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纵使国家抛弃我们，也别让外人说我们同样抛弃了国家。
——战龙旅海尔格朗德爵士
斯帝芬诺很早起。有太多事情得处理，他根本待不住。明天王储殿下会派拖船过来将要塞拉进云海，但其实要塞根本还没有做好航行准备。
罗德里戈指挥的术匠团队还在赶工，戴格也对炮兵的表现不满意想要再演习一次。弥莉正在整备翻云号，预计会一起带走。还有原本说未必能提供的补给品终究送到了，也就意味着他必须在要塞内腾出更多空间。每次以为什么环节都处理完了，斯帝芬诺就会抓到新的问题。
他还穿着便服就爬到要塞顶端雉堞上，避开了哨兵之后也只有自己会在这时间走动。天方破晓，东边浮现粉色云霞与金色晨曦，不久之后就要响起起床号，斯帝芬诺为了要塞进入神息的筹备又要忙得焦头烂额。只有此刻世界还在沉睡，宁静而安详。
清风拂来，拨动他的头发并划开晨雾。正要回房沐浴更衣、为一日辛劳做好准备，远方的景象却吸引了他的目光。
昂首仰望，斯帝芬诺脉搏加速、心脏猛烈跳动，忘记了呼吸。
先前神息云霞遮蔽了他们身影，但此时已经可以清楚看见。一如昔日，他们飞行时队伍整齐。数量不多，大概十二只而已，和当年满员三十六只的战龙旅无法相提并论。领队是海尔格朗德，他抬头挺胸、姿态昂扬，成员以他为中心往两侧排成V形。
「总算来了。」斯帝芬诺对自己叹道。
哨兵迟早会看见龙族身影并且鸣笛示警。但此时此刻，日出这一瞬间，所有喜悦由斯帝芬诺独享。部属们依旧忠心，有些事情或许无法遗忘，却总能放下。
第二个注意到战龙旅回归的是以前担任军需官的卓尔。或许是听见翅膀切开雾气的声音而惊醒，他仰头望向昔日伙伴，接着发出欢迎的龙鸣，于是也震醒了靛青、炮竹和墨绿。
炮竹本想一飞冲天加入队伍，但那是十分鲁莽无礼的举动，所幸霍尔马上高啸制止，小龙跳起来又赶紧缩回去。靛青见状也吼了弟弟，炮竹变得唯唯诺诺，可是斯帝芬诺看得见他眼里的亢奋。至于靛青则是心烦意乱却又将头抬得高了点，装出与海尔格朗德重逢也心头无波的模样，一旁墨绿察觉她故作姿态气得咬牙切齿、爪子在地上猛扒。
执勤的哨兵讶异不已，伸手指着大呼小叫。其实斯帝芬诺早就吩咐过战龙旅也许会来会合，不过他知道多数人不相信这件事。
「风笛手呢?」斯帝芬诺高声问。
「报告长官，我这就去找他!」一个士兵在背后回答。
斯帝芬诺回头，看见是活力充沛而且彷佛无所不在的涂提洛准尉。准尉冲下阶梯，嗓门全开呼叫风笛手。他暗忖这小子不知道花多少时间埋伏在自己附近，只为了一有机会就表现。
不消多久涂提洛就带着风笛手回来。看得出来风笛手刚从床上惊醒，衣服没扣好、帽子歪一边，绑腿也松脱。
「吹奏《快乐乞丐》。」斯帝芬诺下令。
风笛手忍着睡意深深吸了一口气，乐器到了口边化为昂扬的进行曲。他演奏之前，涂提洛还很细心地先帮他扣好扣子、扶妥帽子和系紧绑腿，免得丢人现眼。
斯帝芬诺再下令升旗。珞榭旗帜在空中飞舞，斯帝芬诺立正行礼。他眼角余光发觉涂提洛准尉正尽力模仿自己的动作，只是身子僵硬得好像快要摔出去。
龙群在要塞上空转圈，垂下翅膀回礼。这时候要塞所有人都醒过来到外头一睹这壮观场面。戴格跑上楼梯，弥莉紧追在后。
「队长，他们来了!」戴格叫道。
「就知道一定会。」弥莉朝斯帝芬诺微笑。
今天弥莉围了披肩，红发没有盘起，在晨光下闪耀如火。戴格换了新的少校制服，由于临时通知珞榭海军，虽然已是能找到的最大尺寸，在他身上还是如同紧身衣。斯帝芬诺很担心活动激烈些肩线就会绷开。
以海尔格朗德为首，战龙旅降落在空地。斯帝芬诺忽然想念起以前的人类战友们，可惜即使真料到龙族回归，却没时间连龙骑士们也召回。所幸巨龙加入，战力已然大增，而且以前就训练过一旦没有骑士指挥应当如何作战。
「长官，要我拿外套和帽子来吗?」涂提洛准尉委婉地提醒了他身上是便服。
「老天，我得赶快换衣服!」斯帝芬诺朝底下跑。
「顺便刮胡子!」弥莉往他背影嚷嚷。
整顿仪容换上军装后，斯帝芬诺终于准备踏出要塞迎接龙族。他带着戴格一起去，原本也邀请弥莉，但是弥莉表示自己衣着不够正式，而且屋舟还有些工作要忙。
离开军官寝室时，两人差点与罗德里戈迎面相撞。
「里戈!」斯帝芬诺大吃一惊。「你居然醒着!」
「别提了。」罗德里戈喃喃道。
他一副邋遢样，披头散发、扣子都扣错了，穿着两只不同款式的靴子，在走廊上恍恍惚惚、看见大门射进的阳光就瞇起眼睛边摸索边前进。
「你这种时间在做什么?」斯帝芬诺问。
「得将术式布置完成，需要的时间比预期要多。上帝干嘛把太阳设计得这么亮啊!还以为祂懂得体贴。」
「涂提洛准尉!」斯帝芬诺呼叫。
「是，长官!」年轻人瞬间出现在他旁边。
「给维伦纽夫先生准备浓茶。」
「遵命!」涂提洛准尉朝伙房窜去。
「跟我说一下舰桥在哪里?」罗德里戈昏沉地问。
斯帝芬诺说了以后，看朋友跌跌撞撞走向横跨大门上方的楼梯。
「队长，这几天里戈表现得比文书军士还要好。」戴格语气有点不甘心。「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看来这些年我都错怪他了，总以为他懒惰自私、毫无纪律。我看走眼了，他可以从日出忙到日落，还愿意爬到离地十呎高的鹰架上做事。」
「他很习惯爬窗户进小姐闺房，所以大概无所谓吧。」斯帝芬诺窃笑后又正色道：「很高兴你终于也明白他的优点了，戴格。每次遭遇难关，他就会浮上来出力。」
「就像垃圾会浮上水面。」戴格讽刺道。
斯帝芬诺大笑。「我的天，可别当着他的面这么说!」
两人从大门出去，龙族经过漫长飞行正把握机会休息。海尔格朗德与两人寒暄、为表礼节还是重新介绍了所有成员。
事实上，斯帝芬诺从来没忘记他们，这也是来自父亲的教诲：龙族喜欢别人关注自己。于是斯帝芬诺顺势问候每个成员家中近况，小心避开了政治议题。
都打过照面以后，斯帝芬诺介绍野生龙给大家认识。有些贵族不在议会现场，但都听说了经过，对这些远亲也充满好奇。
小龙们与体型巨大的贵族龙同处一地有些害臊，一直保持距离。
接着斯帝芬诺为他们引见霍尔和卓尔。两兄弟原本躲在后面，他们军阶低、又是龙族里的平民，以前只是协助运送粮食罢了。不过斯帝芬诺盛赞他们训练小龙、储备鹿肉和协助重建要塞的表现。贵族龙很客气地听完，顺道问起何时能用餐。
好不容易斯帝芬诺终于能够与和海尔格朗德私下讲话。
「希望你没受到公爵的刁难。」斯帝芬诺说。
「他点头答应的。」海尔格朗德回答。
「真的吗?」斯帝芬诺大感诧异。「公爵回心转意?」
「该感谢公爵夫人。似乎是因为她与一位杰柯神父会晤过，听说了下界人的事情，也明白为什么龙族的幼儿受到影响，因此坚持是公爵判断错误，极力主张我们要与上界人并肩作战。公爵夫人很少情绪激动，但她一发脾气的话，公爵多半就会让步。」
「上帝保佑她。」斯帝芬诺倒觉得听起来与自己母亲很像。
「那么上校，作战计划是?」海尔格朗德立刻问。
早上太阳炽烈。斯帝芬诺和戴格穿着厚重的军服已汗流浃背，于是他提议先到城墙下的阴影处。涂提洛又悄然现身，这回带了行军椅安置在阴凉地点。海尔格朗德也趴在地上，尾巴绕着自己的脚。
斯帝芬诺吩咐准尉进去请柯诺爵士过来加入讨论，等候时他问起海尔格朗德：龙族是否有过穿越神息、进入下界的经验。
「我和族里耆老询问过，」海尔格朗德回答：「日出帝国年代末期，曾有一个公爵派遣我族的探险者探勘云海之下，想知道那里有什么、适不适合居住。当时人类处于纷乱，其实龙族也一样，正要分裂为两大支系。」
他目光飘向野生龙，特别注意正好沐浴在阳光下的靛青，一身鳞片灿烂辉煌如紫水晶和红宝石。
戴格察觉海尔格朗德眼里的爱慕，手肘撞了斯帝芬诺悄悄说：「是恋爱了吗?」
「我没空谈恋爱。」斯帝芬诺匆匆回道。
戴格挑眉，斯帝芬诺意识到自己失言。
「你懂我意思，我是说没空管龙族的儿女情长。」
戴格窃笑摇头，斯帝芬诺只好赶快说正事。
「海尔格朗德，刚才你说有龙族潜入云海?」
「嗯?唔，没错，他们渡过了云海几乎如液体一样的深层，是非常恶劣的体验，而且一不小心就会丧命，所以不少探险者回头了。少数坚持下去的龙族最终抵达世界之底，当然那个年代并没有人类生存在下界。远征队的回报是当地太过阴暗，沼泽遍布，没有开发价值，龙族也不可能有兴趣居住在那样的地方。」
柯诺爵士终于到达。斯帝芬诺介绍双方，并请骑卫重述他和弥莉驾驶屋舟穿越神息的经过，特别是荡舟族所谓的「曙光层」——云海分隔上下两界，中间有一块区域由于温度过低，于是神息雾气几乎凝结成滴。
「换言之，无论人或龙，最大的问题都是如何穿过曙光层。」斯帝芬诺补充。「所以我们在要塞里准备了可供龙族居住的区域。」
海尔格朗德瞥了要塞一眼，鬃刺抖了抖。「要我们像牲畜一样挤在里面吗?」
「只要撑过曙光层就好。」斯帝芬诺解释。
海尔格朗德闷哼。「要大伙讨论看看。」
斯帝芬诺明白他只是委婉表示人类不要为龙族擅作决定，然而他的首要目标就是将战龙旅平安送到下界，所以早就有备案。
「我朋友弥莉小姐有个建议。要塞沉入神息之中会开出一条隧道，你们可以跟着进去。下界人穿越曙光层也采取同样的策略。」他说：「带头的船只会以逆术术构布满船身驱散液体，制造比较舒适的空间。」
「这个做法听起来好多了，」海尔格朗德回答：「抵达以后又怎么办?」
「如果没有意外，要塞会隐藏在雾气里，部队自己下去。」斯帝芬诺转告了有关侵略舰队的情报，并在泥土上画了草图。「舰队所在的都市旁边有座高山，我们打算让要塞留在山脉另一侧。逆术引发了谬术风暴，在下界威力特别凶猛，不过山上一定会有洞穴，你们可以躲进去等风雨停歇。只要时机成熟，我们就直接将敌人舰队给毁掉。」
海尔格朗德望着他转动眼珠。「上校，听起来似乎过分简单了。」
「会有些麻烦。」斯帝芬诺坦诚，还摊开双手。「事实上，我们根本不确定下去后会是什么情形。」
海尔格朗德哼了声，却竖起刺鬃、眼神明亮。「上校，很期待再度和你并肩作战。」
斯帝芬诺起身立正，海尔格朗德回去与同伴讨论战术。
「上校，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柯诺爵士与他返回要塞内时开口问。虽然拄着拐杖，爵士的行动速度却丝毫不受影响。
「当然，爵士。」斯帝芬诺回答：「也还没机会感激你陪同我母亲冒险犯难，一路照顾保护她。」
「你母亲是个奇女子。」柯诺面带微笑。「她勇敢坚强，意志卓绝。留她在下界我还是于心不安，可是她都那么命令了，我实在不好违抗。」
「爵士放心，就算一国之君遇上她也会低头。」斯帝芬诺笑道。
「上校，女爵提起你很多次，她深深以你为荣，也非常疼爱你。」
「但爵士，我却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受她疼爱。」斯帝芬诺回答：「我对她态度恶劣透了。」
「你之所以有那些情绪，也是女爵刻意为之的结果，用意就是保护你不成为宫廷政敌的目标。往后的日子不同了，就如杰柯神父所言，无论此战结果如何，珞榭势必会有一番动荡。」
「我同意。」斯帝芬诺说。
进了要塞，戴格先去忙，斯帝芬诺则看到涂提洛在旁边等候，似乎迫不及待要报告。
恐怕不是好消息。
斯帝芬诺转身对骑士说：「爵士，请容我先告退——」
「稍等。上校，我直说吧，」柯诺继续道：「我留在这里也只是浪费你的军粮，帮不到什么忙，所以若你不介意，我打算赶回埃夫勒城的骑卫总部，有预感那边会需要人手。」
「你认为会有战乱。」斯帝芬诺问。
「即使你成功阻止敌人的舰队进攻，却已经有很多黑船来到上界，韦斯弗斯城、卜拉法岛、伊斯塔拉都遭到攻打，说不定此时此刻战场更大了。女爵阁下打乱了艾蒂玟炸毁王宫的阴谋，可是下界人不会善罢甘休。」
「说得没错。爵士无需介意，就赶紧回去吧，可以骑这儿的狮鹫无妨。」
「多谢上校，那我即刻动身。另外，认识你是我的荣幸，你不愧是女爵阁下的儿子——这是我所能想到最高的赞誉了。」
「也是我的荣幸。」斯帝芬诺回答。
两人握手。
「涂提洛准尉，你可以报告了。」
「维伦纽夫先生请我问候，并请您立刻过去讨论术式工程的问题。」
斯帝芬诺从要塞内部的楼梯上去到达舰桥，从那里还得探头到窗外，朋友站在正下方的鹰架上。
当年伊斯塔拉术匠团队将一座岛状山转化为这座要塞，以术力刨平花岗岩造就光滑城墙。斯帝芬诺低头一看，罗德里戈伸手拂过石墙，口中念念有词正在施法。从那眼睛微闭的神情，斯帝芬诺记得这代表他将脑海中一幅清晰的术构图刻上墙面。
斯帝芬诺手肘靠着窗台，望着朋友心里着实钦佩。他明白世界上有另一个罗德里戈：满心在乎的就是袖口蕾丝和皮鞋雕花，不睡到中午不起床，一次与五六个女人幽会私通还不会露出马脚，高超的法术天分都用在恶作剧或消灭证据不被人家老公发现。
但是眼前这个罗德里戈就算浑身脏兮兮、双手磨破皮、鲜血淋漓，依旧站在十呎高空鹰架上，只为了完成足以决定胜负，甚至生死的术式防护。
罗德里戈重重吐了一口气，睁开眼睛。
「呼……总算好了。」他宣布。「术式屏障已经完成，接下来要试试看效果。」
「有办法测试?」斯帝芬诺问。
「有逆术武器的话就可以。」
「抱歉，我应该是没有。」斯帝芬诺说。
罗德里戈爬梯子下去，到底之后吩咐工人可以拆鹰架了。钻进要塞以后过了一会儿出现在舰桥，涂提洛准尉同时进来，端了两杯茶。
「真懂事!」罗德里戈叫道：「不知道你有没有记得加两滴白兰地……」
「报告，有加!」涂提洛得意地说：「我也觉得您会喜欢。报告长官，没事的话我先告退，还要为托葛瑞森少校办事。」
他敬礼之后跑出去，罗德里戈看着他背影好像眼眶都湿了。「这孩子真讨人喜欢，我在想要不要收养他好了，反正我不会有孩子，或者至少我不会知道我有孩子。」
「可别让戴格听见你说这种话，」斯帝芬诺提醒。「好不容易他开始喜欢你了呢。」
罗德里戈开心地喝茶。「战龙旅又集结了，我还是其中一员呢!想必你做梦也没想到我也有上战场的一天，说不定该封我个骑士爵位……」
斯帝芬诺忧心忡忡。「里戈，我知道你很努力，也十分感激。但是你要不要重新考虑——」
「亲爱的，就算不去艾斯特豪森女公爵的春宴我也要加入啊。好吧，春宴的话还是有点舍不得，那是这季节最好玩的活动呢，如果是冬宴就无所谓，反正实在很无聊——」
「里戈，认真一次，这攸关你自己的性命。」斯帝芬诺语气严厉起来。「很危险——」
「我知道风险，朋友。也许比你还更清楚。」罗德里戈轻声回答。
「不该让你留下来的。」斯帝芬诺说。
「我倒觉得你别无选择。」罗德里戈耸肩微笑。
斯帝芬诺只能放弃。「你制作的术式屏障，是不是与吉瑟之前在翻云号上施展的法术类似?」
「理论上应该比吉瑟的法术还要强。」罗德里戈回答：「因为我已经理解逆术的原理了。」
斯帝芬诺回头望向窗外。「你在城墙上安置的术构是什么?」
「正术和逆术的组合。」
「这样不会互相抵消吗?」斯帝芬诺很讶异。
「如果我的做法无误就不会。这样的法术结构才符合于上帝的创造，或者说科学的演进也行，端看你从什么角度观察。」罗德里戈解释，走到斯帝芬诺旁边一起瞭望自己的作品，神情很满意。「说真的，和杰柯神父聊过之后，我开始认为上帝和科学是互为表里、一体两面。」
「所以你到底在我的要塞上面乱画些什么?」斯帝芬诺低着头，但他终究看不见。
「第七印记。」罗德里戈说。
「怎么知道有没有效?」
「没办法知道。」罗德里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