吉瑟施加的术构，里戈觉得那就足够了，还说他不要弄巧成拙坏了术构的效力。」
「听起来他没把握术构能不能保护妳。」
「斯帝芬诺，现在谁对什么事情都不会有把握的。」弥莉回答。
他叹口气。「我们只能祈祷之后就这么飞进战场。这里好了以后妳也到舰桥来，帮我指挥驾驶员找到降落地点。就定位以后，妳再前往圣殿救回吉瑟和我妈。」
「要我传话给女爵吗?」
「嗯，」斯帝芬诺轻声说：「就说，请她原谅我。」
「她是母亲啊，斯帝芬诺。」弥莉说：「有什么原不原谅的呢。」
斯帝芬诺牵起弥莉的手，带到走廊里头阴暗处。
「要去哪儿?」弥莉笑着问。
「讨个幸运之吻。」
他抱着弥莉，正要亲下去，涂提洛准尉彷佛从地板底下钻出来。
「上校!长官!要——啊，呃，抱歉，长官!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事?」斯帝芬诺用尽全力按捺脾气。
「是，长官。抱歉，长官。托葛瑞森少校请我转达，要您去舰桥一趟，有狮鹫信差抵达，他说是急件。」
「谢谢，我马上过去。」
斯帝芬诺回头看着弥莉。「妳明知道我打算娶妳了，怎么就不肯给个答案?」
「还在考虑啊。」
「考虑什么啊?」斯帝芬诺问。
「你还不懂?」弥莉回答：「那就是问题所在。」
她在斯帝芬诺脸颊轻轻留下一个吻。「快去处理你的急件吧，我也还要忙呢。」
推开斯帝芬诺以后，弥莉跑回屋舟边。
斯帝芬诺无奈摇头，一转身差点撞上涂提洛。
「女人就是这样，长官。」他以十四岁的智慧说道：「需要伙伴帮忙吗?」
斯帝芬诺挤出笑容，却故意语气凶狠。「需要『伙伴』回去自己岗位上。」
「是，长官。」涂提洛红着脸逃走。
斯帝芬诺离开码头以后又爬楼梯上舰桥，路上想着信差带来的恐怕不会是好消息。一见到对方神情，算是印证了内心忧虑。
「吉尚上校，」那名信差行礼道：「赫诺殿下致上最深的歉意，他无法与各位同行，埃夫勒城已经遭到攻击了。」
「下界人吗?」斯帝芬诺问。
他与戴格交换惊觉眼神，两人最糟糕的猜想就是迟了一步，对方的侵略舰队已经来到上界。
「是的，长官。」信差回答：「殿下判断与先前击溃伊斯塔拉是同一支舰队。」
「敌人想要逐步削减我们的战力。」戴格面色凝重。
「剥除我们的防御以后，主力舰队浮上时就无人能与之一战。」斯帝芬诺说：「戴格，我们即刻出发。」
他回头向信差问：「下士，需要食物和饮水吗?」
「谢谢长官，不必了，我也要立刻赶回岗位。殿下要我转达祝福之意。」
斯帝芬诺请信差也致上问候，戴格赶去通知拖船船队要开始行动了。舵手已经在舰桥的高椅子待命，双手滑过大型铜质舵版。
舰桥以石材封闭，前方以术力强化过的厚实玻璃做成观测窗。斯帝芬诺望向泛橘色的神息雾气，拖船缓缓驶离码头，连接要塞本体的缆绳绷紧，舵手将术力导入浮槽、活化神泪结晶。
上帝为埃夫勒城留下的眼泪。斯帝芬诺想象黑船扑向首都上空，轰炸码头，王宫一定也陷入火海。王室海军挺身应战，殿下作为海军司令在旗舰上坐镇指挥。
但，王狮号坠毁的画面又浮现眼前……
罗德里戈跑进舰桥，打断他的阴郁心绪。
「听说那些恶魔进攻埃夫勒城了，你觉得班瓦在家里安全吗?」
斯帝芬诺苦笑。「老头子很懂得自保，应该会躲在酒窖好好享受。」
「希望他会记得带我的手帕收集品下去。」罗德里戈叹息。「很珍贵的。」
他如数家珍地说起那些手帕，斯帝芬诺没仔细听，视线落在舵手那里。术力应该已经进入浮槽内，他等着起飞时的晃动，这么大一座要塞离开地面应该会叫人站都站不稳。
片刻后他皱着眉头走到舵手身旁。「浮槽还没有运作吗?」
「报告长官，正常运行中。」舵手回答：「刚才已经升空了。」
「已经升空?」斯帝芬诺极度讶异。「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
「上校，这么顺畅的升空过程确实前所未见。这大块头就像根羽毛一样飘起来，真他妈的……抱歉说粗话了，长官请见谅。」
斯帝芬诺从舷窗往外望，地面的确渐渐远离，现在要塞下面只有神息而已。
「上校，我原本还担心那些结晶不管用，现在看来真像传闻说的那么棒。」舵手告诉他。
龙族归来，在要塞上空盘旋，仍旧是海尔格朗德领头，三小龙作为新成员理所当然殿后。靛青看见斯帝芬诺，轻轻拍了翅膀打招呼，炮竹跟在旁边，大概不断埋怨为什么得排在最后、为什么一定要有队形。他已经因为随意超前被海尔格朗德念过了。
卓尔与霍尔两兄弟跟着三小龙，因为斯帝芬诺后来决定给他们升官，进入战龙旅的前线。平常他不过问龙族之间的尊卑高低，可是明白长此下去贵族龙不会打开心结主动欢迎庶民。看在斯帝芬诺眼中，这对兄弟的勇气毅力都值得嘉勉，尽管海尔格朗德一行有些不满，最终也勉强答应视他们为菁英成员。
「只要两老别妨碍我们就好。」海尔格朗德语气很酸。
拖船牵动要塞没有预期的艰难，加上运气很好，今天周边云海海面平静无波。斯帝芬诺看了很放心，走向舰桥角落的图桌，研究地图上格拉瑟瑞克岛的方位。根据弥莉转述下界人说法，岛屿笔直坠落，因此坐标与沉没之前相同。他在地图上标示出来，也暗忖还有好一段距离要走。
纵然紧张却只能继续等待，斯帝芬诺又在要塞上下巡查、确定没有任何疏失，也检视墙壁与天花板是不是能够承受敌方炮火。罗德里戈回去休息，说是为了开战储备精力，弥莉到了舰桥听舵手讲解大型舵版的操作机制，戴格在码头看着缆绳、附近有水手待命随时替换。艾灵顿大夫被他先关在干货储藏室里，不过猫咪不像往日那样郁闷，因为要塞的储藏室很大，而且牠早人类一步，先对鼠群宣战了。
达到预计的下降地点，水手松开缆绳，拖船船队祝要塞众人行动顺利以后先行离去。戴格回到大厅，斯帝芬诺要术匠以术构加热大石块放置在室内，等沉入神息、到达最冷的区段，所有人都可以在这里取暖。
回到舰桥以后，舵手一脸期盼看过来，正等着他下令降低高度。
「缩减浮力。」斯帝芬诺吩咐。
要塞开始下沉，很快地阳光不见了，周围只有灰暗浓雾，斯帝芬诺再也看不到飞龙，但听见他们此起彼落的信号。雾气中透出一阵一阵的火光，龙族喷出火焰避免走散。
虽说所有可见的缝隙都封起来，雾气还是渗入堡垒、弥漫走道，在灯火周围勾勒出异样的光环。墙壁湿滑，天花板落下水珠，室内气温骤降，每个人都拿了大外套、手套和暖帽，不停磨蹭手脚也没用，寒意依旧窜进骨髓。
最后温度实在太低，斯帝芬诺要士兵别站哨了，全部躲进大厅避难。就连涂提洛也被他赶过去，小伙子的牙齿不停敲打出声音。
至于斯帝芬诺则与弥莉、舵手留在舰桥。他穿上战龙旅的厚风衣、里面是羊毛制服，不过也冷得一直发抖。舰桥同样放置一颗石头释放热量，但效果有限。弥莉身上是一袭双排扣大衣，加上围巾和连指手套。舵手不能戴手套，否则无法引导术力，所以有时一直摩擦、有机会就压在腿下来保持温度。
罗德里戈也过来了。他直接裹起毯子，也将带来的所有衣物都用上，甚至甘愿拿补给品的布袋包在头顶，看得斯帝芬诺哈哈大笑。
「要是宫廷仕女们看到可不得了!」
罗德里戈的回应是大大打一个喷嚏。他哀怨望着窗外。
「什么烈焰、什么火海，鬼话连篇!如果这是地狱，那些书上全部写错了!回去我要向主教长提出正式申诉。」
他躲到石头边。「我的耳朵好像要破了一样，疼死啦。真不知道当初干嘛心软，你一求我就答应跟着来。」
「只会越来越冷哦。」弥莉提醒。
罗德里戈听了一脸骇然，颤抖着走回大厅，毯子拖过走廊地板。
神息雾气变得极其冰冷，要塞墙壁上铺了一层白霜。斯帝芬诺很担心龙族的安危，还能听见他们此起彼落的叫声、也看得到龙焰的光芒，代表他们目前平安，可是在极寒之中他们身体会迟钝僵硬，飞行会越来越困难。
他提早下令：一旦接近下界，就不可以透过钟响进行任务交接，以免曝露出要塞所在位置。然而航程之中时间似乎也失去意义，要塞不断下沉，坠入无尽的灰蒙虚空。斯帝芬诺曾担心他们是不是会永远困在坠落中，越想象越觉得可怕，忍不住打起寒颤。
弥莉站在窗边，回头望向他，眼神有些忧虑。
「里戈说得没错，」他开口：「这就是地狱。」
「我们已经穿过雾气层，接下来是曙光层，也就是液态神息。」
「名字有些奇怪。」斯帝芬诺回答：「曙光代表黎明，应该光辉灿烂。」
「待会你就知道了。」弥莉说。
斯帝芬诺离开舰桥，下楼到大厅里面看看部队的情况。本来觉得舰桥里面已经够冷了，一踏进没有暖石的走廊才知道有多难受，一张嘴就吐出白烟、水气在墙壁凝结成霜。
隔着门就能听见官兵吵闹埋怨，他一进去大家都闭嘴了，还起身要敬礼。斯帝芬诺示意他们都坐下，观察到因为这里的暖石和人都多，所以室内温度比起舰桥要再高一些。他告诉大家要塞即将突破最冷的一层、确认部队的体况，也出言警告接下来不能随意走动。
「穿越接下来的曙光层以后就到达下界，我要加派一倍人力站哨，没有任务在身的人也要协助探查敌情。行动的最高原则是保持安静，炮兵预备时先不要装填，避免大炮意外击发。假如需要讲话，将音量压到最小。观察到任何可疑现象，先冷静向上级通报，会有人将消息带来给我。涂提洛准尉，你跟着我走。少校，请过来一下。」
斯帝芬诺和戴格走到门外。
「士气如何?刚才听到他们抱怨。」
「队长，会吵是好事。」戴格解释：「要是不吭声，那就真的要担心了。」
「原来如此。」斯帝芬诺叹道。
「只有里戈比较麻烦，」戴格继续说：「大事小事都有意见，连自己的脚冻僵了也要鬼叫。刚刚厨子送上冷豆子和硬饼干当午餐，他滔滔不绝的那模样你没看到真可惜!」
「等会儿我把他带走吧。」斯帝芬诺笑道。
「谢了，队长。」可以感觉到戴格是真心感激。
「等穿过神息，到达格拉瑟瑞克上空，我会再通知你。」斯帝芬诺补充。「到时候就要派人去岗位。」
戴格点点头以后回到大厅。
「里戈，」斯帝芬诺叫道：「过来舰桥帮忙。」
「帮什么?」裹着毯子的罗德里戈问。
「提振士气。」斯帝芬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