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得到援救的期望,终于沉沦为绝望。我害怕的是,绝望会更进一步堕落,化为仇恨。
——萨维尔一世
赛席璐和巴纳比从后门出去,混入行色匆匆的人群。几个披着血红色袍子的人带着鼓大摇大摆走过,赶去高台上与同伴会合。士兵们也提着武器大步前进、急着就定位。
气氛紧绷,鼓声震耳欲聋,墙壁彷佛随着节奏脉动。看在赛席璐眼中,这座圣殿简直像是有生命,而这些鼓就是跳动的心脏。
墙上灯座插着火炬,火光一团团在地上如同水塘,照不到的地方就沉入昏暗。赛席璐躲在暗处,将宰祭金袍的兜帽拉低遮住面孔。虽说小心为上,但实际上周围人潮满脑子只有忽然响起的警钟,他们忧心恐惧,无暇顾及一个宰祭和一个修士。
女爵现在主要目标是抢先在吉瑟和苏菲亚之前抵达广场,在她们施法之前设法取得联系。巴纳比得与埋伏在广场的反抗军接洽,穿过圣殿途中他提起自己见到弥莉。
「她代为传话给斯帝芬诺,提醒计划有变,我也请她将贪吃鬼送进要塞。」
「你与反抗军谈过吗?」赛席璐问。
「我和派崔克讨论过,阁下。反抗军也因为萨维尔提早进攻有些乱了阵脚。」
「那还愿意帮忙吗?」
「弥莉小姐说她会赶到,」巴纳比回答:「反抗军那边,阁下您也明白,要做的事情太多、人手总是不够。他们原本预计在舰队出动的瞬间,同时攻击岛上各处还在萨维尔管辖下的堡垒。现在很多成员都忙着与格拉瑟瑞克各地的部队联络。」
总而言之就是赛席璐没办法依靠反抗军了。她唯一的帮手,是个发誓绝不杀人的僧侣。赛席璐敬佩巴纳比坚定的信仰和勇气,但到了要动武的节骨眼,巴纳比几乎毫无用处。
前前后后越来越多人,空气中弥漫血腥味、汗臭还有恐惧,压得人喘不过气。她好想赶快冲出去,但这时候只能抓紧巴纳比的手臂免得被冲散。
接近神殿前门,赛席璐看见外面天空透出的灰暗光线,嗅到比较清新的空气。她与巴纳比还没跨出去,却出来几个鼓手将路完全堵住,两人被逼得仅仅贴着墙。赛席璐一直观察有没有空隙可以钻出去,深怕仪式一旦开始,自己和修士就被困在这里。
有个鼓手拉开后面那扇门,强光流入黯淡的走廊。赛席璐朝里面一望,几个鼓手在房间周围绕行找位置。突如其来一声男人哀嚎从房间中央回荡至圣殿各个角落。
「那是怎么回事?」赛席璐低声惊呼。
「又有祭品被杀死。」巴纳比小声解释:「那个房间在荡舟族语叫做克罗伊那.萨维尔,意思就是萨维尔之心。看下去,妳就知道我们努力想阻止的到底是什么。」
圆形房间面积大、屋顶高,墙壁镶嵌的木板光亮华贵,木制高台离地大约四呎,围着中间的石雕撑墙。里面无论墙壁、地板、天花板或柱子都布满发光术构,有些绿色、有些蓝色。鼓手们有些盘腿坐在高台上,以手或棒敲打出节奏,有一些则聚集在中央祭坛,上面有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他们正在放血,盛入小碗,洒在鼓面、高台以及下面的石地板,藉此引出更多术力。
忽然间,就好像他们受到无形无声的信号,鼓声停了下来。随之而起的静默更叫人难受,彷佛满载着回音和血腥。从房间深处传出另外一次惨叫,然后是喉咙发出的咯咯声。鼓手们又轻轻击鼓,似是表达欢喜。赛席璐打了寒颤。
巴纳比握紧她的手。「阁下,上帝与我们同在。」他态度依旧坚定。
「即使在这么黑暗邪恶的地方?」她问。
「正因为是这样的地方。」巴纳比回答。
他的微笑确实令人稍微安心。巴纳比自己也在这圣殿、在圆形房间里面受过凌虐,多亏一身医者本领才勉强逃过活祭的厄运。即使经过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他却不只找到活下去的动力,甚至能够宽恕施暴者,尽心尽力指引他们回归正途。
「真嫉妒你,弟兄。」赛席璐说:「能够有盘石一般的信念。」
他露出讶异眼神。「先前进牢房的时候,您也在祷告啊。」
「祷告的对象并非上帝。」赛席璐说。
她察觉巴纳比的视线落在自己左手的金戒指,于是也伸手触碰,好像藉此获得前进的力量。
「阁下因爱而坚强,」巴纳比淡淡笑道:「而我则依靠上帝,本质没有不同。啊,可以出去了。」
鼓手鱼贯进入圆形房间,最后一个人将门关上。巴纳比和赛席璐赶紧从前门出去,却遭遇一群武装卫兵看守。赛席璐本来担心他们会不肯放人通过,但显然卫兵只是挡人进入圣殿,并不打算阻止里头的人外出。
一个士兵认出巴纳比,面容和善地打了招呼。
「历史性的一天啊,弟兄。」对方说。
「的确。」巴纳比附和。「宰祭赛席璐和我也想去现场见证,我们可以到广场那儿吗?」
「当然。圣人希望大家都去庆贺他得胜。」
士兵为他们推开前门,赛席璐看了一眼,暗叫不妙。
圣殿广场塞得水泄不通,看来丹洛居民都得到消息,圣人决定彻底祛退风雨、发动舰队进攻上界,因此即便天色昏暗,所有子民还是都来看热闹。隔着人墙,赛席璐根本看不见广场中间的情况,也不用说锁定萨维尔、吉瑟或苏菲亚的位置,一时想不出究竟要怎样才能与她们会合。
「跟紧,阁下。」巴纳比的镇定令她难以理解。
修士带她钻进人群,这时候赛席璐才注意到奇怪的地方:他们太安静了,而且在场完全没有小孩,只有成年人。大家站在风雨中,闷不吭声、表情沉重。
「似乎大家都觉得会出乱子。」赛席璐悄悄问。
巴纳比给她一个眼神,点点头示意。「所以把孩童留在家中。」
圣殿那头,鼓声增强到平时的音量,在赛席璐脑袋里咚咚作响,那频率令人很难聚精会神。雨水打穿斗篷,冷风扬起,一不小心帽子就会吹翻。谬术风暴要来了。
她低着头,牢牢抓住巴纳比的手臂。修士继续往前推挤,所有人面朝广场、引颈张望,有些人踮起脚尖,都背对两人。巴纳比一直钻过空隙,有时候拍拍别人肩膀,等对方回头后低声说明和致歉。
「抱歉,让我们过去好吗……」他一再重复这句话。
有些人转头时一脸惊惶或恼怒,但看见是巴纳比以后忽然微笑让路,甚至窃窃私语传话到前面。赛席璐跟紧他,路上听见一些人耳语。
「是巴纳比弟兄,他为我太太接生……上次他治好我的发烧……他给我小孩做的止痛药膏很有效……」
许多人客气友好地问候并侧身让开,还有人伸手摸摸他,彷佛这么做会带来好运。巴纳比也好像认得每一个人,说得出名字,不过他脚步没有停顿,拉着赛席璐不断前进。女爵望着他背影,对着修士又有另一番敬佩:明明是以俘虏的身分来到下界,但他确实以爱化解仇恨、为恐惧带来希望。
群众一再让路,他们顺利接近广场中央。赛席璐忙着寻找吉瑟和苏菲亚的踪影,过了片刻才察觉巴纳比停下脚步,差点撞上。修士与一个穿着厚重斗篷的女子交谈几句,然后他又带着女爵前进。
「朋友们已经到了,」修士轻声提醒。「都穿绿色。弥莉也在。」
赛席璐左顾右盼,果然看见有个男人身上是浊绿色斗篷,还有一名女子颈部包上淡绿色手帕、另一个男人戴着绿色垂帽。这几个人视线在其他地方,不过女爵却感觉得到他们注意着这头的动静。
「弥莉在哪里?」
「也在人群中。」巴纳比说:「翻云号停在市镇边缘待命,有个问题是血术士害怕叛军趁机作乱,所以安插武装卫兵戒护在吉瑟和苏菲亚身旁。」
总算可以看见广场上的状况,萨维尔站在一座粗糙木台上,弟弟血术士就在身后,红色袍子在沉郁的晨色下格外突兀。至少有二十名穿着恶魔甲胄的士兵持着炮筒在高台下面团团包围,执起兵器面向群众,头顶上还有蝙蝠骑士飞旋。
相较之下瘦小孱弱的吉瑟和苏菲亚几乎被隐没,在萨维尔背后缩着身子。
看见两个女孩,赛席璐忧心忡忡。「弟兄,怎么办,有什么方法能救她们?」
「我还不知道。」巴纳比回答:「没有料想到戒备如此森严。」
萨维尔走到高台边缘,举起双手要人群注意。
「各位朋友,」他开口:「感谢你们前来。」
说的是荡舟族语,赛席璐与柯诺爵士同行时学会几句,困在下界以后又多记得一些词汇。由于萨维尔演说内容简单直接,所以她勉强能够理解。
「终于到了这一天,沉没的岛屿、沉冤的人民,要展开复仇!」
他叙述手下以什么方式毁灭弗芮亚、促使珞榭国王垮台,还有如何夺下卜拉法的精炼厂,崩溃了崔斐亚的经济,以及伊斯塔拉沿岸此刻陷入火海中。
「这些国家联手屠戮我们的孩子,如今就要他们抱着儿女的尸体痛哭流涕。鼓手们毁坏上界的法术,造成各种灾难,重创他们建筑,要他们家和国都难保。谬术风暴即将点燃他们的天空,雷火降临,没有任何船只可以航行。让上界的人体会到住在黑暗是什么滋味!」
他停顿下来,似是期待着群众会热烈欢呼。
然而观众鸦雀无声,没有人附和奉承。这种死寂是最深沉的驳斥。
萨维尔神情狰狞起来。
「你们是怎么回事?」他的讲演脱了稿。「这四百年来,你们要的不就是报复?我是你们尊敬的圣人,实现你们的盼望。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
现场的寂静如雷贯耳。萨维尔的弟弟面露怒色与非难,圣殿那头又响起鼓声,简直像是故意挑选这时机提醒每个人。
萨维尔伸手按住头,指尖在太阳穴一揉再揉。
「弟弟,叫鼓手停下来!」他下令。「那声音很烦,我都没办法好好思考了。」
闪电划过,天上充斥紫色火光。雷鸣隆隆,雨花散落。
「纳欧姆,请继续演说。」血术士蹙眉道。
萨维尔不耐烦地摇头。「我叫你把鼓声停下来!」
血术士抿着嘴退后,遽然扬手之后有人吹起山羊号角,宏亮短促的信号指示圣殿那边暂停击鼓。鼓手们一头雾水,节奏紊乱、慢慢零落直到消失。
「我年轻时,」萨维尔低沉的嗓音重复了之前他对女爵说过的那番话。「将希望寄托于鼓。我父亲说祭品都是自愿,还引以为傲。可是等我仔细听过他们的惨叫,发觉那是谎话。」
太安静了。赛席璐听得见湿透的布料渗水滴落在石子地上的声响。
「击鼓仪式终止,」萨维尔说得沙哑。「活祭和血术也终止。释放这两个女孩。」他朝吉瑟和苏菲亚一比,两个人站在后面几乎遭到大家遗忘。「不需要她们了,只要鼓声停下来,风暴就会平息。」
血术士面色铁青。「纳欧姆,你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赛席璐听得出这人语气带着恫吓,定睛一看更是讶异,血术士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把刀,但锋利的刀刃划过的是他自己的皮肉,血液从他指缝之间涌出。
萨维尔还面向人群,张开双臂恳切地说:「我总算听见了你们说不出口的心声。早该如此,我父亲、我祖父,以及历代萨维尔都没能明白,但是我懂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是毁掉别人的家园,而是改善我们的生活。这场战争应当收尾,我们可以与上界和谈——」
「我现在就下令,从此禁止血术仪式!」萨维尔高高扬起双手,清澈的声音传到广场每个角落。群众静默,他的决定或许在天国也能听得见。「我以萨维尔之名,命令你们遵从!」
血术士将刀子丢在地上,举起染红的手,血滴化为绿色火焰。
「你不是萨维尔!」他开口:「从来就不是。」
他朝自己兄长甩出血沫,血沫在空中爆开,如子弹般打进萨维尔身体。萨维尔望着弟弟,瞠目结舌,接着五官扭曲、痛苦难耐,胸膛与四肢上十数个伤口大量喷血,然后跪下来重重喘息。
除了巴纳比以外没有人来得及反应。修士推开一干错愕的守卫,跳到木台上跪下来搂住伤者。
萨维尔凝视遮住天空的雨云,张开嘴巴想要说话,却哽咽、咳血,身子抽搐之后软了下去。巴纳比将他轻轻放在高台上,雨水掺进漫开的血泊。
他就这么望着天上,再也不会动了。
人群发出嗡嗡声,大家震惊又难以置信。迷惘像是拂过平静海面的风,激荡出无数涟漪。
圣人已死,没人说得出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