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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天,我从一个关于火的梦里醒来。我眨了眨眼睛,驱散眼前忽明忽暗的红色火焰。梦里,我待在一座宫殿里,这是一座由火焰形成的迷宫,熊熊火焰不断燃烧,它将我肺部的空气都吸走了。房间浓烟四起,让我看不清四周,只能闻见一股混杂着金属气味的雪的味道,这味道闻起来很微妙。有一瞬间,我以为我被浓烟呛到了。我坐了起来,揉着眼睛。

  敲门声不断,有人在前门大喊大叫,门铃就像警报器一样不停地响着—就是这些东西将我叫醒的。

  我从床上爬下来,套上裤子,但实在懒得穿鞋,索性直接将双脚踩在冷冰冰的地板上。我跌跌撞撞地跑到走廊,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只听见一个男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知道你在这里!”门晃来晃去的,他继续喊道,“快出来,不然我就砸烂你的窗户,出来!”

  我紧握双拳。要是在家里的话,爸爸会拿上他的火枪,打开门,这时不管来闹事的是谁都准保他吓得屁滚尿流,磕磕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可是,这里不是我家,我也没有火枪。我穿过走廊敲响了瑟勒迪斯的房门:“瑟勒迪斯?”

  我来不及等瑟勒迪斯回应我,就推门进去。我从没来过她的房间,一进屋就环顾着四周,想看看她的床在哪儿:“瑟勒迪斯,外面有人,你醒了吗?”

  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窗旁微皱的枕头和床单,她不在这儿。

  “瑟勒迪斯?”

  黑暗中,有人在喃喃自语。我的身子转了一圈,才发现她蜷缩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她抱着头仿佛天将倾覆似的,睁大眼睛看着我,脸色苍白。

  “瑟勒迪斯,有人在敲门,我要去开吗?发生什么事儿了?”

  “来找我们的。”她喃喃道,“他们来了,我就知道他们会来,十字军,是十字军……”

  “我不明白。”我声音颤抖着,攥紧了拳头,“要去开门吗?你要不要和他谈谈?”

  “十字军,要来烧死我们,要来杀死我们—现在无处可逃了,躲起来,躲在保险库里,要誓死守护书,书在人在,书亡人亡。”

  “瑟勒迪斯,求求你。”我弯下腰,这样我就可以平视她的眼睛,我轻轻地拉着她的手,把嘴凑到她耳边,“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你要我……”

  她退缩了:“谁?离我远点儿!谁,是谁,是谁?”

  我身体向后退,摇摇晃晃,失去了平衡:“是我!瑟勒迪斯,我是艾米特。”

  片刻沉默后,敲门声停止了,我们在这密密麻麻的黑暗中相互凝视。我可以听见我和她嘶哑的呼吸声。楼下的玻璃被砸碎了。“嘿!”那男子叫道,“出来,你这个老巫婆!”

  瑟勒迪斯浑身颤抖,我试图握住她的手,但是她缩到了角落里,疯狂地擦着石灰墙。她的脸上看起来都是恐慌,嘴唇半张着。过了一会儿,她知道我是谁了,可是依旧盯着我,嘴唇颤抖着,我不敢再去靠近她。

  我站了起来,她抓住我衬衫下摆使劲地扯,扯得我差点儿摔倒在地。“瑟勒迪斯,”我说着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每一根手指都脆弱不堪,仿佛会稍碰即碎,“放手,我必须……”

  我拉得用力过猛,她痛得尖叫起来。可是当疼痛停止时,她的眼睛似乎变得清澈透亮了起来。“艾米特。”她叫道。

  “我在。”

  “我刚才做梦了。扶我去看看……”

  “没事的,我去,你就待在这里。”我双腿颤抖地朝走廊走去。

  那男子喊得越来越猖狂,声音越来越大。从破裂的窗户传来的声音也越发清晰。“我要把你熏出来!你到我跟前来说话,女巫!”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下楼梯来到门口的。可是,我却下意识地把门打开了,我站在敞开的门中间,面前的那个男子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他的体型比我想象中要矮小,尖尖的脸蛋,看着是一个脾气火爆之人。站在他身后的几个黑色人影也转过脸来看着我,他们中的一人拿着火把,怪不得我之前闻到了浓烟的气味。

  那个矮个儿男子尽管不得不仰起头来看我,但还是摆好架势向我走来,似乎以为自己的身高可与我相媲美呢。

  “你到底是谁?”

  “我是巫婆的学徒。你又是谁?”

  “叫她滚过来!”

  “你想要干什么?”

  “我要让她还我女儿。”

  “你女儿?她不在这里。这里没人,不过……”我停了下来。

  “少装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立刻将她的书拿给我,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我们就把这房子烧为平地,烧个片甲不留。”

  “你看看现在的天气,雪一直下个不停。这些墙也有三尺厚,你真以为你可以烧得着这房子吗?就用一把火?就凭你和你的临时军队……”

  “你以为我们有那么蠢吗?”那男子向他的一个朋友做了个手势,那朋友扛着一个带有盖子的桶,咧嘴一笑。一股液体泼溅出来,我闻到了燃油的味道。“你以为我们大老远跑来只是为了吓唬吓唬你吗?你不要太小看我,小子,我是认真的,现在快去把书拿来。”

  我吞了口唾沫。房子的墙很厚实,茅草屋顶也覆盖着积雪。可是我曾见过格雷茨农场的谷仓在冬天起火,而且我知道如果火势一旦蔓延……

  “我不知道书放在哪里。”我说,“我……”

  我听见身后传来瑟勒迪斯的声音,她对那群人喊道:“滚回去!”

  “就是她,”其中一个黑影喊道,“那个老女人,就是她。”

  那男子瞪了一眼:“你竟敢命令我,你个老巫婆!你听见我对你的—不管他是谁……我要我女儿的书,她没有必要到你这里来。”

  “她非常有必要。”

  “你这个疯婆子,老巫婆!她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偷偷溜了出去,然后回来的时候就不正常了—她看着我,好像连我也不认识。”

  “这是她的选择,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如果你没有……”

  “闭嘴!”那男子身子猛地向前一跃,要是我不在场的话,他就要动手打人了。我从他的呼吸中嗅到一股啤酒的气味,另外还夹带着其他烈性酒的味道。“我了解你们这种人,我绝不允许你把我女儿的书卖给其他人!”

  “我不卖书,我会保证它们的安全,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火把的光在那男子的脸上跳跃着,他舔着嘴唇,朝后面看了一眼,他的朋友们都盯着他看,他的双手就像动物的爪子一样打开又握上。

  一阵微风吹过了草地,火焰摇曳着。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有一阵潮湿的气息拂面而过,吹散了那刺鼻的烟味,接着火把便熄灭了,但由于另一股气息的流动,火焰又跳了起来。

  “好吧,”他说,“好,我们按照你说的做。”他从另外一个男子的手中抢过油桶,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我要把那本书烧了,如果你不把书拿给我的话,我就让这座房子给书陪葬,都烧成灰烬。”

  我假装笑着说:“别乱来。”

  “我警告你,你最好给我出来。”

  “你看看我们,一个是老人,一个是年轻的学徒,你不能真的……”

  “不信就走着瞧。”

  我双手紧紧地抓住门框,血液流过身体,汩汩流淌着经过手指,好像那木块要从我手中蹦出去一般。我看了瑟勒迪斯一眼,她脸色惨白,披头散发,正盯着那男子。要是我不认识她的话,还真会相信她是个女巫。她说话的声音太低了,低得让人听不见。

  “求你了,”我说,“她年纪大了,没干什么坏事,而且不管你女儿发生了什么事儿都—”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她被捆起来了,就是这么回事儿!现在,你给我让开,否则我发誓会连你一起烧死。”他向我扑来,把我往前拖。我跌跌撞撞地被拖离了门口,没想到他的力气竟然这么大。我猛地一挥胳膊,从他手里挣脱开来,踉踉跄跄地跌到边上,刚一站稳,就有人从身后抓住我,另外一个人举着火把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好像我是一头野兽。火把灼伤了我的脸颊,我眨着眼,忍住泪水。“还有你,”他站在门口大声喊道,“你也给我出来,你出来我们就不会伤害你。”

  我试图从抓着我的人的手中挣脱。我说:“按照你的意思是打算把我们扔在雪地里吗?这里荒山野岭的,方圆几里都没有人家,她可是个老人啊。”

  “闭嘴,”他冲我喊道,“我可是好心才这么警告你们。”

  我真想一把掐死他!我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继续劝道:“听着,你不能这么做,否则你可能会被驱逐出境,你不想冒这个险吧。”

  “难不成就因为一个订书匠的房子被烧成灰烬?我可有十个人证,他们目睹了我一直待在酒馆里,他们可以证明我的清白。现在,去把那个老巫婆叫出来,否则她会被浓烟呛死。”

  突然,前门嘭的一声关上了,门闩也插上了。

  融化的雪水从房顶上滴落下来,仿佛是池塘水满后溢出来的。微风徐徐吹过,里面好像传来了哭泣声。我吞了一口唾沫,朝里面喊道:“瑟勒迪斯?”

  她没有应我,我正要一把推开抓着我的人,没想到他直接就放开了我。

  “瑟勒迪斯,把门打开,求你了。”我斜侧着身子,站在杂草丛生的窗户边上往里望。她像个孩子一样双脚交叉地坐在台阶上,低着头。“你在干什么啊,瑟勒迪斯?”

  她咕哝着。

  “怎么了?求求你,快让我进去—”

  “那就这么着了,那婊子想被烧死。”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刺耳,好像是在故意虚张声势,我转眼一看,却发现他在龇牙咧嘴地笑着,“这是她自己选的,快让开。”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将燃油泼在我脚边的墙上,那股气味迅速散开,浓烈而刺鼻。

  “不要—不可以—求求你!”

  他还是咧着嘴对我笑,眼睛也不眨一下。我转过身来,用拳头猛击窗上剩余的玻璃片,但是窗口太小了,我根本就爬不过去。“瑟勒迪斯,快出来!他们打算放火烧了房子,求你快出来。”

  她纹丝不动。我本以为她听不见我说话,可是当我说求她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肩膀微微耸起了。

  “她还在里面,你不能放火,这是谋杀。”我用嘶哑的声音喊道。

  “让开。”还没等我走开,燃油就溅到了我的裤子上。他将残余的油底倒在墙边后,就连连后退。拿火把的人兴致勃勃地看着,就像是一个要做坏事的孩子。

  或许这些油还不足以把屋子烧起来,也或许屋顶上的雪会让它熄灭,又或许墙体太厚、太潮不能够燃烧起来。可是瑟勒迪斯已年迈,如果她在里面的话,浓烟足以要了她的老命啊。

  “嘿,鲍德温,去把另一桶拿来,绕着墙泼一圈。”他用手指着说道。

  “求求你,求你不要这样做。”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知道,这样求他是没有用的。于是,我转过身来,身体猛地往门上撞,一拳接一拳地捶在门上,朝里喊道,“瑟勒迪斯!把门打开!天哪,开门啊!”

  这时,一个人抓着我的领子将我拖回来,我噎住了,差点儿摔倒在地。

  “好,拖回来,别让他上前。”

  手持火把的人嘴里边咕哝边往前走。我拼命挣扎,衬衫都被撕扯破了。燃着的油气味浓烈,燃烧着的火把张牙舞爪一般在我面前盘旋着。我的身上都是燃油,裤子上、手上全都是,只要一丝小火苗都足以将我点燃。

  不知什么东西砰的一声撞到了我的背,我无处可逃,只好往后退到门口,贴在门上。

  那男子高举着火把一直走到我面前,然后将火把放下来。摇曳着的火苗几乎要碰到墙了。天哪,就要碰到墙了!

  “住手!”

  我大喊一声,可那声音却又不像是我的。我身上的血液在翻腾、在吼叫,像震耳欲聋的滔天洪水一般萦绕在我耳边,使我完全无法思考。“你要是敢这样做的话,会受到诅咒的。”我大声喊道。接着,在突然的寂静中,好像有人接着说:“以火杀人,其必灭于火中;以恨燃之,其必自燃。”

  所有人都鸦雀无声,一动不动。

  “若你这么做了,你的灵魂将被鲜血和灰烬玷污,从此你所触及之物皆将枯萎消亡,与你接触之人或病入膏肓,或亡魂失魄,或走向死亡。”

  那声音微弱而遥远,它在慢慢地逼近。但是,我的血液仍旧汹涌着,由不得我静下细听。“你将受人唾弃,孤老终生。”那声音说,“永远得不到饶恕。”

  寂静就像池塘里的涟漪一样随风散开,风的嘶嘶声渐渐弱了,火焰也变得柔和了。但在这宁静之中,隐隐约约可以听见某种新生的动静,咔咔嗒嗒,听起来像是木材干裂或是落叶萧萧的声音。

  那男子死死地盯着我。我看了一下周围,与他们眼神交接,那声音穿过我的身体,我用手指着那威胁过我的男子,像预言家一样坚如磐石地说:“滚!”

  他犹豫了一会儿。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先是咔咔嗒嗒,慢慢地噼里啪啦,接着又嘶嘶怒号、阵阵咆哮。

  下雨了。

  这场雨如同突如其来的埋伏一般,大到我连眼睛都睁不开,全身都被淋了个透。冰冷的雨水灌进了我的脖子后面,拍到鼻孔的雨水呛得我无法呼吸。那男子挥着火把想要把房檐上可以挡雨的东西够下来,然而狂风卷雨一下就将火把浇灭了,四周也陷入了一片黑暗。

  雨拍打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低下头,听见有喊叫声,那声音听起来惊慌失措,好像要窒息了。黑暗中,一个男子颤抖着说:“他把雨给唤来了……我们走!这是妖术……”

  我眨了眨眼,只见几个模糊的身影像幽灵一样,跳跃着,然后消失不见。我听见有人在呐喊,有人在回应,有人绊倒后一边挣扎着站起来,一边嘴里嘀咕咒骂着。最后,这些声音消失了,我听见远处传来了说话声和马蹄声,他们已经走了。

  我闭上眼睛,浑身已经湿透了。雨中,沼泽咕隆咕隆地发出响声。一阵风嗡嗡地吹过破窗,房顶的茅草也在窃窃低语。风中弥散着泥土、芦苇以及融化了的雪的味道。

  我浑身冰冷,寒战不停,我将身子微微向前,使自己振作起来。一阵寒战过后,我擦去睫毛上的雨水,也将嘴边的雨水拭去。乌云渐渐散去,天空也明亮了起来,可以看清谷仓、道路以及地平线了。

  我转了个身,透过窗户往里看。现在背对着那空旷无垠的道路,我仍旧有些头皮发麻,就算我知道他们已经走了。我轻轻地喊道:“瑟勒迪斯,他们已经走了,快让我进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看见她,或者是否能脑补出她在黑暗中模糊的影子。我擦去眼睛上的雨水,搜索着她的身影—她就在那儿,坐在台阶上。我竭力贴近破窗边缘喊道:“瑟勒迪斯,没事了,快开门。”

  她一动不动。我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就像要驯服一只动物似的小声地对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直到感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同大自然的雨声融为一体,分不清谁是谁了。我冻得受不了了,仿佛进入了一场梦境,在那里,我同沼泽、房屋融为一体;在那里,我变成了湿漉漉的木头、泥浆……门终于开了,我冻得浑身僵硬,几乎失去了知觉,迟迟才缓过神来。

  瑟勒迪斯说:“那就进来吧。”

  我一瘸一拐地走着,身上的雨水不停地滴到地板上。瑟勒迪斯在餐具柜上翻来翻去,我听见她一根接一根地划着火柴想要点燃蜡烛。于是我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接过了火柴盒。当我不小心碰到她时,我们俩都吓了一跳。直到蜡烛亮起,我把玻璃灯罩罩上后,我才望向她。

  她浑身颤抖,头发乱成一团,但当我们目光交接时,她近乎嘲弄地笑了一笑,表示她知道我是谁。她伸手去拿灯。

  “瑟勒迪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得上床睡觉了,不然会生病。”

  我点了点头,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你最好也赶紧去睡。”随后,她很快又说,“你确定他们走了吗?”

  “确定。”

  “很好。”

  她静静地看着蜡烛,在这柔和的灯光下,她看起来年轻了许多。最后,她说:“谢谢你,艾米特。”

  我没有回答。

  “要不是有你在,他们肯定会在大雨降临之前就放火烧了房子。”

  “你为什么不—”

  “当听见他们的敲门声时,我就非常害怕。”然后,她沉默了一会儿,朝楼梯走去,又转过身来,“他们来时,我正在做梦……我以为他们是十字军,这里已经有六十年没有十字军经过了,但是……我记得他们来找过我们,那时我和你差不多大,我主人……”

  “十字军?”

  “没事了,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只有稀稀拉拉的一些农民会痛恨我们,恨不得杀了我们。”她笑了笑,我不曾听她那样说过农民,还带着轻蔑的语气。

  我感到一丝疑惑,慢吞吞地说:“可是,他们并不想杀我们,不是真的想杀我们,他们是想烧了这房子。”我说完停了下来,灯光忽明忽暗,我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你为什么把自己关在里面,瑟勒迪斯?”

  她转过身,开始抓着扶手爬楼梯。

  “瑟勒迪斯,”我的胳膊痛得不能伸手去扶她,“你差一点儿就没命了,为了救你,我也差点儿没命了。你到底为什么把自己关在里面啊?”

  “因为那些书。”她猛地转过头来,我差点儿以为她要摔倒。“你认为是为什么呢?因为我必须保证那些书的安全啊,孩子。”

  “可是……”

  “要是那些书被烧掉了,我也要和它们一起被烧死,你明白吗?”

  我摇摇头,表示无法理解。

  她久久地看着我,似乎还要说些什么。突然,她浑身颤抖得厉害,不得不撑住栏杆,当一阵痉挛过去后,她已经筋疲力尽了。“现在先不说了,晚安。”她的声音沙哑,好像快要断气了。我听着她的脚步声,听见她走进了房间。雨水打着旋从破窗进来,哗啦啦地浇在地板上,但我根本就没有精力去管。

  我冻得浑身疼痛,疲倦得头晕目眩,可是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火焰朝我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屋顶上奏起了不同的音符:流水激荡、冷风飒飒、人声嘈杂……我知道这都不是真的,但是我能听得清清楚楚,似乎我认识的人都围住了房子,都在呼唤着我。这是因为疲倦,因为我太疲倦了,可是我不想入眠,我想……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独自一人,但这也是唯一无法实现的。

  我得暖和暖和,在家里妈妈会用毯子裹住我,把我搂在怀里,直到我不再冻得发抖。然后,给我泡上热茶,再给我一杯白兰地,让我上床躺着,我喝茶时她就坐在旁边。现在,那种思家之情又油然而生,让我痛苦不已。我走进车间,点燃火炉。外面天光微亮,云层的裂隙与地平线处看起来比其他地方更明亮一些,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恍惚之间,我突然想到是我救了瑟勒迪斯。

  我泡了一杯茶,一饮而尽,脑海中跳动的火焰开始慢慢熄灭。雨停了,那些声音也渐渐模糊。炉子发出吱嘎吱嘎、噼里啪啦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丝金属的气味。我坐在地上,身体倚靠着图架,双腿摊开伸直。在这种光线下,从这个角度看,这个车间仿佛是个洞穴,神秘莫测、若隐若现,加压机上的把手和螺丝变成了怪石,墙上剪板机的影子像极了人脸。我扭头看看四周,一切尽收眼底。有那么一刻,我非常庆幸自己拯救了这一切,包括这车间、我的物件还有我的栖息地。

  车间尽头的门半掩着。

  我眨了下眼睛。一开始,我以为那只是光线投影的把戏。我放下手中冷冰冰的茶杯,身子微微前倾,却发现门确实开了一条缝。那扇门在炉子的左边—不是瑟勒迪斯领人进去的那扇,而是楼梯通向幽暗深处的那扇。

  我坐在这里伸伸脚就能把它踢上。我本可以这么做,即使不锁也把它关上,然后上床睡觉。我已经轻轻地伸出了脚,眼看就要成功了,但在最后关头,我却拨动门将它打开了。

  里面一片漆黑,目之所及只有一个空架子,还有一个下行的阶梯,跟我之前见到的没什么不同。这间小屋与另外那间简陋却亮堂的小屋毫无相似,只不过它们倒是同样阴冷,同样诡异。

  我站起身,取来了蜡烛。此刻,我困意全无,紧张感刺痛了我的指尖,令我心痒难耐。终于,我推开了门板,投身进了黑暗之中。

  一股湿气扑面而来,就像是腐烂的芦苇一样浑浊、不堪入鼻。我在台阶上停了下来,心跳加速。火焰很危险,潮湿的空气也好不到哪儿去,它使屋内到处生霉菌,让纸张变皱,令胶水软化。这里充满了陈年的腐朽气息,还有死去动物的臭味,闻着很不对劲……我转过楼梯拐角,接着举起了蜡烛。这里的一切都再平常不过:一张桌子、一个碗柜、一把扫帚和一个桶,还有一些箱子,上面贴着文具店的标签。我差点儿笑出来,这里只是一个储物间而已。在远处—其实也不远,只有几步的距离—墙上有一个圆形的青铜盘,像一个实心的轮子,构造精细,装饰性很强。另外,几面墙上都堆满了高高的箱子和盒子。也许是错觉,这里的空气和楼上的一样干燥。

  我转过头,隐隐感觉听见了什么动静。但一切都寂静无比,厚实的四壁连外面的雨声都隔绝了。

  我放下烛盏,环顾四周。有一个抽屉放在一堆箱子上面,其中装满了待修和废弃的工具;还有一排装满了深色液体的玻璃瓶,那些液体看起来像是染料或牛胆汁—用来做大理石纹纸的。地上的三个消防沙桶差点儿把我绊倒。桌上有一个包裹和一些工具。包裹用纱布包着,鼓鼓囊囊的。这些工具我都没见过,它们薄而精致,边缘就像鱼的利齿。我把烛盏拿近了些,看见包裹旁边摊着一块粗麻布,盖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这是瑟勒迪斯工作的地方,而我工作的地方是在楼上的车间。

  我伸手打开包裹,它摸起来非常柔软,仿佛有生命一样。这是一本书芯,缝得整整齐齐、十分精美,深色的衬纸用白线缝起来,就像是细小的树根穿过了泥土。我感觉到指尖上的血液都在翻腾。书,这是我来到这里见过的第一本书。我第一次接触书是在小的时候,而且在那时我便得知书是被禁止的。但是此刻拿着它,我只感受到一丝平静,仿佛内心在向它致敬。

  我把书拿到面前,贴在脸上,闻了闻纸张散发出来的气味。我有一股冲动,想翻到标题页看看,但我又十分好奇旁边麻布盖着的是什么。于是,我放下书,把布掀开,发现原来那是瑟勒迪斯一直在做的封皮。入眼之时,我还未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便先被其美丽震撼了。它以黑色天鹅绒做底,集万丈光芒于一身,静静地放在工作台上。上面的镶嵌物仿佛象牙一般,质地柔润,闪耀着淡金色的光芒。

  骨头,这是一架骨头!蜷曲的脊椎骨就像一排珍珠一样围绕着苍白细小的四肢,那微型的脚趾和手指纤毫毕现。鼓起的头颅像蘑菇一样,但它大得有点儿不合比例。这具骨架比我的手掌还小,它们就跟鸟儿一样娇小而脆弱。

  但这不是……不是一只鸟,而是一具婴儿骨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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